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14章 蝶戀花

郭小美宣布想改名字的時候,家里人人反對。 丈夫說:“誰說超過四十歲叫'小美'是裝可愛?人家我們就是這麼可愛不行嗎?跟你講哦,改了我還是叫你'郭小美'!” 大弟蔡正土說:“'菜市場名'又怎樣?改名證件什麼一大堆都要改。你看我,除非有人叫'真土',還有誰的名比我慫?我都沒改,勸你別找自己麻煩了!” 小弟蔡正火說:“千萬別改,你這個名字運氣好欸!不然為什麼我們家只有你賺'美'金?我老婆一直怪我名字帶衰,說如果不是我叫'正火',廚房怎麼會失火三次?奇怪了,她不說她媽媽有健忘症,來我家爐子一開就忘記關,還敢叫我改名?我跟她說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為了維護姓名權,再囉嗦就請她改老公!”

被小美喊老爸的繼父蔡有呷冷哼一聲道:“我也講是最好別改,你若硬要改,改姓蔡還差不多!那沒你就是吃飽太閒!” 只有媽媽郭寶珠熱心參贊,甚至到處代為打聽高人,慫恿女兒找算姓名筆劃的“老師”取新名字,還代為預約。到了日子,寶珠更以行動支持,一大早就從台中乘高鐵北上,專程陪女兒去求教。 人稱田老師的算命先生大隱於市,住辦兼顧的SOHO就在鬧區一棟老公寓的四樓,主人和地方一樣不起眼,作業流程卻很專業,不但有一位女助理接電話,更在登錄預約的同時就取得客戶的生辰八字,讓田老師事先排好命盤,節省雙方會面時間。小美母女剛才落座,一份打印好的紫微斗數和幾個候選名字就擺在了她們面前: “你把一看就喜歡的名字先挑出來,我給你講解。”老師把筆遞給小美,要她在看中的名字旁邊打鉤,“靠你第一眼的感覺,所以我都說一見鍾情最重要。”

小美瞪著那一列保證好命,卻不如她期望中風雅的名字,良久都找不到“感覺”。其實她不大信這一套,帶著媽媽老遠跑一趟只是不忍悖逆慈命,有點“彩衣娛親”的意思。她做慣老闆的人辦事講究效率,習慣馬上給個答案,就對老師說:“看起來都差不多,一時之間很難選擇。不然這張我帶回去參考看看好了。”一面作勢開皮包準備取出預先包妥行情價的紅包做酬謝。 田老師久經江湖,不怕客人問題多,就怕客人沒問題,那才教他心裡沒底。這門生意完全靠口碑,一定要滿意才許出門,就攔住小美,不讓拿紅包,一面殷勤解釋推薦,一面小心察言觀色。然而貴客咿哦相應,明顯不夠熱心。這讓田老師有些不高興,就語轉嚴厲地說每個名字都有特點,要配合客人的要求,比如為己求財、為家人求平安、為丈夫斷孽緣等等,光拿張名單回去參考是沒有用的。

小美心想自己是如同上帝的顧客,來照顧生意尊稱一聲老師,卻並不真想像學生一樣聽訓,就無可無不可地說:“我也沒有特別要求什麼,就是不喜歡現在的名字,可是我不會取名,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其實不改也可以……對了,我姓郭或姓蔡有什麼分別嗎?我現在跟我媽姓,可是我爸說要是我改名的話,反正要辦手續,不如就改跟他姓蔡。不過我不想叫'蔡小美',像'詩萍'這種我比較喜歡……” 田老師把計算機中的數據打開,沉吟道:“你是六九年次,可是你生日是屬猴的,屬猴的話,姓郭比較好。如果你晚幾天生,就屬雞,那就姓蔡比較好。”聽見客人追問,田老師覺得自己的專業終於被重視了,就用權威的態度釋疑道:“這麼說吧,猴子是不吃草的,姓郭或姓蔡沒差,如果屬雞,又姓蔡,你看,蔡是草字頭,草就是菜,菜裡都有菜虫,一隻雞又有菜、又有蟲,那就吃不完了。”

小美聽說差點笑出了聲,什麼屬雞的吃菜虫?難道老爸蔡有呷的“蔡”是“有機蔬菜”?扯到哪去了?如果不怕太無禮,她當場就想把紅包裡的兩張千元鈔票抽一張出來。正想付錢走人,媽媽寶珠卻開腔了:“老師說得真有道理。我也有一個名字想請田老師看一下好不好?” 田老師曉得自己沒有收服小美,寶珠看來卻有潛力開發成長期客戶,就和顏悅色地說,今天正好比較空,有緣的話,奉送幾個名字也無妨,請問八字? 寶珠有點慚愧地說,當年離開農村搬到鎮裡才補辦戶口,生年是對的,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確切日期和時辰,所以多年來找人算命都因為缺少完整八字,以致有些準,有些不准。她心裡有一個很喜歡的名字,聽說配合生肖,再輔以面相或手相也能行,就斗膽請教。

田老師面上露出“遇到我算你走運”的微笑,搖頭晃腦地說:“術業有專攻,別人都不懂我們這一行是分得很細的,通常摸骨的只會摸骨,相面的只會看面相,最多還會看個手相,像我是難得的樣樣精通。本來天機不可洩露,你不問我是不會講的,看來你我有緣!”他要寶珠把現在的名字和想改的名字先寫出來。 小美已經坐不住了,就說:“媽,我改名你湊什麼熱鬧?” 寶珠沒有理會女兒,徑自在紙上寫下“郭寶珠”和“楊小蝶”。老師一一算了筆劃,又細細地看了她的雙手,拿原子筆在她掌上比劃幾下,又倒轉筆頭在她臉上丈量,半晌才下結論道:“還好你不叫楊小蝶。”然後就每個字的部首、筆劃加以分析說明,還列舉五行五格,講得複雜無比,最後他建議寶珠可以考慮改叫“楊筱蝶”,說是同音,筆劃又好,不過如果是“郭筱蝶”就更好。

小美插嘴道:“我媽屬鼠。”本來還想問,屬老鼠的姓“鍋”是不是也吃不完?臨時咽回去沒說出口的調侃,留下了一抹微笑在唇角。 田老師注意到了,把眉一皺,不屑地搖頭道:“不是每個人都看生肖。如果我只有那一套,也不敢做老師了對不對?” 寶珠點頭嘆服道:“我出生的時候就有人算過我姓郭較好,所以我父母才把我送給姓郭的養。”後一句還是特意轉過頭去,對著女兒說的。 小美受田老師“你看吧”的得意表情刺激,忍不住搗亂道:“郭筱蝶這個名字命又好,看起來也很美,比我這幾個雅得多。我喜歡!”轉過頭去對著她媽媽說:“如果你不要,就給我好了。” 田老師變色道:“這個名字不是替你算的,不合適!看來你不相信我的話,這樣,不信我不能收費,你把名單還我好了。”

寶珠趕忙為女兒的無禮道歉,劈手奪過小美半開皮包中的紅包塞了過去,拉著小美對田老師千恩萬謝後慌忙告辭。出得門來甫坐進車裡,母女就搶著埋怨起對方。 “媽,你是哪裡去找來的江湖郎中?什麼屬雞的有菜、有蟲吃不了?”小美開車技術高超,一面閃開小巷中衝出來的摩托車,一面數落母親,“我都不知道你這麼迷信。名單不給就不給,那些名字土得要命,比小美還差,一個都看不上,不要我付錢正好!你幹嗎搶著付?” “啥咪我迷信?你如果不信跟來幹嗎?是你要改名耶!對人家老師那個什麼態度?人當做是你家裡這樣教你沒禮貌!”寶珠氣呼呼地說。 “欸!拜託,這麼遠,我自己哪有要來?是你一直叫我來的耶!”小美喊冤,一想不對,又說,“咦?到底是我要改名還是其實是你自己想改才叫我來的?哎喲,雨下這麼大!”小美一面調高雨刷頻率,一面繼續念叨,“還好,本來差點叫我家老公送車去洗——媽,你怎麼想出來要改'楊小蝶'?是原來在楊家的名字嗎?那到郭家為什麼要改成'寶珠'?'郭小蝶'不是比'郭寶珠'好聽?咦?為什麼你不叫我'郭小蝶'?平平是小什麼,小蝶不是還比小美好一點?”

