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9章 紅柳娃

紅柳娃是智慧有限、長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傳說出沒在烏魯木齊一帶的深山中,老少身高都如孩娃,會用紅柳編成花冠戴在頭上排隊跳舞,口中嗷嗷出聲好像唱歌。到人類的帳篷偷東西吃被捕捉到,會下跪哭泣求饒。 一九六○年台北建寺的時候,對面沒有後來的森林公園,而是一大片低矮的違章建築。往台大校園那個方向去,還有稻田和阡陌。台大農學院的實習農場也在那一帶。從寺內二樓女祈禱室的樓梯間窗子看出去,台北這一片除了台灣大學的紅磚樓房,入眼盡是田野風光。 韓家的人到台灣後和教門一直沒有聯繫,很久了也不知道台北有了這麼個可以禮敬真主的神聖地方。幾年後才經來清真小館吃麵的教親熟客一再介紹邀約,全家開始去做禮拜,參加活動,認識了更多的教門。

韓家最虔誠的教徒當然是外號“花大姐”的韓太太翟古麗,她雖然不識漢字或回文,可是家裡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信仰,她是從來沒有過一丁點懷疑的。唯一的麻煩是她離開家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記得的傳統除了食物上的禁忌,其他都不甚了了。古麗的先生韓國清是漢人,娶妻隨妻信的教,老婆就是他的宗教導師,所知更有限。到了寺裡,人家做什麼,他做什麼,雖然認得漢字,卻對教義、教規的真正精神所在一竅不通。兩個人的獨生女兒韓琪曼生在這樣的家庭,也是除了豬肉因為沒吃過,覺得骯髒,堅決不碰,連自己是“穆斯林”這個尊貴的身份在同學之間都不會主動提起,更別提了解或遵守伊斯蘭教律了。 古麗年輕的時候在沒有長老和家人的祝福下自作主張跟了個漢人,一直覺得自己有罪,原先並不敢去寺裡禮拜。後來因為她挪用了朋友寄在她這兒的一筆款子開店,人家要的時候她拿不出來,造成朋友之間的誤會,後來雖然錢還上了,友誼卻不保存。講義氣的古麗為了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才下定決心去寺裡祈求真主給她心靈的平安。沒想到台北教門包括阿訇在內,對所有來歸的教徒都熱烈歡迎也不追究底細,非常親切。這下就讓古麗有找到了家的感覺,心也安樂起來。從此虔誠禮拜,遵守齋戒,重拾她背離了二十多年的宗教信仰。而且古麗心思單純,經過了人生的悲歡離合,人到中年不但未達不惑,還更覺得世事難明,就比年輕的時候更加尊敬聖人,崇拜真主。她想自己的錯誤絕對不能在女兒身上重演,琪曼將來一定要嫁一個真正的穆斯林。

琪曼是公認的大美人,明眸皓齒,修眉入鬢,曾經有個偷偷愛慕她的台灣男人非說她像奧黛麗·赫本。可琪曼卻不是赫本那種骨感美女,她前突後翹,身材好得衣服穿緊點就會讓異性看了怦怦心跳。琪曼二十二歲了,高職畢業以後就賦閒在家。家裡麵館生意好,她卻嫌店小二的工作破壞形象,等閒不上店裡去。她理想的工作是當電影明星,還在高三那年去報考過演員訓練班。可惜那時候台灣的電影走“健康寫實”路線,把身材傲人的琪曼歸入艷星候選人一流。她去報考的那年高分錄取的是身材平坦如飛機場、長相像鄰家女孩的唐寶雲。所以琪曼就一心想去香港的演藝界闖天下,整天留意有沒有哪裡招考演員,只要有點風聲,就滿懷希望地把自己好好打扮了送過去碰運氣,結果卻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無意之間倒成了有點知名度的台北社交場合的伴遊女郎,現在的新詞叫“飯局妹”。

古麗整天在店裡忙,先生國清做私家車司機,因為工作關係一周只回家一天,琪曼既不上學也不上班,白天晚上去了哪裡,父母也不知道。只知道沒有工作的女兒應酬還挺多,每次都還有叫得出頭銜的人物,什麼導演、製片、華僑大老闆、投資商的,邀了出去吃飯。雖然琪曼還要父母貼錢買化妝品和行頭,卻也間歇有人送衣服鞋襪,約出去拍照、試鏡。反正琪曼過的是沒有進賬卻忙碌的日子。古麗覺得女兒像免費交際花一樣,老跟幫男人出去吃飯很不高興。可是如果質問,母女就吵架,真教做媽的煩心。所以當白鵬在教會舉辦的青年活動中認識琪曼,還又追到店裡來的時候,古麗馬上成了越看女婿越有趣的準丈母娘,她在第一眼就真心接納了女兒的這個穆斯林男友。

