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10章 朝聖之路

都說安太太不會生,安家就兩姐妹,姐姐安靜和妹妹安心差了五歲,中間並沒有個一兒半女。安先生到台灣以後還在原來的國營單位,雖然職位高升,業務範圍卻從中國三十六省縮減到台灣一省外帶點福建省原來的零頭。他私底下自嘲是從芝麻升成了綠豆,外面搞不清楚的說起來卻是“官運亨通”。地方小,走動方便,年節來家送禮的人竟比在南京的時候還更多。安先生儀表堂堂,又是實業專才,到台灣的時候才四十歲,有嫉妒的人酸他,說像他這樣的怎麼可能外面沒有兒子?台北社交圈還時不時地無風起浪,傳一下他的風流韻事。可是安太太很篤定,跟其他官太太們一面搓麻將一面聊天,說起安先生的時候鼻子裡噴氣,道:“哼,我對我們安先生可從來沒有不放心的!”

安太太金舜蓉是大家出身,說話有分寸,換了個口沒遮攔的女人,就會乾脆澄清問題出在先生這邊。不過有眼睛的人也該看得到,就算有過幾次桃花,還只有她金舜蓉能替他結果。可不,安先生留在鄉下老家照顧公婆的元配辛貞燕也多年無出,當初休書上用的理由就是這一條。沒有那封休書,安太太娘家就算到了民國朝中無人,金家也還是滬上富戶,她老太爺金八爺也還是租界裡的紳士,哪怕是個老姑娘,金家也絕不會答應給戶“鄉下人”財主做二房。 手上有張前房的休書,金舜蓉應該穩坐安太太的位子,沒想到造化弄人,國民黨撤退到台灣的時候,安先生老家靠海,安家兩個老的聽說原先在南京的兒子去了台灣,也不知怎麼神通廣大地在國民黨都遷到台北以後,還能從原籍雇了條船,帶著從未真正下堂的兒媳,和同族過繼給辛氏、才滿周歲的“兒子”安亦嗣,以及幾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不怕死的“黃魚”,毅然投奔怒海偷渡尋親。

這樣一群烏合之眾,老的老,小的小,居然福大命大地一路躲掉兩岸的槍子砲彈,平安登陸戒備森嚴的台灣海岸。這下糟了糕,安太太在台北忽然上面冒出一雙公婆,鼻子跟前多了位“大姐”,原來有女萬事足的丈夫膝下還多出個“兒子”。這種事情安太太怎麼能答應?幸好國民黨那時候要建設“復興基地”,重用技術官僚,安先生步步高升,靠他高級公務員的薪俸在物價低廉的當時竟然也養得起兩個家;安家老太爺、老太太一方面明白家和萬事興的道理,一方面也離不開晨昏定省的孝順兒媳,就跟著認命替負心郎孝親的辛貞燕,拖著長孫亦嗣,一起搬到市郊中和鄉一間農舍改建的洋房裡,分爨而居。 兩老搬過去後,安老太爺用紅紙寫了祖先的名諱往牆上一貼,中和鄉這邊就成了正牌“安宅”。兩老在的時候安先生每週兩天一定要過去省親,週六還要奉慈命在那邊“過夜”,回到台北濟南路這邊家裡,安先生都說是陪著父母打了一晚的牌。安太太雖然一直有點狐疑,卻也自信了解丈夫的那點能耐。只是過年的時候躲不掉全家大團圓,舜蓉這個安太太一定要過去向公婆拜年,兩位安太太必須要濟濟一堂扮姊妹,舜蓉得叫崴著兩隻解放腳,上海金三小姐眼中的鄉下女人“大姐”,聽著女兒喊梳了個巴巴頭的土婆子“大媽”。