寶珠懶理女兒的一大串問題,偏頭望向窗外,做狀瀏覽。偏偏馬路上正在施工,設了一長排路障,擋住視線,雨中滿眼泥濘,毫無街景可言。寶珠退休後和丈夫參加旅行團四處遊覽,足跡踏遍中外各大城市,算是見過了世面。這幾年她住的台中都市重劃,家所在的新區市容比老舊的台北整齊許多。此刻不禁心想:台北真難看!入秋就下雨,馬路永遠修不完,老是坑坑洞洞。她早忘了四十五年前,十八歲的自己對台北繁華都市的讚嘆。 那天一過桃園就下雨,出了台北火車站,四圍都在施工,出租車繞來繞去,原本十來分鐘的路開了半小時。寶珠初出遠門的興奮感蓋過了因為不慣長途旅行而引起的種種不適,可是坐了幾個鐘頭的火車沒暈車,短短的出租車程卻顛得她反胃想吐。

寶珠強壓喉頭湧上的酸水,睜大眼睛看著馬路上的商店和行人,無意間把脖頸伸長,臉也靠向車窗為了透氣留著的縫隙;迎著飄進窗內夾風細雨的青春面龐上頂著為了上台北“吃頭路”新燙的頭髮。遠處街上的人看不清,還以為裡面坐了只好奇的貴賓狗。 “到位了!”替寶珠介紹工作的親戚大聲宣布目的地到達。坐在後座的寶珠連忙拿起身邊的大包小包準備下車。 這邊的馬路比火車站前還泥濘難行,路邊一條長洞挖成了戰場上的壕溝,旁邊散亂地放著一節節水泥涵管,出租車沒辦法前進,就近在馬路上停了。寶珠抬頭看見大門口“三福模具公司”的招牌嶄新,想到這就是自己將來的工作地點,心中有些激動。 郭家的住房和工廠、公司共著外圍牆,走進臨大馬路的鐵柵欄大門後有片原來像是農家曬穀場改建的寬闊車道兼雜物堆置區。上世紀六十年代,原屬邊陲省會的台北城在一九四九年迎來丟失大陸的國民黨,轉型“陪都”已經十幾年了,可是城市建設需要時間,現在的信義計劃區當時還是一片田野風光,三福公司就是個“住辦合一”的郭家大院,四周都是綠油油的菜田和水稻。

雨下得越來越大,親戚帶著寶珠和行李,替自己打了傘就顧不上她。寶珠用身體護住包著禮物的花布包裹,像只落湯雞一樣狼狽地跑進廠房,不及安頓,先去辦公室見東家親戚。 五十歲的老老闆郭三福當時已經退居二線,負責管理工廠,把業務交給剛服完兵役回來的長子郭銀俊。郭三福的父母年輕時帶著兒女北上賣菜,後來勤奮興家,在山邊買了地開墾種植,產銷一體,奔了小康。三福不喜歡務農賣菜,做了黑手學徒。出師以後替人家打了幾年工,靠家族資助自行開業。數年後不但家裡的菜田趕上國民黨到台北,地價飆漲,自己的三福工具廠收益也年年增加。 等到兒子銀俊工專畢業,父子兵上陣,生意如虎添翼。銀俊自己懂專業,還有五專同學、師長帶來的業界人脈。社會轉型帶動百業興旺的大環境,銀俊很快就把父親的工廠改制公司,擴大規模,車間升級增加業務,承接製作利潤更高的工業用模具。大展宏圖,當然要增聘人手,去年才從初等職業學校畢業的寶珠就是新請來的會計兼出納。廠裡職工都是中部老家來的鄉親,寶珠雖是養女,說起來跟銀俊共曾祖父,算堂妹,是將來要委以信任,培養擔負起財務重任的“自己人”。 以台北的嚴苛標準,寶珠的皮膚黝黑,薄薄的嘴唇太闊而且不夠紅潤,可是十八無醜女,尤其笑起來像彎月的眉毛和眼睛,讓她看來特別友善,那種好商量、不懂拒絕人的樣子,能讓最害羞的男人鼓起膽子跟她套近乎。初來那天她穿著樸素的白襯衫、花布裙,上半身被雨淋濕,料子成了透明,清楚看見裡面是台北女郎已經揚棄了的老式棉質胸圍,粗線車出的尖頭罩杯包不住發育良好的胸部,腋下一路扣到胃部的保守內衣更遮蓋不了充滿少女誘惑的腰部曲線;下半身的印花褶裙沒有淋透,可是沾濕了的裙擺貼著臀和腿,什麼都看不見卻讓人想得出,更勾起心猿意馬。 寶珠和銀俊看見對方的第一眼就都感覺驚艷了。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生?寶珠在心中驚呼。她只瞥了一眼,銀俊那張唇紅齒白、眉濃目清的臉,瞬間銘刻少女心頭,再也無法磨滅。這個先被介紹為“阿俊”、“阿兄”,後來介紹人又說在辦公時間要喊“總經理”的年輕男人,有雙不規矩的眼睛,從她進屋起就毫不客氣地盯在她胸前。她沒有感覺被冒犯,只是芳心忐忑,雙頰發燙,感覺室內其他人都聽得見自己強烈的心跳聲,就害羞地低下頭去了。 “你那個害羞的樣子……真讓人忍不住!”銀俊的氣息呼進她耳中,他用牙齒輕撕寶珠的耳垂,意圖逼她抬頭,“害我第一次看見就想把你……”他說著痞子的情話,手熟練地伸進她的上衣裡,“咦?你換了胸罩吼?”他想到從前讓他花了不少力氣才解開的長排暗鉤老式胸圍,有些自問自答地道:“這個釦子在前面的哦……”銀俊得到破解密碼般的快樂,手上不停,口中輕笑著說,“這個比較方便噢,是為了我買的,對不對?” 雖然晚上住在一個屋簷下,白天又在一個辦公室裡上班,兩個人要在一起弄出點花頭卻並不容易。幾個月來銀俊算是煞費苦心,卻難得再有像第一天那樣的機會——或者是不再有那一天的膽子?銀俊事後回想,自己都被那天的大膽行為嚇到。什麼?雖然早知是個養女,再怎麼說也是親戚,還是良家婦女,連名字都沒聽清楚就上了?後來一起喝酒的兄弟都認為他吹牛,銀俊也自嘲色膽包天是因為“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何況那樣一個衣不蔽體、鮮嫩欲滴的“青春肉體”送到面前來? 送寶珠來郭家見工的親戚自己在台北有家要趕回去,把人帶到,略為寒暄後就告辭了。廠裡有職工宿舍,可是清一色男性,寶珠不單是女眷,還算親戚,郭三福要兒子帶寶珠回家去讓老婆阿卿安頓。銀俊就打起傘帶人過去還有幾步之遙的住家那邊。進屋他叫了幾聲沒人應,想想就直接把寶珠領去了客房。 說是客房,卻離開了起居的主樓,像通道一樣連接起後面的偏間廚房,有門無窗,面積卻不小,旁邊還有間專用的浴室塞在通往主樓的樓梯下面。通倉式的房間除了門口留著寬百多公分的一長條,靠牆擺放著五斗櫃和梳妝台,其餘的面積都被鋪了榻榻米的台式大炕佔滿了。台灣熱,大炕下面當然不升火,地板架高,一為避免濕氣,二為增加儲藏空間,如果不是進門處留的那一長條地面造成區別,就是間沒有拉門的日本和室。銀俊把寶珠的行李分別堆放在地上和炕上,遞了條毛巾給她說:“你都濕了,先擦擦吧。” 