白鵬是艾海提·巴克的漢文名字。他有著漆黑捲翹的頭髮,唇上留著一樣捲翹的小鬍子,眉睫濃密顯得深邃的眼窩迷迷濛蒙。跟人說話的時候,略略低著頭,琥珀色的眼珠透過長長捲捲的睫毛向上看,讓人有點捉摸不定他的心思。他的面容瘦削,笑起來兩邊面頰彷彿有長形的酒窩,不笑的時候卻成了電影裡殺手一般冷峻的線條,好像隨時可以抽出一把深藏在腰間的彎刀向來人砍下。 可是他來到花大姐小店的時候都笑得很溫暖。他跟著琪曼叫古麗“媽媽”,這兩個漢文字對他的意義有限,也不過就是個稱呼,聽在古麗的耳朵裡卻感覺是自己生命中缺少了的那個兒子歸來,立刻就回報給白鵬無私的母愛。甚至有一兩次,當琪曼對男朋友亂發小姐脾氣,或者因為無謂應酬跟媽媽慪氣,古麗覺得琪曼的行為不是一個好的穆斯林,還竟然會錯覺這個叫自己“媽媽”的維族青年才是她的小孩。

白鵬到底是個多虔誠的教徒很難說,反正在台灣他的維吾爾人樣貌讓人不會懷疑他不是個好穆斯林。然而他的身世就像他從濃密睫毛下面望出來的眼神一樣飄忽神秘。二十七八歲的他持土耳其護照,以新疆人的身份在台灣政治大學邊政系掛名做學生,卻又每個月去美國新聞處領取獎學金當生活費。在那個沒有手機,甚至連電話都不普及的年代,作為女友的琪曼是找不到他人的。他總是說來就來了,說走又走了。有時琪曼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他,卻常常撲個空,兩人就會吵架。 白鵬跟另外兩個和他背景相仿的朋友住一起,那兩個超齡老學生一個倒是正正經經地在讀台大,另一個叫伊利亞的卻周遊列校,轉來轉去,沒一個學校混得下去。這會正在休學期間,每天在家或出去閒蕩不一定。聽說他也想像白鵬一樣,搞點美新處的固定資助,卻因為些什麼原因一直沒辦成。伊利亞就靠著張外國臉孔到處騙點吃喝,拿著本不受台灣戒嚴時期出入境限制的土耳其護照到香港、東南亞一帶買些東西帶回台灣倒賣跑單幫。那天伊利亞開了門看見是琪曼來找男朋友,就說:“白鵬不在,不知道去哪裡,你要進來等嗎?”

琪曼進去這個單身宿捨一樣的民宅,看見一地堆了紙箱裝的東西,就搭訕問道:“你要回去嗎?” 伊利亞過來摸摸琪曼的頭髮說:“妹妹,我們都要回去。台灣小小的,家鄉很大很大,被漢人偷走了。”琪曼看見他一臉於思,還沒過中午就像喝了酒的樣子,心裡害怕起來,就說她不等白鵬,告辭走了。她後來告訴白鵬,伊利亞好像要對她動手動腳,白鵬就笑:“他就是這樣,他中文講不好。你頭髮讓他摸一下又不會少幾根!” 這樣奇怪的一個女婿候選人也只有古麗看得上,還寶之愛之地為了人家叫了聲媽媽,就有時候把獨生女都排到他後面去。白鵬常常帶了他的兩個朋友在店快打烊時到小麵館吃飯,從不付賬。三個人在那兒嘀嘀咕咕說的也不知是維語,還是土耳其話。幫廚下班了,古麗在旁邊親自替不速之客擀麵切面,聽見三人聊天那個腔調,雖然一句不懂,卻覺得親切無比,想到自己的維族外婆。

古麗滿滿地煮上三大碗麵,澆上厚厚的澆頭,再端出兩籠牛肉蒸餃,說:“一定要吃飽啊。” 三個男人都謝謝“媽媽”。 “媽媽煮的最好吃。”漢文較差的伊利亞怪腔怪調地說,“你還有女兒給我好嗎?” 大家都笑了。小店裡既熱鬧又快樂,完全彌補了古麗沒有兒子的遺憾。 等到一年後琪曼來告訴媽媽她懷孕了的時候,古麗雖然很驚訝,卻不是那么生氣,只覺得是自己做父母的疏忽,女兒虛歲都二十四了,早就該替他們做主結婚了。古麗想,好的穆斯林應該在婚前守貞,可是她又想到自己年輕時候和琪曼她爸的為愛癡狂,就不忍苛責。反而是韓國清覺得女兒受了欺負,始終憤憤然,想把佔了女兒便宜的臭小子揍一頓才解氣。 即便這樣,韓家還是興頭地籌備起婚禮來。古麗問白鵬的父母會不會來參加,白鵬卻說:“媽媽,我的父母都在老家沒有出來。你們就是我的父母。”古麗很確定以前聽琪曼說過,白鵬的父母都在土耳其東部的一個城里而且可能會搬到美國去,怎麼現在又說留在新疆沒有出來呢?再問白鵬,他還是那個留在老家沒有出來的答案,古麗就想是自己記錯了。而且白鵬告訴她,生的孩子既然要報本地戶口,就讓姓韓,這讓原先一肚子氣的老丈人也高興了起來。

白鵬沒有家人,沒有錢。可是講義氣的古麗不看這些。她出錢在隔壁租了房,置辦了簡單家具,做小兩口的新房。婚禮就在自家小麵館,來賀的都是教門,長老也來了,雖然簡單,古麗覺得這是一個受到祝福的穆斯林婚禮。 這當然不是琪曼心中的夢幻婚禮,可是她與白鵬相愛著,甚至對肚子裡不在她這時人生計劃中的胎兒,她也愛屋及烏,充滿了期待。事實是,韓氏全家都對這個會延續他們姓氏的寶寶充滿了期待。待產的琪曼像皇后一樣地被父母照顧著,只是她的新婚夫婿,即將升任人父的白鵬卻依然我行我素地天天神出鬼沒。琪曼理想中的夫婿是時時刻刻都圍繞著她,如果她看一眼杯子,他就知道她想喝冷水還是熱水的那種男人。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把大著肚子,哪也不能去玩的老婆一個人丟在家裡,自己跑得無影無踪。小兩口連蜜月都沒過完,就大吵起來。