聲稱是過繼來的兒子亦嗣一年年長大,男孩會說話了,婆婆讓叫舜蓉“小媽”,更讓安太太氣在心頭。舜蓉看見亦嗣越長越像貞燕,就越來越懷疑不是過繼來的兒子。算算時間,如果懷胎十二個月是有的事,就有可能是安先生來台灣前最後一次回鄉省親時播的種。安太太自己心裡疑神疑鬼,雖然找先生吵過,卻不敢盤問深究,幸好看見安先生對元配的兒子冷淡,遠不如對自己兩個女兒的疼愛,才心裡好過了一點。 安家兩老過世以後,中和“安宅”中樞瓦解,安先生不用再去請安定省。最讓舜蓉欣慰的是,丈夫不等吩咐,就主動徹底自絕於“那邊”,甚至對繼承安氏香火的兒子亦嗣也不理會了。這時反而是又穩坐安太“大位”的舜蓉感覺過意不去,就動用“當家人”的權威,只把往昔月費比照二老在世時減半,可也還是按時送去。只是她自己當然不會再去喊“大姐”,送現金這種差事又不放心交付給司機或女傭,這個舟車勞頓,還要跟“那邊”說話打交道的苦差事就落到當時剛剛上高中的安靜頭上。

安靜那時也就每個月從濟南路家裡轉車跑一趟中和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安靜也弄不懂,為什麼在離開多少年後都還夢到自己走在那個荒草蔓蔓的院子裡,去給“大媽”送錢? 那個黑瓦灰牆的房子前身是農舍,改建後院牆一圍,連院子有將近三百坪。前面的鐵柵門永遠是虛掩的,推開後的那條小徑無論四季,總是佈滿落葉枯枝,踩在上面一步一聲“吱嘎”,怎麼小心走都像後面有個看不見的人跟著。正房重修時上了石灰,換了黑色厚瓦,可是原先安老先生一度用來養花的偏房還是早先土磚薄瓦的農舍。偏房才失修幾年,已經看著有些牆傾圮,整個院落清冷殘敗的模樣像極了小說裡描寫的冷宮。 安靜從十五歲起去“那邊”送錢,一直送了五年,到她要出國的那年,這個任務才移交給了小她五歲的妹妹安心。安靜最後一次到“那邊”的時候帶著妹妹一起去,算是任務交接。那時安亦嗣已經十歲了,剃著光溜溜的一個頭,貞燕要他喊大姐姐、二姐姐,他也不叫人,眼睛溜溜地轉。

安靜照例說:“爸媽問大媽好。”然後把裝了錢的信封放在桌上,大家靜坐一會,再問:“大媽還有事嗎?”這就是要告辭了。貞燕也就指著桌上一瓶早先預備在那裡,自己做的豆腐乳或是衝菜,要她帶回去,說:“你爸媽喜歡吃再來拿。” 頭兩年貞燕還會多問一句安靜父母身體好嗎,後來就連這個虛套也省了。安靜有點想告訴大媽下次來的只有安心,可是那樣就要談起自己出國的事,說來話長,又好像跟大媽太親熱了會對不起自己的親媽,就只如往常一樣地站起來淺淺鞠躬道再見。 兩姊妹出得院門,才向公車站方向走了幾步,安心吐了一口大氣,用力推姐姐一把,一面抱怨:“中和這裡搞得像個鬼屋一樣!這地方晚上叫我來我絕對不來,嚇都嚇死了。”她學自己媽媽,用地名代替人名,喊“中和”不喊“大媽”。

“阿爺、阿奶不在以後都是我一個人來,你才第一次就嚇死了!”安靜說著,輕輕推回妹妹一把表示嗔怪。 安心怨道:“爸自己都不來,媽還要我們來。以前來這裡媽就不高興,覺得自己被爸騙了,好像做了小太太。現在叫我們來,那我們覺得自己是小太太生的就會高興呀?真是的!” “媽說人家也孝順了阿爺、阿奶一輩子,還有個亦嗣,再怎麼樣也是我們的弟弟。”安靜替安太太講話。 “亦嗣越大越討厭!你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哪裡像安家的人?