寶珠聽話地接過毛巾蓋在頭上慢慢擦拭,抬手的動作讓她的女性特徵顫巍巍的更為突顯,銀俊咽了一口口水,說:“你這樣慢怎麼擦得乾?”不認生地把毛巾接過來代勞。寶珠心跳加快,感覺不妥,可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拒絕這個剛見面,卻英俊得讓人心軟的小老闆,只把頭垂低,眼睛也閉上了不敢看。 銀俊專注地擦著少女濕濕的捲發。空氣裡除了雨天的潮氣,少女髮梢殘留的刺鼻化學藥水氣,還有兩個年輕身體噴出的微微汗酸氣,實在不太好聞。可是最讓銀俊感覺難耐的卻是他處男體內那股無臭無味,四處遊走,巨大到要爆炸的莫名之“氣”。他勉強自己的腦子去想學生時期就開始交往,至今已經談了五年戀愛的女友安心。 安心是台北的浙江小姐,家裡信天主教,自己在美國新聞處上班,學著洋同事叫他“哈尼”(honey),說是“蜜糖”的意思。他們走在路上都牽著手,偶爾能在送她回家時找到機會在暗巷裡擁抱和接吻,他們的愛情每進展一步都讓他興奮到失眠,他感覺非常愛她,可是兩人一淘時卻從未經驗過像此刻這般的煩躁和壓迫感。擦拭著這個陌生女人的頭髮讓他分心想到軍中老士官講的猥瑣笑話和他一直嚮往,卻到退伍前都沒有勇氣造訪的神秘“軍中樂園”。 銀俊身體裡的那股無形之“氣”在亂竄,腦子里安心的笑顏漸被沖散。他一定開始幻聽了,他聽見自己跟自己說了句閩南語“凍未條”,如果換成現代流行語,那他說的就是“Hold不住”了。銀俊丟開毛巾,伸出一隻腳像驢那樣朝後一蹬就關上了門,身子向前一步,完全沒在抵抗的女體就被他壓上了榻榻米;他雞手鴨腳,萬般艱難地扯起寶珠濕透的上衣,喘著氣說:“濕衣服不脫……你會感冒……” 那天兩人到底有沒有成其好事已經成為疑案,連事主都因為當時懵懂而不敢肯定;不過那也不重要,因為後來兩人之間,有長達數年的關係都建立在那天的行為基礎上,還留下一個永遠的“紀念品”——郭小美。 和寶珠不“談”不“戀”,一切付諸行動,也算一種形態的“愛”。銀俊有時候覺得他和安心談戀愛常吵架就是因為說得太多,做得太少。可是像和寶珠那樣,見了面二話沒有,直接行動,有時也讓他感覺“怪怪的”。寶珠蹙著眉頭、咬著下唇、一聲不吭的樣子雖然更加激起他的動物性,一旦天良再現,他就覺得自己欺負了人,既慚愧又不忍心。年輕的銀俊不懂那就是憐愛,只想到如果他也像對方那樣安靜,然後完事站起來走人,“沒有禮貌”。於是兩人“一起”之後,銀俊也想出些廢話跟寶珠說。 “小蝴蝶,你愛不愛我?”他的情話是疑問句,自己並不表態,“你愛不愛我?” 銀俊自從十八歲未假思索就對安心說出“愛你”以後,這個詞在他,終生再也難對第二個女人啟齒。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好像不能不提那個關鍵詞。他滑頭地調轉個方向,把責任丟給合作造愛的另一半。如此一來,不但帶到必要的動詞“愛”,搭配上他心血來潮取的暱稱,能不感覺柔情蜜意?此情此景,喊“小蝴蝶”果真比“寶珠”更有氣氛,而且一語多關,對著身上哪裡都能喊這個好名字,他非常自得其樂:“噢,我的小蝴蝶怎麼這麼乖?太可愛了!真希望我女朋友像你這麼聽話!” 寶珠“有耳無嘴”,不管銀俊如何胡說八道,反正聽著就是,被逼急了頂多搖頭、點頭。一生花花草草不斷,很少回頭檢討自己混亂男女關係的銀俊後來曾難得地回想過跟寶珠的這一段,不免懷疑跟女人上了床就口沒遮攔,替自己找過不少麻煩的壞習慣,其實就在還是獵豔“肉腳”時期跟寶珠一起養成的。 嘴上不把關的銀俊不止一次好奇地問寶珠,擦擦濕頭髮,就莫名其妙擦上了床的那天,是不是她的“第一次”?他的問題碰到了“寢不語”的寶珠,當然從來沒得到過答案。不過寶珠是或不是處女不太重要,不管銀俊做了什麼,心裡可從沒想過要跟安心之外的女人共組家庭。他跟寶珠不知確認過多少次,這事在他們之間是你情我願,沒有其他牽絆的。 “你不會想嫁給我吧?我這麼壞!”銀俊沒等寶珠回答,又問下一題,“我這樣對你,你會要我負責嗎?”逼問到寶珠搖頭後,說:“放心好了,雖然你不想嫁給我,我對我做的事一定會負責任的。” 銀俊對女人隨便,不等同他視婚姻為兒戲,從十八歲牽起安心的小手,銀俊就認定了她是要與之白首偕老的女人。在擇偶這件事上,銀俊用自己的方式“從一而終”。甚至日後和安心為了他的出軌行徑起爭執的時候,銀俊都理直氣壯,感覺安心“不知足”。可是銀俊自以為對異性和婚姻的態度超越世俗,苦惱於所愛對他不理解,卻沒想過自己的行為和思想都只是受到封建文化的影響,根本沒有什麼獨到的人生哲理。 從清光緒二十一年的《馬關條約》,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日本殖民台灣凡五十年。中華民國在一九二八年明文規定國民一夫一妻,不過當時這一條在大陸本土都是一紙具文,何況國民政府還管不到的台灣。台灣官方遵行日本定的殖民律法,民間就約定俗成,男人妻妾成群在漢人社會裡一般被看成“有辦法”,是養得起妻小、事業混得好的象徵。台灣光復以後法定不能多妻,戶口配偶欄只填得下一個名字,可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小老婆們怎麼辦?那就隨辦理戶政事務的刀筆師爺各顯神通了,如果住在一起,就以“寄戶”人口處理,下面註記“二房”、“三房”,或留著曖昧的空白;金屋藏之的,算自立門戶,讓同一個男人在好幾個家庭當“戶長”、“父親”,不追究“重婚”罪。銀俊在一九四五年的秋冬之際出生,算民國人,可是追溯回去一兩代,他的鄉前輩不但在嘉義賣米的三妻四妾,銀俊的祖父到台北賣菜發家,一樣也有兩個妻子、一個外室。爸爸郭三福雖然沒能趕上正式娶小老婆的年代,酒家和茶室裡結識的相好卻很公開,也從不避諱帶著兒子到風月場所去“學做生意”,銀俊從小耳濡目染,一個茶壺配多個茶杯的男女關係對他像呼吸一樣自然。 然而銀俊畢竟不像父輩那樣“去古未遠”,他身處的社會在進步,人的思想在改變。