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12章 獨夢

安家剛在中和住下的時候,台北市的公共汽車只開到永和鎮的大橋邊,日後號稱全台灣人口密度最高的“雙和”區——永和和中和,是市公交車都不通的偏遠地帶。利用大眾運輸系統來往當時還叫“鄉”的中和,要先到台北車站轉乘跑長途的公路局班車。交通不方便,明明是都市近郊卻成了偏遠地區,安家老小搬到中和鄉以後,拜客輕易不來訪,住戶等閒不出門,安老太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抱怨兒子安居聖從南京到台灣幾年,官越做越大,卻領著二房住台北官舍,把二老和元配母子放逐在中和鄉,形同幽居。 雖然只是一水之隔,這一帶和台北市比起來的確像鄉下,除了長途巴士站牌旁有零星商店,公路到了這裡,基本走入稻田。離開站牌,沿著大路下去百把米右轉,遠處看見丘陵起伏,放眼望去低矮的山頭一片綠意,腳下信步走,柏油路面變成了黃土混碎石的鄉村小路。路的盡頭孤零零站著一幢黑瓦灰牆的平頂洋房,鐵柵門上掛了一個黃木信箱,上書兩個大黑字:“安宅”。

“安宅”和周遭坐落田中,離大路更遠幾步的閩南式紅磚農舍看起來明顯不同。其實這裡原先也跟“鄰居”一樣,是塊帶著小小四合院的菜田,經過易手翻修,看得出曾經朝變身別墅的路上努力過,不知怎麼卻功虧一簣,成了個平頂灰牆混搭土磚薄瓦的四不像。安居聖從前任唐山業主手裡買下來安頓後他一年多來台的父母和大房妻兒時,產業已具眼前規模。安家接手後變動不大,主要增修了圍牆,把三百坪的基地整個圍成一座大院;灰色院牆上面還毫無必要地仿效台北官舍區住宅,粘了一圈褐色的碎玻璃防盜。院子裡有前屋主保留下來的小部分菜地不動,沿著房屋四周另外培土,廣植果樹花木。自詡“儒商”的安老太爺第一次看見這院子的時候可高興了,說是當今天下不太平,“反攻大陸”前他可以在這裡“採菊東籬下”。

喜歡蒔花弄草的老太爺卻沒住多久,孫子剛滿三歲,老人就一病不起。安老太太和媳婦辛貞燕,一個是小腳,一個是小腳放大了的“解放腳”,活動力有限,一園春色乏人照顧,很快就成了滿眼秋色。虛掩大門後面的那條小徑無論四季,永遠佈滿落葉枯枝,人走在上面一步一聲“吱嘎”,再怎麼小心走都像後面有個看不見的人跟著,弄得在安老太追隨丈夫歸西後,每個月從台北過來給“大媽”送生活費的安家二房兩姐妹老嘀咕;姐姐安靜感嘆中和大媽這邊像“冷宮”,妹妹安心根本就叫大房太太辛貞燕帶著她們弟弟安亦嗣住的地方“鬼屋”。 冷宮也好,鬼屋也罷,反正公婆升天以後,丈夫再沒踏進貞燕院裡一步。當家的二夫人金舜蓉按照人口比例減了大房一半“月費”,雖然沒有因為公婆不在了特意剋扣,卻也沒有按照物價波動調整供給。幸好貞燕和亦嗣的日子過得冷清而簡單,每天早上貞燕崴著解放腳送兒子上學,回程經過大馬路邊的臨時小市場帶回一點自己張羅不出來的生活必需品。她在院子裡養了雞,飯桌上擺出來天天沒有肉也有蛋,菜地即便早就荒了,畦上的土還是比較肥沃的,貞燕就學著看節氣撒點菜種子。在物資艱困,台灣靠美援“反共抗俄”的年代,母子的日子雖不富裕,卻也不比一般人家顯得拮据。

貞燕個性務實,雖然沒讀過書,數目字和自己名字都會寫;知識談不上,可是江南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鄉野傳奇中闡述的男尊女卑和三從四德,她都爛熟於心,這些封建教條塑造了貞燕的人生哲學,她信自己這套的虔誠度直逼二房女眷口中不停的“感謝主”。貞燕娘家是沿海縣城近郊的小地主,家世學歷比不上安居聖後娶的“城裡太太”金舜蓉,說起來是前朝官宦之後,上過洋學堂的上海小姐。貞燕敬愛丈夫,感覺金氏才配得上“做官”的安居聖,一直以來都很認自己做“鄉下太太”的命,不但來台灣以前從來都沒有吵過要去南京“隨夫上任”,反而自願留在家鄉“代夫孝親”。即便到了台灣,也無聲地幽居中和,繼續侍奉公婆到終老。這樣一來,金舜蓉反而不忍心趕盡殺絕,逼丈夫和前房劃清界限。早年安居聖拿來向新人“輸誠”的一紙休書形同具文,只在去金家提親的時候當過一次“道具”,後來就成了老婆的“相罵本”——只要夫妻吵架,金舜蓉就罵安居聖“騙婚”,害她上海千金小姐糊里糊塗地做了“小”,趕著叫鄉巴佬“大姐”。