媽就是人太好,才被爸騙了,現在還幫他養中和這一家。要是我才不干,又不是欠她!要錢叫她來拿呀,要我們送什麼送!反正媽那種從前的女人就是太可憐了!”安心感嘆道。她初中剛畢業,事理明白得不多,一味同情被爸爸“騙”了的自己媽媽,對幽居撫嗣的大媽滿腔怨憤,卻沒想到“中和”這位跟她同情的自己媽媽一樣,也是個“從前的女人”。安心青春正當時,雖然上個月才因高中落榜好哭了幾天,這兩天又因為五年制專科發榜,考上外語學院,做了姐姐的學妹,心情雨過天晴,自我感覺前途是時代新女性的一片光明。

“做現在的女人難道就容易?”安靜輕嘆一口氣。她今年夏天五專畢業,生日月份大,明明才二十歲,照年頭算起來卻快叫二十二了。同學有找到工作的,也有發了喜帖要結婚的,她卻在補習烹飪、英文口語和學習駕車。照說她一個外語專科學校的學生,讀了五年商用英語還補習什麼口語?可這都是應她在美國的那個對象的要求。 對象叫黃智舒,和安靜通信已經一年了。黃氏也是江南望族,清末以來子弟不再參加科舉,相信工業救國,漸漸滿門經商。黃家老太爺在家族中不算發達,只幫襯做大生意的族兄,人家吃肉他喝湯,卻自己定位是個儒商。黃家跟他們一些做生意的宗親都在國共內戰時去了美國或香港。安太太覺得兩家門當戶對,就男方比她理想中的女婿大了兩三歲。黃智舒滿三十歲了,已經在美國拿到了理科博士學位,有工作,有美國身份,還在工作的國立研究單位附近小鎮上買了房,和父母一起住著,確是不可多得的理想女婿人選。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不是從大陸本土直接到美國,就是從大陸到台灣再考取留學考出去的,除了少數公費留學生,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陽盛陰衰得厲害。雖有少數排除歧見,打破藩籬,華洋通婚,多數留洋的男生都留成了大齡光棍,就算自己瀟灑不著急,父母也都到處尋求華裔“閨秀”來替兒子們解決婚姻問題。這些過了婚齡的男青年不少算得上是名門子弟,大陸老家的門讓共產黨關起來了,這下只能指望小小台灣的官小姐來遠水救火。 一九四九年離開家鄉時候還是小學生的,像安靜這種“名門閨秀”剛剛長成,含苞待放。那時候台灣戒嚴,海峽又靠第七艦隊庇護,美國在台“天威”正旺,自由寶島誰不嚮往?有點辦法的女生父母也在太平洋這頭削尖腦袋替女兒們想門道出國。

“氣死了!氣死了!”安太太到家的時候簡直弄得一個鬢亂釵斜,一面口中罵罵聲,一面不顧風度地解開旗袍領上的釦子透氣。 她這天和另外三個相熟的太太在幾個政府衙門之間奔來跑去地辦交涉,用她的說法那是“到處碰壁”。她投訴給安先生聽:“那個護照科的幫辦最可惡!是,我們朝聖團是去西德,沒要你改呀。下面加幾個字,'途經美國',不犯法吧?就不給你方便。閻王好鬥小鬼難纏,陳太太說只能找他們沈部長。呃,你不是也認識沈昌煥嗎?” 安先生橫她一眼,不耐地道:“你們這叫什麼事!還好意思去找部長?人家部長丟了大事不管,來管你們幾張護照?依我說就該叫小靜明年再去參加留學考,去美國就正大光明去美國,不要湊這個朝聖團的熱鬧,走什麼後門!”