國民黨政府小心檢查書籍報紙,壟斷傳媒,嚴格替人民思想把關,對談情說愛的文藝作品卻網開一面,好萊塢的電影和電視片佔領市場,西風壓倒東風。 “現代人”銀俊和前輩只追求“茶杯”不同了,他還要追求“愛情”。 銀俊專科三年級的時候和同年的女朋友安心一見鍾情,談起美好的初戀。兩人是俊男和美女,走在路上都引人側目。這樁美事拖了十年,到安心成了沒有行情的老小姐才開花結果的原因是,郭、安兩家不是一個池子裡的魚。 郭三福出生於昭和元年,讀過私塾,識漢文,小學校讀了三年,也會講日語。當時台灣人除了連姓名都改的皇民化家庭,一般漢人並不自認是日本人。不過認不認由不得自己,如果不是日本投降,郭三福也已經得到召集令,準備去菲律賓為天皇而戰了。所以一開始三福很高興日本戰敗,起碼不用去南洋當炮灰。可惜台灣人很快發現從唐山過來接管的“公家”沒比日本人更好;稅更繁重,軍隊紀律差,警察欺善怕惡,對良民都索賄,心裡就涼了。過了年把,發生二二八事件,國民黨派軍隊清鄉抓共黨同謀,遭到逮捕槍斃的多半是台灣地方士紳。幸好郭家親友只聽說有人不巧上街遇亂捱過打,倒沒有傷亡。家族中沒死人,郭氏和外省人沒有大仇,討厭免不了,沒到痛恨的地步。 日本人走後就失序的台灣社會痛苦地走上了新的軌道。城裡有積蓄的富人在舊台幣換新台幣的金融政策上吃了大虧,鄉下有田產的地主在土改政策下失去了世代累積的田地,在城市邊緣,份屬中產的郭家反而在風暴中安然度過。到了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流浪到台北,受惠於市區發展,在地人財富增加。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的三福夫婦和中國其他省份的本地人一樣,對語言不通、風俗有別的外來難民有著幾分因為缺乏接觸和了解而產生的忌憚。反感不大,就沒禁止兒子銀俊和外省女人來往或通婚。阿卿說的話足以代表郭家大人態度:“是要娶回來的就沒差!” 安家爸爸卻是隨國民黨政府遷台的高級公務員,以當時的觀念那就叫“官”。安家媽媽是上海中西女中的畢業生,從祖父往上算三代都有“頂戴”,無論嫡庶都算前朝官宦人家,隨夫逃難到台灣,也還是個“官太”。安心英專畢業,在洋機關工作,她嚮往浪漫的西洋愛情,也遵守嚴格的傳統家教。安太太從小就教導女兒“女怕嫁錯郎”,一定要睜大眼睛,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安心美艷高挑,氣質出眾,銀俊被她深深吸引,誓言非卿不娶。可是當完兵回來,心性已經“轉大人”的銀俊卻有了花花腸子,和官小姐之間“光談不練”的愛情長跑雖然甜蜜,卻也加深他的男性煩惱。聽話的“小蝴蝶”碰巧在這個節骨眼上飛到跟前,銀俊得到機會實踐“光練不談”的男女關係,就放手讓下半身去當領導。他越來越沉溺於寶珠的好,卻從來沒有想過,寶珠雖是台中來的親戚家養女,卻和台北官小姐安心一樣未婚,是他郭銀俊合格的妻子候選人。銀俊理直氣壯地實踐著“靈肉分離”的三角關係:寶珠近在咫尺,隨時見得到,常常摸得著;銀俊的周末卻都用來配合安心的作息,洋機關雙休,銀俊也就從星期六中午下班後放下一切,專心和佳人約會。 安心雖然和銀俊很相愛,卻因為明知父母有門戶之見,一直把個交往了多年的“非名門”男友藏藏掖掖不往家裡帶,這樣難免讓自負的銀俊心中有疙瘩。熬到週末,好難得情人相聚,安心還不想著怎麼彌補男友一周的相思之苦,來點實在的。反而傷春悲秋,耍小性子,談來談去,就是要人家感恩她為了他做的種種犧牲。 “你為我犧牲什麼呀?”兩人談戀愛談得吵起架來,銀俊提高聲音道,“你自己說你姐姐太早嫁去美國,你爸捨不得你,才不要你去,現在你說是為我犧牲?你有男朋友的人不跟別的男人去舞會是應該的耶!噢,這也要我謝謝你?欸!我差點忘了,是你自己沒請我去的哦。會講英文就比較厲害啊?你們美新處一個晚會有什麼了不起?誰稀罕!” 約會不歡而散,安心哭哭啼啼地回了家,天天等銀俊打電話來道歉。銀俊感覺灰心,明明知道怎麼樣可以哄得回來都不想做了。雖然存心冷落,可是自己情緒也受到影響,感覺無精打采。看到來北部後更見圓潤的寶珠,穿著胸前釦子都快繃開了的舊上衣,在身邊轉來轉去才提起一點勁。下午找藉口帶寶珠去銀行,用摩托車把人載到專供情侶親熱的咖啡座上去狠狠輕薄了一番,以解心頭對愛人的思念之苦。意猶未盡之餘,心想安心這樣刁難人,就該給點顏色,誰規定週末都要向她報到?就跟寶珠說:“禮拜天不上班我來找你。” “禮拜天要去補習。”寶珠小聲得像蚊子叫。 “補習?”銀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一個禮拜才休一天,不在家裡補覺,補什麼習?”他的語氣不屑,心中其實暗暗吃驚,想這丫頭才來台北半年,平時一聲不響,讓人以為她還摸不清東西南北,居然已經找到地方開始補習? “那你補完早點回來,你不會補到晚上吧?” 寶珠想告訴銀俊,補習時間確實是一整天,自己到台北來上班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升學。下個月高職就要招生考試了,不能不用功。可是她只羞紅了臉點點頭,不敢答腔。 寶珠不太敢跟銀俊說話,連“不要”也不敢說。第一次見面,老老闆阿叔說她該叫銀俊“阿兄”。 “阿兄”在寶珠心裡權威無限,她自己三個養兄都從小欺負她:“你要敢說'不要',我就打給你死!” 打還罷了,長大些後,他們分別都找她研究過學校只教一半的“生理衛生”。放諸今天,三個無良少年猥褻女童要以性騷擾防治法抓起來,可是半世紀前的台灣中部小鎮,居室狹小,養兄妹之間做不到男女之防,罪惡就在大人眼皮子底下進行。完全被蒙在鼓裡的養母還把寶珠九歲時聽到“阿兄”回家,就嚇得躲到神龕下去的糗事當笑話講給人家聽。 台灣跟閩南風俗相同,重男輕女,古早民間買賣女童或棄養女嬰都是尋常事,很多人家都有養女。