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7章 珍珠衫

日本入侵上海租界那年,十歲的朔平隨著父母親回到蘇州老家。在已經有點荒蕪的庭院中,晚飯後一個幫閒的男親戚拿一把小三弦琴自彈自唱。母親問:“曉得文三叔這是唱的什麼呀?”父親說:“《珍珠衫》呀,馮夢龍《三言二拍》裡故事改編的。說一個女的把家傳的珍珠衫送給了情夫,被丈夫發現休了妻,下堂以後改嫁給縣官做妾,又回頭救了前夫的命,一報還一報。嘿,這是中國故事裡頭唯一一個有好下場的女人外遇事件哩。” 弔唁的賓客多數在禮堂參加過追悼儀式後就先行離去,跟著靈車一路來到墓園,對已封棺的逝者致最後敬意的,只剩家族的近親好友。眾人排著隊,一人手持一朵白色玫瑰,緩緩圍著墓穴靜默繞行,經過遺屬跟前時,駐足躬身,取一小撮泥沙連同手中鮮花,對準已經入土的水泥棺槨擲下,場面安靜肅穆。

未亡人黃陸貞霓由兩個媳婦左右攙扶,站在墓穴前方,以關係親疏為標準,向趨前致意的親友虛虛擁抱或輕輕頷首答謝,站在她身後的兩個兒子則一律淺淺鞠躬還禮。 原先還出太陽的天上忽然開始飄起微雨,戴著墨鏡的眾人面容嚴肅,訓練有素似的行禮如儀,沒有人摘下太陽眼鏡或者慌亂地張羅雨具,也無人交頭接耳,大驚小怪,彷彿這突然來的雨也是事先排定的儀式流程。 大兒子向前一步,在母親頭上撐開一張大黑傘,自己在傘外,幾近冷漠地任由雨絲打在他的黑色阿曼尼西裝上。 杜愛芬和潘朔平站在一箭之遙的樹下,望向井然有序的家族葬禮。雨很小,站在樹下一點不覺。看見黑傘像在綠茵上開出了一朵大黑蘑菇,朔平沒話找話地道:“下雨了!”

“那——走了吧。”愛芬哽咽著說,一面緩緩摘下墨鏡,想到自己可能眼睛紅腫得難看,又戴回去。她深吸一口氣,用強忍悲傷的聲音說:“謝謝你帶我來這裡。” “不客氣!”朔平輕聲說,一面作勢讓女士先行。他的教養讓他臉上一點不顯露好奇,其實心裡整天沒停止納悶跟自己來的女伴和喪家之間的關係。 他們潘家和辦喪事的黃家是世交,追溯回清朝兩家還聯過姻,算起來有點瓜葛親,雖然不常往來,難得的幾次見面,朔平還喊今天已經躺在地下六尺的死者黃智成一聲“舅舅”,不然也不會受邀來參加紐約長島低調富豪的葬禮。朔平和愛芬的先生,杜大偉,則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了,而且兜兜轉轉,同是滬上紳士的潘家和杜家上一代雖不認得,在老家卻都是互相聽說過軼聞的望族,所以當因國共內戰滯留美國的下一代在同家科技公司裡任職熟識之後,他鄉遇的雖不是故知,也備感親切,結成了通家之好。在朔平和洋老婆離婚,前妻把女兒帶走西岸之前,他的獨生女和杜家的兩個女兒一直是玩伴,說是一起長大的也不為過。當時年過四十又成了一個人的朔平變得對虛情假意的洋式社交很排斥,小區華人同胞之間的家庭聚會也是避之猶恐不及,全心全意把精力投注在工作上,幾年之內竟平步青雲,在白人掛帥的大公司裡步步高升,不但拉開了和其他工程研究員的差距,更成了比他還大一兩歲的杜大偉的頂頭上司,大偉雖然也是名校畢業,可是自詡的名士派頭在朔平這個新官眼裡卻是不敬業,年度考績的時候不免要求改進,公事影響了私誼,兩家就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往來了。

上個月公司同事要為朔平舉辦惜別會,歡送他調升西部新設研發機構的總監,被他一一婉拒。可是顧念和大偉的老交情,又想搬走後再吃不到愛芬煮的中國菜了,所以還是應邀到杜家去打了牙祭。席間談起行前瑣事安排,無意中提到離開所居白平原小鎮前還有長島親戚葬禮這個行程。當時女主人沒有什麼反應,卻沒想到前兩天已經賣了房搬到紐約城中旅館暫住的朔平忽接愛芬來電,說想和他一起去參加黃氏告別式。愛芬只簡單地說逝者是她母親的熟人,要去致意,他雖有些吃驚先前沒有聽見提起過,小事一樁卻何須盤問。只是今天大偉沒有同行,愛芬又悲傷至此,反而他這個掛名“外甥”表現漠然,參加葬禮像是來應卯,又更像是專程來給愛芬當司機。 車子開出墓園後,愛芬看起來情緒逐漸穩定。她提醒朔平道:“我搭你的便車到賓州火車站。我去我媽那裡。”愛芬的母親商淑英在費城經營一家叫“上海法租界”的高檔餐廳,生意不錯,住在紐約郊區的愛芬有時回鄰州看望媽媽,朋友都知道。