“你寶貝女兒今年沒考上,你保證明年考留學就考得上?再說明年考還來得及嗎?”安太太自己吃了做老姑娘的虧,當年娘家沒有時間細細訪查,落得跟人共事一夫,丈夫睡在“那邊”的晚上,感覺自己名門淑女卻糊里糊塗“做了小”,也滴過幾滴怨婦清淚。聽到安先生對她愛護女兒的一片苦心撂官話,不免怨氣沖天:“你少說風涼話!青春就是女人的本錢!要不是我找到這個路子,就小靜那個溫吞脾氣,她就坐在家裡用功再考三年也不一定考得上——咦?小靜呢?還沒回來?去趟中和也能去那麼久?這個小孩做事情就是拖泥帶水,慢得讓人生氣!” 安太太對丈夫的不滿轉移到女兒身上,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老是遺憾,其實安靜小時候也還好,後來不知道是否到了台灣水土不服還是怎麼了,人變得鈍鈍的,硬就沒有小女兒安心機靈,會討媽媽喜歡。 “安靜名字起壞了!”有時候家里人這樣開玩笑,嫌安靜遲鈍。其實安靜也不像她的名字那樣,光是靜靜地不說話,她是有反應的,還很聽話,只是好像永遠帶著點受了驚嚇的表情,常沒辦法把別人給她的指令執行到讓人滿意。比如學習駕車,她上的是要多繳錢的保證班,可是全班就她一人沒考過,得回爐去再上一次。安太太帶點諷刺地提醒她,小學游泳上過三個夏天的初級班以後,才和比她小五歲的妹妹一起升上中級班,這回可沒三年的時間等她考上,朝聖團要去西德瞻仰聖禮,預計的出發時間不會為了她拖拖拉拉的脾氣更改。 安太太為了安靜參加朝聖團這事算是煞費苦心,不但女兒自己,原來只拜祖先的安太太也在不久前受洗成了天主教徒,在祖宗牌位旁掛了串十字架。這一切佈置就為了安靜能參加天主教一九六○年在慕尼黑舉行的祝聖大會中國代表隊。安家原來沒有哪個是天主教徒,對於為什麼“洋和尚”會組成這樣一個幾十人都是未婚處女的朝聖團起因並不了解,等到安太太在牌桌上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晚之又晚,幾乎她知道的幾家官小姐都入選了,正在辦理護照。要不是外務部門幾個不知道自己斤兩的小幫辦非要按著慣例辦事,一開始堅持發給朝聖團員團體護照,要如花似玉的團員們只能團進團出,耽誤了時間,慢了不止半拍的安靜都趕不上補交遞件。 不能怪安太太她們後來在牌桌上講起來要得意地笑。原來折騰一陣,政府的對外部門還是發了朝聖團員一人一本普通護照。坐安太太上家的太太說:“什麼團進團出,想得出!外務部門要面子,現在只好說是西德政府不接受團體護照,所以才改發普通護照的。外務部門那幾個人就是拿了雞毛當令箭,找麻煩——碰!” 安太太“吃”還沒喊出口,她下家的太太說:“我也碰一個——真是,不懂事!” 小公務員是不懂事,哪怕國民黨都敗到台灣來了,官小姐後面還是官太太,官太太后面還是官哪! “現在的問題是內務部門這邊沒搞好。”上家太太消息靈通,她女兒參加朝聖,其實是因為大專聯考落榜,要去美國讀大學,家裡都安排好了,這次花了這麼多路費,動用這許多關係,已經是志在必得,美國非去不可。 “內務部門發的公函裡就說去西德,搞得外務部門這邊逮到機會刁難,就故意在護照上寫只能去西德。”她看著安太太說,“上次去外務部門算白去了。後來你沒去,我們又去了兩次。陳太太也找了沈部長,他說部長不管護照,丟給他的次長。內務部門和外務部門踢皮球,外務部門說內務部門再補一份公函增列朝聖團目的地是西德,可是途經法國、美國什麼的,他們就照辦。” 安太太說:“內務部門這邊我們老安熟——吃!” “等你們老安?