要跟當時其他人家的“歹命”養女相較,除了養兄少年時候因為不懂事欺負過她,寶珠來到郭家還真算是碰到了好人家,不但沒有轉賣或者逼她當童養媳,還讓她上學。不過寶珠不是郭家買來的,她自己也是好人家女兒。寶珠的親生父母姓楊,母親一連生的都是女兒,第四的寶珠讓家中老人失望無比,小名就叫“罔飼”,意思是“白養”。小罔飼出生不久碰巧雷劈豬舍,擊斃了剛出崽的母豬和小豬。算命的說是凶兆,新生兒要送給姓郭的養大,楊家才能家宅平安,未來還能一舉得男。祖母就在罔飼斷奶後,無償送給了郭姓村人。郭家之前自己已經有三個兒子,喜得一女,改名寶珠。寶珠八歲的時候,郭家舉家搬到鎮上做小生意,漸漸和楊家失聯了。寶珠乖巧,養父母也對她很好,到了鎮上家裡事情少,國民學校的老師到家裡一說,就同意讓她去接受義務教育,後來甚至還讓她繼續上了要繳學費的初等職業學校。 初職畢業以後,寶珠表示自己想升學,可也明知養家不可能在養女身上繼續浪費寶貴資源。初職老師建議她到台北去唸夜校,半工半讀。剛好銀俊家裡找出納,善良的養父母並沒有打算把她留在家裡嫁給養兄省聘金,或者當成搖錢樹嫁出去賺彩禮,看到她自己有意願出去闖,兩邊接上頭,一拍即合。視她如己出的養母臨行流著眼淚交代:到台北一定要聽阿叔家里人的話,人家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人家問你那都只是客氣,你能擔就擔,不要多話。如果講錯話惹人討厭,人家會把你趕出去睡馬路! 銀俊看寶珠總是不聲不響,也好奇過寶珠怎麼看待他們這個關係?可是問過幾次也沒問出要領,只好算了。反正從第一次起,寶珠就沒有拒絕過銀俊的任何無禮行為,她頂多是在極不舒服的時候,用暗勁抗衡一下,可是通常不管銀俊試什麼鬼把戲,她都配合。就像那天根本還是兩個陌生人的時候,她也從頭到尾沒喊叫抵抗,或者推開顯然已經意亂情迷理智不清的少東家,以致過程中她那突如其來、充滿了痛苦的一聲悶哼,竟然成功地喚醒了本質並不屬強姦犯的銀俊。 “對不起!”銀俊馬上停了下來,有些慚愧地賠起不是。看見懷中女人緊閉雙眼,不理睬他的樣子不免心中著急。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竟會失心瘋至此,在家裡就侵犯了第一天來公司上班的女親戚。他不曉得這下自己該惹了多大的麻煩!這女的會不會報警?或者向他父母告狀?他想先問問她的意思,卻慌得一時想不起早先在辦公室裡聽說她叫什麼來著。 “欸!”他輕輕推擠了一下讓他枕在雙峰上的陌生女郎。人家沒反應。 他抬起眼睛,看見旁邊從她身上胡亂扯下來的花布裙子,上面印著蝴蝶穿花叢的圖案,鼻尖前面又流動著像蜜一樣芬芳的少女乳香,他和安心之間互相喊的“蜜糖”頓時浮現心頭,卻不好此刻應用,他來了靈感。 “小蝴蝶,”銀俊喊著臨時謅出來的暱稱,用溫柔的聲音說,“你是我的小蝴蝶!”他的溫柔把自己也感動了,心想這手真是高,避免了這種時候來個“請問芳名”的尷尬。 他看見女人的睫毛扇了一下,就撐起上半身說:“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小蝴蝶!”寶珠聽話地睜開雙眼,看見那個有張英俊面孔的男人,正用像總是帶著笑的雙眼凝視她,輕輕喊她:“小蝴蝶。” 她想問為什麼要叫她“小蝴蝶”,可是她不敢出聲,兩個人沒穿衣服這樣抱在一起讓她非常害羞。就趕快把眼睛閉緊了,不敢再看。 銀俊完全清醒了,呼出一口大氣,雖然他直覺對方沒有生他的氣,可是還是心中忐忑地坐起身來,毫無把握地說:“我沒把你怎樣吧?” 寶珠搖搖頭。 “我弄痛了你嗎?”銀俊問,“你生我的氣嗎?”寶珠還是搖搖頭。 “你會要我娶你嗎?”銀俊問了一個忽然就飄進他腦子裡的問題。他嚴肅地盯著雙眼緊閉的少女,直到確定她還是搖了搖頭。 銀俊幾乎完全放心了。他的耳朵忽然豎了起來,確定聽見外面有點響動,迅速地跳下通舖,一面穿上衣服,一面說:“趕快起來!好像我媽他們回來了。”他沒等寶珠收拾停當,就自行先出房門,大聲地打著招呼迎向來人,替寶珠爭取更多的時間:“啊恁是都跑去叨位?剛才一直喚無人!買菜買那久?噢,台中那個女孩子到了,爸叫我領她過來……” 寶珠就此展開她人生中在台北的一頁,偏間的客房也充當了幾年她的香閨,不過經常要和其他女性臨時工,或者來訪的親戚、客人當室友。 “睡寶珠那間!”女主人告訴留宿的女客。寶珠倒沒有感覺太不方便,她從小到大沒有過自己的房間。反而是銀俊覺得麻煩,他要等待“淨空”才能溜進去找她,他討厭家裡那些來來去去的歐巴桑,嫌她們礙事。 “真難得今天沒人住你房間!”放假難得在家的銀俊發現新大陸,“今天連我媽都不在。禮拜天我家都這樣安靜嗎?還好你那個習補完了,考得怎麼樣?”銀俊並不需要回答。他心裡比較著空間狹小、手腳施展不開的咖啡座和像間房一樣大的炕床,快樂地嘆息道:“唉,家裡真好!” 寶珠想說:家裡這麼好,週末就留在家裡別出去嘛。可是在他們的關係裡,她只依例含羞垂頭,一言不發。銀俊忙過一陣以後終於注意到自己的女伴,開始對著寶珠嘀嘀咕咕。 “欸!你變白了,皮膚也變細了,是因為來了台北嗎?”他坏笑著欺身過去,吃著豆腐。 “還是因為我的緣故?”銀俊摸了一手的珠圓玉潤,腦子卻忽然想到安心穿著旗袍的纖細腰身,心頭頓起漣漪。他攬過寶珠,調笑道:“真的白了,像台北人了。不過也胖了。都怪我買冰淇淋給你,害你吃上癮,小蝴蝶成了胖蝴蝶。欸!胖蝴蝶!少吃點,我喜歡女人瘦瘦的。”可是豐潤的她在他懷裡,乖乖地隨他擺佈。 “你真的胖很多耶!屁股、肚子都大了。以後不買冰淇淋給你了。記住我喜歡瘦瘦的女人。”他警告她。可是他正享受地枕在她的豐臀上,話鋒隨心念一轉,又說:“不過胖有胖的好處,反正我就是喜歡女人!”這才是真心話,不過要讓安心聽見,那就請他吃不完兜著走了。他感覺不回嘴的寶珠是個好聽眾,在這一刻令他愛到心痛:“小蝴蝶你真可愛!最可愛、最聽話的就是我們小蝴蝶!” 可是銀俊卻堅決不同意女兒取名“小蝶”。那不就是小蝴蝶的意思嗎?不行! 那叫什麼名字呢?台灣小學課本上的名字不是小明就是小美,銀俊用了第一個閃進腦海裡的女孩名,說:“叫小美吧!”