住在隔壁的岳母來勸架。白鵬說:“媽媽,琪曼不讓我去上學。我一定要大學畢業,才能賺錢養她。” 岳父母對大學很尊敬,覺得是自己女兒不懂事,就數落女兒。 琪曼說:“你聽他說謊。他去木柵上課,怎麼口袋裡有去基隆的火車票?” 白鵬說:“媽媽,那不是我的,是伊利亞的。我借來看看。他去基隆進貨,他賣舶來品。我也想賣,我要賺錢養琪曼和小孩。” 琪曼罵道:“放屁!誰會藉人家的車票來看?你撒謊也撒得像一點。” 古麗卻說:“白鵬要做爹了,想著賺點錢買奶粉也是應當的。” “奶粉很貴的,”白鵬趕緊搭上這個話茬,涎著臉對琪曼說,“我不要你餵奶。你美麗的胸脯會扁扁的。”他做著有點猥褻而可笑的手勢,母女倆就都笑了。

國清做傭工,很少在家。古麗店裡忙又不認識字。琪曼原來沒懷孕的時候就懶,懷上了就理所當然地更加只吃吃睡睡,拿著歌本唱唱歌,連結婚和生了小孩報戶口這些事都交給白鵬去辦。等兩人生的小女孩都三歲了,白鵬才把讀了七年的大學讀畢業。他帶著孩子和老婆穿著學士服照了一張全家福。然後說他在伊斯坦布爾已經找好了工作:“媽媽,我先回去,那邊弄好了住的地方,再來接你們去。” 古麗不想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國去,可是也捨不得女兒和外孫女,女婿就說等去了,還要帶“媽媽”去麥加朝聖。那是古麗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緣,古麗原先堅決不同意小兩口去土耳其的思想就軟化了。和丈夫、女兒都再三地討論,不知道該不該去?這些年都靠她一個小店養一大家子,國清那點工資就夠他自己喝酒,古麗想,也許就跟去享享女兒的福? 古麗都還沒決定要不要出國呢,白鵬已經摒擋一切要成行了。臨走他緊緊抱著琪曼和女兒,琥珀色的眼珠一閉,眼淚從濃密的睫毛滾落,大家都很感動。他跟琪曼說:“我走了,你要耐心。不要去找伊利亞,他不好。”然後偷偷交給古麗一個鼓鼓的密封信袋,說:“媽媽,謝謝你。這個上面是我的地址,你收好,裡面的東西著急的時候才拿出來。” 等白鵬走了,古麗當著丈夫和女兒的面打開信封,裡面是三千美金現鈔。三人沒看過那麼多錢,興奮不已。可是除了錢和信封,漢文不佳的白鵬沒有寫下隻字片言;韓家猜這是留給古麗、琪曼和孩子的路費,就靜等白鵬在土耳其安頓好了來接她們。 個把月後的一天老韓回來告訴她們一個壞消息,他從他的東家那裡聽說台灣跟好多外國斷交了,裡面就有土耳其。這一家不看報紙的人對兩國斷交的影響一無所知。連老韓東家問他女婿什麼時候撤僑,琪曼跟孩子算哪國籍,統統搞不清楚。老韓請了假去區公所查問,赫然發現琪曼的戶籍上還是單身,不但配偶欄空著,孩子根本連戶口都沒報過。養了幾年,小名韓寶寶的孫女竟然是個戶籍謄本上沒有名字的私生娃娃。 韓家全家陷入愁雲慘霧,古麗給大夥和自己打氣:“再怎麼樣,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 韓國清帶女兒去土耳其大使館打聽,那里大門都鎖上了,邊門走進去也亂糟糟的沒人管他們。可是就算找到人問,他們連白鵬的土文名也寫不周全,在伊斯坦布爾的單位更不清楚,手上只有一個白鵬留下的所謂土耳其地址,請人看了卻說只是個郵箱號碼。 老韓和古麗商量,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去找教門替他們出頭,萬一白鵬真是存心欺騙,那琪曼的名聲不就完了。可是婚禮是公開的,琪曼和白鵬生了孩子的事很多教友也都是知道的。現在男人跑了,帶著個孩子的女兒才二十多歲,下半輩子要怎麼辦? 琪曼不死心,自己抱著孩子又去了土耳其大使館。這次她在離大使館還有一條街的地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伊利亞,伊利亞!”她像看見親人一樣地喊著跑過去,拉著伊利亞的手臂,急切地問,“你有白鵬的消息嗎?我寫信去他留下的土耳其信箱他都沒有回,是斷交了就收不到信了嗎?” 伊利亞灰色的眼珠有點呆滯,甚至冷漠地看著她,半晌回握住琪曼的手說:“他沒回嗎?那有可能收不到信了。我回去替你找他。” 琪曼說:“我和寶寶算不算土耳其人呢?你能作證我們是白鵬的家里人,跟大使館的人說,讓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他?” 伊利亞和長得像個洋娃娃一樣的小女孩對望一眼,目光柔和了一些,說:“你是漢人,可是她像我們的人。”他歪著頭想了想,道:“你可以跟我去家裡,我找人想辦法。”他把小孩抱過來,牽起琪曼的手就走。 