上海開埠百年以來,國境之內哪塊在滬人眼中不算“鄉下”?貞燕這個二房口中的“鄉下人”在定居台灣省台北縣中和鄉之前,卻沒做過地裡的活,她在家時精的是烹飪女紅,並不懂得耕作施肥。貞燕帶著兒子像玩家家酒一樣,把種子撒在菜畦上,天天澆點水,結果長出來的菜多數餵了蟲,蔥長出來也像針一樣細,幸好頗有蔥味。反正就母子倆,一切將就。早上雞窩裡摸兩隻蛋,把發育不良的青蔥切了一炒,再把自己灌的香腸蒸熟切片,鋪在新成的米飯上,每天亦嗣帶到全校只有三個班級的鄉下小學裡的便當已經豐盛得稱霸全校,連當時待遇菲薄的老師也聞香垂涎。 除了亦嗣自己,家里人——包括他兩個台北姐姐——都知道亦嗣不是親生,是安老太爺找同族過繼給從新婚就被丈夫冷落的大房太太貞燕做養老兒子的。可是孩子一天天長大,眉眼越來越像貞燕。婆婆說親不如養,誰養就像誰;公公說吃的東西一樣,人就會長成一個樣。

母子實在太像,連舜蓉都懷疑是丈夫和公婆聯手騙了只有女兒的自己,亦嗣其實就是丈夫和鄉下老婆的親生兒子!安居聖為了自清,在父母過世以後就主動和大房斷絕往來。丈夫做得這樣絕情,掌握經濟大權的舜蓉反而要故示大度,過年前都派司機去中和送點年貨,還把“弟弟”接來台北的家裡玩兩天。 亦嗣幼時眉目清秀,五官和貞燕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越長大越顯粗壯黝黑,和清瘦白皙的安家人大不同。公婆還在的時候,大房、二房“兩頭大”,安家做什麼都兩套,買什麼也要兩份,除非重要應酬,丈夫每週末例行要去中和省親,並且被強迫留宿。老的一走,安家定於一尊,金舜蓉原來喊的“大姐”背後就被地名“中和”取代。不過舜蓉沒有忘記這對母子姓安,逢到汰換台北家裡的家具、電器,舜蓉會讓司機把還堪用的“送過去中和”。貞燕也都來者不拒。到了實在破敗無用,女人、孩子沒有力氣處理,就任由堆積,漸漸原來寬敞的地方成了舊貨倉庫,室內採光越來越差,連白天都顯得昏暗。幸好屋外的荒涼和屋內的零亂都是日積月累,不是一天造成,母子習慣成自然,不以為怪。只是亦嗣懂事以後,每年過年到台北二房向安氏祖宗牌位磕頭的時候,也留意到姐姐們的“安宅”總是窗明幾淨,花木扶疏,可是她們那裡規矩也多,亦嗣並不羨慕,高高興興和母親相依為命,做他快樂的野孩子。

安老太爺走了以後,中和就沒買過報紙,書房裡雖然有老太爺留下的書,貞燕和兒子的文化也未到看書消遣的程度。母子二人通常各自為政,同桌吃飯也常相對兩無言,即使對話,也不過是:“飽了?”“多吃點!”晚飯後貞燕會一個人縫縫補補,順便聽聽收音機,亦嗣白天玩累了,通常早早入睡。亦嗣小六要升初中之前,二房汰換彩電,送過來一台八九成新的黑白電視機,母子就一起看上了,很快到了入迷的程度,也不管演什麼節目,反正天天把電視開到唱國歌“謝謝收看”才關機。第二天亦嗣上學打瞌睡,鄉下小學確實履行“國民義務教育”,人來了就算盡義務,不注重升學率,老師不像一水之隔的台北那樣流行體罰,除非家長特別拜託,基本不打學生,時候到了就發張小學畢業文憑,家長認為自己孩子該去工廠、該下田,悉聽尊便。

亦嗣初中落榜以前,孩子自己不會想,做媽的天天盯著兒子也只管吃得飽不飽?香不香?沒操心過兒子的前途。直到學校發榜,暑假都過了一半,貞燕才恍然大悟亦嗣此後沒有書讀了。等到星期天,貞燕裝滿兩玻璃瓶自製的衝菜和豆腐乳,抓了院子裡一隻肥雞,把雞腳縛了。十年來第一次,帶著兒子搭上長途客運去台北安家。從中和鄉到台北的車裡,母子倆和雞都還感覺自在。等到了台北車站叫出租車,司機卻對活雞會不會在車上拉屎有疑慮,接連兩輛都拒載。母子只好帶著瓶瓶罐罐和雞一路問到正確站牌去乘公共汽車。巴士不算擁擠,路程也沒有幾站,貞燕把雞塞在座位底下,用腳定住,也不礙著誰,可是旁邊的乘客卻都嫌惡地看著他們二人一雞。這短短的一段旅途就此讓少年亦嗣永銘於心,多少年後還會想起。

到的時間不巧,安家已經有先到的訪客,正把大包小包的禮品擺上茶几,看來是來請託辦事的。舜蓉和居聖看到傭人領進來的是貞燕母子和一隻活雞,臉上都露出幾分按捺不住的驚異,舜蓉站起來一面呵斥傭人把雞拿下去,一面招呼新、舊客人,她含糊地略過亦嗣,簡單替雙方介紹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安居聖大姐”,迅速把母子延進書房,低聲跟貞燕說:“坐一下,人很快就走。”臨去還帶上了門。 等母子被從書房中“放”出來的時候,舜蓉問:“怎麼沒先打個電話?我叫司機去接你們。”看著亦嗣加強語氣道:“亦嗣呀,小姐姐出去玩了,你們下次來一定要先打個電話,我叫姐姐留下來陪你。”再轉頭對貞燕說:“李太太是我一個老同學,嫁得不好。先生關過留了案底,出來幾年一直找工作。你知道居聖的脾氣,他哪裡幫得上忙?欸,等下我幾個朋友過來玩牌,你們留下來吃飯?”