早去過了幾次了,有什麼用?內務部門那些師爺精得很,一點責任不負,送了公文去上級行政機關請示啦。”另一位太太說,“我們家老爺子還打官腔,說台灣的'最高行政機關'不是旅行社,管到你們朝聖團的行程?他說養了這些公務員真是有空,寫些公文來來去去跑死馬——嘿!就等這張!胡了!” 安靜不知道她參加的這個官小姐朝聖團後來成了台灣史上一件粉紅色醜聞,外務部門、內務部門很多小公務員都為這件荒唐的公案寫了檢討,那時候還沒被台灣特務機關抓起來的輿論“清流”也藉題發揮,在報上罵了成個月。這場官太太大戰政府在台灣各個衙門的著名戰役,娘子軍團大獲全勝,報上酸的“處女團”幾十位千金小姐就跟著大名鼎鼎的“洋和尚”放洋去了。 朝聖團一行除了領隊的總主教以及其他有職位的幾個人有始有終,回到台灣被報紙繼續修理,全體處女團員最後都一如原先家長們安排計劃的那樣先後去了美國。有美籤的幾位小姐更是在法國轉機的時候就脫隊直接去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安靜出發前時間不夠,也沒想得那麼周到先去弄張美國簽證,只得隨隊去了慕尼黑。安靜乖乖地在慕尼黑待了七天,如願瞻仰聖禮,還確確實實地從心底接受了天主,看到主教聖顏的時候還情不自禁地流下喜樂的眼淚。其他的事情她就交給天主,跟著幾個有主意的朝聖團里新交朋友到處跑。果然天主保佑,慕尼黑的美國領事不懂自由寶島人民出入境的不自由,和刀筆師爺在小姐們護照上留下的玄機,糊里糊塗地發了簽證。有點自卑自己只有五專學歷,生性又不活潑機靈的安靜,就這樣繞道歐洲,不負母親安太太的苦心,輾轉來到了當時的世界樂土美利堅,在滿二十一歲的生日那天,順利地嫁給了家裡替她選擇的,之前通過信卻未曾謀面的黃智舒。 “你那個老婆——”安靜的婆婆黃太太本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和太太,還受過高等教育,可是生不逢時,先在祖國做難民,再到外國做二等公民,顛沛流離的日子一久,看得見的就剩孔方兄上的錢眼了。也是,祖產都被“共”了,歸期渺茫,用美金過著日子不能不精打細算。其實剛開始媳婦過門見喜,甚至接二連三地大肚子,兩老都還很高興家族興旺,黃氏他們這一房在海外香火不滅。等安靜生到第四個的時候卻忍不住了,皺眉道:“太會生了!你們就不知道要避孕嗎?她這樣自己不能出去工作,我們也沒有力氣替你們帶小孩了。” 孩子是天主賜的禮物,安靜不能不要。生第六個的時候,快要崩潰的丈夫黃智舒就“自行了斷”,沒有和誰商量就做了結紮手術。公婆這時也熬到了夠資格搬進老人公寓的年紀,就不再堅持等待什麼地理位置更合理想、房間更大的居住單位,收到通知馬上搬離新墨西哥州,把原來出了頭期款和兒子合買,打算三代同堂的獨立房屋讓給兒子、媳婦,算是被第六個貝比嚇得落荒而逃。兩老想,就為圖清靜也不能再跟兒子一家八口住了,更何況兒子家裡食指浩繁,跟他們一家住,光沒沾到,怕自己一點老本遲早都要貼進去相幫養小孩,哪敢再肖想被小孩子纏得不能分身的媳婦侍候。 有條有理的美國日子,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過得快。如果像智舒和安靜這樣住在沙漠州的小鎮上,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怕不種田,過得也跟太平盛世的農民差不多,十八歲就可以預見自己八十歲坐在搖椅裡曬太陽的樣子。 