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8章 昨宵綺帳

六十五年前中山北路這條巷子是寧靜的住宅區,大家習慣喊“十條通”,完全不是現在車水馬龍商戶鼎盛的這個樣子。巷子裡沒有這一排賣下午茶套餐的咖啡廳、吃到飽台式日本料理店,或者這裡那裡把街巷毀容、像個醜陋防空洞入口一樣的私人停車場汽車升降梯。 那時這裡家家門前有庭院,入眼一片綠樹繁花,蟲鳴鳥叫。巷子裡是一排約莫十年新舊、矮牆後帶著小小前院的日本式房子,原來好像住的都是商社員工和眷屬,這會很多轉手給了從唐山來寶島找生意機會、語言相通的廈門商人。日式房子對面是幾戶快要完工、有較大院落的歐風別墅,聽說是上海那邊的營造商過來試炒地皮,拿了上海法租界的圖紙來蓋的。雖然有點出師不利沒賺到錢,倒也已售罄,不過買主多半是老闆在上海的有錢朋友。

陸永棠跟同姓的滬上建商有生意往來,朋友之間“閒話一句”也小小意思出手認購了一戶。既在戰後光復的台灣省試試手氣,也算相幫沖得太快的本家商友融資。 本來看也沒看就買了這戶遙遠他鄉的別墅,陸家打算哪天真會來一趟,在海島上度個假。沒想到還在裝修內部,翌年二月底台灣就亂了。有錢人比一般人更惜命怕事,新買的別墅就空著養蚊子。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初過完農曆年,陸太太金蘭熹娘家三房庶出的弟弟金安政一家四口和安政還沒出嫁的同母妹妹金舜美,才借了姐姐、姐夫沒有住過的台灣別墅來度假。事實上其他的人都真是來玩,替大姐夫陸永棠當差的安政卻負有任務。因為國共內戰而令人堪憂的局勢已經影響到陸永棠內地的生意,聽可靠消息來源說國民黨早在去年就秘密徵調商船向台灣運送物資準備撤退。安政也奉派出來探探路,幫陸永棠做起分散財產和風險的準備。

連傭人曹媽一行六人離開上海那天很冷,有下鄉去的工人回來說是浦東都下雪了。金家嫡庶三房加起來七女二男中最小的舜美,穿著暗紅緞面絲綿旗袍,披著大姐夫陸永棠剛送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上飛機。一到台北,熱得妝都花了,嘴裡一直喊:“熱死了!什麼天氣?熱死了!”後來那件飄洋到台灣的貂皮大衣就一直深鎖樟木箱子裡再不見天日。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裡的冬天溫度永遠低不到穿得住皮草,還是舜美後來發現那件貂皮大衣是情敵應雪燕因為訂製做出來顏色不稱心,沒能退掉才被舜美大姐夫轉送給了身材一樣嬌小又正逢大生日的陸家小姨子。 大方的大姐夫陸永棠是上海灘紅牌舞女“小北京”應雪燕的恩客,可是舜美和雪燕後來的恩怨情仇卻與這個讓她們相遇相識的男人不搭界。相差十幾歲的姐夫和小姨子之間素來只有純潔的兄妹之情。事實是陸永棠元配金蘭熹娘家全都向著大姑爺,背後相互嗟嘆怎麼就讓精明得令自己家人都反感的蘭熹撿到了寶?眼紅的金家親戚女眷更常拿蘭熹瞞了五歲年齡才嫁到比自己小的金龜婿一事私底下說笑。

反正金家三房比二房裡只更討厭出嫁前是金家大總管的大房大小姐蘭熹,可是金府上上下下可沒人不喜歡從不吝打賞,為人風趣又隨和,對晚輩和下人完全沒架子的“篤姑爺”陸永棠。大弟安政靠姐夫吃飯是永棠的心腹不說,三房裡其他人連幫傭也都對陸永棠忠心耿耿。 同年春天陸家因為國共局勢變化太快,決定是時候全家離開上海搬到香港的產業去暫住觀望。原先永棠以打前鋒為名過完年就帶著雪燕離開上海,在香港攜美冶遊,這下正主子蘭熹要帶著兒女來了不免傷腦筋。永棠不放心讓雪燕回去亂哄哄的上海,香港像點樣的旅館又都因為內地局勢緊張而長租客滿,永棠只好把佳人先藏到台灣,託給絕對可靠的妻弟安政。 雪燕帶著五大箱行李和一肚子氣到了台北。安政把雪燕安置在二樓的套房,和舜美同一樓層。這一層樓是一樓大廳挑高了的後半截,就兩間套房中間隔著一個小會客廳,兩位小姐住著很寬敞舒適。曹媽悄悄透露給新僱的廚子車夫等人,來的這位“應小姐”其實是老闆的老闆“篤姑爺”的二太太,就沒人敢慢待雪燕。

