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10章 第十章

秦惠廷摔了個蓋碗兒,他氣壞了。藥房的伙計給人家抓的夏草,竟是霉了的,這哪是國營大藥房的做派,簡直是竿挑兒攤子的小伎倆,他開的方子,要是療效不濟,不是砸他姓秦的牌子嗎?他回到家,跟老婆子大發脾氣,而且越念叨越來氣,差一點兒把桌子給了。 “你就總拿家當槓房,在藥房怎麼不跟他們掰扯,怕嘛,好歹你也是個官身子。”桃兒媽勸他。 “我總尋思在一個櫃上混事兒,關著面子,拉不開這個臉兒。”秦惠廷凡事都不想跟外人鬧個臉紅脖子粗。 桃兒她媽甭看是個家庭婦女,整天跟炕笤帚打交道,見識卻一點兒也不比秦惠廷少。 “咱不欺負人,人也別欺負咱,得理就不能饒人,能說開的就說開了,說不開的就往上頭反映,該經官的就得經官,該動府的就得動府,記住了,該硬氣的一定得硬氣。”她說。

一番話,說得秦惠廷心服口服,頻頻點頭。 “那好,你去把我過去的那個鳥籠子找出來,我想再養一隻八哥兒。”秦惠廷說。桃兒她媽把剛沏的茶坐在炕桌兒上。 “不是跟你說過嗎,新社會,提著籠架著鳥,叫人笑話。”秦惠廷說:“你說得對,該硬氣的一定得硬氣起來,養個八哥兒我惦記不是一天半天了,提籠架鳥不光許闊老闊少,也許咱勞動人民。”桃兒媽說:“你這是拉官鹽,販私駱駝。”秦惠廷站起來,拉著老伴兒的胳膊。 “你答應不答應吧,不答應就讓街道代表給評評這個理。”桃兒她媽沒轍了。 “我算是倒霉透了,嫁到你們老秦家就成了你們老秦家的小力巴兒了。”秦惠廷見自個兒的陰謀得了逞,偷偷笑了——看來,不光在單位,在家裡也得硬氣起來,做陪房丫頭在哪兒都不吃香。

“哎呀,都六點一刻了,怎麼幾個閨女還不回來,又跑哪兒瘋去了?”秦惠廷瞅瞅座鐘,問老伴兒。 “興許車擠唄。”桃兒她媽一邊給他擦那個她藏起來好些年的鳥籠子,一邊說,“倆閨女都這麼大年紀了,連個對像都找不著,你也不愁得慌。” “愁什麼愁,嫁不出去才好呢。”秦惠廷說。瓜兒和果兒出嫁的時候,他都背地裡哭過一抱,他真的盼著閨女們圍在他跟前,熱鬧,在他眼裡,這世上就沒有一個小子配做他們家的姑爺。 不過,他最怕閨女哭,閨女一撇嘴兒,他就趕緊踮著腳尖兒溜號,眼不見,心不煩。 桃兒小時候很少哭,所以他最寵她。他下棋,就讓桃兒在一邊寫作業,走一步棋子兒,跟桃兒搭訕兩句。桃兒她媽就看不慣他這樣,總跟他吵,他也就收斂了許多,可是,桃兒叫他慣出毛病來了,他不在旁邊下棋,她就寫不了作業。

“這是心有靈犀……”秦惠廷說。 到十歲上,桃兒也會下棋了,他走子,她就跟著支嘴兒,看他爸爸實在太笨了,就推開他,親自跟人家跳馬拱卒,竟然贏的多,輸的少,棋友們都問他:你這個臭棋簍子,怎麼養活了這麼一個好棋手?秦惠廷就蹬在上馬石上,得意地說:她的棋自然是我教的了,平時我跟你們下,都手下留情,她年紀小,不懂事,跟你們下棋也不知道讓你們三分。 老伴兒極不情願地把鳥籠子拾掇好,拎給他。 “養吧,怎麼養也是個臟口。”她說。以前,秦惠廷養過兩隻不錯的八哥兒,出去遛,誰見了誰待見,起名叫“挑簾兒紅”。不出仨月,這鳥就要不得了,張嘴兒就是“我要喝敵敵畏”,不用說這是跟姜奶奶學舌學來的,沒辦法,小東西模樣再俊,也不能留了,臟口的鳥拿出去丟人,只好忍痛割愛。老伴兒見他把鳥放飛以後,又唉聲,又嘆氣,老也打不起精氣神兒來,於是,就把鳥籠子藏起來,不叫他養了,省得惹氣。

梨兒和桃兒差不多是前後腳兒回來的,秦惠廷想跟她們商量商量,再養,養個什麼鳥,要不要養個黃雀兒,聽它哨?可是倆閨女都沒什麼心氣,吃飽了,一推碗就奔里屋了,桃兒還聲明:“誰也別攪和我,我有要緊公事要辦。”秦惠廷不免有點兒掃興:“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麼要緊公事,無非是躲著我……”桃兒她媽瞧老頭子掉臉了,趕緊進閨女屋替他跑合,撒泡尿的工夫又回來了。 “人家真的有事兒,說是參加什麼匯演,準備歌詞。”她跟秦惠廷解釋說。 “桃兒準備歌詞,那梨兒呢?”秦惠廷問道。 “寫寫畫畫,沒梨兒跟著搭把手,就桃兒那兩筆抹,能行嗎?”桃兒她媽說。這下子,秦惠廷悶口兒了,叫老伴兒沏一壺香片兒,一杯接一杯,光飲場了。他老伴兒心話:這一晚上,就等著他尿吧,甭惦記睡踏實了。