貞燕說:“不了,來就跟你們說一件事……” 安居聖聽貞燕說完兩手一攤,打了幾句官腔表示聯考延續中國科舉考試,是最公平的製度,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姓“蔣”的也講不進去,他愛莫能助。安居聖維持禮貌要太太留母子倆吃飯,自己卻皺著眉頭往外走,口中一面喊“老楊,老楊”叫司機備車,說要去辦公室看公文,一副戮力從公、等不到星期一的樣子。穿件黑色寬鬆旗袍梳個巴巴頭的貞燕忽然就著椅子一滑,跪坐在地,一邊伸手把原來也坐在沙發上的兒子拽下來並排跪著。 安居聖和舜蓉嚇了一跳,都喊:“起來!起來!這是做什麼!”安居聖腳一跺,罵聲:“胡鬧!”就奪門而出。舜蓉很生氣丈夫把燙手山芋丟了就跑,心中陰暗的一角卻不無得意看見大房母子跪在自己客廳裡。舜蓉款款過去拉起貞燕,好言安慰,最後還拍了胸脯保證不會讓姓安的兒子出去做小工當學徒丟他官老子的臉。

舜蓉動用官太牌友團的關係,把亦嗣講進了剛在台北成立的私立初中,還要母子不必擔心學費,允諾如果好好讀書,會負責把亦嗣栽培到大學畢業。 懵懵懂懂的亦嗣經過了這場風波,雖然還是不大明白“過繼”的意思,卻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安家的地位微妙,兼之在電視上看了一個叫晶晶的女孩子找媽媽的連續劇,就問貞燕他是不是父母親生的。 貞燕拉兒子到被舊家具摞起來遮住了一半的掛鏡前面,要他自己看兩人長得有多像。鏡面同時容不下兩張臉,貞燕讓亦嗣先照,再用肩膀輕推示意兒子讓讓,自己入鏡。兩人並排照鏡的時候,一人剩下半張臉,貞燕凝視著鏡中兒子道:“長大了,都高過我了,你像外公。”說著流下了眼淚。她舉手摀住雙眼。 亦嗣把母親的手扳下,不解地看著母親憂傷的眼睛。貞燕說:“十幾年沒回過家了,我想我阿爸、阿嫲。”她用家鄉話說思念自己的父母。 “阿嫲你是我媽媽,”亦嗣堅定地告訴母親,他對是她親生兒子沒有疑問了,“可是阿爸是我爸爸嗎?” 亦嗣感覺到母親的手在他掌中顫抖。貞燕輕輕回握住兒子,說:“每個人都只有一個爸爸,你姓安,是入了祠堂寫在家譜裡不會改的了。” 亦嗣似懂非懂,他更願意相信媽媽給他的是一個肯定的答案。絕少談心的母子這天的話已經說得太深、太多,就很有默契地就此打住。 貞燕這才發現,深藏的秘密並沒有隨公婆逝世而消散,她會不會有一天還要面對亦嗣再度提問?她原來答應把她收為義女的公婆,兒子既然姓了安,他的身世之謎會在他們三個死去的時候一起埋進墳墓裡。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來臨前安居聖排除萬難回了一趟家鄉,他對父母透露國軍剛不久前丟失了東北,共軍長驅直入中原,正在山東和江蘇一帶和國軍對峙,大戰隨時可能爆發。他雖是政府技術部門的文官,可是身近中樞,冷眼旁觀國民黨裡你爭我鬥、爾虞我詐,哪怕老美給的裝備精良,軍隊卻是一盤散沙,勝算不大。政府許多部門都在悄悄打包,準備因應最壞狀況。走是一定會走,可他還不確定自己單位會轉進西南還是南下廣東,甚至渡海去台灣都有可能。時局多變,前途茫茫,安居聖特為來接父母大人跟他一起去南京待命,卻又說不出他追隨的國民黨政府究竟要到哪裡。如果有那麼一架南京起飛的最後班機,憑他安居聖今天的地位,自己和家眷又擠不擠得上去?安老爺聽兒子說得這樣不靠譜,就和太太決定留在老家,以不變應萬變。安太太樂觀地跟兒子說,當年跟日本人打仗全家也不過到鄉下去躲過一陣子,現在中國人自己打一打,很快就會過去的。 安居聖無法說服父母跟他同行,只能鄭重地把老人託給已經離婚,可是抵死不回娘家的下堂妻:“阿爸、阿嫲不肯走,就只能託給你了。”安居聖深深一鞠躬,低下頭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前妻旗袍下面那雙令他痛恨的解放腳。 貞燕趕緊避開,不敢受禮,慌亂之中也沒想到如何回禮。幸好老太爺大啐一口,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咄!我們不需要她照顧,我們還會替你好好照顧她!”安老爺從來不承認兒子和媳婦已經不是夫妻,只承認兒子有個“外面娶的”,不過外面那個多年也才生下兩個女兒,又沒有回來拜過祠堂,在他心裡連“兩頭大”都還算不上。 “抱著兒子再回來拜祖宗”是安老爺給已經二婚近十年的兒子二房太太訂定的門檻。 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居聖被父母從書房裡趕到貞燕房裡去過夜。已經離婚的夫妻並頭躺下,各自緊緊裹著被子,不言不動,都睜著眼睛等天亮。終於聽到外面雞叫了,睡在外床的貞燕悄悄翻身坐起,輕手輕腳地正想下床,居聖忽然從棉被中伸出手來把她一攔,貞燕嚇得嘴唇顫抖,嚅嚅囁囁地道:“我……吵到你了?” “時局凶險呀,阿爸、阿嫲不肯走,我擔心!