那年雪燕還不滿二十五歲,正是女人最美又還玩心未泯的時候。她人如其名,肌膚勝雪,纖腰一握,在先一步下海養家的表姐,舞國名花“大北京”英子的資助下又上過名校高中,國、英語都很出色,人也聰明好學,進了歡場大受歡迎,賭馬跳舞打麻將樣樣精通,交際手腕更是一流。去年從繁華的上海跟著永棠到香港玩了個把月,雖然小島海港不如上海灘十里洋場,感覺有點悶,可是永棠出手大方,又走到哪連談生意都帶著她,讓她不但有著戀愛中女人受寵的感覺,作為陸永棠在香港的唯一女伴,雪燕也過了一陣子“陸太太”的癮。這下被“放逐”到跟上海比起來像鄉下一樣的台北,還讓她跟永棠老婆的娘家人住在一個屋簷下,真是想了都教人生氣。兼之家鄉局勢吃緊,跟父母、弟弟連消息都通不上,也讓人心煩。幸好居停上下都對她客氣到近乎巴結,連屋里四個大人坐下來湊桌麻將打打都讓著她,雪燕是識大體的人,就捺下脾氣不發怨言。尤其跟她住在同一樓層,比她小了四五歲的金舜美竟是她的學妹,不但待她友善,言行之中還對她的衣著打扮很崇拜,有這樣一位千金小姐做她舞國紅星的“姐妹”,也讓雪燕好過一點。

到了年底,內戰勝負已定,大陸易幟,國民黨遷到了台灣,國共雙方隔海對峙之勢成形。雪燕發現自己竟然被請她出來玩的永棠拖累,“卡”在了宣布戒嚴的台灣有家歸不得。人在香港的陸永棠隨大陸變天丟失了大筆財富,正在焦頭爛額,身邊又有一家大小,也不知何時才能來台“救美”,雪燕想起來真是恨永棠恨到咬碎銀牙。已經和雪燕結成手帕交的舜美也是每一想到自己和兄嫂一家出來度假度到歸滬無期,便心急淚流,還要愁煩的雪燕反轉來安慰她。 舜美經過中學同學拿到空軍總部舞會的請柬時,兄嫂都鼓勵她去參加。畢竟台北沒有什麼社交活動,而舜美也不小了,不出去認識些人,難道就因為國共打仗,把她留在家裡做老姑娘?可是舜美邀了雪燕一起去,就讓自認對大老闆如夫人負有監管之責的安政有點為難。然而雪燕去哪裡跟誰玩何須情人內弟的允許,一真一假兩位小姐就細心打扮一番,高高興興地結伴出去跳舞了。

有了第一次以後,舜美這個正牌小姐成了買菜時送的那根蔥,一般都是請雪燕出去順便搭上舜美。不管怎樣,兩個女孩子就跟空軍玩兒瘋了。 國民黨丟失了大陸以後,東南沿海的空優成了台海最後的屏障。政府遷台半年多後,一九五○年六月,朝戰爆發,幾天之內美國第七艦隊就開進台灣海峽,正式介入了中國的內戰。和老美淵源深厚的空軍更重新得到美國老大哥的青睞,老美把還能飛上天的飛機提供給台灣,最危險的偵查任務也交給小老弟。那時台灣飛官的腦袋都係在褲腰帶上,大家過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去想下次上了青天還下不下得來。既然在九霄雲外粉身碎骨是遲早的事情,每一天就都要好好把握,盡情歡樂。一個個風流倜儻、萬中選一的英俊青年,本就多情,加上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未婚的飛行員在感情追求上就比常人更熾烈而無顧忌。