安先生和安太太起初也去過那個住了很多博士和科學家的沙漠小鎮探過女兒,可是每次都提早打道回府。 “鄉下人,小靜完全成了個鄉下人!”第一次赴美探親,安太太自己一個人去的,轉了幾道飛機。安太太費這麼大的事,原來也是想替外語專科剛畢業的小女兒探探路,看怎麼也能像姐姐一樣,讀書也好,嫁人也好,反正也“留個美”,鍍鍍金。安太太去大女兒家住了兩週,回到台北後她臉色慘白,聲音發顫地向安先生投訴:“他們家大人、小孩的頭髮都是她自己剪的。”安靜還自告奮勇要替她媽媽也修剪修剪,把在台北每個星期由司機車去知名美容院洗頭和做頭的安太太嚇得夠嗆。 “小孩的衣服都是教會里人家捐的拿回來穿,”安太太說得眼淚都快流出來,“要嘛就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像窗簾一樣的粗棉布。” 安先生卻聯想到電影裡演郝思嘉的美女費雯麗,拉起那塊絲絨窗簾就做了件頂合身的晚禮服,就說:“蠻好的。美國人就是勤勞,什麼都自己動手來。我要有機會,我也喜歡自己動手種種花什麼的。”他嚮往地說,“美國人守秩序,開車不按喇叭。那裡空氣也好。小靜住的地方乾燥,老了不會風濕。看她寄來的照片說是沙漠地帶,院子也是有花有草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啊。以後能到那裡去退休養老一定延年益壽。”安先生去過美國開短期會議,到華盛頓、紐約、舊金山幾個大城待過幾天,印像很好,和女婿也在旅館裡見過面,婚後老大肚子的女兒旅行不便卻錯過了。他一直想找機會到女兒、女婿住的,在他心中像世外桃源般的小鎮,也去住上個十天半個月就太理想了。 可是輪到安先生真有機會和太太一起去美國探望女兒、女婿,在少見花樹、多見仙人掌的小鎮住幾天的時候,他卻不到一個星期就提出要縮短行程。安先生說多年未見的女兒看到就安心了,他現在反而掛心公務,決定早點回台北述職,歸隊上班。安氏夫婦那次親身考察歸來,回到台北後,安先生再也不提自己早先對美國桃花源的描述,對要小女兒去美國深造的熱心也明顯降低。他跟安太太說:“安心考得上托福,有學校收她,就去。要她姐夫介紹個朋友,那就不必了。她不嫁到美國去,我們也留個養老女兒在身邊。”言下之意聽起來是不打算去美國投靠女兒,到井井有條秩序良好的小鎮去養什麼老了。 娘家人看起來對“去美國”都失去了熱情,安靜又是家里和教會裡兩頭忙,連信和電話都要等到年節才通。只是安太太到底是做媽的人,一想起來就像海峽對岸有兒女下放在大戈壁裡的父母親一樣大包小包地寄慰勞品。安太太所寄包裹的內容隨著台灣社會的漸趨富裕而有所改變,從一開始的中國食品到後來的衣服鞋襪,等到孩子裡有四個都在上大學的時候,就乾脆寄美金匯票了。可是不管台灣娘家裡寄來的是啥,安靜在沙漠小鎮上的歲月,卻只是連潺潺水聲都沒有似的靜靜淌過。 除了孩子一個個長大,安靜的日子一成不變。白天生活自然有一定的軌道,可是她連夜裡做夢也一再重複,或者大同小異。安靜不記得自己十歲到台灣以前的任何事了,出生地上海和童年所在南京的人與事從未入過她的夢。她在夢中老是回到台灣,有時候走在中和鄉那個像冷宮一樣、落葉堆積的院落裡,小徑蜿蜒,看不到盡頭;有時候在淡水霧氣茫茫的學校教室裡考試,鈴聲響要交捲了,可是她只寫了名字,其他一片空白。安靜在沙漠小鎮中已經住了大半輩子,在這裡帶大了六個子女,送他們到大城市裡開始屬於他們的人生。