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13章 落花時節

關榕嘉和安亦嗣都是那所一九六二年在台北建校,招生以來就以體罰出名的私立初級中學第一屆畢業生。兩人都不是考進去的,榕嘉是放棄女中錄取名額,賣辦學女親戚面子,被請去“捧場”、拉抬程度的優等生;亦嗣是初中聯考落榜,開學後家里托人套交情講進去的。 學校管理嚴格,男女學生不許私相授受,可是一個常常當眾被表揚,一個常常當眾被處罰,都算校內名人,彼此沒有機會交談也都看熟了眼。曾經一次榕嘉和亦嗣同在校長室課後留堂,榕嘉是因為準備學術比賽,亦嗣是因為犯事被罰打掃。亦嗣拿著掃帚在榕嘉身邊打轉,偷看模範生垂頭用功,少女從耳朵到脖子的白嫩肌膚和柔滑線條竟然激起了少年畢生首次莫名興奮。良久亦嗣鼓起勇氣找榕嘉攀談,榕嘉不但友善回應,還請他吃了一塊餅乾,為亦嗣痛苦的初中三年留下了最美的回憶。初中畢業後兩人斷了音訊,直到高二課後補習晚歸的榕嘉在西門町碰到小流氓找麻煩,亦嗣碰巧經過替她解了圍,才又重逢。

“第一次重逢是一九六七,在西門町,不對,是一九六六,”榕嘉說,“我記得我爸爸為了籌備國民義務教育延長到九年的事情,那時候天天加班。”榕嘉追憶著已過去了不止十年的舊事。英雄救美算是首度重逢,之後兩小正式交往,直到大學畢業,她出國留學分手。此後轉眼五六年不見,竟在美國和加拿大的邊界才二度重逢。榕嘉憑欄深吸一口尼亞加拉瀑布旁帶著水汽的清新空氣,讚歎道:“這裡的空氣真好!” “還好以前沒有九年國教。否則初中不聯招我就不會落榜,不落榜我二媽就不會幫我講進學校認識你了。”亦嗣完全無視眼前美景,緊盯梳著馬尾的榕嘉側臉,還是覺得榕嘉從耳朵到頸部的線條性感無比。他討好地用以為榕嘉會買賬的文藝腔深情款款地說:“如果一定要在地獄裡才能遇見天使,那個時候我被老巫婆打了三年沒白打。”

榕嘉想到亦嗣當年剃個光頭,朝會時老被叫出列受處罰的糗樣,回眸一笑道:“初中的時候我認識你嗎?” “對,你是高高在上的全校第一名,沒想到後來會愛上像人渣一樣的壞學生!”亦嗣從榕嘉身後環抱著她,四手緊緊交握,身高差不多的兩人臉頰貼在一起。他最喜歡這樣從後把她抱個滿懷,可是雙手像桶匝一樣地箍住她的人都還是感覺不實在。士大夫教育根植在那代人的腦子裡,形成了兩個愛人心靈上的天塹。亦嗣有時感覺“壞學生”的標籤像支無形的臨刑死囚草標,永遠插在他頸項裡,要跟著他到倒下的那一刻。 榕嘉輕聲說:“是愛上了一個很帥的壞學生。”他穿著靛青色的海專長大衣,一腳飛去把吃豆腐的小流氓踢得趴下去,是她不能忘的經典畫面。

“帥嗎?你爸爸不是嫌我太矮,要你考慮優生學?”亦嗣貌似說笑,心裡卻有幾分酸楚。亦嗣像母親,眉目清秀得近乎女相,身材卻屬矮壯一型。兩個人在台灣交往的時候,關家除了學歷,亦嗣知道他們也嫌棄他的身高、談吐,和年紀。 “身高還好吧?我爸最在乎的是你比我小。”亦嗣只比榕嘉晚生三個月,可是虛歲卻小一歲。榕嘉笑道:“你也知道我家是我媽說了算。她自己嫁的人也不高,她沒嫌過我爸,也沒說過高矮是問題。” 可是關太太卻冤枉挑剔過亦嗣是“庶出”。等到後來弄清楚亦嗣母親是到台灣後受了冷落的元配,安家在場面上陪著官老爸應酬的才是二太太,兩個年輕人已經分手,這個議題也沒有繼續探討的必要了。 關老太爺、安老太爺都是一九四九年跟隨國民黨政府從大陸遷台的高級公務員,彼時去古未遠,“公僕”的觀念不彰,說起來是兩個“官老爺”家,理應門當戶對,可是當年社會,學歷掛帥,兩個小的“身份懸殊”:榕嘉是台北第一志願女子高中的優等生,和以會打架出名的海事專科小混混,連在街上都不該走在一起,何況談戀愛?