畢東川在聯隊舞會上對雪燕一見鍾情,整晚再沒放開過佳人的手,第二天還大膽地追到金家來。安政不在,安政太太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著大老闆託管的小情人被“野男人”帶出去。臨關門彷彿聽見畢東川笑著問:“……你親戚看得你很緊啊?!” 雪燕也笑:“管她呢……算哪門子親戚!” 那天晚上東川很晚才送雪燕回家,發現外面院門鎖上了。雪燕笑著說:“糟了!他們把門鎖上了!我只有里面的大門鑰匙。” 兩人在一起開心得忘了怎么生氣。東川也笑,說:“你家里以為我不讓你回來了嗎?”他兩手一撐,矯健地跳上了比半人略高的圍牆,彎下腰伸出雙手對雪燕說:“來,我拉你!” 小巧的雪燕搭著東川強壯有力的臂膀,嬌笑著像坐升降機一樣地被舉了上去。東川環著雪燕十八寸的纖腰,把她抱在懷裡,說:“小心別磨壞了你的裙擺——來,鉤著我!”雪燕含笑雙手合圍上東川的脖頸,東川小心地把她抱過牆頭,在另一邊緩緩放下。雪燕就勢把臉湊近,柔軟的紅唇從東川的面頰輕輕掃過。等雪燕一落地站穩,東川就跳過牆來想吻她。雪燕及時制止,低笑道:“你回去,別吵醒了人。”

東川道:“我看你進去。”他跳回牆頭上坐等雪燕躡手躡腳地消失在門後,才一躍而下吹著口哨離去。 週末的時候東川又來了。這次帶了個跟他一樣帥的朋友,叫齊至儀,原來也開飛機,可是最近調了外務部門的武官,正在受訓。至儀有飛官的英挺,卻已經脫離了朝不保夕的危險任務,以後還能外放,前途一片大好,是最佳女婿人選。他們兩個結伴來找雪燕和舜美,要四個人出去玩“雙雙對對”double date。舜美和至儀本來就在舞會上見過,舜美對這個帥哥印象深刻極了,只可惜至儀到處沾醬油,沒有特別留情。哪想這天竟登門來邀,別說兄嫂管不了這個妹妹,看舜美的架勢,如果她哥哥、嫂子敢出言阻撓,那跟她這個仇人就是做定了。 兩位小姐換裝的時候,安政夫妻就在客廳奉茶聊天,盤查來客身家,發現至儀是自家寧波同鄉,也出身世家,父祖輩甚至認識安政的老太爺金八爺,不禁深深感覺至儀堪稱小妹的良配,兩人能來到台灣相識也真是有緣。本來安政當場就想對東川坦誠說明雪燕的身份,想想覺得不要掃了舜美和至儀的興,破壞親妹妹可能有的好機會,反正該說的遲早得說,留到下次再表明也不遲。

沒想到後來四個人接連結夥出遊了好幾次,卻都能趕上主人夫婦不在家。到了不知是第幾次出門的時候,安政夫婦又不在。事後知情的安政在晚飯時很不高興地跟太太說:“今天晚上要等他們回來。一定要把話挑明了。再不說清楚應小姐名花有主,要出事情了。” 安政太太說:“這個小妹也真是,我要她去說呀,她跟自己男朋友什麼話不能說?要我們做這個壞人,得罪應小姐。真是!” 沒想到就這麼短短一個月工夫還就真是遲了一步。那晚安政夫婦等門倒是沒等多久,可是回家的只有舜美一個人。 “應小姐呢?”安政夫婦同時問道。 “哪個曉得!”舜美氣呼呼地說,一面顧自向樓上走。正當安政氣結準備發火開罵,舜美卻忽然停下腳,站在樓梯上對著下面仰臉而望的兄嫂說:“她和東川一路,去新竹了也說不定。”

安政反怒為驚,失色道:“哎呀!你是曉得還是不曉得?” “今天我們就一起跳了茶舞。”舜美被哥哥震驚的樣子和口氣嚇到,雖還在生氣也就據實回答,“至儀要帶我去外務部門的舞會,他們沒有請帖,不好去的呀。我們晚飯也沒一淘吃。至儀後來問我要不要去新竹找他們?又說是開玩笑。我正玩得高興,他又說不玩了,要送我回來。” 安政太太說:“不急不急,就是去跳舞。晚點回來,人不會帶走的。” 安政怒道:“那麼晚了去新竹跳舞?” 舜美委屈地道:“我也說新竹太遠了。”其實舜美不知道新竹在哪兒,就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至儀就表現得意興闌珊說要走,舜美正玩在興頭上,突然從舞會裡被拉出來,覺得好像被放了鴿子一樣,氣鼓鼓地一路都沒跟至儀說話,哪曉得至儀送她到門口連車都沒下,一點紳士風度都不做,看她下去就自己走了。 下兩天雪燕都沒回來。安政太太無奈只能破壞規矩,到雪燕房裡去查看。