我替國民黨做事,共產黨來了怕是連你也不會放過的。離婚證書你收著嗎?說不定用得上。”居聖手上用了點勁讓貞燕倒回枕上。最後一夜了,還要把父母託給她,他謝謝她,在這一刻,他想跟她交交心。 雖然從一開始他就抗拒這頭在他唸書時候家裡瞞著他包辦的婚姻,可是新婚燕爾時期,他也曾經嘗試過去喜歡這個女人。那個時候十幾歲的兩個人甚麼都不懂,看過風月小說的他卻把自己的先天不足都怪在她的不解風情上,他堅信自己血氣方剛,是女人條件差才激不起他做男人的慾望。閨房裡的挫折感讓他總在妻子身上挑眼:過時的髮髻,畸形的放大腳,怯懦的眼神和舉止,無法平等交流的言語和思想,處處讓他倒胃!他放大了妻子的缺點,把父母之命的婚姻無限上綱成積弱中國亟待破除的封建傳統,自此出門就不願意回家。完成學業後,他在南京找到工作,漸漸地更從心理上否認了自己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他的家書從來只寫給“父母大人”,安老爺讀信給婆媳娘倆聽時,於心不忍,自動加上一句“吾妻貞燕同此”,算替兒子辦交代。 居聖“三十而立”時,成功地追求到了名門淑女、時髦的上海小姐金舜蓉。雖然那時他已經有足夠的人生經驗明白新婚的魚水無歡並不完全是元配的錯,對於把家鄉妻子拖到快三十歲才離婚,良心也有愧,可是想到要和一個沒有感情基礎、思想不能交流的鄉下老婆過一生,自居“新派”的居聖又感覺人生窒息,生活無望。貞燕代表了落伍,代表了家庭給他的桎梏,他本可以像其他同時輩、同遭遇的青年那樣選擇去參加共產黨,用熱血反抗封建社會,把希望放在“新中國”。可是居聖大學畢業以後考進了政府機關,那裡可以讓他發揮所學,卻也是個保留了中華“衙門正統”的醬缸。官有官道,居聖在事業上融入了國民黨的官僚系統,感情上也算遇到了自主選擇的良配。出身名門的未婚妻不介意他的過去,可是言明鄉下那個要斷得乾淨,今後要遵“一夫一妻”。 然而苦守了抗戰八年,代夫奉親沒有半句怨言的貞燕一聽丈夫要“休妻”,就堅定地表示自己沒有犯錯,要她回娘家,她就一索子吊死在安家門前。就算不怕鬧出人命,安家父母也不能允許兒子如此“敗德”,拋棄糟糠。居聖離婚再娶,追求婚姻自主的理想在安家成了一場女主角尋死覓活、男主角被罵臭頭的鬧劇,居聖只能被動地兩邊欺騙,新人以為從前已經了斷,舊人以為自己忍讓成全。居聖無奈地享著齊人之福,繼續做他兩邊不是人的夾心餅乾,而日子就來到國共中原大戰即將開打的那個月,居聖返鄉省親,要回南京的前夕。 貞燕手臂上被男人輕觸一下,先是愣住,看見丈夫縮手,也就慢慢躺回自己枕上。雖然盡量頭朝後仰,一張床又能有多寬?兩人終究還是睡成了個臉對臉之局。雖然相隔有一尺左右,和之前兩人仰面朝天各睡各的感覺卻大不同。貞燕頭臉發熱,自知面上、頸上都現紅雲,只慶幸天還沒有大亮,想是對方看不見。哪曉得昏黑裡正好讓居聖看見她兩顆眼珠子閃閃發亮。居聖後來自主結婚算是有過了心上人,對男女之情也就超越生理層面,懂得了一二,明白貞燕多年對公婆的孝順雖說是封建禮教使然,終究不脫對丈夫愛屋及烏的心,就不但生出慚愧之意,還興起一絲難得的憐惜。他挪挪身子靠得更近一點。上十年沒有正面相對的夫妻這下近得能聞到對方氣息,貞燕屏息靜氣不敢動作,一顆心噗噗跳動,很怕自己口氣不芬芳或者哪裡不對勁,就會澆熄丈夫突發的善心。 居聖從被子中伸手出來,挨著貞燕的眉眼輕輕掠過,沿著她的面龐滑下至頸後,貞燕心情蕩漾,身子卻一動不敢動,連呼吸也暫時停止。居聖手指叉入貞燕髮根,溫柔地順向髮梢,撥動長發,披散枕上,羅帳內一時風光旖旎。不想入秋後許久未洗的女人頭髮發出酸味混著桂花油香的刺激氣味襲入居聖鼻腔,他抽冷子就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哈——啾!” 貞燕受驚,本能地向後一縮,腦勺在雕花床欄上敲了記響的,也是脫口一聲慘叫:“哎喲!”浪漫得冒泡的曖昧就被兩人先後發出的怪聲戳破了。 “哈啾哈啾哈啾!”居聖接連又是幾個大噴嚏。貞燕在他換氣時趕緊插話,憂心自責:“昨晚應該記得加床被子的!” “哈啾哈啾哈啾!”居聖猛搖手,想解釋近幾年常這樣,西醫說是不明原因過敏,無關風寒。可是噴嚏打得他眼淚鼻涕齊流,說不出話來。 貞燕看得更加心焦,忙地起身,討好道:“我去替你熬碗薑湯……”匆匆挽髮披衣而出。 過敏源一走,居聖的毛病好了!他爬起來找手絹擦鼻涕,想到這要是在南京家裡,太太就帶笑撂洋文:不來事唷(Bless You)!可能還會在他臉上劃一下表示親暱。老家這位卻被窩一掀,大費周章去生火煮薑湯。他嘆一口氣,更加堅信前妻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人,就自言自語嘆道:“不能怨我負你!” 貞燕端著一碗熱薑湯回房時,居聖已經自行穿戴整齊,準備上堂拜別父母了。貞燕不敢表達失望之意,只默默退出去打洗臉水,按照她所熟悉的程序完成她今生最後一次對丈夫的服侍。 