榕嘉在應該心無旁騖準備考大學的時候初戀果然影響了聯考成績,雖然還是上了台大,卻沒進得去父母期望的外文系。不過她自己還挺想得開,認為只要是學文學都合乎興趣。反正她從小只負責讀書,前途一向交給父母操心,壓根兒沒想念了四年中文系畢業以後的出路問題。 亦嗣讀的是五年制海事專科,榕嘉大三、大四的時候他及齡奉召服兵役去了。那年頭男的去當兵,女朋友“兵變”,感情告吹是很平常的事情。本來煩惱女兒男友條件差的關家二老這才放下心來,哪知兩個小的靠通信和假期見面,關係竟然沒有生變。那個時候女人的青春比現代女人短得多,調侃女大生的順口溜是“大一俏,大二驕,大三拉警報,大四沒人要”。榕嘉的父母替女兒做的人生規劃雖是大學畢業以後出國留學,卻也常常提醒女兒,像亦嗣這樣的就只能做個普通異性朋友,當不得數,鼓勵她另交“志同道合”、將來打算出國讀書的男朋友才是正辦。

嬌生慣養的榕嘉在父母和年齡的雙重壓力之下,再不懂得未雨綢繆預想明日,到了畢業前夕也感覺需要正視和亦嗣多年的感情竟要何去何從。 “你以後到底出不出國?”在咖啡廳情人座上的榕嘉躲開亦嗣雨點一樣的吻,再度提出嚴肅的一問。 “我愛你,我好愛你!”從軍營裡放假出來的亦嗣心裡只想溫存。 榕嘉薄怒道:“你知道如果你不出國,我們就完了!”戒嚴令下的台灣,國民出國不易,除了少數皇親國戚來去自如,只有“留學”是一條正道。 亦嗣忙說:“我以後是要上船的,上了船不等於出了國一樣?” 榕嘉知道那可不一樣,心裡很悲傷,覺得和所愛的人沒有共同的未來,就流著淚瘋狂地回吻男友,在心里道別。亦嗣的熱情被女友的主動更加激發,一時血脈賁張,手上就不老實起來。

“不要,亦嗣,不要!”榕嘉盡責地抵抗,“不要這樣,我要回家了!” 亦嗣真不甘心,他的每一次放假都得來不易。可是到底是在咖啡館的雅座上,能做的事情有限。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找個地方,讓他們的愛情徹底成熟。 個把月後榕嘉直到坐在亦嗣摩托車的後座,臉貼著他的背,手環著他的腰,都還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膽子撒下大謊,告訴隨隊老師家中有急事,臨時退出畢業旅行,任由在中途攔截的男朋友帶了走。 雙載的摩托車離開台中後一路飛馳,榕嘉的心裡又興奮害怕、又有浪漫的憧憬,以致無暇細顧兩旁風景,只知道他們一直向山里跑,經過一個地界,石碑上刻“谷關”兩字。那以後天就漸漸黑了。 山里沒有光害,旅館的房間即使只垂掛著薄窗紗也是漆黑一片。先進門的亦嗣沒開燈,榕嘉垂首站立房中不知所措。

“榕嘉,噢,榕嘉!”亦嗣且喚且吻,抱起她輕放床上。 榕嘉全身僵硬,彷彿受驚過度,任由擺佈。可是既然接受慫恿脫隊而行,又經歷了拿出身份證登記住宿的尷尬場面而沒有逃走,默契形成,一切應該已經盡在不言中。卻在兩人剛剛肉帛相見,亦嗣深自陶醉的當兒,榕嘉忽然掙紮起來:“亦嗣,不要,不要,求求你——” 亦嗣策劃良久,在部隊打躬作揖,求爺告奶,代了同僚多少勤務,才得以配合在榕嘉畢業旅行的時候放到假,又精算好時間,凌晨即起,趕到半路成功攔截。正是期盼多時,眼見自己的愛情即將開花結果,榕嘉的軟語哀求聽在耳中有音無字,不但不能發聾振聵,根本起了反作用。於是他也口中喃喃相應:“我愛你,真的,我愛你。讓我愛你……”一面手上和身上都加了把勁,以求制服。

榕嘉忽然把頭一扭,眼淚啪嗒落下。看見愛人傷心,亦嗣立刻清醒,不敢再恃強而進,一面說:“你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的。”一面睡回榕嘉身邊,替兩人拉上被子。 良久榕嘉幽幽問道:“你生氣了?” 亦嗣簡短答道:“沒有!” 數秒靜默,榕嘉哭著聲音堅持道:“你生我的氣了。” 亦嗣心中其實一片空白,腦子在胯下還沒歸位,並不是個能思考和辯駁的時候,問言只是沉默。 消停數秒後,榕嘉忽然抱住亦嗣,鼻子埋進他的胳肢窩,哽咽道:“我愛你!我愛你!”她的理智被心裡他倆沒有明天的堅決和浪漫掩蓋了。 亦嗣感覺溫熱的處子之身緊緊貼住自己,他的手未經大腦指揮自動遊了過去。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哀求道:“離我遠點吧,我怕自己忍不住強姦你。”

