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章 第九章

“後天是清明,你們看看能不能倒個班、請個假,給你們爺爺上北倉掃墓去。”秦惠廷囑咐幾個閨女,他特別看重這個日子,別的能含糊,這個節下不能含糊,就是閃腰岔氣,傷筋動骨,他也照去不誤。 不過,對瓜兒他還是特殊照顧。 “你要是身子不合適,就歇吧。”他說。 “我能去,不就是預產期拾不起個兒來了。”瓜兒說。秦惠廷自然高興,掉過頭來對老伴說:“趕緊把你藏在被閣子裡的大紅棗拿出來,捂著不見天,都擱熟騰了。”桃兒跳起腳來。 “好啊,敢情你們偏心眼兒,有棗不給我吃。”桃兒她媽還緊著給她解釋:“怕你吃東西沒個節制,甩開腮幫子,再把肚子吃壞了。”幾個姐姐還在一邊給娘倆兒拴扣兒:“是啊,聽媽說,你打小就沒出息。”秦惠廷生怕桃兒撕破臉兒,就過來打圓盤:“你們可別這麼說,桃兒度荒時正是抽枝發芽的時候,沒少受磕絆……”桃兒本來就是個順毛驢兒,她爸爸這麼一安撫,也不再撕擄了。

轉天,桃兒早起,剛出門,就有倆小子上趕著跟她打招呼,跑過來套近乎,扯了幾句四五不靠六的閒白,桃兒突然說:“我想求你們幫個忙,行不?” 倆小子一拍胸脯子,塌著腰兒說:“儘管說,我們聽著。” 桃兒嫣然一笑,甜著嗓兒說:“求你們別擋道,讓我過去。”一句甜甘話,把倆小子說得四脖子汗流,趕緊忙慌地往邊上挪挪,桃兒便揚長而去。 北倉遠在郊區,去一趟,要倒兩回車,到墳地,都快晌午頭了。秦惠廷帶一家老小拜了拜,然後把墳頭上的雜草拾掇乾淨,才拿出包袱來,瓜兒把包袱點著了,小火苗搖曳著燃起,冒出一縷縷的青煙。老年間,包袱裡頭裝得都是紙錢啊、冥幣啊什麼的,現在不興迷信了,秦惠廷就把老爹平時下的象棋、閨女們給爺爺織得毛線手套和毛圍脖放包袱裡頭,燒了算啦,意思意思。

包袱一點著,瓜兒就哇呀號天地哭起來,哭得叫人頭髮根兒直奓撒。她行大,好歹也跟爺爺待過些日子,投緣對勁兒,情分擺在那了,而果兒她們幾個卻說什麼也哭不出來,一個是對爺爺記憶不深,再一個眼窩也沒那麼淺。這就叫她們陷入兩難境地,哭吧,沒淚,不哭吧,顯得不孝順。因此,她們都拿白眼球兒對瓜兒。 果兒記得,以前晚半晌兒爺爺帶她去路燈下邊逮過螞蚱,用線綁上,讓她像放風箏一樣地放螞蚱飛。果兒還記得,爺爺到三岔河口去釣魚,她要跟著,她媽不讓,爺爺嘆氣說,你要是個小子就好了。這話一直叫果兒記到現在,她覺得爺爺就是男尊女卑……爸爸將她們幾個攬在懷裡,使勁摟了摟,說了句:“我們走吧。”走出去沒多遠,他忽地站住,而後慢慢地蹲下去,嗚嗚地哭起來。要是有姑爺在場,也許他還能忍,可是現在周遭都是自家人,他用不著這麼文墨了,不哭出來,憋屈得慌——他老爹一輩子當遊方郎中,串胡同兒,受過多少窩囊氣,烏七八黑也沒混出個名堂來,於是,他的全部心氣就是培養他了……幾個閨女還從來沒見爸爸哭過,而且哭得五迷三道,都嚇壞了,也跟著吸溜著鼻子哭起來——一年的委屈只有清明這天可以宣洩,宣洩完,周圍人還衝著你挑大拇哥。