丈夫報平安的家書是共產黨剛在鎮上成立的街道組織送來家的。來的人態度都還客氣,只要家裡寫封回信,勸安居聖反正來歸,共同建設新中國。老太爺客氣地推辭,說自己素來不過問兒子仕途上的事情,恐怕說不動他。可是最後還是依照來人的意思寫了信讓他們帶走。 幾個人走了不久,其中一個原先把帽簷壓得低低的,始終沒講話的粗壯漢子又獨自回頭,進屋把帽子脫了,開口就喊姨父母大人:“賽妮,父姨,我阿海啊!” “阿海!”安太太驚呼出聲,這才認出來人是她已經過世的寡居娘家堂姐的兒子。堂姐中年喪偶,家中清寒,安氏長期接濟不說,阿海聰敏勤學的弟妹出外讀書求學也靠惜才的姨父贊助多年。 “怎麼是你?這才多久沒見,發福了,阿海你這一身,好威武,不認得了!什麼時候到鎮上來的?不先來家裡坐?弟弟、妹妹呢?家裡都好?” “家裡都好。妹妹在上海,阿弟去了北京。我阿弟早入了黨。他讓我來受訓,就要回去。”略略寒暄,阿海就開門見山說話,“父姨,表哥去了台灣吧?” 安氏夫婦相互一望,老太爺暗忖信都是人家送來的,雖然兒子好像刻意寫得語焉不詳,卻哪裡瞞得過明眼人?決定相信來人,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自己人。你表哥應該是去了台灣,我們也是你們送信來才曉得他平安。” “父姨想去找他嗎?”阿海問。 室內空氣頓時凝結,沒人應聲。良久阿海打破沉默道:“我阿嫲有遺言,她要我們一世記得父姨是我們家的恩情人。” 被當成大恩人的老太爺頷首道:“你母親是難得的啊……去找你表哥嗎?本來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天天有人上門,商會會長昨天抓起來了,你表哥替國民黨做事……我們日子難了……阿海,你跟我說實話,如果你表哥不回來,共產黨就不會對我客氣了,是不是?”看見阿海點頭後他更斗膽一問:“如果想,有路子嗎?” “樂清那邊有人收金條,”阿海說,“不過要等機會。” 老太爺決定與其在家坐以待斃,不如跟阿海回原籍鄉下去等“機會”。老家是漁村,靠海近,什麼都有可能。一家人就托阿海活動了路條,帶上細軟和一對當得了用的男女僕人啟程返鄉。 安家原籍有老宅,本來以為收拾收拾就能搬進去,可是當地雖然還沒有開始斗地主,卻有人敲掉了鎖闖空門。幸好阿海受訓回來就算是村子裡的正牌幹部,一家家敲門把幾件馬上用得到的家具收了回來,勉強讓眾人安頓下來。 安太太很憂心,私下議論是不是回來錯了?城裡雖然抓反動敵人,可是良民、流氓和公差還分得清。人抓了關起來,槍斃以前也都經過審判,鎮上的人雖然弄不清每天都頒布幾條的新中國法律,可是一般跟國民黨沒有瓜葛的百姓並不感到解放軍比國軍更可怕。鎮政府的新官們言必稱黨和毛主席,看起來還講規矩。來到鄉下卻就簡直是亂了套,好像隨便哪個癟三、刮皮敢掛起一副臂章就好說自己是共產黨,幾個人一夥拿起棍棒就穿家走戶,登堂入室,查人拿東西。安家屋漏還逢連夜雨,原來以為很忠心可靠的一對家僕也趁亂偷了財務逃逸。安氏怕人知道了要盤查家底,財要漏白,還不敢聲張,對人只說撙節辭退了管家,硬是吞下了這個啞巴虧。 “亂世!沒有王法了。”老太爺也後悔貿然下鄉,跟太太商量,“老媼,叫阿海搬來這裡住吧,也好對我們有個照應。” 村里原來的村長被當成“反動分子”給槍斃了,小漁村留不住京官,阿海既是受過訓回來的黨員,就順理成章地被解放軍長官在部隊撤防前指派了代理村務。新舊交替的非常時期,阿海被自己一個小村官手裡擁有的生殺大權嚇了一跳。恩人想請他當“門神”,他自己家里人口多,住得擠,也正好需要個地點便利,居處體面的辦事處,雙方一拍即合。安氏夫婦就把正房讓出來給阿海“辦公”,自己和媳婦住到偏房裡去。阿海雖然和其他村民一樣是漁民出身,可是他上過幾天私塾,略識之無,又有親弟弟在北京讓他“靠勢”,有時候穿上受訓時做的一套列寧裝出來當差,自覺脫胎換骨,任誰也看不出他去年還是個漁夫。 阿海夫妻帶著四個兒子、三個女兒住在村尾,走路回家近三刻鐘,阿海在安家老宅辦公一般在白天,傍晚還回自己家吃飯安歇,不過“辦公室”裡支了張行軍床,公忙時候阿海也留下過夜,和姨父一家相處有如家人。 那天安家二老晨起沒有看見媳婦燒好洗臉水送進來,想起黎明時好像聽見隔壁廂房曾經乒乒乓乓一片響,不免動疑,就踅過去看看,發現屋裡一片狼藉,貞燕昏死在地。看來竟是命不該絕的媳婦不會打上吊的繩結,只憑想像把脖子掛在懸在樑上的繩圈中,雙腳飛蹬想要踢翻墊腳的椅子騰空之際,失去平衡,頭滑出來,身子重重摔落在地,崴傷了雙腳,痛暈過去。 婆婆趕上去掐人中、扇耳光,先把人搖醒,然後抱住就哭,一面埋怨:“傻呀!你死了,我們兩個老的怎麼辦?”卻無力拖動已經站不起來的媳婦。 安老爺自持家翁身份,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幫忙攙扶,前頭留宿的阿海已經聞聲而至,雙手撥開二老,來了個“新娘抱”,把明明已經甦醒卻口眼緊閉的貞燕輕輕放在床上,順手拉過枕頭墊在她身後。