榕嘉還是哭,身子微微發顫,彷彿下了獻身的決心,卻又嚶嚶啼哭得極為傷心。亦嗣被愛人發送的矛盾訊息困擾著,心也掙扎著,手在女人光滑的背脊上撫摸,耳中的哭聲卻在提醒他不可造次,天人交戰良久,憐愛克服了慾望,他低頭吻吻她的額角,柔聲道:“你想等到結婚那天對不對?”感覺榕嘉點了頭,他就像個英雄一樣,慷慨地說道:“放心,我不會強迫你的。” 榕嘉止住哭聲,抽抽噎噎地道:“我怕懷孕,然後我們又不能在一起——” 只是怕懷孕?不是生氣,不是不願意?亦嗣有了希望就來了精神,誠心誠意地道:“不要怕!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會負責,懷孕我們就結婚,不,不等懷孕我也要娶你。我愛你,真的愛你,我只想永遠跟你在一起——”他的手幫起忙來。

“亦嗣!”榕嘉哭喊他的名字,聲音裡盡是告饒之意,“不得到我父母的同意,你怎麼負責?我們怎麼可能結婚?” “好好好!”亦嗣聽到女友提及“父母”就完全清醒了,口中說著身體也滾了開去,“不碰你不碰你!” 亦嗣汗濕的身子暴露在山區的冷空氣中感覺異樣舒暢,他迷迷糊糊地有了點睡意,矇矓中還想,既然不能成其好事,就此睡去做個好夢,倒也聊勝於無…… 偏偏就在他將要入夢的那一瞬間—— “你生我的氣了!”榕嘉又靠了過來。 “沒有!”亦嗣覺得自己哭得出來的話也要哭了。他哀求道:“拜託,饒了我,睡覺好不好?我早上三點就起來,騎了一天的車,我們純睡覺好不好?” 榕嘉不說話,從身後環住他的腰,淚痕未乾的臉貼在他的背上。亦嗣嘆口氣,眼睛雖然還閉著,人已經醒透了。屋里黑,眼睛張著和閉著沒差別,她光溜溜的身子貼著他的,腦子裡想著更讓人受不了。亦嗣伸手啪地一下開亮了床頭燈。榕嘉嚇了一跳,往後彈開,裹進被裡,顫聲問道:“你要……幹……嗎?” “讓我看看你,”亦嗣的聲音出奇地鎮定與溫柔,“只想看看你,什麼也不會做。” 亦嗣輕輕地掀開被子,驚嘆眼前榕嘉毫無保留的美麗,一面不忘保證:“不要怕,我不會怎樣你的……” 榕嘉流著淚喃喃地說:“不要忘記我……我只要你不要忘記今天……你會不會忘記今天?會不會忘記我?”她的底線是為將來的丈夫守貞。她知道,那個人不是自己今夜的愛人! “啊——怎麼會忘記?”亦嗣用痛苦的聲音回答榕嘉的請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以為那夜用唇細品後又在燈下以眼掃描,已經背下了愛人的每一個細節,即便日後不能娶她,做對神仙美眷,也將要終生銘刻在心。哪知一夜良宵苦短,人生卻很漫長,以致他們年過六旬才第三次重逢時,他對此事記憶的版本已經去蕪存菁,只剩下年輕的自己如何信守承諾,曾經大德高義,是個坐懷不亂的今之柳下惠! “我永遠記得谷關那個晚上的每一分鐘!”長年生活在男女關係相對開放國家的經驗,和年紀的增長滌除了往日的羞澀,老去的榕嘉溫柔而坦然地追憶著青年時的那一夜。七十年代美加邊界雖曾二度重逢,緣分卻只有短短一天一夜,一別竟又過去了三十五年,兩人才在台灣第三度重逢。 看來經濟條件甚佳的亦嗣請舊情人上的這家台北法國餐廳可不普通,一客主廚推薦套餐要價近萬元台幣,不過音樂輕柔,燈光迷濛,很適合愛人談心,可是菜都已經上到甜點了,榕嘉還是感覺兩人距離沒能拉近。她在台停留時間有限,怎能甘心讓牽掛了幾十年的初戀只成泛泛?情勢逼得榕嘉使出殺手鐧,罔顧突兀,她主動提起那個有點尷尬,可是亦嗣答應過終生不忘的四十年前“初夜”。 “你說你一輩子不會忘記。你好可愛!從床那邊爬過來,那個樣子,太性感了!我常常做夢夢到你那個時候的眼睛,”她輕嘆道,“你的眼睛裡有一盞燈,你說就想看看我,什麼都不做!” “老了,現在也什麼都不能做了。”亦嗣有招接招,幽默地自我嘲諷。不跑船後,他跟著姐夫轉戰企業界,趕上了台灣經濟起飛的好年頭。台北商場應酬頻繁,亦嗣菸酒過度,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大。吃得太好,平時又有車代步,只在周末開著高爾夫球小車登上果嶺,看到球了才趨前兩步揮它一桿,沒有足夠運動,人胖了許多,不過多年養尊處優,風度反而變好了,肥肥短短的手指交錯捧在自己的啤酒肚上,面向榕嘉,態度從容,眼睛裡也還放著光。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初戀,可是男女腦筋有別,不像榕嘉的回憶重點都在“小字”裡,亦嗣的記憶裡只有“微言大義”。起碼眼前的美籍華裔老婦和亦嗣記憶中的女神已經對不上號了,連朦朧的燈光下他都看不出哪裡還有幾分初戀情人的風韻?對面的初老女人雖然看起來身體健康,精神矍鑠,可是素面朝天,利落的短髮還有藏不住的星星白絲,跟他這些年習慣看見,總是精心修飾過的台灣女人不是一路。一會他說:“美國崇尚自然噢,我也是這樣。你看,我也是連頭髮都不染的。” 榕嘉一面解釋如何因為每天晨泳,泳池裡的化學藥水有漂白作用所以不能染髮,一面心中暗自驚覺亦嗣其實已經註意到自己年華老去。榕嘉自從大學畢業離開台灣赴美求學以來,很少回到家鄉,即使來去也只短暫停留,卻每次都為家鄉的變化震驚。尤其近年台北蔚之成風的醫美整容,真教她這個美國回來的洋包子瞠目結舌。台北小,社交圈就那麼一點大,很容易碰到老熟人,她這次先就巧遇了亦嗣的姐姐安心。安心比她和亦嗣大了好幾歲,算算都奔七十了看起來卻還比榕嘉年輕!亦嗣的聯絡辦法就是安心給她的。當年兩人美加邊界一別失聯以後,共同熟人間還是間歇聽過彼此消息,知道各自有了家庭。二次重逢時未屆而立,未婚未嫁,卻處理得不好,慘烈分手,榕嘉不敢隨便提及。其實要不是聽安心說亦嗣現在過得很好,哪怕都是老人了,榕嘉也連主動聯繫的勇氣都不會有。 她這次歸期長,節目少,大把空閒需要填補,卻還是猶疑到剩下幾天就要走了才鼓勇聯繫。 “加起來一百多歲了,不過是和三十多年沒見的老朋友通個電話敘敘舊……”她自我欺騙著。然而畢竟是初戀,分手後雖然沒有天天想念,確實未嘗相忘。還沒見著人,她聽見亦嗣電話那頭的聲音像在發抖,感覺時間沒有減低她在他心里永恆的地位,虛榮心一滿足,順理成章地就約著見了。她對他的外表倒不覺得特別失望,到了這個年紀,“在不在”比“胖不胖”有意義,頭髮“有沒有”比“白不白”更重要。 “多久了?有沒有三十五年?上次見面是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亦嗣輕巧說道,一面還笑了,“記不記得,那個時候我就不行了。” 榕嘉輕輕喊了出來:“你還記得!”一面老臉都紅了。 第二次重逢出了糗事,榕嘉頗為驚異她以為是今生休提的天大秘密,亦嗣卻態度輕率地敞開來就聊。 當年已經分手了的兩個愛人千辛萬苦地約到第三地去見面。一進房間,兩人都想到五年多前谷關那夜的未盡之意。亦嗣就親吻起榕嘉,心中湧上無限柔情。這次不同,這次是榕嘉主動要他來的。她出國後忙著適應新環境,他跑船收信不便,雖未明言分手,卻很快連信都不通了。亦嗣工作的貨櫃船第一次停靠美東大港,只有短暫停留,他猶豫許久要不要給榕嘉打電話問候。他高興自己到底是打了電話,畢竟是相戀多年的初戀情人,電話上聊著聊著就感覺舊情復燃。原先亦嗣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問問近況,他想哪怕榕嘉說要結婚了,他也只會獻上祝福。