哭累了,一家子打道回府,坐車的時候,桃兒趴在她爸的耳朵邊上說:“爸,您知道您什麼時候最愛人兒嗎?”秦惠廷問她:“你說什麼時候?”桃兒說:“就是你哭的時候。”秦惠廷滿臉的喜容兒,卻揚手摑打了她後腦勺一下:“淨瞎掰。”其他姐妹也都跟著湊戲碼儿:“爸,桃兒說得是真的,我們也是這麼覺著。” 到家,草草就合一頓,就下晚兒了,瓜兒不想再閒磕打牙,趕著回去。桃兒她媽又把她叫住,咸不鹹淡不淡地說:“你眼看就要顯懷了,告訴四合多在意一點兒,別像支嘴兒他老婆似的……”支嘴兒兩口子想起一出兒是一出兒,倆孩子都叫他們鼓搗掉了,傷身子不說,還惹人家笑話。瓜兒經她媽這麼一說,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瞧您說的,我們成一對渾球了?”瓜兒跟果兒都走,她媽單單把瓜兒送出去老遠,千叮嚀,萬囑咐,桃兒衝梨兒使個眼兒:大姐一懷孩子,就成了這一家子的香餑餑啦。

“三姐,我想吃豆瓣兒糖了。”等該走的都走了,桃兒跟小嘀咕神兒似的嘰咕嘰咕眼兒。 梨兒的心裡不順序,也就不在這小節不嚴的地界兒使腦子,一齜小芝麻牙說:“想吃,自個出去買呀,跟我說有什麼用。”桃兒順口袋掏出一封信來,笑模絲兒地抖了抖。 “我在咱家門縫兒揀到一封信,寫得是秦梨兒同志親啟……”梨兒伸手就要搶,桃兒手疾眼快,轉身沖她斜楞眼兒:“惦記拿走,沒那麼容易,我這人從來就是無利不早起。” 梨兒不知是誰來的信,懸著心,只好鴉默雀靜兒地接受了桃兒的訛詐條件。 “無賴。”她罵了一句。 桃兒還緊著找補:“欠我一毛錢的豆瓣兒糖,別忘了。” 梨兒接過信,看看信皮兒,鴨蛋圓的臉兒立馬通紅,團成一個團,往紙簍裡一拽,從牙床子迸出幾個字:“還有臉給我寫信。”

桃兒自然不知她的心思,更鬧不清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她也不想鬧清楚,反正豆瓣兒糖訛到手了,趕緊洗洗睡,明個上早班。 桃兒端著臉盆一出去,梨兒跟頭骨碌地爬起來,跑到紙簍那翻半天,把那封信找出來,壓枕頭下邊。 梨兒很早就睡下了,裝打呼嚕,卻一直拿眼犄角兒瞄著桃兒,慎著。 等桃兒眼皮子打架,熬不住,夢見羊上樹了,她才翻身爬起來,拉開檯燈,把信拿出來。拿出來是拿出來,卻又不掏出信瓤子讀,跟得了搖頭風一樣地僵持著,腦袋裡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這信是打開讀好,還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好…… “先瞅瞅他狗嘴裡能吐出什麼像牙來。”她想。於是,她咬著後槽牙,把信撕開。信是翻譯寫來的,別的不說,人家那兩筆抹絕對一百一,橫平豎直,一個蘿蔔一個坑兒——規矩。她寫字就不行,像螃蟹爬,又缺胳膊又少腿兒。

“你好,我的梨兒——” 開頭第一句,就叫梨兒的眼淚由著性兒地滴答下來。 他頭一回親她腦門兒時,就開始這麼稱呼她了。 當時,她被他叫得暈得忽兒,跟喝了一海碗白乾兒一樣。 她咂咂嘴兒,好像現在還有那麼一點兒感覺。 他在信裡說,他到了中國一個最偏遠的地區,他們廠又坐落在那個地區最偏遠的一個角落,吃喝都是問題,不到半年體重就減了十幾斤,幸好遇到當地一個姑娘,雖然年齡比他大幾歲,但是十分善良,總照顧他。 梨兒心裡咯噔一下子,本來這麼些日子都沒聯繫,冷不丁突然來封信,就讓她起疑,再聽她一個勁兒誇這個姑娘,她就預感了什麼——她跟那個翻譯別的沒學會,就學會了一樣:咬文咂字。 來信又說,一來二去,他跟當地那個姑娘有了感情,並準備下個禮拜結婚,起碼姑娘在政治上沒毛病,也可以給他做一把保護傘。既然前途再沒指望了,就只求後半生平安無事了。他叫她原諒他,要恨就恨我們生不逢時,偏偏趕上了中蘇關係破裂……同時他也勸梨兒找好人家快些嫁了。