阿海將傷者初步安頓完畢,還不馬上撒手,一屁股就斜坐上了床沿。 貞燕痛得全身抽搐卻咬牙強忍,淚水從閉著的雙眼中不停流出。只穿了中衣的阿海竟然翻起袖口溫柔地去揩拭貞燕面上淚痕,又毫不避嫌地低頭去察看表嫂腳上傷勢。 安家老爺、太太看到這一幕都有些驚疑不定,安太太欲問端倪,期期艾艾地先喊一聲:“阿海——” “讓我死!”貞燕緊閉的口中輕而堅定地吐出幾個字,“求求你們!” 安老爺感覺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對阿海怒斥道:“她是你表嫂——你這個畜牲!” 阿海如今是“村幹部”,換到前朝,大小也是個“官”。挨罵不單不露怯,反而瞪了老頭一眼,頂嘴道:“她早就離婚了。現在是新中國,要解放人民,打倒封建。” 安老爺吃一驚,不僅為頭次聽見阿海打官腔,更感狐疑阿海是從誰那裡聽說貞燕已經是被休掉的下堂之婦呢? 阿海毫不畏懼的態度讓老爺領教到短短個把月“官場”的歷練,翻了身的阿海已非昔日看到“恩人”就低頭哈腰畢恭畢敬的鄉下窮親戚。可是安老爺知道關鍵時刻不能讓步,就保持著嚴厲的臉色,只將聲音略微放緩,使“圍魏救趙”之計持續攻堅:“阿海,你是有家室的,貞燕我們當自己女兒看待,不能讓人欺負!” 阿海懼內,提到老婆,氣焰立刻消了一半,他轉身低頭照顧傷員,溫言撫慰,動口動手,只把身後兩個老的視為無人。安老爺心中有氣,可是想一家人雖在自己屋簷下,卻受阿海的庇護,不但眼下的安危靠他,將來尋兒子的路子還要靠他,很難講到底誰是誰的恩人。安老爺是識時務的商人,一念及此,就把話往回兜,雖然還是疾言厲色,說的話卻已盡是示好之意:“阿海你如果做錯了事就要負責任!你是我們自己外甥,如果貞燕也願意,說了她是我們女兒,我可以替她做主。” “求求讓我死吧!”始終不敢張開眼睛,一直咬住嘴唇忍著足踝劇痛的貞燕哭出了聲。 看媳婦死意堅決,又哭得淒慘,一旁的阿海卻是低聲下氣,殷勤服侍,安老爺夫婦一時弄不清二人關係究竟是和姦還是逼姦?就也束手無策。 “皇天三寶!”安太太發出一聲驚呼,指著貞燕倏忽之間已經腫成兩隻小西瓜一樣的足踝,“你看她的腳!” 阿海找來把剪刀把傷員襪子剪開,當著人家公婆的面把貞燕兩隻解放腳從小腿到指頭都摸了一遍,一面用慶幸的口氣說:“還好,骨頭沒斷!”一面站起身道:“我回家去拿藥酒來。”離去前對二老近乎警告地求情道:“這事全是我的錯,你們不高興就找我,不可以為難她。” 阿海前腳一走,安老爺趕忙上前對眼淚流得像打開水龍頭就關不住的貞燕說:“貞燕,時間緊迫,你先莫哭。聽我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夫婦的義女,不再是我們的媳婦。如果你想跟阿海,你就明說,我替你做主。如果你是被迫的,你受的委屈我們知道,不會怪你,只是以後饒不了那個畜生。”安老爺說得面面俱到,安太太卻憤然指出盲點:“是我自己外甥,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還要等到以後才不饒他?” 安老爺嘆氣道:“出了這種事難道去告官?何況在這裡他就是官!現在找到居聖,一家團聚才是最重要的事。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找到兒子再說。我們如今還要靠那個畜生過這一關,不能翻臉!唉,天下大亂,人在矮簷下呀——” 貞燕聞言,放聲大哭,抽抽噎噎只聽她翻來覆去地說無顏見丈夫公婆,一心只要尋死。安太太也陪著哭起來。安老爺鼻子發酸,哽咽地說:“貞燕,委屈你了!為了大局,你不能死啊!” 貞燕腳傷嚴重,別說不能侍奉公婆,連自己上馬桶都是阿海抱著去的,家里大小粗細、里里外外也都靠阿海自己或者使喚嘍囉來代勞,安家三口如果沒有阿海,哪怕安老爺身上還藏了幾根金條,恐怕連小菜都弄不進屋,立刻就要斷炊。這樣倚重阿海,安家二老只能吞聲忍氣默許阿海把表嫂貞燕當成禁臠。不正常的關係既已揭穿,阿海也就不再守內外之禮,這以後更自由進出,留宿過夜,把安家當成了他藏嬌的金屋。 貞燕的足傷逐漸痊癒,偷渡的機會卻始終沒有來到。七個月後連到今天都算高齡產婦的貞燕順產生下了一個白胖小子。婚外情是瞞著阿海元配的,私生子當然不能公開。兒子生下來安老爺賜名“安亦嗣”,還把名字的意思好好講給阿海聽,最後做結論道:“你家裡已經有四個兒子,這第五個你又不能帶回家。貞燕是我自己女兒,生了孩子也算我們安家的後嗣,你表哥沒有兒子,以後這個孩子是要繼承我安家產業的。阿海,你和貞燕是我們安家的大功臣!你讓我們安家有後了噢。” 阿海接受過短期幹部訓練,喊過“無產階級領導”、“無產階級解放”的口號,可是真諦還在琢磨了解當中,他多少受到在大學參加了地下黨、自居“馬克思信徒”的親弟弟影響,就不像有些村官簡單地把“窮人翻身”理解成清算富人財產,自己取而代之,不過對“窮人”在新中國的美好前途阿海自然還是充滿了憧憬,所以安老爺苦口婆心的一番話阿海很能聽得進去。