沒想到她卻坦誠地盡訴相思,最後告訴他明天需要出境,去趟加拿大辦理護照事宜,很希望他前來一會,她會安排好旅館,先他入住等候。雖然他明知此行有凶險,如果逾假未歸就會被當成“跳船”,可能就此流落美國,成為黑戶。前輩都警告他別去邊界,他手上那本不大好用的護照上面沒有加拿大的簽證,形同“無證旅行”,隨時可能觸法被抓。然而所有的顧忌都敵不過思念的心,亦嗣硬著頭皮赴了約。 “還好來了。”在隱約能聽得見遠處瀑布轟然,伸手不見五指的旅館房間裡,他的唇得以探尋舊地。亦嗣心裡想:“一切都值得!”榕嘉比在台灣的時候豐腴了一些,吻著情人柔滑的肌膚,亦嗣感覺如幻如真,唯一踏實的是這裡不是他們封建保守的家鄉,是遠在千里之外,尼亞加拉大瀑布旁邊的旅館蜜月套房。雖然他們還不是名正言順的新婚夫妻,少了那一張遲早要補上的婚書並攔阻不了他的熱情。亦嗣當完兵後上了船,五湖四海漂泊了數年,在世界各大港口經驗過各種膚色的伴侶,早非昔日谷關毛手毛腳的吳下阿蒙。他拿出手段,慎重輕柔,慢條斯理,他要給他的女神一個浪漫的初夜。 榕嘉的淚沿著臉頰流下的時候,亦嗣初初以為那是快樂的眼淚。他輕輕地吻去一滴、兩滴,三滴、五滴,八滴、十滴……終於有點慌亂地問道:“寶貝,怎麼了?怎麼好好的傷心了?” 榕嘉卻從無聲的啜泣漸至號啕。亦嗣把佳人抱入懷中,心痛又不解,揉亂了榕嘉的頭髮,喃喃安慰:“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會很珍惜你,我愛你……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榕嘉把頭埋在亦嗣的胸膛上痛哭,斷斷續續地訴說她出國以來五年的苦況:她到美國的時間正好撞上保釣運動高潮,在台灣戒嚴令下長大的青年只要還有點熱血,對革命的浪漫哪有抵抗力?榕嘉丟下功課參加了保釣社團,又因為長得體面,會說會寫,還被推到了隊伍的前排,暑假到紐約去串聯遊行以後就被國民黨的職業學生盯上,打了報告回台灣,上了當局的黑名單,有家歸不得了不說,還連累了在公務機關任職的父親。身在異國,內外交攻,學校成績就落下了,混了兩三年,獎學金沒希望了不說,早該到手的文學碩士學位也遙遙無期,只好以打工為主,工餘轉讀兩年製商科。哪裡想到拿到了初級商科證書,沒有居民身份還是找不到工作,只得接受一個畢業就能申請綠卡的電機博士追求,辦了結婚登記。這次她出境改籤後回去就舉行婚禮,搬進快要排到號的已婚學生宿舍。她約了亦嗣來相會是要道別,他們只有這一夜的緣分。她不愛那個人,她不願意為沒有感情的丈夫守貞,她愛亦嗣,她應該在谷關的時候就把自己給他,她哭著要他理解,她不能讓父母感覺她在美國混不下去,兩老還期望將來她能幫助弟弟留學呢。而且別說她回不去了,就是她能回台灣,她父母也不會讓她嫁給一個終年漂泊的水手。她怎麼忍心讓盡心栽培她、送她出國留學的父母失望? ! “你就對我忍心?你就讓我失望?”亦嗣感覺涼水澆頭,心碎成了齏粉。雖然自從榕嘉離開台灣,他就對和所愛長相廝守不再懷抱希望,而且初分開時的刻骨相思,經過五年也已冷卻,可是既然男未婚、女未嫁,愛意不滅就不至於心死。尤其這次榕嘉刻意安排重逢,他也排除萬難,冒險來會,就是因為激情復燃,燒得失去理智。誰知今夜他冒萬難赴約竟是訣別!亦嗣一下內心翻攪,痛斷肝腸,也流下了眼淚。他痛苦地閉上雙眼,沉重地說:“為什麼不在電話裡就告訴我?” 榕嘉沒有回答,只在行為上反守為攻,學著亦嗣原先的樣子對因為傷心過度而偃兵息鼓的男友癡纏起來。亦嗣心裡煩著、痛著,卻畢竟是個年輕男子,他的熱情和怒火在榕嘉的挑逗之下同時高升,他開始有了反應,口中猶自恨道:“你都要去嫁人了,跟我這樣你不怕懷孕?”榕嘉還是沒有回答,她的上半身已經睡到了床的另一頭。 他的身體享受著愛人的纏綿,心裡卻憤怒自己的女神怎麼可以像個港口的妓女?