她自己留在這裡,從少艾到初老,都在這個鳥不生蛋,卻製造出了世界上第一顆原子彈的地方。她從二十一歲初為人婦就來了這裡,三十年一晃眼就過了,日子過得太快太平穩,安靜做夢都來不及夢這個她住得最久、最熟悉的地方。她也沒有夢到過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福地慕尼黑,可是在那裡瞻仰聖禮畢竟是她一生中的最高潮,這個難得的經驗在教會裡被多次當眾提起,讓她想起來都熱淚盈眶。那短短朝聖團的七天,是她的新生,是她人生離亂和安穩歲月的分水嶺。她始終感激朝聖的福緣所帶給她的終生信仰和一世平安。 安靜也去子女工作和居住的加州、新澤西州這些地方住過。她幾次去幫兒子帶孫輩、幫女兒坐月子。美國華人聚居的大地方雖然生活便利,可是物價也高,甚至連教會都有華洋之分,這讓終生都參加白人教會的安靜不自在。仰望神父,環顧教友個個都長得像聖父、聖子更讓她覺得身處聖堂,接近天主。她習慣自己住了一輩子的小鎮。她很知足,美國就是美國,是當年她踏上朝聖之路的終極目的地。到了聖地,哪個州不是國境之內?她從來沒想到離開這個沙漠州到別的地方去。 本來和太太安靜一樣,智舒也很知足,他工作的單位除了地處偏遠,世界頂尖的設備和同僚卻是一個科學家的美夢成真;何況他也不知道美國還有哪裡、做什麼,可以讓他養活這一大家子?智舒在沙漠皓首窮經一生,直到空巢,盡了延續生命的人生目標以後,才從實驗室裡探出頭來,竟看見小鎮上不知何時開始,不少華裔同事穿梭兩岸,亞美兩大洲之間跑得風風火火,世界漸平,科學家也融入世俗的熙熙攘攘,活得比從前熱鬧和興頭呢。 智舒和台灣行政當局素無淵源,六十五歲退休以後倒一直有“祖國”方面的研究單位透過以前在大陸的老同學來邀請去演講,這對退休的科學家真是很大的誘惑和榮耀。智舒雖然是名校博士,可是在偌大的美國國家研究機構裡,同事哪一個不是發表了很多論文的專家?專家精英中升得上去做主管拿高薪的往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而是能從政府要到研究經費,會耍嘴皮子的半吊子。多數做高端精密研究的科學家反而沒時間練廢話,是鋸嘴葫蘆,雖然下了班也等著薪水付房貸,可是在實驗室裡卻放眼人類福祉,不屑去華府向外行政客畫那些像好萊塢科幻片道具一樣的大餅。 漸漸智舒對“祖國”的邀約開始心動。他看著比自己少了十年以上資歷的同儕被邀請去北京吃香喝辣,個個穿上西裝儼然人物,還拿回來和祖國領導的合照炫耀,他卻像個小老頭樣地穿著牛仔褲在院子裡修剪仙人掌,擔心自己落伍。智舒幾次跟安靜商量,說他們也接受邀請回大陸看看,就當是免費觀光?短期的演講做了兩三個,夫妻對讓自己感覺是人上人的“祖國”印像很好,起碼比上世紀九十年代暴發代工財的台灣讓三氣具備——花錢小氣、說話洋氣、穿著土氣——的黃氏夫婦更喜歡。 後來果然就有內地單位來長聘。那時中國不富,公家單位也只有甘詞無厚幣,強調的是“民族感情”和“為祖國人民服務”。智舒雖然沒忘記中國話,畢竟在資本主義的國度成長,知識也有明碼實價,對待遇比較計較,就顯得有些舉棋不定,一再問安靜和子女的意見。 安靜反正是個慢性子,除了年輕時被媽媽逼著參加過處女朝聖團遠嫁美國算是冒過一次險,做事最不喜歡為天下先。智舒如果沒有和她打商量,像當年結紮那樣,做了也就做了,既然問她的意見,她就說:等等吧。他們家兒女多,事也多,安靜在先生退休以後這個小孩家裡、那個小孩家裡輪一圈,幫幫忙,大半年就過去了。