琪曼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好像記起白鵬的什麼交代,可是目前沒有比打聽得到白鵬下落或能去土耳其找他更重要的希望了,琪曼就按捺下心底那飄飄忽忽、模模糊糊的不安,隨著伊利亞曲曲折折地走到不遠處巷弄中的一間小公寓房子。 伊利亞一進屋就開始用家鄉話打電話,打完一個,就對琪曼做些擠眉弄眼的表情和手臂飛舞亂搖的手勢。琪曼不知得來的消息是喜是憂,就把寶寶像個盾牌一樣地抱在懷裡,母女各自尋到了安全感,累了的小女孩就伏在母親的肩頭睡著了。 伊利亞放下電話走過來,他撫摸著琪曼的頭髮,說:“沒有人知道白鵬在哪裡。你知道他真的回家了嗎?有人說,美國人接他去了美國。” 琪曼被伊利亞的消息嚇到了,大眼睛裡汪上了水。她緊緊地抱著女兒,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丈夫的族人。 伊利亞的大手移到小女孩的頭頸上,臉卻貼近琪曼的臉,一面用琪曼聽不懂的話說了一個簡短的句子。琪曼不知道他說的是“叛徒的女人”,可是卻聽得出他聲音裡的惡意。 琪曼聞到伊利亞身上那種她熟悉的、白鵬那族男人的氣味。她戰栗起來,哭著聲音道:“求求你不要傷害我女兒。” 伊利亞沒有,他只是輕輕地把熟睡的小女孩抱起放在旁邊地上的軟墊上,然後粗暴地侮辱了琪曼,像一個東突勇士對付叛徒家屬或漢人俘虜那樣地沒有留情。 孩子醒了。伊利亞告訴琪曼可以走了。琪曼哭著說:“你會幫我找白鵬嗎?” 伊利亞為她的天真笑起來,輕佻地說:“你去美新處問吧,他們給他錢,他是美國人的狗。” 琪曼不敢再多逗留,帶著寶寶和她用身體換來的情報就去了植物園旁邊的美國新聞處。 母女在傳達那裡就被攔下了。除了丈夫每個月都來這裡拿“獎學金”,琪曼沒有其他的資料可以提供。她不甘心就此離去,在門口哭了起來。 美國南方莊園式的大樓梯上優雅地走下一對男女。男的是白人,冷漠的藍眼睛看到像混血兒的寶寶時變得溫柔了一點,停下腳步問怎麼回事。當聽說是拿獎學金的土耳其學生家屬,來打聽一個漢文名字叫“白鵬”的下落時,就恢復了高傲的姿態,皺起眉頭對旁邊的美女說:“安小姐,你處理一下。”顧自揚長而去,跳上了等在大門口的黑頭車。 安小姐看來也就是琪曼的年紀,卻穿著當時年輕女人早就放棄了的合身旗袍,她披著一頭長而捲曲的頭髮,臉上又紅紅白白地化了妝。她那打扮有點像中山北路做美軍生意的上班小姐,偏偏舉手投足卻又顯露出相當良好的氣質和教養。 她牽起寶寶的手,微笑著說:“妹妹好可愛,像個洋娃娃。喝汽水好不好?”她把母女帶進了大門旁邊的一間小會客室,開了兩瓶可樂給她們。她問琪曼怎麼回事。琪曼不知道安小姐只是這裡的一個特約聘僱人員,還不在正式編制之內,平時做的不過接接電話之類,以為遇見了青天大人,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情形說了。 雖然穿著旗袍,看起來態度雍容,安小姐專科畢業才兩三年,實際年齡比琪曼還小,她表現出同情的樣子,還像個閨友那樣替她出起主意來:“聽起來只有他那個朋友知道他在哪裡。”她指的是伊利亞,“你丈夫如果畢了業就沒有獎學金了,就跟我們這裡沒有關係了。”什麼也不知道的她,只是奉命“處理”來鬧場的本地人,能把人從美新處送走就是完成使命。辜負了琪曼的信任,臨走她還信口開河地一再叮嚀:“去找你丈夫那個朋友,他一定有辦法!” 琪曼竟然接受只是看起來像有權威的陌生人建議,第二天又獨自去找伊利亞“想辦法”。伊利亞沒有放過送上門的肥肉。完事後,他忽然笑著說:“有美金嗎?有的話可以幫你買護照,一千美金一本。” “不行!”古麗嚴詞拒絕了女兒從伊利亞那裡帶回來的路子。她和老韓商量過了,拿白鵬留下的美金頂個像樣的店面,讓琪曼上店裡做做收賬帶位的事情。好好地把快要上幼兒園的韓寶寶帶大比什麼都實在。 古麗說:“誰知道他是真的還是假的?三個男孩子裡面,伊利亞最不老實!現在就指望著這幾個錢養寶寶。怎麼樣也不能拿去打水漂!”她說著想起拋妻棄女的女婿,口中罵著伊利亞不老實,卻連自己都不相信還能有比白鵬更缺德的人。 琪曼尖叫道:“那是我的錢,你們不要打主意!小孩他不養,我為什麼要替他養?我要帶小孩去土耳其還給他,他自己去養!” 古麗聽了女兒這番狗屁不通的說法,忍不住怒道:“好歹寶寶姓韓!你弄個護照就能去找到他,把隨我們老韓家姓韓的孫女給他?你肯,我和你老頭也不肯!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吃了老娘多少牛肉麵也沒給過錢!” 母女各說各話,完全沒有交集,更沒有邏輯。與其說她們想要以高音量或氣勢折服對方,不如說她們更想發洩被所愛之人背叛的情緒。