而她和他竟只今夜,今宵別後她就會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亦嗣突然口中狂喊一句:“我操你!”猛地翻身壓住了榕嘉。受辱的榕嘉嚇傻了只一秒,旋出死力一把推開亦嗣,放聲大哭起來:“我要你愛我!嗚嗚——你不愛我了呀——”亦嗣立刻受驚收斂,起身道:“算了,算了,我現在就走,免得趕不上船。” 榕嘉哭著抱住他:“不要走!我不許你走!” “我不走,你嫁給我?”亦嗣沒有得到答案。他嘆口氣,摸摸榕嘉的頭髮說:“不是你爸媽看不起我,是你自己看不起我。你還是去嫁給你的博士吧。” 榕嘉緊緊地抱著亦嗣,怎麼也不肯鬆手,感覺虧欠他的深情,只能用自己來償還。她把臉面丟開,繼續癡纏,不肯放手。弄到最後亦嗣也想成事,可是太遲了,無論如何努力,他竟雄風不再。 折騰到天亮,兩人疲倦得睡去,此生竟然又一次辜負了良宵。比前次還糟的是,這一次兩人心靈上都留下了創傷。一前一後離開旅館的時候,連眼睛都刻意避了開去。亦嗣怕趕不上船,心神不寧,臨去匆匆,旅館錢就掛在了榕嘉放訂的信用卡上,後來的丈夫付賬單時數落了榕嘉幾句,怪她一個窮學生獨自住高價套房,婚後幾年還用來當成老婆手鬆的例子以閒聊趣談的形式在別人面前複述,讓件小失誤成了難堪回憶,一次次提醒榕嘉沒有如願,以處女之身嫁給了她感覺不愛的男人。此後多年,她偶爾想起尼亞加拉瀑布蜜月套房裡瘋狂的一夜,也檢討過究竟是亦嗣生理有問題,還是自己太歇斯底里逼退了伴侶?亦嗣離開後則是冒險狂飆,把命都豁出去趕路,在最後一分鐘跳上了為他延遲出港的商船甲板。可是終究是犯了大錯誤,返台後他不獲續聘,被迫離開了鍾愛的航海生涯,幸好開公司的姐夫收留了他,就從替姐夫提皮包開始學做商人。他的這趟受創之旅除了日後志業上的影響,只證實了愛人瞧不起他,他的女神從此琵琶別抱,再會無期。 然而人生是如此難料,他們初老又在台北第三次重逢。 “怎麼不記得?”亦嗣強笑道,“畢生奇恥大辱!還好後來我太太替我生了兩個小孩,我才重拾信心。你有小孩嗎?”榕嘉搖頭說沒有,她養了三隻狗,也跟小孩一樣。榕嘉說完,有點落寞地低下頭去專心吃甜點。 “你的髮型像你小時候的樣子,”亦嗣望著榕嘉垂著頭的側面,黯淡燈光下看見她的耳朵和脖子線條宛如從前,忽然心裡一動,喚起了雖已深藏卻從未遺忘的柔情,“後來你一直留長頭髮,那時候你常綁個馬尾。” “還不是因為你說喜歡我那樣!”榕嘉抬起眼睛來看人,前額落下幾縷髮絲,讓亦嗣想起她以前老愛從劉海下瞄他的樣子。忽然之間,亦嗣的腦子從眼睛收到的訊號開始自動過濾掉歲月,眼前的女人也變得越來越像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個人。他伸出手去握住榕嘉的手。 “唉,你還有從前的樣子,可是你在路上看見我不認得了吧?都二○一一了才再見面……”亦嗣嘆氣道,又柔聲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兩人早在上開胃菜時就相互問過好,可是到吃完甜點以後握住手再問的這一句才讓榕嘉感受到情意。 榕嘉的淚在眼眶裡打轉,搖了搖頭,開始細訴:去年有人看見她的教授丈夫和個華裔徐娘研究生在機場擁吻,雖然事後說是女學生已經離開當地,未再出現,丈夫也表示懺悔,兩人諮詢了幾個婚姻專家企圖挽回,她都感覺不能原諒。和丈夫正式分居快半年,不去撤銷,就算離了。雙方雖是協議分開,三十多年的婚姻玩完還是教人難過。獨居無聊,她寄情工作,沒想到公司遭到年前金融危機衝擊,效益大幅滑落,強迫資深員工放假,她從天天加班忽然變成手上有一個多月的假期需要排遣,生活變化太大不免適應困難,怕宅在家裡憂鬱成病,計劃出去散散心。可是無論到哪裡去度長假都是筆龐大開銷,幸好她父母雖然多半時間都在美國她弟弟家中依親養老,台灣的老公寓還空在那裡,榕嘉回去有不要房租的地方住,台北就成了唯一選項。