雪燕的衣物看起來都在,可是原先也沒進來過,如果搬走了個小保險匣或首飾盒什麼的也不會知道,總之房間並看不出什麼異樣來。兩夫婦就也盡量不往“私奔”這上頭去想。到了第三天安政夫婦再坐不住了,就要舜美陪著先去找人在台北的至儀問個信。 至儀被叫到會客室來的時候,看見安政兄妹好像一點不吃驚,家常而有禮地招呼二人。等安政問起雪燕下落,至儀卻丟了顆核子炸彈出來,說:“他們結婚了。” 安政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說:“怎麼可能?這麼快?軍人結婚不要申請等批准嗎?” 舜美也尖聲道:“不是告訴過你她是我姐夫的——” “我也照你說的轉告了東川呀。”至儀平靜地打斷舜美。他說是說了,不過把舜美說的“小老婆”三個字換成了“女朋友”。至儀像洋痞子一樣地聳了聳肩,彷彿意有所指地看著舜美說:“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我能怎麼樣?”他濃眉下晶亮深邃的眼睛是淹得死人的深井。那句“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我能怎麼樣”像配上了音樂的歌聲一樣在舜美腦中迴盪。他是對她說的嗎?舜美想:他是對她說的! 再來哥哥又說了些什麼舜美都沒聽到,或許聽到了卻一句也沒往心裡去,那句歌聲一樣的情話伴著她回家。晚上安政夫妻碎碎念著讓託管的人“跑脫了”無法向姐夫大老闆交代的憂心,和對住在同樓還同遊的妹妹完全未聞風聲的埋怨,也都沒影響舜美的好心情。那夜,“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我能怎麼樣”至儀歌聲一般的情話,伴著她從無眠至入眠;這個世界上哪裡還有除了她和至儀以外的人和事能讓她上心呢? 雪燕和東川的二人世界也是這樣的沒有旁人。至儀卻還想著他們。他慫恿舜美替雪燕偷運些行李出去,再用這個理由一次次帶著舜美去新竹探望雪燕和東川小兩口。小小的一間眷舍,幾樣簡陋的家具。雪燕脂粉未施,眼睛卻明亮如剪瞳秋水,臉上藏不住閃爍的是愛情光澤。 “雪燕,你怎麼變得這麼好看?”舜美忍不住地讚美。 至儀先也戀戀地望著女主人說:“濃妝淡抹總相宜。”然後瀟灑地一轉身,指著舜美說:“你濃妝,她淡抹,兩位都漂亮!”四個人就嬉笑起來。 舜美不是沒有懷疑過至儀也喜歡雪燕。所以她在第一時間逮到機會就藉兄嫂之名拜託至儀傳話,告訴東川他追求的對象並非自由之身。不過舜美並不太介意東川聽沒聽到警告,重要的是至儀必須早早曉得雪燕不但是個舞女,還是個有了男人的女人。舜美講話的時候調動了全身的敏感神經註意聽眾的反應,她確信自己捕捉到至儀臉上那一絲稍縱即逝的失望神情。他們這些江南世家子弟最講究門當戶對,像舜美兄妹對不知情的外人也絕口不提自己是庶出的這件事,就怕人家說是“小娘養的”太難聽。 舜美曾經覺得幫著雪燕和東川,有些對不起向來待她不錯的大姐夫,可是那點愧疚卻在一次偷運行李過去給雪燕時消失得無影無踪。 那天至儀帶著舜美過訪的時候,東川去了隊上。雪燕拿隨身鑰匙開了箱子,一件件拿出來給舜美過目,一邊說:“箱子你們等下帶回去。我這裡沒有地方放,而且箱子還在原處,你哥哥嫂嫂也不會對你起疑。” 雪燕抖開一件珍珠色貂皮大衣,舜美正興奮地要說自己也有一件,卻聽到至儀說:“這個顏色不多見。是雪貂吧?年輕女人穿合適,可——” 雪燕俏皮地接腔道:“年輕女人穿合適,可買不起。我這也是買得起的人送的。”她披上一轉,脫下說:“我想賣了它。”一面翻開大衣腋下比劃道:“這都是一整條的,原來訂了一件,看不到的地方用了碎料,顏色就不好看。拿回去還說照我的身材做了,不給退貨,後來又做了這件。冤枉花錢。現在我只想看有沒有人買,便宜點都行,留我這裡收也沒地方收。” 