她們各自把嗓門喊到最高,歇斯底里地吼叫著。通常這種吵架如果在平輩之間就可能要打一架來定輸贏,如果像她們這樣都還節制著不動手,就會是氣長的得勝。 這場吵架的結果是琪曼揣著兩千美金巨款再入虎穴。伊利亞收了錢,說:“妹妹,錢也要,你也要!”就不顧琪曼的拒絕,又強迫了她。 伊利亞像情侶一樣攬著琪曼送到門口,還深深地吻了她,跟她說:“妹妹,三天你來拿護照。” 琪曼連辦護照起碼要填張申請表和收兩張相片的普通常識都沒有,只盲目地以女人的直覺相信著伊利亞是愛上了她才會一連跟她睡了幾次。雖然身上幾處留下的青紫都還在痛,琪曼卻充滿希望,幾乎是心情愉快地回家去了。 晚上古麗店打烊回家,聽說女兒送出去兩千美金卻連收條也沒拿一張,氣得全身發抖,母女大吵起來。琪曼眼看不拿出證據,沒法說服古麗為什麼自己那麼篤定伊利亞會出死力替她辦事,就終於說出:“用不到收據,人家他喜歡我!” 古麗敏感地把雙眼睜圓道:“你這不要臉的跟那個'伊不利思'睡了!”說著就欺身向前推打女兒。 “你說,是不是?你男人才把你丟了多久?你就這麼忍不住!”琪曼一面回嘴分辯,一面用雙手抵擋母親不留情的巴掌,樓上睡著的寶寶被吵醒,哭叫起來。 被一路推出了門外的琪曼看見幾個還沒睡的鄰居跑出來看熱鬧,又羞又氣,就排開眾人,向樓下跑去。夜已經深了,除了口袋裡幾個零錢,她什麼也沒帶。能去哪裡?沒有多想,也沒聽說過什麼“斯德哥爾摩症候”,她叫了個出租車去了伊利亞的小公寓。 伊利亞只聳了聳肩就接納了深夜自己來報到的女人。三天后伊利亞沒有拿出兩本外國護照交給琪曼,可是對琪曼回去取了衣物並且抱了女兒搬進他家的行動也沒有拒絕。兩個人就這樣簡單而糊塗地開始了同居生活。 老韓夫婦對女兒的行徑既失望又傷心,可是古麗打起精神跟老韓說:“女兒不爭氣,咱們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不是?!” 古麗願意讓琪曼把寶寶帶過去,是暗暗希望她和伊利亞能長久,雖然她不喜歡這個男人,卻不知為什麼覺得即使她看不上伊利亞,還是想女兒有個男人,孫女有個爸爸。古麗知道女兒的脾氣,心想琪曼遲早會回頭來找她要剩下的美金,不如趁手上有錢周轉,又沒有孫女絆腳,趕緊先把店裡的事辦了,如果將來琪曼這個不讓省心的孩子又有事,店是能養活一家人的活水源頭。古麗也是一個想到就去做的脾氣,就拋開煩惱,認認真真地開始找人看店面,著手搬遷,擴充營業。 琪曼走了三個月,爹娘早都堅持不住,偷偷地去找過好幾次了,可是隻大概知道個方向,沒有確切地址,去了也沒找到伊利亞的住處。這天老韓放假回來,古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又哭女兒心狠,明明住得沒多遠,幾個月了連小孫女也不帶回來見見。 老韓嘆口氣說:“反正她跟白鵬也沒有登記,寶寶領回來我們帶,她就嫁給伊利亞吧,這次好歹正式登個記。” 他們這里居處窄小,除非天冷或者沒人在家,大門一般都是敞開的。老韓夫婦兩人正在屋裡嘆氣、說話,門口跟個鬼一樣地走進來披頭散發牽著小女孩的琪曼。老韓喜出望外,還沒開口就原諒了女兒所有的作為,正要笑臉相迎,門口的琪曼卻痛哭起來,含糊的話語隻大約聽清楚幾個字:“……伊利亞打我……他不要孩子……他打我……” 琪曼口中還在呢喃,卻忽然把拉著女兒的手一鬆,彷彿雙腿發軟,人就緩緩倒在了地上,鮮血從她的裙擺沿著大腿內側流到了腳踝。明顯長高了的寶寶在旁淒厲地哭叫“媽媽”。古麗上前扶持痛哭,老韓趕忙到外面叫人幫忙救命。 伊利亞在琪曼肚皮上狠踢的幾腳不但踢掉了他不想要的胎兒,也踢得琪曼大出血,緊急動手術拿掉了子宮。韓家原先不願善了,可是等到不想承接涉外案件的管區警察踢完究竟這算家庭糾紛還是蓄意傷害的皮球,再轉到外事部門,持非邦交國護照還逾期居留的伊利亞也已經跑得不知去向。老韓夫婦只好忍恨盡心照顧女兒和孫女,在新址重新開張的清真小店果然成了一家人最後的依靠。 老韓辭了他的住家司機工作,在自家店裡幫忙,也方便照看孫女。一家人搬離原先租住的中華商場,就在清真麵館上面的閣樓起居,晚上中間拉起一張布簾,老少三個女眷佔了里間,老韓寂寞地睡在簾子外面。 琪曼調養好了身體,雖然一百個不情願,可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也只能將就地在店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帶位兼收銀。這樣平靜無聊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老韓夫婦開始擔心寶寶報戶口和上小學的事,琪曼卻不怎麼操心,每天攬鏡自照,覺得自己還是一向的花容月貌。