“桃兒,你怎麼突然對集體活動這麼熱心了?你不是愛清靜嗎?”梨兒問桃兒。 “要求上進,有什麼不對的!”桃兒翻翻眼皮兒,繞著彎兒地避重就輕。 梨兒不信她,桃兒也知道梨兒不信她,但是也不想給她解釋。她跟她幾個姐姐最慣常的做法是坐地泡,她們拿她也沒轍。本來,桃兒對參加匯演是反對來著。可是工會主席的一句話,卻叫她改變了主意,他說:既然你們都不參加,那麼就把女聲小合唱改成男生小合唱吧,熗鍋他們願意去,條件是發他們一身新工作服。熗鍋真行,哪都有他摻和!桃兒的犟勁上來了,絕不能叫熗鍋的陰謀得逞,這麼著,她才答應參加這次文藝匯演。 不過,工會給她們選的這首歌,要改,還要加上工業學大慶的內容。 這差使有點兒難為桃兒,可是對梨兒來說,就不在話下了,她上初中時總到一個月子裡坐了病的語文老師家去串門,語文老師沒少輔導她,所以她的作文一直得優上。梨兒問桃兒,大慶油田究竟在哪兒?桃兒不知道,捽了半天頭髮才說:“我猜,也就在天津的四郊五縣吧?”梨兒腦子一轉,便加上一句:“海河兩岸大慶花。”桃兒連聲叫好:“明天我把改過的歌詞,往工會主席臉上一拽,保證叫他直眼兒。”

“三姐,你要喜歡上一個人會不會總想跟他呲刺兒?” “不,我覺得不會是那樣。” “那麼應該是哪樣兒呢?”桃兒問。 “應該是他高興你也跟著高興,他淹心你也跟著淹心才對。” “那是舊式婦女的做法,反正我就這樣,願意跟我,就跟,不願意跟我,大腿貼郵票——走人!” “這一點,你是比我強梁。”梨兒真心佩服她。而桃兒其實從來就是口不對心,為這個熗鍋,她就跟撒癔症一樣,沒抓沒撓的,費盡心思琢磨著怎麼把他拿下。有時候,她也勸自個兒:你就不能不要他?三條腿兒的蛤蟆沒有,兩條腿兒的人不是有的是嗎!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你跟把勢怎麼樣了,他還沒央求你嫁他?”桃兒問梨兒。梨兒跟她不一樣,一天到晚,下班回來就捂在家裡,都快捂得發霉了。把勢這麼追,也不答應人家,為嘛許的!

“我跟把勢截至到目前,也沒怎麼樣。” “我要是你,就激勵他趕快怎麼樣了,我看著把勢都怪心疼得慌的。” 梨兒何嘗不是如此,尤其是在她看到把勢她爸她媽對她的那種愛憐的眼神兒,好幾次差一點兒答應做他們家的兒媳婦。把勢的爸爸自打被打成右派以後,無冬論夏都悶坐他家的小廚房裡,不願出頭露面,里里外外都是把勢他媽顛簸。 “桃兒,我發現了你一個秘密。”梨兒不想再說把勢的事,叫她心亂,所以趕緊轉移話題。 “我能有什麼秘密呀,”桃兒有點兒慌,生怕三姐瞧出她的什麼蛛絲馬跡,“哎呀,我的手都皴了,我去褪褪兒。” “想溜,門兒都沒有,要走也行,先跟我吐口兒。” “你又詐我,以為我還是嗍羅嗍羅蜜的小丫頭了吧?”桃兒說。這是老把戲了,幾個姐姐小時候總蒙著她玩。

“鋪底下的鞋盒子裡裝得錢,你是準備幹嘛使的?” “哦,我是惦記著買個話匣子。” “你那仨瓜倆棗的得多晚湊夠了?” “愚公移山唄。”桃兒說。她放心了,只要不提熗鍋,她什麼都不怕,熗鍋是她心裡的一個瘡嘎巴。 “我也給你湊上一點兒,反正你買了,我也可以聽。” 梨兒有這話,桃兒就已經識舉了。但是要完成她的所有心願,她恐怕幫不了什麼忙,她的想法忒多了——買個話匣子、買個縫紉機、買個帶飛帶漲閘的新“飛鴿”,還想置一塊兒上海表,這些個就足以夠她掙歪個十年八年的了,這還是少說,也許十年八年都不准有戲。 “你去找爸爸,他這麼盛著你。”梨兒出主意說。 “就是咱爸同意,咱媽也不會讓,咱媽那麼死性的一個人……”桃兒把梨兒的提議一下子就否了。

“我還有一個主意,就是出門時,叫咱媽陪送你一台,要不就不出秦家門。”梨兒說。 桃兒搖搖頭。 “除了噻,在咱媽眼裡,別的都是閒白,她寧願陪送全套的鍋碗瓢盆。” “那你就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吧,別添新衣裳,別喝'山海關',別吃冰棍兒。”梨兒說。 “你知道我們車間有個姐姐,為買一雙'雙錢'白迴力,怎麼湊來的錢嗎?”桃兒問,她見梨兒的眼球兒轉了好幾遭,趕緊聲明,“你千萬別瞎想——她就是到醫院去,叫人家抽走兩管血。” “哎呀,我的傻妹子,你可不許學這個!”梨兒嚇得立馬制止她,傳出去丟人不說,傷身子是要緊的,叫她爹媽知道還不砸折她的腿! 桃兒趕緊說:“我才不會去呢,我怕打針。”

這話倒是真的,桃兒暈針,她寧可穿鋪扯,也不敢跑醫院,叫人家舉著針管往她身上紮——梨兒這麼一想,就放心了,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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