他感覺這個辦法好!不必硬起心腸斗地主,心愛的女人替他生出個名正言順的財富“繼承人”。這個障眼法不但眼下能瞞住他家裡的,躲過和潑婦一場硬仗,以後兒子長大了,成了富翁再改姓歸宗不遲。立刻大方地應允了,還高興地說:“亦嗣這個名字取得好。父姨,安家大功臣不敢當,是貞燕肚皮爭氣。” 夏天來臨前的漁村空氣中海腥味漸濃,貞燕放下門簾在房中敞開胸襟餵奶,她感覺心中空空的,什麼也沒想,可是眼淚水卻毫無來由地上湧至眼眶。她用手輕輕拭去終於滴落在奶娃娃長著茂密絨毛頭上的淚水。 公婆已經向貞燕再三保證,孩子姓安,將來重逢時會告訴安居聖是同族過繼來延續大房香火的。貞燕早被丈夫拋棄,過繼的故事編得合情合理,將她失德失貞的過錯完全遮蓋過去。公婆這樣愛護她,原諒她,她為什麼要為難自己?她已經默默地憂傷了一年多,腦子裡沒想,內心卻總不平靜。只有嬰兒在她乳房上有規律的吸吮帶給她母性的滿足和產後子宮收縮的快感。小腹下那種奇妙的痙攣曾讓她以為自己受了內傷而暗夜飲泣,可是最初聽到靠近房門的細微男子腳步聲就害怕的心悸,早就轉換成對盤古開天以來人類男女之間最原始溫暖的企盼,她的傷由身而心,她的身體越渴望,她的心就越不能原諒自己的淫蕩。然而她對阿海那雙粗糙的手已經不感驚恐和陌生,這一刻她奶著兩人的娃娃,原本空無一物的腦海中忽然就鑽進了阿海像嬰兒一樣低伏在她胸前的毛刺大頭。 阿海是個強壯的男人,卻對性子暴烈、隨時準備拼命的悍婦老婆退讓不止三分。除了養大的七個孩子,再算上夭折的、流產的,成婚以來阿海讓老婆長達十幾年都有孕在身。生養太多,阿海老婆落下了婦科症頭,面黃肌瘦,終年淅淅瀝瀝,脾氣愈發狂躁。為了保命,老婆不許阿海再近她的身,為了保家,她又不許阿海多看村里別的女人一眼。 紙包不住火,雖然孩子姓安,家中大人又深居簡出,阿海也小心謹慎,幾個月後懷疑的耳語還是傳到了阿海老婆耳中。昔日恩人落了難,自己丈夫當了官,阿海老婆心中原來像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安家親戚也就下了凡。阿海老婆在安家回到原籍之前是沒有見過的,來了以後她恐怕見到貴戚不免要低三下四,就托詞身體不好,很少走動,照面的機會有限。小孩子剛生下來親戚們倒也見過一次,當時樣貌還看不出來,這下聽人說長得像自己丈夫,阿海年來又基本住在那邊,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聽見閒言閒語已經夠她妒火中燒,就找機會逼問,阿海三言兩語打發不了,兩夫婦先掐了一架,老婆威脅日後要鬧上門去,向安家大人討個說法,表示不怕把作風問題扯開影響到丈夫的“仕途”,既然有人要搶她的男人,她就跟他們來個蛋打雞飛,魚死網破。阿海左支右絀,對付得了今天,對付不了明天,又拖了幾個月,所有的緩兵之計都已用罄,只好來個釜底抽薪,忍痛割愛,把一直壓下沒有透露的偷渡船家替安家聯絡上。 “孩子呢?他還要吃奶,”貞燕問,堅決地加上了一句,“孩子不走,我不走。” 安家兩老和貞燕一起望住阿海等答案,直到聽見他點頭道:“讓你們帶走!”眾人才都鬆了一口氣。晚上阿海自己劃舢板送他們到港灣去上偷渡的漁船。他套了纜繩把舢板定住,陪同上船,套了交情,看著點交事先講好的金條,又送他們入底艙安頓坐好後,把小亦嗣接過來抱了一抱還給貞燕,對三人有點憂傷地說:“孩子姓安,你們會對他好的。”自己爬上甲板,回首俯身望向黑洞洞的底艙,貞燕抱著孩子回望,三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中一上兩下誰也沒有看清楚誰,二話未說,沒有成為過一家的三口就此分離了。 繼而是一段不算長,卻艱辛得讓乘客後來再不願意去想起的航程。在污濁擁擠的底艙,貞燕一路緊緊把兒子抱在懷中,感覺像是永遠達不到彼岸。最苦的是在台灣外海漂浮的夜晚,因為要等黎明之前海防交班才能在附近淺水海域“卸貨”。吐得一身污穢的大人孩子被推下冰冷的海水中自行掙扎上岸,安老爺幫得上自己的小腳太太,就顧不了背上綁著孩子的媳婦。貞燕不但是解放腳,足踝還受過重傷,雙腿軟弱無力,舉步維艱。同行的一位女士,一路沒有多加攀談,下船後卻一直拉著貞燕,三番兩次靠她緊緊抓住,母子才沒有隨波而去。難友們上岸後旋即各有接應,很快就分道揚鑣,貞燕後來怎麼也想不起水中幾次對她母子伸出援手的那位太太貴姓——姓張?還是姓金? 歷經辛苦,安家三大一小終於找到安居聖團圓以後,這段冒險的經歷漸漸隨時間過去而被遺忘了。一起被遺忘的還有安亦嗣的身世,安家二老在世的時候信守承諾,把亦嗣當成嫡親的安氏子孫。後來更把亦嗣的身世之謎帶進了墳墓,始終沒有把孩子真正的來歷告訴自己的兒子安居聖。 居聖和大房過繼兒子不投緣,從第一次見面居聖就沒有正眼看過這個安家的“香火傳人”。他感覺太太舜蓉老說亦嗣和貞燕長得太像,懷疑是他親生,是亂吃飛醋沒事找麻煩,只能以更加冷淡對待貞燕母子來自清。