至儀笑著說:“我是要說年輕女人穿合適,可惜這里天氣穿不上。”轉頭對舜美說:“台北比這裡冷一點,就你撿個便宜買了它?” 舜美變臉道:“我做什麼撿人家的便宜?貂皮大衣我們金家女的誰會沒有?” 至儀還要爭道顏色稀罕,雪燕已經看出苗頭不對,悄悄碰了至儀一下,要他噤聲。這個小動作又被舜美看在眼裡,心想雪燕自己有兩個男人,還跟她的男人碰手碰腳,眉來眼去,就更加生氣,一直到告辭都板著張臉。回台北的車上她跟至儀說:“以後你來別叫我了。” “咦?生氣啦?就為你不喜歡二手貨?新的我可買不起。”至儀一邊開車,一邊逗弄舜美,“大小姐脾氣這麼大,不至於吧?” 女人“愛上了”,耳朵就長出無形翻譯機。舜美聽見至儀口中說出“二手貨”便覺得心上人是意有所指,在跟自己表態,已經高興了一點。那句“新的我可買不起”就更堪玩味。他想買給她?是的呀,貂皮大衣本來就是男人買給自己女人的對象,像她那個火山孝子的姐夫就一件、兩件地買給跟他相好的女人。舜美忽然想通自己是發氣發錯了對象,臉色頓霽,放柔聲音對至儀道:“我不是生你的氣。” 至儀微微一笑,油腔滑調地調侃道:“我就想脾氣太大了怕伺候不了。” 舜美聽他貧嘴,作勢要捶,一面嬌笑道:“哪個要你伺候?!” “噯,開車、開車!”至儀笑著閃躲,卻又看她一眼,道,“笑了!” 舜美氣一時消了,怨還是要怨,就把姐夫如何轉送情婦嫌棄又退不掉的大衣,在她這裡做了個天大人情的氣憤講給自己感覺最親近的人聽。沒想到至儀聽後只是沉默無語。以為至儀應該義憤填膺的舜美就催他說句公道話:“你說我姐夫怎麼這樣!自己親戚精打細算,對舞女又這麼大方?” “你也就是猜的。”至儀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舜美不高興了,說:“怎麼又是我猜的了?明明是的呀!”兩人就都不說話了。 快到台北了至儀忽然說:“我可能要外派到美國。你的英語說得好麼?” 舜美的心怦怦跳起來,紅著臉用英語說:“我們在學校裡都要說的。”至儀卻又沒再接著談這話題了。 “這就是跟你求婚!”安政太太聽了舜美的描述,雙手一拍,篤定地下了結論,“你哥哥就說過外放一定要先找老婆,單身的誰敢放出去美國呀?!” “不過這個至儀知道自己賣相好,有點不老實呀。”做嫂嫂的也替小姑感到委屈,什麼時候輪到男的這樣拿俏,偏不好好地上門來提親?安政太太著急把小姑嫁出去還有另一層考慮,雖然陸永棠在香港一時分不開身,他託管的情人從她家跑了的事以後總會追究,東川和至儀是朋友,她想把監督雪燕不周的責任賴到以後人在外國的舜美和至儀身上去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安政太太就拍胸脯安慰舜美道:“放心,叫你阿哥去跟他講。” 接下來的事就算順利了。至儀在台灣只有一個當代表還是委員的舅舅,至儀調外務部門武官就是他的路子。舜美在台灣也只有哥哥一家。兩邊簡單地舉行了訂婚儀式,算好至儀外放的時間,訂好過年前完婚,時間卡得緊,復興基地那時崇尚克難,一切從簡,而且兩人婚後很快就會出國,雙方連辦置嫁妝和新房的麻煩都省了。 舜美自然覺得委屈,哭了幾次。至儀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是既訂了婚,舜美就常常要他來家裡吃飯,兄嫂雖然會打算,也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更何況至儀是要外放的人,多擺雙筷子的人情還是一定要做的。 至儀幾天沒來家,連信或電話都沒一個,身為未婚妻的舜美就找到他單位上去。單位上卻說請了假,兩天不在了。這真把舜美嚇得夠嗆,在家裡著急了一天,正打算厚顏找到至儀舅舅家去,雙眼通紅,一臉於思,好像幾天沒睡,形象空前狼狽的至儀出現了。