可是隨著寶寶的長大,不但越來越少客人跟她說玩笑話,而且再沒有男人送衣服鞋襪,找她出去吃飯、試鏡了。 “花姨!你們搬到這裡多久了?離我辦公室這麼近都不知道,一次沒來過!要不是今天同事說要介紹一家好吃的牛肉麵——”店在新址兩年再度打響名號以後,十二年前的熟客許志賢忽然跟著一堆人來到店裡,驚喜交集地跟韓家人打招呼,“咦!琪曼?琪曼!你是琪曼!長大了,長大了!頭髮長了認不出來了。上次見你才高二還是高三嘛?”志賢像個大哥哥一樣地親切,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說過琪曼像心中的女神奧黛麗·赫本,當時二十幾歲的他還曾經找過各種機會接近琪曼,引起在韓家寄居、對他先有意的古麗好友女兒不愉快的往事。 志賢這十來年變化很大。在花姨小店做無薪幫工換吃白食兼泡妞的時候,他剛從家鄉高職畢業當完兵,考進台北的公營事業單位做僱員也才兩三年。和韓家失聯的這十二年來,他不但夜間部大學畢了業,還曾經奉派到美國短期進修,又利用幾次出去的機會半讀半買了一個洋碩士頭銜。一九三九年出生的他,剛巧趕上蔣經國主導的“催台青”政策,拿公費跑了不少地方,見了很多世面。他原生家庭的家境雖然一般,可是許家在南部卻算是一個大家族,他的岳家更是殷實的富戶,看中他上進有前途,不但把讀過家事專科學校的女兒嫁給他,還厚厚地陪嫁,讓小兩口贏在起跑線。 外省人官員在兩蔣時代,除了過得了硬的“夫人派”,多數並不敢投資房地產或實業,否則一旦報告打到小蔣那裡,被貼上愛財的標籤,或者扣了不思反攻的帽子,就等著丟烏紗帽或坐冷板凳,仕途可以戛然而止。反而本省人官員沒有祖產可依的也有人頭可靠,像志賢這樣家有賢妻懂得利用岳家的財力和婆家的人脈,配合夫婿那裡聽到的產業開發消息,很快自家就成了社會新貴階級。昔日那個純樸的南部青年,也脫胎換骨,和琪曼重逢時已經是一個頗有身家和地位的台北官場明日之星。 可憐昔日少艾琪曼所遇非人,不滿三十歲卻已歷經滄桑。即便琪曼素來自戀,又從來不是一個聰明自覺、思想複雜的女人,可是一和媽媽古麗吵架,就要被提醒一次曾經行差走錯,現在已是殘花敗柳。母女二十四小時一起生活和工作在鬱悶狹小的店兼家中,幾乎日日都有齟齬。琪曼和父母的關係變得非常差,她天天都盼望有人能愛上她,帶她離開這個家。 她覺得志賢就是那個來救她脫離麵店苦海的人。可是她不知道怎麼愛回去,她是只懂得愛自己的琪曼,唯一愛過的白鵬狠狠地負了她以後,她就變得更自私,連對父母和女兒都不願付出。幸好她還懂女人有青春和身體可以交換,她想也沒想志賢現有的家庭,一點沒有思想掙扎地就跟了這個願意豢養她的男人。而志賢,卻永遠記得的是他相逢未娶時,因為家庭責任回鄉相親就夭折了的,他這一生從沒開始也沒得到過的愛情。他用一間登記在他母親名下的郊區公寓安置了琪曼,達成情人脫離閣樓蝸居的願望。 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他會跟琪曼說一個他在美國進修時學到的英文詞組:“Love at first sight!我們是一見鍾情。”他看穿她的滄桑和憔悴,眼睛自動捕捉到每一個琪曼看來還像十八歲他初次看見,她穿了件紅色高領緊身毛衣,像團火一樣從巷口向他走來的定格剪影。 琪曼為他剪回學生時代的男童發式。志賢親吻著琪曼裸露的肩膀,摸著她短短的頭髮,在她耳邊低語:“你剪短了頭髮真像奧黛麗·赫本。你記不記得你穿過一件'春天女神'裝拍雜誌封面照?” “香港電影公司替我拍的那一組更美,你沒看過,我最喜歡了,可惜他們不給參加招考的人。”琪曼把一條大腿跨到志賢的身上去挑逗他,“我不願意脫光拍照,就沒被錄取,後來你看那些去了香港紅了的都拍了裸照。我都是我媽害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即使不是靈和肉的結合,如果男女之間相互吸引,肉體也盡夠維持一段長遠的關係了。 時間拖得夠長,滄海都能變為桑田,何況是家裡沒有第二個孩子可以溺愛的老韓夫婦。跟獨生女慪氣冷戰不到半年,古麗和國清就接受了琪曼成為志賢外室的現實,再度原諒了女兒所做的一切。琪曼向來懶理家務,遑論主持中饋,伺候良人。不久就對父母的心軟得寸進尺,以捨不得寶寶不在身邊為理由,把老小都接來同住。老韓夫婦只好城中店里和郊區公寓兩邊奔波操持。 上世紀七十年代去古未遠,台灣的風俗是清朝的閩南底子加上五十年日本殖民文化的熏陶,有辦法的男人三妻四妾不算稀奇。政治圈風氣更差,外省官員還遮掩一二,本省官員習慣不帶妻子出席社交活動,閒話之間竟會讓人覺得沒有外室不算成功的男人。