開玩笑!小蝴蝶是房間裡叫著玩的。他對著她身上哪裡喊的,那個傻女人難道不知道嗎? 從命名的小事就顯示,即使完全沒準備就做了父親,銀俊對後代的事情是相當嚴肅的。事實上,鬧出了“人命”以後,銀俊一夜從男孩變成了男人,他很有擔當地明告父母:絕對會對孩子負責,可是死都不娶寶珠! 郭家父母拿有主意的兒子也沒什麼辦法,只能看見就罵:“夭壽啊你!”一面找和兩邊都有交情、夠分量的家族親戚出面斡旋,就兒子撂下的原則和女方家庭進行協商。 那個時候寶珠沒有單獨和銀俊相處的機會,有話也是人家帶來帶去,彼此不直接交談,連替女兒取名都傳話。銀俊媽媽阿卿說:“我覺得小美比啥咪小蝶好。”她接過帶來給月子中寶珠餵母奶的嬰兒,抱在懷中,慈愛地逗弄起大孫女:“阮阿美尚乖,阿美!”她很高興自己做了年輕的祖母,一面心想,幸好沒叫“小蝶”,不然小名“阿蝶”,那可夠難聽的。 依照習俗,寶珠在密閉的房間中坐或躺,不能看書,說是傷眼,不能吃生冷,說是會落下婦科病。她很想吃個冰淇淋,上台北以前沒吃過,一吃就愛上了。銀俊帶她去咖啡館的情人座親熱,咖啡太苦,她喝了一口吐出來,銀俊就替她點了冰淇淋。看她喜歡,之後出去跑業務,就會帶回來兩個小美冰淇淋放她桌上。 “所以他替女兒取名小美。”寶珠甜滋滋地想。感覺確實比她想的“小蝶”好,她偷偷地樂著,她懂銀俊的意思:只能是她,連女兒都不是他的“小蝴蝶”。她本來有點擔心生的是女兒,銀俊和他們家會不喜歡,可是看起來全家都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她才放下心來。而且銀俊父母對自己兒子沒有好聲氣,卻沒當她是罪人,反而台中養父母生了她的氣,一直沒有北上看外孫女。可是這些都不是寶珠目前的煩惱,她最放不下的是好不容易考上的夜校,有了孩子,開學以後她還能不能去上? “開學以後你做你去學校,”新任阿嬤阿卿掛保證,“阿美很乖很好帶,我幫你!反正家裡事情越來越多,本來就要再多請一個歐巴桑來到相幫。”阿卿小心地問:“阿珠,我有唾講到無唾,你煩惱的就這樣嗎?”想想,覺得需要重申:“沒人怪你,這種事再想也知是女的吃虧。都怪那個夭壽的阿俊!可是你了解,你們身份證上是叔伯兄妹,他不能娶你。你了解噢?” 寶珠點點頭。阿卿鬆了一口大氣。其實寶珠的養父母可以先辦棄養,可是因為銀俊一早表了態,溺愛兒子的父母親就沒有往能辦成的方向努力過,反而為了替闖禍的兒子擺平,許了寶珠養家一筆“遮羞費”,應承了寶珠出嫁會為她添妝,甚至表示如果小美姓郭,那養育費用和將來的嫁妝也歸銀俊負責。 這件事就像一樁童叟無欺的生意一樣地得到了雙方家長的同意。寶珠如願地留在台北工作和升學,孩子也有人幫忙照顧,銀俊多了個女兒,除了阿卿想起來罵他一句“夭壽”,生活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經此一役,他心裡更加堅定以後要和安心結婚。不過寶珠還是那個在他身邊的人。而且事情鬧穿了,家裡替他賠也賠了,大人對小兩口的關係採取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們去。可是得了教訓的銀俊和寶珠,在一起時雙雙考慮到避孕的必要和方法。顧忌一增多,時間一拉長,銀俊早在和安心結婚之前,就已經失去了對寶珠初見時的熱情。 銀俊的婚禮和寶珠高職畢業考試碰巧在同一天,她順理成章沒能去觀禮。滿三歲的小美倒跟保姆一起去吃了她叫“咕”(舅)的父親的喜酒。寶珠早早考完交卷,離開教室後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校園裡痛哭到校工關大門才回去。 三福模具公司漸漸擺脫了昔日家庭企業的面貌:擴建了廠房,沿馬路蓋了四層樓高的寫字樓,打掉了郭家大院的圍牆,廠、辦、住分了家。寫字樓的頂樓加蓋了沒有申請執照的公寓單位當做員工宿舍。寶珠和其他三個中南部來的女孩子做了室友,四人一房,有公用的廚浴。小美住在郭家大宅,和保姆一起睡在寶珠原來的房間。 有了高職文憑的寶珠一直還是“會計小姐”。她在拿到三福模具公司十年服務獎章以後,和台中的蔡有呷經過相親結為夫婦。有呷裝潢學徒出身,在建材行做伙計,家境清寒,拿不出聘金就耽誤了婚姻大事,三十多歲才為了替重病的父親完成心願,由媒人中介和比自己小五歲、帶了個九歲女兒嫁人的寶珠結為夫婦。 寶珠的公公在兩人婚後含笑而逝。寶珠把郭家給她添妝的現金拿出來買了個小店面,讓有呷自己做老闆,然後在三年之內生了兩個兒子,兒子請算命先生依據命中五行所需,分別取名正土和正火。有呷覺得自己娶到寶珠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對小美也愛屋及烏,視同己出。只有寶珠的婆婆看不開,不但對寶珠為家庭所作的一切貢獻視而不見,有時還對媳婦和拖油瓶孫女惡言相向。有呷深愛寶珠,自己母親對寶珠母女的態度看在眼裡,很不捨得,卻也無計可施。慶幸的是兩個親孫子來得快,轉移了老人的注意力,一家人的日子就也過下去了。 台灣發展十大建設,島內就業人口增加帶動產業內需,幸運地替人口稠密的小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全球石油危機時期構築了避風港。本來銀俊的生意也算好做,可是急於擴張,調動了不少頭寸。不料接替寶珠的會計小姐和會計經理髮生私情,兩人捲款私奔,害得公司周轉不靈,險些倒閉。郭三福抵押了一塊地給地下錢莊,銀俊的岳家也動用了關係向銀行高層關說,才幫被各方打落水狗抽銀根的銀俊渡過危機。事後家族檢討商量,覺得非要安插個“自己人”管財務,否則銀俊忙於拓展業務,難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這時想起了寶珠。 “台北阿嬤”阿卿奉命說項,就以要小美回來就讀台北明星國中來說服寶珠鳳還巢。 