他要舜美跟他出去談談,就把舜美帶到了淡水河邊。初冬的河邊看起來很蕭瑟,至儀走在舜美身後半步,一直不說話,舜美慢慢走著,也不知兩人這是要去哪裡。平時有點咋咋呼呼的她只預感有壞消息,連問至儀要說什麼的勇氣都沒有,看見堤防上黑色的鐵閘門,無端想到從前聽說過淡水河水門邊是槍斃人的地方,卻不知道是不是這裡。她忽然覺得受不了這肅殺的氣氛,就停下腳步轉身。 “東川摔了。”至儀沉聲道。不顧舜美的驚呼,又說:“這幾天我都在新竹。” 除了至儀說要解除婚約,舜美再聽不見他還囉裡叭嗦了些什麼。舜美破口大罵,把所有知道的難聽話都說了,用各種角度描述雪燕那個貨腰的妖精,騙了她姐夫的錢又看上小白臉,才死了男人又出來搶別人的未婚夫,世界上再沒有比應雪燕更不要臉的女人! 啪!舜美被至儀一個巴掌打得一個踉蹌,腦子還嗡嗡叫著,只聽到至儀片片斷斷的怒聲:“是我自己……關她什麼事……虧你還是個小姐……罵人比老媽子還……” 金家誰不是老媽子帶大的?至儀是沒聽過陸永棠的正頭妻,大房大小姐金蘭熹的腔調才會嫌棄自己未婚妻的風度。 “舞女的風度好啊,你找舞女去呀!”舜美氣極,拿起手袋砸至儀的頭。至儀兩隻手鐵鉗子一樣箍住發了狂的未婚妻,讓她打不到。 舜美兩條手臂上清清楚楚一邊五個手指印很久很久才消散。兩人結婚後舜美每次挨打就悔,那時候就該知道至儀會打她。可是兩人訂婚後那樣大鬧,也沒有吵散。舜美事後想起來,覺得併不是像她嫂嫂後來跟她邀功,說是安政去找了至儀舅舅出面勸和奏效,反而是她去新竹找雪燕談判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她永遠都記得那隻狐狸精那天穿了一身白。 “小妹,你誤會了。”雪燕跟她說,“沒有的事,就是他們哥們儿重義氣,想幫東川照顧我。我都跟他們說了,我的心是跟他去了。我不會嫁了。”她的臉上一片平靜,一滴淚也沒有,反而舜美哭得像死了丈夫的是她一樣。雪燕心不在焉地站在旁邊看著她,半天遞過來一條白緞子手絹,上面還繡著白色的梅花。 我呸!舜美後來想想,真那麼傷心,說是穿著孝,一身白旗袍,白色緞面鞋子,哪裡不像這條手絹一樣暗暗繡著同色的花?後來說是到台北開了“公館”,做著交際花還穿一身白,看不出來的講究就是存了心地要勾攝人。 舜美瞪著那條手絹,那天被她不小心捏在手裡一路抽抽搭搭地帶回了台北的。她確信自己洗了以後本想哪天還給雪燕,卻就再沒見過。雖然那以後就忘了有這麼條手絹,可她絕對沒有帶到美國來!怎麼會在至儀放勳章的小木匣裡跳出來? 那時候舜美小孩都生兩個了,至儀還打她。她把扯得稀爛的手絹丟在他臉上,用刻薄的話罵那個兩夫妻幾年沒見過的賤貨。至儀一邊動手一邊動口:“你瘋了!我在美國,她在台灣。你賴我你也要找個搭界的!” 恨呀!沒見沒聯絡都能藏一條手絹偷著想,舜美的嫉妒讓她心痛到連至儀落在她身上的拳頭都成了解脫。 “你打呀!你打死我好呀!”舜美披頭散發,像鬥牛一樣地沖向她的仇人。至儀狠心地把她一推倒地,說:“我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潑婦!” 第二天舜美搽上厚厚的粉遮住臉上撞到地板的青紫去雙橡園參加酒會。穿著晚禮服,拿著香檳酒杯站在一身戎裝、英俊挺拔的丈夫身邊,夫妻看起來還是一對璧人。可是兩人為了那個不在場的第三者常打架的事還是造成影響,至儀當屆任滿奉調返台。 至儀離開台灣幾年工夫,雪燕當家的“應公館”已經是台北有名的地下娛樂場所,不少原先滬上的達官貴人都喜歡到這個類似現在私人會所的地方來打牌吃飯。 雪燕算起來早過了三十歲,可是她的年紀卻好像從她變成寡婦那天起凍結了。她還是一身繡著暗花的白色旗袍,婷婷娉娉地走近牌桌,停在至儀身後,柔荑輕單擊他的肩頭算是攔住了他正想打出去的那張牌。