本來她剛到台北時感覺比在美國還悶,天氣濕熱,房舍老舊,出去人擠人,滿街廢氣,環境差透了,一點都不好玩。可是等到逐漸聯絡上昔日同學、朋友,大家聚會串門,一個拉一個,擴展了社交圈,榕嘉的日子就有了生氣,雖然還是感覺台北的居住環境太糟糕,可是人情的溫暖讓她開始流連忘返。再等到亦嗣牽起她的手,台北就是可愛的家鄉了。 他送她回家。她下車前像個洋婆子那樣湊過去凌空啄一下他的面頰,他就順勢輕輕吻了她。亦嗣感覺自己緊張得像十八歲,在那時還是日式房子的她家門口,扶著榕嘉下巴的手都在發抖。 亦嗣開車回家的時候有點恍神,一路回味著那個闊別了三十五年以後的吻。想起第二次重逢時榕嘉為他打氣加油,說過西洋文化里“性”的意義止於“性”,“吻”卻代表了愛情,言下之意是原諒他當時的差勁表現。他在花花世界的台北商場打混多年,跟時常出入風月場所的其他男人相比,算是潔身自好。台灣男人要談生意很難避免有“美眉”的酒店,去了還不能正襟危坐,顯得不合群,可是亦嗣頂多伸下“咸豬手”吃吃豆腐,哪怕主人堅持“請客”,他也從來不帶小姐出場。豬朋狗友笑他怕太太,他都說自己跑船的時候“玩夠了”。其實自從經歷了尼亞加拉瀑布那個磨人的夜晚以後,他失去了信心,間中和煙花女子的緣分,成功率也不如預期,漸漸就遠了女色。直到遇見小他十歲的太太,非常有耐心地對待他,而且很快懷了孕,浪子就定了下來。亦嗣很愛自己的家庭,尤其是他的一兒一女,對太太他很“尊重”。可是那不是愛情。他愛過,他知道。 讓他神魂顛倒的女人又出現了。 “都老成那個樣了,”亦嗣在心裡狠狠攻擊老情人的外貌,想讓自己死心,“連妝都不會化!頭髮也不染一下!”可是為什麼自己卻心神不寧? “還好只來亂一下就快走了!加起來一百二十歲了,也不過是個老朋友……”他一面想著就拿出手機,撥通榕嘉的電話,說要替她餞行。 榕嘉說後天就要走了,冰箱裡很多食物要處理,如果他不介意,家裡聊天方便,讓她來做東,也幫著消化一下存貨。亦嗣到的時候才發現,存貨都是水果,主食還是外面買來的,她就煮了個飯,開了瓶紅酒。兩人邊吃邊聊,談的都是過去的趣事和熟人的近況。 飯後榕嘉邀他到陽台上去看夜景。老房子的地理位置好,改建成大樓後分給原屋主的一戶正對森林公園,白天可能景觀宜人,可是入夜黑成一片,哪有什麼看頭?可是穿著露背大花長裙,身材沒大走樣的榕嘉憑欄一靠,亦嗣自然而然地就從身後環住了她,亦嗣這個動作熟極而流,像兩人之間練熟了配合無間的舞步。可是他旋即生起自己的氣,感覺又一度落入了榕嘉預設的圈套。 “老太婆了還敢跟我來這一套!耍我!”他憤憤地想,手卻放不開。臉貼著臉,亦嗣還故意去追憶此次重逢後榕嘉臉上的皺紋和眼袋來噁心自己,可是腮幫子上的肌膚之親卻非要讓他想起年輕時候愛人像剝殼雞蛋般光滑的面龐,懷中老婦漸漸幻化成他心中永遠的少艾。他的思想一下跳到某次酒店裡哪個小姐引述的其他酒客名言:“愛情都是想像出來的!”他恨自己的想像力,勒令大腦停止聯想,卻停不了。他扳過榕嘉的身子,像年輕時候那樣動情地深深吻著她。 她的手伸進他襯衫,撫摸到他腰間層層鬆垮贅肉時,亦嗣才驚覺今夕何夕。他輕輕推開榕嘉,無奈地說:“很晚了,該回家了。” 在門口送別的時候,榕嘉把亦嗣拉住,主動擁吻道別,她的眼淚流了下來,說:“我愛你。”亦嗣痛苦地說:“別說了!加起來一百二十多歲了,說這個還有什麼意思?” 他不知道到了這個年紀,人還能為從前的那點事傷心,發動車子的時候,亦嗣後悔了一下沒把降血壓的藥帶在身邊。他把冷氣調到最高,又把車窗也降下來通風,避免頭昏。亦嗣感覺這是另一個挫敗的夜晚,榕嘉拿他一個垂老的有婦之夫來證明自己的魅力猶存簡直是不道德,而他,哪怕激情不再都偏偏對她一點抵抗力也沒有!他安亦嗣是一個什麼大風浪沒見過的老水手,竟然又著了關榕嘉這個女人的道?難道她這樣勾引他,請了他到自宅款待酒菜,以為他會“收下”一個比自己老婆大十歲,熱吻時完全不感覺衝動的老太婆? 