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6章 第六章

“果兒,我明天一早要開會。”果兒的爺們儿苜蓿撂下筷子,要先行一步。人們的興致正高,左一杯、右一杯,兩瓶直沽高粱都快見底兒了。 “要走,你就走,我再幫著收拾收拾。” “那好,你替我跟咱爸打個招呼,我先告個便兒。” 老頭兒的壽日趕上了嘎嘎天,晌午挺暖和,一早一晚卻齁冷。果兒明明見苜蓿的圍脖兒拉下了,她也懶得提醒他。 “二姐夫怎麼蔫溜了?”桃兒問果兒。 “他公務在身。”果兒遮掩道。 “瞧你們倆假模假式的德行。”桃兒看不慣他們。 “不許沒大沒小的,你二姐夫好歹也是糖菸酒公司的科長,管著一攤子事,能不忙嗎?” “幸虧只是個科長,要是當了局長,這屋裡還招不下他了。” “你哪來的這麼多廢話,找個涼快地界兒待著去!”

“你幹癆氣臌噎去吧,有淚也得往肚子裡咽。”桃兒成心氣她,果儿知道,桃兒對這個二姐夫一直有偏見,也沒跟她再較真兒。 “果兒,人家走了,你也坐不住了?” 瓜兒瞅不出個眉眼高低,還拿果兒開涮。 “我出去溜溜風。”果兒拉門出去了。 夜空滿天星,各抱一角兒,眨巴著眼睛。 果兒跟苜蓿鬧硌扭兒,不是三天兩後晌了,打地根起,就挺皺巴。果兒的脾氣是給個棒槌就紉針,而苜蓿呢,心眼忒多,一個口袋掖一個,兩口子跟進跟出,總邁不在一個點兒上。怨誰,誰都不怨,就怨自個兒,茫茫人海,怎麼就挑了這麼一個艮蘿蔔辣蔥?果兒沿著馬路牙子溜達著,漫無目的,猛抬頭,見電線桿子下頭戳著一個人,梗梗著脖子,瞅她,定睛一瞧,巧上加巧,正是她以前的相好。她咯噔一下子站住,咕努咕努嘴兒,不知說什麼才好。兩個人都弓箭步站著,臉對臉。過去,兩人手兒也拉過,嘴兒也親過,多夠交情啊,現而今,孤零零的跟陌生人一樣。 “挺好的?”他問。 “挺好了。”她答。 “回娘家來看看?”他又問。 “是,回娘家來看看。”果兒見他仍舊剃著光葫蘆,頓時感到親得不行,真想撲他懷裡哭一抱兒,可惜,不能,他已經是人家的爺們儿,而她也是人家的媳婦了,過景兒了。就這麼,兩人含而忽之的擦身而過,都想回個頭,又都沒敢。這一見,倒是勾了心思……

果兒的淚珠順著臉兒劈裡啪啦地往下掉,要不是她嫌人家是開電車的,好不當兒的也不會變心,這會子,早就一個鍋裡喝粥了,想起人家對她的千般好,她心裡更刀剜似的難受。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打小就認識,只是沒怎麼說過話,頭一回約會,約在中心公園,滑梯旁邊第一把長椅,這個傻瓜太緊張,見著一個拿報紙遮著臉兒的女孩,就一屁股攮邊上,低個頭,合轍押韻地傾訴起愛情來,等他抬起腦袋來,一看,身邊除了一個女孩,還多倆警察……要不是果兒給他解圍,他非給拘留了不可。事後,果兒怪他,你傾訴愛情也得認准人頭再傾訴啊,他說他光看見腦袋上梳著的兩把小刷子,就以為是她。他是真疼她,可是,她卻把他給蹬了。跟了一個猴拉吧唧的白眼狼,躺在她炕上,身上總有一股子從別的娘們儿那蹭來的雪花膏味兒。世上沒有後悔藥兒賣,如今她只好忍著挨著就合著。