志賢聽慣、看慣了身邊長輩和同儕的作為,對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就能把少時的夢中情人金屋藏之,真有說不出的得意。愛屋及烏,他對長得像混血洋娃娃一樣的韓寶寶幾乎也視如己出,反正志賢元配生了三個兒子,自己家裡沒有女兒,他就一直喊寶寶“女兒”。 “女兒”長大了。這個沒有一紙婚書的“家庭”能維持下來,甜美乖巧、學習優異的“女兒”要居首功。琪曼雖然年輕的時候是天生尤物,可是隨著年齡增長,過了四十歲以後,跟媽媽古麗有胡人氣概的臉孔越長越像。不但頭髮漸漸枯黃稀疏,昔日明亮迷人的歐風大眼,也眼窩更加深陷,原來挺直的鼻樑又有點出鉤,薄而小的嘴唇更是提前乾癟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邊疆民族的血統影響,琪曼整體看來竟比同齡的純漢人顯得蒼老。幸好她因為挑食,又喜歡買零食吃,不好好吃三餐,把腸胃搞壞了,雖然這也弄得原來白皙的膚色變得混濁,卻幸而沒像古麗一樣中年發福。 志賢的官職高升,把家都搬到和老闆住的名宅大廈比鄰去了,這個不大像樣的“金屋”也越稀罕來到,可是一旦“回家”,女兒寶寶的種種才藝和學業上的成就就是家庭閒話的焦點,一家子談談笑笑,看起來也很溫馨。關門熄燈以後,琪曼主動的態度和玲瓏的身材也還是能激起早已在元配那里高掛了免戰牌的男人的熱情。 然而男女之間的種種終有讓人生厭的時候,尤其是當激情退去,彼此的期望開始產生落差,對話總說不到點子上,在一起只是相互的習慣和責任,沒有法律和道德的約束,卻還斷不了。明明是香艷浪漫的小調,被時間磨成了荒腔走板卻天長地久的哀歌。 志賢其實對琪曼一家人不差,他比照“前輩”們的做法,在給琪曼固定的月費之外,把韓家住的房子也轉到了琪曼名下。他和琪曼之間沒有子女,能把一個“歐巴桑”情人安頓到這個地步,志賢覺得自己是講感情、有良心的男人。 其實琪曼並不是一個容易安撫的情婦,她喜歡跟志賢出去,哪怕是到附近街上走走,攤子上吃點東西,也好過在家裡待著。原先還沒有路人認識志賢,而且志賢覺得手腕上鉤著一個大美人出門,滿馬路都是羨慕眼光的時候,志賢也常常如她所願。可是等志賢官越做越大,琪曼的艷光也越來越黯淡,他就不帶她上街了。 志賢坐了幾年產業單位局長的位子,就以“台籍精英”的背景被黨部輔導回鄉去參加民意代表的增補選。他和家族評估過收益以後,志賢接受了參選安排,而且順利當選。離開了公務員的身份對志賢而言真是大解放,民意代表能夠運用的資源讓他大開眼界,只要設立一個什麼法人讓老婆或小孩去主持,他就可以擺脫可能吃上的貪污罪,他的家族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撈得風生水起。其他細節儘管放手讓“知禮數”的廠商去處理,他這邊就由“夫人”去銀行點點數就行。比在自命廉潔的小蔣底下當公務員風險小,利益卻大得多,更別提其他各種“好康”。 上世紀八十年代台灣交際場合流行起了酒店文化,和傳統酒家女相較,“酒店美眉”更對志賢這種“新派”政客的胃口,少壯民意代表和商人利益交換的場合就從酒家移樽前往。志賢就在酒店裡又結識了幾位相好,都由相熟的商人朋友替他買單。這樣一來,分給琪曼的時間就更少了。志賢太太是典型受了日本殖民文化影響的傳統台灣閩南女性,除了家庭經濟和子女,其他丈夫的作為一律不去深究;做丈夫的也知道自己的花花草草都在大門之外,只要他進了門,換上太太擺好的拖鞋,他就進了她的地盤,唯她是從。 志賢也把家這個城堡維繫得很好,子女和老婆都對他這個一家之主很尊敬,漸漸他連在家也擺著道貌岸然的官架子,對子女也打起官腔,老婆看他在外面步步高升,就覺得一切理所當然,對身為“要員”的丈夫工作忙累非常體諒,從沒有抱怨,一回家就替他進補,為他的健康把關。志賢起先沒太在意冷落琪曼,接到琪曼要寶寶打電話催一兩個月不見人的“爸爸回家”也用忙累做藉口。可是琪曼不但不懂台灣官太太怎麼做,她連如夫人怎麼做也不明白。她知道自己是“小”,可是她的心裡卻自有一套先來後到的標準。志賢太太的道她讓,比如逢年過節志賢都得留在“那邊”,連媽媽古麗跟女兒鬥氣的時候都要說一句“人家那邊有兒子”的風涼話。可是等琪曼懷疑“丈夫”在自己之後又有了新人,這個氣她可不忍。她反正長日無聊,又不識大體,唯恐天下不亂,就跟踪、監聽的什麼都來,還親自去酒店鬧場。弄得豬朋狗友都知道“許委員”有一位厲害的“老二”。琪曼竟然就這樣闖出名號,成了半公開的“二夫人”。 韓寶寶大學最後一年的時候,蔣經國死了。台灣沒亂,國民黨裡亂成一團。接班的李登輝剛上台還不得不重用外省人,可是講浙江國語的人總讓人不放心,老李要和講閩南家鄉話的抱成團,他一面用官位讓幾個外省官迷內鬥,一面在閩南人中間培植羽翼。