有呷當時只知道台北的阿叔是妻子的老東家,小美喊得親,直接叫二老“阿公”、“阿嬤”,卻不知道她叫“咕”(舅)的銀俊就是生父。有呷是個感恩的人,一直記得當年郭家給寶珠添妝的特大紅包。而且寶珠帶著小美到台北去上班,可以避開婆媳衝突,少受多少閒氣,就鼓勵老婆受聘。 “我媽媽身體好,她喜歡帶孫,”有呷說到了重點,“你也知道,她只喜歡阿土和阿火。” 寶珠想到女兒受的委屈,考完高職畢業考後就沒有哭過的她,掉下了眼淚。 “小美這會讀冊,她台北阿嬤不是說他們那裡是最好的學區?”有呷也哽咽了,“她小小年紀就這麼懂事情,這麼乖。我媽人真好,嘴真壞。我不甘小美被糟蹋!” 寶珠哭出了聲。有呷媽媽脾氣不好,說話尖刻。寶珠遇過幾次婆婆抱著孫子在外面和鄰居聊天,小美放學回來打招呼:“阿嬤!”當眾立遭詈罵:“別黑白叫,誰是恁阿嬤?” 等下回小美記取教訓,不敢喊人,老太太罵得更狠:“沒規矩!不知誰人生就不知誰人教了嗎?”如果不巧站得近,就順手一巴掌揮過去。 寶珠想到自己是養女,養父母都沒那樣待她,心裡就鬆動了,問:“恁媽會讓我去台北吃頭路嗎?” 有呷撇著嘴道:“只要跟她說,你去有錢賺,屋內減兩個人吃飯,你覺得呢?”兩夫妻相視抿嘴偷笑,寶珠嬌嗔地在丈夫臂膀上輕推一記,有呷懂那是說“你壞”,心裡癢癢的,已經捨不得老婆去台北了。 郭家這樣禮聘,寶珠回到三福公司,頭銜卻還是“會計小姐”,不過到底當她母女是親人,薪水雖然是行情價,卻多了一條供吃住的福利,把銀俊結婚以後搬出去,家裡空下來的房間給兩母女住,天天一家人一樣同桌吃飯。公司裡連經理都知道寶珠的身份不同,對她客氣三分。寶珠也盡心盡力,公私不分,同事們出去湊份子吃飯私人掏錢,她都要商店開公家發票充當公司買的單,用以核銷銀俊一些亂七八糟上不了檯面、無法正常報銷的開支。 有了寶珠當賬房,銀俊不再擔心後院起火,他對她固然早就沒有男女之情,可是畢竟有過肌膚之親,還有個共同的孩子,哪怕寶珠已經被“放出去”嫁人,有了那點過去,銀俊就像手中握了人家的賣身契,感覺這才是“自己人”,能委以信任。銀俊想:難怪有幾位世伯把公司裡的秘書、會計或出納小姐什麼的都“收”了,原來這樣才能放心!生意人不容易呀。 只有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傻老婆安心不懂事,完全不體諒丈夫在婚姻之外發展男女關係的必要性,常常為了陪她的時間太少這種小事找他吵架。銀俊看起來大剌剌的好像永遠是一家之主,其實心裡暗暗怕著得理就不饒的老婆。有時候和酒友開玩笑,也會自嘲“家裡那個外省婆就是不夠溫柔”。他覺得心裡從來沒有少愛過安心,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哪怕生了孩子,他還是讓安心“穩坐大位”就是明證。可惜安心就是不領情,夫妻關係逐漸疏離,有時鬧得他都不想回家了。 寶珠母女搬到台北才幾個月,郭家就有人說漏嘴,洩露了隱瞞十幾年的秘密。安心發現銀俊在結婚前就不忠,懷疑小美是和會計小姐的私生女,打電話到公司去質問寶珠,再向銀俊證實後,在家又哭又鬧了幾個禮拜,竟然氣到流產。 寶珠聽說了過意不去,就去找銀俊辭職。銀俊兩眼一瞪。 “我還不夠煩嗎?你不要給我在這裡來亂!”他沒好氣地說,“別理我老婆,我跟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還找我吵!別理她!再打來你就轉給我。” “是我對不起她,”寶珠難得地堅持,低下頭小小聲地說,“當初我不該介入你們之間。” “什麼介入?你根本什麼都……”銀俊不屑地笑起來,可是站在他桌前怯生生的徐娘會計,卻讓他忽然記起和自己偷嚐禁果的十八歲害羞少女,心裡動了一下。臉上的笑意漸濃,他從座位上站起,走過去伸手輕抬人妻下巴,說:“你那個害羞的樣子……” 沒有閃避的寶珠雙眼一閉,兩顆淚珠流下了她的臉龐。銀俊薄弱的色心立刻被澆熄,哪怕他不在乎人家有沒有老公,可是寶珠現在替他管著錢包,比任何女人都不能得罪,連忙撒手,誠懇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寶珠,以後一定不會不禮貌。我真的需要你,公司需要你。小美剛進金華讀得這麼好,你為了我,為了公司,為了女兒,都不能辭職。” 寶珠輕易地被說服了,她聽到銀俊說需要她,她只不太確定銀俊有沒有喊“小蝴蝶”。她沒有想到銀俊因為商場應酬頻繁,十幾年經歷了許多花花草草,喊過多少女人各種花名,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在情濃時頻頻呼喚過一個少女“小蝴蝶”。 “為什麼嘛?媽,你少裝沒聽見。”小美遺傳了父系的堅持,“我問你為什麼沒有替我取名'郭小蝶'?我覺得比小美好多了。” “你不是說不喜歡'小'這字?”寶珠反擊。她已不是當年那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鄉下少女。她幫郭家管了一輩子的錢,雖然沒有頭銜,銀俊生意規模擴大以後,內賬都要她過目蓋章才算數,別說公司裡的財務長,連外面交關的銀行都知道三福公司裡有這麼一位神秘無聲的大賬房。 小美為了避開單行道,彎進巷弄裡穿梭,寶珠正感覺周遭看來眼生,小美卻繞到了松江路上,寶珠脫口而出道:“怎麼出來就到你'咕'公司?” 小美抽空瞥了媽媽一眼,說:“他公司搬到內湖好幾年了。怎麼你又忘了?” 寶珠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在這裡上班幾十年,新的地方我又沒去過。你上次不是說他要去大陸設廠?” 小美說:“去了都多久了?報上都登了。自從他要我去他公司幫他做我說不要,他就懶得理我了。”她沒講的是,父女大吵一架,已經很久不講話了。 “吧咕。”小美喊銀俊兩個弟弟“大舅”、“小舅”,卻一直以和閩南話“舅”諧音的暱稱喊生父,那是她牙牙學語時阿卿教的,短促的童音有點介於“爸爸”和“舅舅”之間,這也就糊里糊塗地叫了四十年了。 “我媽幫你做了一輩子,你什麼位子都沒有給她。她的退休金是她應該得的,虧她還謝你!是,我的公司小,不到十個人,沒賺多少錢,我也是老闆。你不要以為我會像我媽那麼傻!你讓我進董事會你老婆、兒子會同意嗎?” 銀俊和安心生了兩個兒子,外面庶出的可能還有。可是銀俊覺得眾多子女中,小美的脾氣最像自己,書也讀得最好。小美大學畢業以後,銀俊已經是大老闆了,主動提出要資助女兒出國深造,小美跟媽媽說:“我不要他的錢,也不要他幫忙。”她嫁了一個銀俊沒有哪隻眼睛看得上的小公務員,可是小美很滿意:“他只愛我一個。而且他的收入穩定,我可以放手去闖!” 小美在外商公司裡做了幾年,豐富了人脈,穩定了客戶和貨源,就自行創業。丈夫盡心照顧家庭,她生完孩子就撒手,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小小貿易公司做得一帆風順,從第一年就賺錢。銀俊看女兒做生意這樣出色,覺得是有乃父之風,除了擇偶的眼光太差勁,他對小美的工作能力很激賞,從嫡出兒子還小的時候就幾番延攬小美進公司,沒想到女兒卻不買賬,還連連搶白,越說越難聽,算是銀俊難得在女性前面吃癟的時候。他又好氣又好笑,說:“你這算是替你媽媽出氣嗎?我哪天要問問她,她是覺得我對她哪裡不好,在你面前罵我還是怎樣,讓你這麼不想幫我?” 寶珠埋怨小美道:“你阿嬤生前跟我說過多少次'咕'要你去公司幫他,我說我哪裡管得了你?”她的聲音裡帶起一點笑意,“你阿嬤一直說孫子輩裡你最像你'咕'。” “誰像他?實在應該聽老爸的改姓蔡!”小美沒好氣地說。人和人真的有緣分一說,小美從小和繼父感情特別好。沒有血緣的有呷以無私的父愛站穩了小美心裡那個至親的位子,是銀俊用名利買不走的。 實際上小美和繼父並沒有住在一起多久,寶珠和丈夫結婚五年不到就長期分居,只有年節“做夥”。不天天住在一起,說話尖酸刻薄的有呷媽媽對厭惡的兩母女鞭長莫及,完全發揮不出應有的破壞力,寶珠和丈夫這段遠距離婚姻維繫得很好。寶珠一直在銀俊的公司做到五十五歲退休。 “退休以後就罕得來台北了。四處走,都在國外參加旅行團,”寶珠有些遺憾,“連你台北阿嬤出山我都在國外沒趕回來。” “沒去也好。”小美說。她覺得媽媽對郭家實在太一廂情願。她自己倒是悲悲戚戚地去參加了親祖母的葬禮,可是葬禮是安心操辦的,她郭小美完全被排除在外當路人,連孝也沒讓戴。小美只不高興了幾分鐘就釋懷了。雖然姓著一樣的姓,她連銀俊自己的“家”在哪都不知道,她究竟算是郭家的什麼人呢?登錄在她身份證上台中的父母家,那才是她的娘家。 “不然你帶我去祭拜一下也好——噢,你不知台北阿嬤在哪哦……”寶珠念起舊情,“不然你打電話問你'咕'?那你現在就打!我昨暝睡你家睡不好,不知是想到還是夢到你台北阿嬤和你'咕'一起,我覺得怪怪……” “媽——”小美生氣了,“我會問好地方,下次帶你去拜,可是不要逼我找藉口打電話給他好不好?他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麼看重我!我自己做得很好,我跟他講,我是寧為雞首,反正不會去他公司。他沒有很客氣耶,他說他公司以後變成鴻海那麼大,就看我怎麼後悔!你幫了他一輩子,他還要我去幫他的兒子?休想啦!” “那也是你弟弟……”寶珠小聲抗議。 “只有正土和正火是我弟弟!”小美有點不耐煩地說,“是不是女人到六十歲都不會忘記初戀呢?還好我只有過一個男人,我老公也只有我,如果他有別的女人,不用多說,馬上掰掰!媽你怎麼到現在還這樣?我懷疑你到現在都還愛我'咕',不對,是迷戀,像粉絲那種。你怎麼那麼傻?他自以為是大眾情人,外面多少女人?粉絲一大堆,早把你忘記了!還好你沒嫁他,嫁老爸你現在退休才有老伴陪你到處去玩!阿公、阿嬤過身了,郭家也沒人要跟我們做一傢伙了,拜託你別再想別人,專心對我老爸好嗎?” “聽你講成這樣!我跟你老爸是夫妻,我哪有想什麼別人!”寶珠惱羞成怒。 小美的氣也沒發完,接著說:“你怎麼不想'咕'是先跟你好的耶,可是他不管你們都有了我,還去娶別人,這種人——” “一直亂亂講!”寶珠打斷女兒,憋了一肚子對女兒說不出口的話:你曉得什麼大人的恩怨?你爸媽就是像電視劇演的那種相見恨晚,第三者是你母,你爸是情非得已呀!不管是年輕時不能抗拒你媽的魅力,讓他背叛了多年女友,還是命運讓情侶成為“堂兄妹”!她嘆息道:“你'咕'不是不負責任,是有原因我們才來拆分開……” “人家說被騙還幫人數鈔票就是你這種!”小美口不擇言起來還真像銀俊,“我長大了還願意跟郭家來往,只是因為阿嬤對我們很好。是我自己的生父我也不想他這麼壞,可是,媽,你被他欺負、被他利用了一輩子怎麼不醒醒呢?你幫他賣命一世人不夠,現在還叫我去幫他兒子!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對不起你!”小美把收音機音量調高,表示不想討論下去了。 剛去世的台語歌王幾個同父異母的兒子都遺傳了父親的音樂細胞,在父親身後聯合舉辦追思音樂會,正在電台上密集宣傳:“……下面就請各位聽這首《蝶戀花》——” 音樂忽然停止,原來手機通了。小美新買的奔馳車有藍牙裝置,方向盤上按個鍵就接上電話:“餵?”是銀俊公司助理打來的:大老闆昨日凌晨腦溢血,送醫搶救不治,昨天下午去世。家屬要他通知小美去開會。電話一斷,音樂自動再度響起。 小美受驚於突如其來的死訊,一時不及為那個許久沒在自己生活裡出現,卻剛才還在向母親怨懟的生父傷心,慌亂詫異地道:“怎麼可能?幹嗎叫我去開什麼會?怎麼可能?前兩年見到還好好的!媽!媽!你聽見沒?” 寶珠卻像完全沒旁聽免提電話的內容,皺著眉頭說:“莫吵啦!剛才怎麼停了?我尚歡喜這條歌——”她輕輕隨著收音機裡唱到的最後一句哼起來:“……蝶戀花栽相等待,年久仍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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