可是又一次亦嗣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車開到家的。今夜更甚,他連自己怎麼漱洗睡上了床都不明白,身邊躺著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心裡想的全是榕嘉,樣貌、聲音,短頭髮、長頭髮,從前的、現在的,具體形象完全不重要,反正喜怒嗔樂,老了還是那個人! 榕嘉也想著亦嗣,覺得回到了從前的感情。亦嗣現在老胖又不健康的樣子並沒有讓榕嘉倒胃口,反而產生了憐惜,她真想陪在他身邊,鼓勵他和她一起去晨泳、打球、散步,過健康的生活。接下來兩天週末雙休,她打他手機沒人接聽,忽然想到他是有家室的人,週末是“家庭日”,可能不方便,心就痛了整天。離開那天她一早接到亦嗣的電話:“你今天就回去了吧?沒有時間替你餞行了,就在這裡祝你一路平安。以後……見面也不容易了吧。” “亦嗣,”榕嘉喊他,聲音裡已經帶著淚,“你保重,我擔心你的身體,多運動。” “你還是跟你先生和好吧,如果你以後一個人,我也不放心。可是我老婆沒有對不起我,我想了很久,我不會離婚的。唉——”亦嗣的聲音起先很沉重,嘆口氣後,他盡量輕快地說,“你們也老夫老妻的了,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對我老婆的要求不高,她找我麻煩,我就躲遠點,我們有孩子,日子過得下去最重要。” 榕嘉說:“你能想到要不要和你太太離婚,我就很感動了。是我對不起你,可是當年我上了警總的黑名單……” 亦嗣有絲不耐地打斷榕嘉的話頭,道:“我沒有想過要離婚,小孩都那麼大了,怎麼可以隨便離婚?我也不會有婚外情,我爸爸有外遇,娶了二房,我媽媽孤獨傷心了一輩子,我娶我老婆的時候就決定絕不能像我爸。怎麼說呢,是我們沒有緣分,我們的一切都過去了,配偶也是自己選擇的。” 榕嘉感覺亦嗣的話說偏了方向,有點不高興,帶著反駁的語氣道:“誰要你有婚外情?我怎麼可能跟別人外遇?就算你和我都離婚了,我們也不一定會在一起的。” “你是博士夫人,美國留學生,”亦嗣冷笑起來,“你哪裡看得起我們這種落後國家的土包子!” 兩個人像小孩一樣吵起來,找著對方的語病攻擊,話不投機,不久說“再見”的時候已經沒有意思要再見了。 榕嘉在飛機上怎麼也睡不著,一路想著亦嗣,回味著兩人的第三度重逢,覺得三十五年才一見的愛人,居然弄得再度含恨而別,懊惱非常,卻又感覺今後自己是拉不下臉和亦嗣保持聯繫的了。 榕嘉回到美國家中,在她休假期間暫時搬回來,替她照顧狗的丈夫帶了她的三隻愛犬歡迎她歸來。丈夫說她有時差,要她先休息,他會自行收拾東西關門離去。她躺在床上卻睡不著,聽到丈夫在外面喊著餵狗,後來又進屋來。她的心裡想著亦嗣,想著他們在台北重逢後熱切卻毫無激情的長吻。榕嘉忽然覺得比自己還大了好幾歲的丈夫已經算是個老人了,和女學生鬧鬧緋聞,能做得出什麼來呢?哪怕丈夫現在還心里天天想著那個女學生,並不影響他們一起供房屋貸款和餵養三條狗呀。原來人可以心裡想著一個人,日子卻一天不落地過著。思想是誰箝制得了的呢?接個吻又是什麼不可寬恕的罪呢?她想著微笑了,她無法原諒丈夫對婚姻不忠,忘了自己還計劃過一個不忠誠的開頭,只是亦嗣沒能配合。榕嘉感覺漫長婚姻的美滿和中樂透一樣需要運氣,將就一下,一輩子也就過了!榕嘉胡思亂想著更睡不著了,索性從床上一躍而起,走過客房門口時,駐足對正在收行李的丈夫說:“你那邊的房租不便宜吧?如果你不介意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不用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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