志賢的機會來了,他做過事務官,有豐富的文官經歷,又受過“選戰洗禮”,有群眾基礎。他這邊才被報紙說有可能被延攬入閣,那邊在野黨就開記者會揭發他的婚外情,二十二歲的韓寶寶也被說是他的非婚生子女。這個負面消息斷送了他的仕途,幸好他還能繼續做民代。可是民意代表是有任期的,台南又是國民黨的“艱困選區”。到了選舉,就有幕僚出主意,說“二夫人”的事情瞞是瞞不住的了,一定會被對手攻擊,不如將錯就錯,要她出來公開剃光頭,表示向元配的懺悔,這樣才可以贏回因為外遇而流失的婦女票。 鬧出緋聞後,志賢太太從頭到尾沒有過問丈夫一句,也不知道是生性冷靜鎮定還是早就知道他“外面有人”,所以不大驚小怪。記者堵到她問,她就避走,實在避不掉,就說一句:“我相信我先生。” 她這相挺到底的態度讓平素在家像包公一樣威嚴的志賢也有幾絲慚愧,某日就忽然對老妻說:“那個查某嬰崽不是我的。”志賢太太冷冷瞅他一眼,輕聲說:“我知樣。”就走開了。留下在屋裡的志賢雖然放下心來,卻覺得自己老婆真是高深莫測,反而那個跟他吵吵鬧鬧了十幾快二十年的琪曼讓他感覺親切,也更有把握一點。時間久了,他的身份不一樣了,他忘記了年輕時曾經的“一見鍾情”,以為還留著黃臉婆情婦全是自己仁義。 可是琪曼對要她剃光頭的事卻吵鬧得過了頭。她先把來游說的幕僚罵了出去,再打連環電話把志賢威脅到家裡來鬧:“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老娘跟了你多少年?你到了選舉,你叫老娘剃光頭?你怎麼不叫你酒店裡認識的美眉排成一排去剃光頭?叫你的女人都去出家做尼姑啦!” 古麗就出來幫腔:“我們是信真主的,你叫我們琪曼去做尼姑?你良心黑不黑?你吃了老娘多少牛肉麵?老娘把女兒給你做小老婆,自己還給你做老媽子!” 韓國清也發怒了,雖然晚了快二十年,他還是說了:“我早就想把你這小子揍一頓!” 志賢沒口子地解釋這都是幕僚的主意,這不正和大家商量嗎?選情告急,可是還沒決定不是嗎?他一面申辯,一面感到琪曼和古麗兩母女各方面的相像,琪曼可不也到了他初到花大姐清真館時候古麗的年紀嗎?他跟他們吵著吵著火也上來了,這也算他養著的一家人呀。志賢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對你們有什麼不好?你們幫我不也等於幫自己?我垮台了,你們有什麼好高興?” “你們不要吵了!”寶寶忽然從里間衝出來,大聲壓制了爭吵不休的眾人。她轉過身正視志賢,道:“爸爸,你們不要吵了,我去剃光頭!”可是她有一個條件,剃了光頭以後她在台灣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志賢經濟支持她出國去讀研究所。 美麗的寶寶在扎得像戲台一樣的競選場子里當眾落髮,她垂著淚,替她的母親向元配賠罪。台北下來的鍵盤手被寶寶和地緣所在激發靈感,彈奏起主旨八竿子打不著,可是歌詞中提到混血美女在台南海邊癡等情郎的《安平追想曲》。台下婆婆媽媽哭成一堆,幕僚幾乎是快樂地在一旁偷偷評估可能回流的婦女票。被迫站上台接受謝罪的志賢太太卻在醜聞發生後首次當眾痛哭,平素冷靜到不動聲色的“正宮”在這個荒誕的時空裡哭得真實而淒慘:多麼殘忍啊,他們不准她不承認丈夫對她和家庭的不忠,還要她上台公開表演大度。 下台的時候記者依慣例湊上前去問白痴問題:“夫人,夫人,你為什麼這樣傷心?”官太太一面抹淚,一面得體地回答:“小孩是無辜的。”那根本就不是她丈夫志賢的骨肉啊。 韓家除了寶寶這個當事人,其他都沒去現場。寶寶用一方絲巾紮起她的光頭回家了。古麗看外孫女的樣子,說:“我以前也剃過光頭,再長出來的頭髮可好了。”寶寶笑一笑,說:“姥,以後我出國發財了,帶你去麥加。” 琪曼在客廳看電視,見女兒進來只家常地說:“回來啦!絲巾新買的啊?”就沒心沒肺地轉頭回去等她要看的連續劇。 除非志賢事前吩咐要看有他英姿的電視新聞,否則這個家裡一向只收看娛樂節目。這天這家人就這樣輕易地錯過為了琪曼而在南部上演的悲情大戲。琪曼把電視音量調大,聽她喜歡的連續劇片頭曲《瀟灑走一回》。她知道韓寶寶去剃了頭,可是那又如何?反正沒要她去。何況寶寶頭髮也沒白剃,原先志賢一直不如對自己兒子那樣大方,始終不肯痛快答應出錢讓“女兒”也出國留學,現在也肯了。 “不管怎麼樣,日子反正都要過下去!”琪曼想起媽媽古麗常說的話。她從來不是個聽媽媽話的女兒,這句卻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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