等到安靜到每個小孩家裡都去過,個個子女都談過,知道大家也都很贊成,說是父親退休了去中國講學,是應用所學,說不定還能開創事業第二春云云,這也就幾年過去了。見機得早、決定果斷的同事都已經發了幾張有一串中國專家頭銜的名片給黃氏夫婦了。 等到全家,包括小孩配偶在內的意見都一致了,安靜終於同意丈夫受聘到大陸去講學的時候,智舒都六十九歲了。兩夫婦這才收拾了房子準備搬到中國去。朋友和教會的惜別宴吃了好幾攤,那天還正在繼續打包,已經停了有線電視服務的電視只看得到當地無線頻道,忽然插播和中國來往密切的同事以“竊取國家機密”的重罪被逮捕。華裔科學家戴著手銬被帶走的畫面回放了好幾次,記者旁白說聯邦調查局從一九九五年就開始佈線,追踪了四五年才決定採取行動。這麼大的案子,自詡講究人權和證據的國家,罕見地未經審判就讓個當地的小電視台當場替連嫌疑犯都稱不上的華裔科學家定了罪。 安靜和智舒看著電視不知所措,感覺住了一輩子的平靜小鎮忽然諜影憧憧,安靜問智舒他們接了聘書是不是也就成了嫌疑犯、智舒說不知道,中國看來是不能去了,可是這裡也不安全,聽電視台報起來,實驗室裡的華裔個個都被當成了叛徒跟監了幾年的樣子。反正機票本來就分兩段,他們不如依照計劃先到本來去轉機的舊金山女兒家避避風頭。智舒道:“我受聘去講學,人還沒去。以前去雖然沒有報備,可是我已經退休,不接觸機密幾年了,他們不能賴我勾搭外國政府。何況美國人可能只想製造寒蟬效應,嚇得我們中國人都不敢去中國。”智舒越講越激憤,不小心就分了你我,想起來自己二十歲以前的那個國民身份。不過怕歸怕,氣歸氣,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智舒拿出研究分析的專業態度做結論道:“反正我們不去了,我不相信,老美就不講法律了嗎?不過舊金山華人多,那裡比較安全,就算要搞麥卡錫主義,FBI到了加州也應該不敢亂來,那裡的老中我看他老美抓得完!我們改機票,明天有位子就走。” 兩夫婦在次日清晨連朋友和教會都沒有驚動,自己叫了出租車去飛機場。鎖門的剎那,安靜忽然想起自己十歲時和父母、妹妹離開南京之前,五歲的妹妹什麼都不懂,她卻因為連著幾個月感受到父母的倉皇而一直有著自己世界將要崩塌的莫名緊張。她還得了脫髮的怪病,女傭拿生薑在她禿成圓斑的頭皮上擦,辣得她淚流滿面,卻不知為什麼她哭不出聲音。在那以後,和童年記憶一起失去了的是她少時的機敏,她變成了後來在台灣那個溫吞的安靜。她也記起來那個從未入夢,卻有她快樂童年的小樓,以及離開南京那天母親一面鎖門,一面流著眼淚問父親:“你看這局勢,我們還回得來嗎?我看我們是回不來了!” “那時我還不認識天主,現在不一樣了。”安靜告訴自己,她握緊手中的十字架,無聲地呼喚聖名。她沒有聽到先生在催她:“還在拖拖拉拉什麼?快點上車吧!” 叫了天父的名,安靜漸漸感覺聖靈充滿。她相信自己從踏上朝聖之路的那天起,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跟上智舒的腳步,知道他是被派來帶領她走過荊棘的使者。上海外婆家、南京的家、台北的家、沙漠小鎮的家,無論長短,都只是人生的驛站,安靜想到旅途的最終才是她永恆的天家。她感覺勇氣百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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