“涼的熱的,你都能吃,倒是不忌口。”梨兒心說。 一個鄉下土丫頭,還比他大幾歲,就指望人家能給你仗腰子,你就娶了她!梨兒越尋思越委屈,既覺得委屈了自個兒,也覺得委屈了他。平時吃麵包蘸黃油的主兒,到那個褶子百撓兒的地界兒,水土能服嗎? ! “三姐,你三更半夜哭什麼呀?”桃兒這晚兒突然醒了。 “我做了個噩夢……”梨兒趕緊把信藏起來,抹抹淚。 桃兒撩開她的被,鑽進她的被窩裡,替她擦擦眼眶子。 “你呀,真是的,林黛玉一個。”妹子的一句體己話,倒勾得梨兒正經八百地哭起來,桃兒也不言聲,就直勾勾地瞅著她。哭過一抱之後,她覺得輕鬆了,彷彿心上的一個包袱落了地。 “我哭這麼一場,真不值當的,咱們睡吧。”梨兒把腦袋縮在被子裡,很快地就睡著了。轉天早起,梨兒一照鏡子,她腫眼囊泡,一看,就是頭天哭過。

“哎呀,我這樣怎麼出門呀!”她衝桃兒喊,好像她的眼不是她自個兒哭腫的,而是桃兒拿竹劈子給捅腫的。 “用涼水敷敷,再抹點兒凡士林。” “你怎麼這麼在行?哦,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總偷著哭,所以才總結出這樣的經驗來,對不對?”梨兒說。 “太髒心爛肺了,你!”桃兒真想不再答理她,不過,鬧不清她夜個為什麼哭,桃兒不死心,她太想知道了——即便她不想知道,她的好奇心也總在她心裡轉磨磨兒。 “昨天晚上的事兒你不想告訴我嗎?”她問。梨兒說:“我就是膩歪得慌。”她又上趕著問:“有什麼可膩歪的?”梨兒說:“膩歪自個兒沒什麼可以告訴你的新鮮事兒,來滿足你的好奇。”見梨兒跟自個裝蒜,她生氣了,這一陣子,她添了個毛病,一生氣,就墜肚,得趕緊往茅房跑。望著桃兒的背影,梨兒竊喜:跟我髭毛兒,你還小點兒,我都不尿炕了,你才哇哇落地,嘁!梨兒空著肚子走出家門,走在街上,她意外地發現自個兒並沒有像想像的那麼難受,反而彷彿是捆在她身上的繩子叫她掙斷了,鬆了綁的她,腳步輕盈。

桃兒打茅房回來,見梨兒早沒影兒了,後悔得什麼似的。 “我怎麼能叫她溜了呢,她還欠著我豆瓣兒糖哪,好啊,想跟我賴賬!”她前後腳兒地追出去。 到單位,差一點兒晚了,卻見她的幾個拔香頭子的姐們儿,還在廠門口轉悠,“嘿,你們不上班,在這磨蹭什麼,惦記著憋寶呢?” 姐幾個瞧她才來,就像三姑六婆瞧見大戶人家的小姐一樣,呼啦就圍過來。 “都齊了,就差你一位了,都以為你忙著裹腳呢,反正我們都是大腳片子。”老幾位雞一嘴,鴨一嘴,差一點兒把她箝死,令她難以抵擋。 “你們是我的東家,我是你們的店小二行了吧?一個一個地來,有什麼吩咐,就儘管招呼吧。”桃兒說。正這時候,上班鈴響了。 她們一邊往裡走,一邊說要組織個女聲小合唱,參加市裡的職工文藝會演,這裡頭就數桃兒嗓子豁亮,沒誰也不能沒她。桃兒問:“誰叫咱們去的?”她們說:“是工會主席。”桃兒一聽,就撥拉腦袋,說:“他組織的——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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