至儀頭側仰,笑看雪燕一眼,手指挪到另一張麻將上面,感覺雪燕難以察覺的笑意,手指一彈那張牌飛入海底,安全過關。 散局了至儀過去找雪燕道謝。雪燕微笑道:“你本來不打牌的。” 至儀深情地望著她說:“我倒想跳舞,你這裡不跳。” “舜美跳得好。”雪燕說,“哪天帶她一起來我這裡玩?我們姐妹也多年不見了。” 至儀心想,舜美可沒把你當姐妹,有些舜美提到雪燕用的形容詞連他一個男人也罵不出來。至儀想著微笑了。他其實是個頂有幽默感還有點愛耍寶的男人,只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笑話在自己老婆跟前一個都不想說,他在家裡根本連笑臉都難得有一個。 “你這個跟自己傻笑的毛病——”雪燕說著自己也展顏一笑,道,“回家吧,那桌幾個打得大了。”就轉身要走開。 這番風情看在至儀眼裡卻感覺有對他的憐惜,就大起膽子,一把拖住雪燕的手,說:“你不答應嫁給我,我就天天來——” 雪燕一隻小而柔軟的手就隨他握著不抽回來,口中卻說:“你是東川的兄弟,我把妹妹嫁給你啦不是?” “東川要我照顧你的,”至儀放正經了說,“他不會要你出來做生意。” “唉——”雪燕嘆口氣,輕輕掙開手,道,“東川把我託給你和其他三個,難道都去嫁?”說著雪燕把頭一歪,像年輕時那樣帶點俏皮地道,“不要看我這裡排場不大,也要養四五口人呢。” “是,應老闆。”至儀也說笑道,“你這裡的麻將都怕我打不起咧。” 事實是至儀確實已經打不起了,連舜美都曉得他鬧了虧空,薪水袋拿回來是空的,家用要動到積蓄,舜美當然不依,夫妻又打鬧起來。舜美找了安政太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他賭呀!不讓他出去搓麻將,他跟我吵,要打我呀。” “要是你們那個時候不回來就好了。”做嫂嫂的半天不說話,最後小心地說了句廢話。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不要看舜美和至儀去美國幾年回來,自己房子買了,兒女都送貴族小學,排場擺得蠻好看,可賭卻是個無底洞呀。安政太太決定把話先說死,親兄嫂不比人家是夫妻,哪個會替妹夫扛賭債? “哪,你看我們有家回不去,到台灣都幾年了,看起來花園洋房住得挺闊氣,只有你做妹妹的曉得我們的老底。”安政太太皺起鼻子做出為難的樣子,“你曉得的,'篤姐夫'花嚓嚓,香港好娶姨太太的,台灣就不行,'篤阿姐'想來個釜底抽薪,搬到台灣來,他們房子收回去,我還要出去借人家房子。像你多好!美金賺一次,房子現在漲價又賺一次。” 舜美倒不擔心房子,房子寫的是自己的名字,她也相信至儀不會那麼糊塗。問題是至儀原來不喜歡打牌,牌技比她差得遠,出去老輸錢,真讓她不甘心又擔心,怕他碰上的是老千。偏偏打牌的地方他又不說,問急了還翻臉。兄嫂靠不住,舜美只好自己想辦法。 除了舜美,還有一個人也不喜歡至儀打牌。 “不要跟他們幾個玩麻將和梭哈了,”賭局散後已是凌晨,雪燕送告辭的至儀到門口,柔聲勸他,“找幾個朋友到我這裡玩玩橋牌、吃吃飯——” “朋友都死了,”至儀打岔道,“就剩你一個了。”至儀不忍看見雪燕臉上忽然黯淡的神情,又說,“那你還不讓我來看你?” “我只想和你再跳一支舞,”至儀牽起雪燕的手,“這樣我跟兄弟們一起走了都瞑目——” 雪燕輕輕地掙脫,道:“快回家,舜美在等你了。” “唉——”至儀嘆口大氣,心想回家去了又是一場硬仗,教他怎麼不流連忘返溫柔鄉?他有感而發道:“我最近想,人早點走也不是壞事。” “你才四十歲,男人最好的時候,又有妻有小,多好!”雪燕微笑著替至儀打氣,“暫時委屈一陣,遲早還會派你出去的。” 