丈夫的無情倒讓自己沒兒子的舜蓉願意善待亦嗣,還動用關係把聯招落榜的小傢伙送進了台北市新成立的私立中學。 這所初中的女校長崇尚體罰,亦嗣在那里和大家一起被打了三年,有不少同學被打得開了竅,考上名校。亦嗣的成績也比小學時候進步,可是起步太晚,高中還是落了榜。這次亦嗣不讓母親去找父親和二媽關說了,他自己拿主意要像姐姐們一樣讀五年制專科學校。他跟母親說“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喜歡海,他要讀海專,畢業以後上船,終生遨遊大海。 貞燕微笑地聽兒子言志,沒有藉機告訴兒子,他的生父就從小在海上討生活,是個捕魚划槳的好手。亦嗣自從小學畢業那年暑假的大哉問後,完全接受了自己“過繼兒子”的身份。他顯然明白了對他冷冷淡淡的官老爺父親不是親生的,不指望就不失望,父子談不上情深,可也絕不是仇人。他再沒有懷疑過貞燕是“親生媽媽”這件和前一個認知相互矛盾的事實。貞燕也沒有細究兒子怎麼理解這筆糊塗賬,反正兒子不再向她追問身世,素來寡言少語的她自然不會主動提起整個圖像裡應該存在卻缺席的那一個男人。 亦嗣畢業當完兵以後如願上了遠洋商船,從此五大洲三大洋在外長年漂泊,只有休長假時回到台灣。貞燕一個人的日子更加簡單安靜,除了在家門口的店舖裡買東西時和鄰居打打交道,就是每個月和送生活費來的二房女兒安心講幾句閒話。其他時候她整天一句話也不用說,沒人知道她晚上做夢的時候能聊個沒完——就像任何一個白天有男人有家的女人在嘮叨家常。 “記得我才跟你說兒子長大了,喜歡海,要去考海專,畢業以後跑船。”貞燕想起從前在夢裡跟阿海說過的事,夢裡的時間失了準,八九年前的事情談起來彷彿昨日才提過,“他說不曉得為什麼自己就是喜歡海,我差點講一定是像你阿爸……”貞燕輕輕笑了,“當然不會說,答應了人家的事!”亦嗣身世的秘密將會隨她入土,永遠埋藏。 貞燕絮絮不休。其實夢裡一切依稀模糊,清楚的只有還是少婦模樣的她獨坐在當日老宅的廂房之中,身邊哪見有第二個人?貞燕也不待人響應,自顧自若有憾焉地繼續訴說:“這麼快就真的上了船,聽說現在賺美金呢,這個孩子就是命好,當時我那麼高的樑上摔下來,他一點事沒有!唉,就是現在到外國一去一兩年,今天又給我寄了照片和東西來。”貞燕快樂地嘆息著,“好像瘦了,船上不曉得吃得好不好?過幾天安心來的時候,要叫她幫我寫封信,我們寄點好吃的給他。到底姓一個姓,安心對他還真像個姐姐。上次跟你說安心有男朋友了,上個月帶了一起來坐了一下的,我看滿好,她說她媽媽不喜歡……”她跟看不見的男人聊起親戚之間的閒話。 夢裡她的年齡停住了,一定也在夢裡卻始終沒現身也不出聲的阿海可能也沒有變老。兩人做“夫妻”的時間就那一年多,是貞燕漫長一生中短暫的一段緣分。可是那個短短的緣分卻完整了她的人生,幫她完成她所深信女人應該替夫家傳宗接代的使命。 阿海果真沒有辜負姨父安老太爺喊的那聲“安家功臣”。安居聖重病那年商船行至印度洋,亦嗣接到姐姐的電報,馬上請假登上第一個口岸,轉了幾班飛機趕回台灣,及時到達禮堂披起麻衣跪在靈前替他身份證上的父親充當“孝子”向弔唁賓客答禮。 不曉得和大半生只吃自己種的無毒有機蔬菜有沒有關係,生活清苦的貞燕不但高壽還很少看醫生,她活過了位高權重儼然人物的“前夫”安居聖,也活過了養尊處優、官太太派頭十足的“二房”金舜蓉。過年的時候貞燕住處的里長一早就來拜年,說準備造冊,明年重陽要把老太太上報為百歲人瑞,接受表揚。 兩岸早已開放,居聖和舜蓉生前都多次到大陸探親。上一代的恩怨下一代根本搞不清楚,自然談不到化解或延續,亦嗣和安家姐姐相處如同親姐弟,還結伴去過自己的出生地旅遊。小一輩也曾邀貞燕同行,她卻微笑著搖頭拒絕了。亦嗣跟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安心說:“我媽過得像出家人,只差每天不念經。” “是我們爸爸對不起大媽!”自己也是老太太了的安心感慨地響應道,“可是我看爸爸自己一點都不覺得。是不是男人都是這樣的呢?” “你覺得我媽的日子很難過嗎?可是好像也沒有耶。她九十九歲了,身體還這麼好。”亦嗣說,“我覺得她可能是老得對一切都沒有興趣了。跟你說她好像出了家,不留戀我們這個塵世了。我記得我小時候她還說想她的父母想得流淚,你看現在我問她要不要去大陸老家找親戚,她竟然說親戚的名字一個都不記得了!她天天坐在電視前面發呆,問她看什麼,她也說不出來。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小輩哪會知道明年就夠格以百歲人瑞身份參加重陽敬老大會的辛貞燕正在想:白天的人生真是漫長無聊呀,什麼時候才天黑呢?她在等待那個時光停止流動,只有她幸福獨白的美夢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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