老實說,果兒跟苜蓿的關係,就像虎皮凍兒,天涼,粘連著,天一暖和,就化了。她心苦,不跟家裡念叨,不是她護短,而是顧臉,怕人笑話。她一輩子倒霉就倒霉在虛榮上了。就在今個早上,她去給老爹到飯館子叫倆菜,臨出門,囑咐苜蓿,把半口袋小米拿當院晾晾去,屋裡潮,小米都招蟲子打了。等她回來,小米不見了,光剩下舖地下的涼蓆子了,她問他:小米晾了?苜蓿說:晾了。她又問:還有蟲子嗎?苜蓿說:不光蟲子沒了,連小米也都沒了。她逼問他:小米呢?我還打算熬粥呢!苜蓿說:劈裡撲魯來一群鴿子,三下五除二就都吃乾淨了。她一跺腳:你是乾什麼吃的?苜蓿卻晃著膀子說:我是個科長,不是給你看場的!氣得果兒豁嘴子,一句話說不出來。要是擱在她老相好的身上,這麼活閻王的話,絕說不出口。

她最犯惡的是,苜蓿張嘴閉嘴就說:你拿鏡子照照,老眉喀嚓眼的,我沒休了你,就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了!果兒不是沒照過,老照,雖說虛歲她二十六歲了,可是還有一雙滴溜轉的水靈大眼,頭是頭,腳是腳,在馬路溜上一圈兒,哪個爺們儿不多看兩眼?她問過一個解放前跳大神的,那人說,你爺們儿要是成天在你身上雞蛋裡挑骨頭,保准是外頭有人兒了,你得留心。從此,閒來無事,她就總掰手指頭算,算算苜蓿身邊的娘們儿哪個最妖、哪個最扯、哪個最浪,她在糧店賣米賣麵,好幾回因為走神兒,叫秤砣砸腳麵上了,腫得老高,至於缺斤短兩或是多給人家二斤,都是常事,為這個,她沒少寫檢查。不過,寫也是白寫,毛病還是改不了——所有這些還算浮皮蹭癢癢,真叫兩人急赤白臉的是因為一張照片。

那天,她給他洗衣裳,在褂子口袋裡翻出一張女人照片,就問苜蓿,這是誰。苜蓿激溜蹦跳地上來就把照片奪走,嘰里呱啦解釋一堆,可是,果兒聽來,句句是瞎話。在這之前,果兒看中了一條紗巾,上海貨,鬧著要買,苜蓿就是不答應,發現照片的當天,他就把那條紗巾買回來給她了,果兒死活不要,現在還在炕腳子那撂著。 苜蓿生怕果兒把事情捅到她娘家去,鬧個雞吵鵝鬥,尤其是最小的那個小姨子,一身的蒺藜狗子,非折騰個天翻地覆不可,他央求果兒,果兒說:“放心吧,你不嫌寒磣,我還怕丟人現眼呢!” 即便是這樣,桃兒她們要是派二姐夫的不是,她還是不願意,替苜蓿評功擺好,桃兒煩了,就罵她記吃不記打,再不跟她念叨家長里短了。要說苜蓿真算得上是本事的,就一樣,調漿調得好,誰家刷漿,都叫他去給調漿,他調的漿刷上牆,不覺得怎麼樣,一晾乾了,嚯,倍白!開始,果兒以為這是一門手藝,苜蓿調漿時,也確實不讓人看著,後來,她實在好奇,有一回,他調漿,她就躲在窗戶外頭窺視,結果,就見他拿起墨水瓶子,咕咚咕咚倒上多半瓶,一攪和,就完事了。不過,她從沒把這個秘密透露給外人,更沒當面戳穿苜蓿,自己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果兒在街上溜達夠了,回來,見一家子還沒消停,桃兒直問他爸爸,為什麼把壽麵給姜奶奶端家去,而不是把她請來。桃兒她媽往嘴裡搛一個果仁,說:“嗨,你爸爸心細,早先,姜奶奶也有個閨女,出門子沒兩年,婆家說她做人不規矩,一氣,就吞洋火頭兒尋死了,你爸爸怕姜奶奶來,見你們幾個閨女都到齊了,勾她心思……”桃兒抱著她爸爸的肩膀頭子晃悠著說:“我爸爸真是個善人。”秦惠廷謙虛地說:“善不善,咱不敢自誇,沒缺過德倒是真的。”老伴兒說他:“看看,說他呼哧,他喘上了。”幾個閨女都向著她爸爸:“該喘就得喘。”桃兒她媽點著她們的鼻子說:“你們幾個小沒良心的,都跟我隔著心,我算是白養活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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