果然至儀外放的命令下來了,不過這次派駐非洲。舜美想再去美國,要至儀去活動活動,夫妻在家講得都動了肝火,至儀就賭氣出去了。舜美急忙拿了皮包尾隨,前後兩輛三輪車沒跑多遠,來到四維路一棟小樓前。 舜美雖然一肚子氣,等至儀進去後先還遲疑了一下,心想萬一里面有他的同事或長官,怕會影響他的前途。正在沉吟,看見兩個生意人模樣的一前一後坐司機開的私家車來,進門時候前一個站在打開的門口等第二個,還用滬語大聲地招呼。舜美站得不近,卻感覺那邊門裡有白色旗袍身影,她像母獅感覺獵物近了一般地興奮起來。 舜美強作鎮定,心裡很快地想了幾個方案:報警抓賭怕會讓至儀受牽連,自己闖進去怕隻身吃虧。她決定去搬救兵,雖然安政夫婦不比“篤姐夫”是狐狸精真正的主人,起碼受到主人託管卻看守不周,讓人從他們手裡“跑脫”。想到這一層關係,舜美簡直覺得里面的甕中之鱉只是她娘家一個逃走的丫頭。 沒想到哥哥叫她算了,說“篤姐夫”是對自己喜歡過的女人多大方的人? “你不要攪了!” 安政告訴舜美,陸永棠聽說雪燕找到歸宿,起先當然生氣她不告而別,把沒當好差的內弟痛罵了一頓,氣消後卻要安政代為補送了份大禮。再聽說不到一年雪燕做了寡婦,還親自從香港打電話致唁,要接她去香港,正式娶雪燕做二太太。安政酸溜溜地道:“後頭沒有人,她拿撫卹撐得起那個場面?”他想到自己做忠心家臣還不如一個逃妾的待遇,偶爾也會氣難平。 舜美又驚又怒,哭道:“你們早曉得這個事?就瞞我一個?你們是我的娘家人呀——” 安政太太雙手亂搖,撇清道:“我不曉得的呀!男人外面的事我哪裡曉得呀——”她男人的職務包括幫自己姐夫處理各種狗皮倒灶。做這種事很重要一個才能就是嘴巴嚴,連對枕邊人也不八卦。 舜美心知嫂子說的是事實,可是自己兄嫂胳膊不朝里彎真教她傷心,她哭著說:“你們不幫我,我只好打電話去香港請篤阿姐來替我出頭——她總不能看我們兩姐妹的男人都被一隻狐狸精迷走了呀。” 安政夫婦對望一眼,默契立生。安政把腳一跺,怒聲道:“叫你不要攪——”一面走出房間,留下姑嫂兩個。大家庭的人對這些身段都不陌生,舜美知道這個任務是落到了嫂子身上,就耐心地等待安政太太換出門衣裳。姑嫂一起上陣。 舜美一到小樓門口,聽見裡面歡聲笑語,麻將嘩啦嘩啦,想到自己剛在兄嫂面前哭斷肝腸時,狗男女正在這裡尋歡作樂,不免怒向膽邊生,叫門的時候已經像在叫板。安政太太就心頭有點不安,事後她跟安政說:“那個心就一直跳到喉嚨口,想我又不是去抓你,怎麼這麼緊張?現在想想就是覺得要出事體——” 事情過去了許多年,說是終身不嫁替東川守寡的雪燕都嫁到美國去了,金家的親友都還在講,舜美害死了自己的男人,才年紀輕輕的就做了寡婦。 那天要不是舜美進門就推家具、摔擺件,看見雪燕過來就衝上去要動手,至儀不會著急到心髒病發。要不是她堅持至儀是裝死,不讓有車的牌友馬上把人送急診,至儀那天也許還救得回來。 不管閒話怎麼傳,最大的苦主是舜美。她失去了自己此生唯一的愛人以後,收起了金家么妹的嬌氣,母兼父職,一手帶大兩個孩子。她從沒說過要為至儀守節,可是對別人介紹的對象卻都一概謝絕。她憑英語能力考進外務部門,從僱員做起,後來參加公務人員考試扶正,做到退休。孩子的工作和婚姻都很美滿,不要她操心。舜美把退休金放在銀行里,領著讓人羨慕的“十八趴”優利。兒孫為她過了八十歲大壽後,老太太賣了房子,把錢捐給家暴組織,搬到養生村去。從前讓人背後叫“十三點”的上海聞人金八爺的千金小姐最後變成了一個健康獨立、對一切有規劃的老人。沒有人知道,人人羨慕的老太太從二十八歲做了小寡婦以後就再也沒有真正地快樂過。跟舜美同時輩的人多數因為內戰而失去至親或至愛,抱憾終生。舜美想,她卻是為了自己的成長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