墓園所在背山面海,風景絕佳,出路卻不便,車行時間不易掌握,朔平估量到高速公路還要開好一陣子,就問愛芬準備搭幾點的火車,半天沒聽見回答,側頭一望,卻見墨鏡下又掛了兩行清淚。朔平不好意思再假裝沒看見,就說了句在這種情形下最普通的英語客套話:“對不起。我相信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他今天在禮堂跟家屬也都這麼說。 哪知愛芬忽然自行放倒了椅背躺下,大放悲聲,把朔平嚇了一記好的,趕緊鎮定心神,抓緊方向盤,專心開車,不敢再說出什麼安慰的話。 自認是科學家的朔平過年就叫五十歲了,心思卻比實際年齡單純許多,學理工的人沒有什麼花花腸子,就算結過一次婚,哄女人他可是沒什麼經驗,更別提一個涕泗縱橫、號啕大哭的女人。

世代書香的潘氏家訓是“寧靜致遠”。朔平隨在大學擔任教職的父母在上海出生長大,高中畢業到美國升大學。雖然同年國共開戰,留過洋有海外關係的父母也得以及時離開家鄉,走避戰火,輾轉來到美國一家三口團聚。雖然家道至此中落,朔平勤工儉學,一路拿獎學金讀完常春藤名校,又順利進入大公司研發機構,父母就跟他一起搬到紐約近郊離公司不遠的白平原小鎮同住。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以白人居民為主流的中產階級小鎮,華人青年找對像不易,身為有色人種已經是障礙,何況洋人不懂侍親為孝,社會刻板印象認為成年後和父母住在一起的男人是“媽寶”,沒有出息。唯有公司裡族裔不詳的西人秘書小姐欣賞工作表現傑出收入穩定的專才,主動表示愛慕之意。可是為避免可能的家庭衝突,朔平和前妻交往多年,才在父母相繼去世後,已過而立才結為連理。結褵十五年,昔日戀人眼中的“真君子”變成了怨偶口中的“機器人”。洋妻厭倦求去,理由是小鎮一成不變的平靜生活和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丈夫逼得她要發狂。那年才十四歲的女兒選擇跟母親遠走美西讀高中。朔平無端遭遇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如此痛苦悲憤,和妻子也只有幾次在婚姻諮商師辦公室裡不太愉快的談話,到分手也沒有大吵過。朔平壓抑心頭恨意,維持風度,在律師樓簽送相當一半財產的支票時對心裡認為是“叛徒”的妻女獻上祝福:“希望你們一切安好,心想事成!”此後雙方再少通音問,朔平只像當年孝養父母一樣地盡責奉上贍養費,從不誤期。

在美國多年,朔平思想早已西化,家教卻讓他的外觀舉止比真洋人平靜沉著,不輕易流露情緒。朔平父親早母親一年過世,母親悲傷到暈厥住院都沒有哭出聲音。他生平第一次看見成年人像身邊女乘客傷心得如此放肆。今天的未亡人黃陸貞霓大概跟眼前這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女人年紀相差不多,面對中年喪偶的人生大悲,也表現得冷靜自持。他們這種舊家子弟即使出亡海外三十年,還是有很多禮儀上的講究,起碼像村婦那樣撒潑似的表達悲痛之意就不大合朔平所熟悉的規矩。 開著車的朔平一念及此有點走神。其實從認識以來他一直對愛芬這位“朋友妻”有比符合他家教分寸所允許的更多興趣。也不光是為了他覺得比杜大偉小了十幾歲的愛芬初見時太年輕漂亮,或者受西方教育的朋友“盲婚”,娶台灣來的過埠新娘,教人充滿想像,更為愛芬本身那幾分神秘女郎的氣質。她燒得一手好菜,處理家務井井有條,言行溫柔婉約,舉止進退得宜,把丈夫當皇上一樣伺候著,宛如來報恩的仙女,可又帶著那麼一點捉摸不定的狐氣還是鬼氣?就像第一眼看是名門真淑女,細琢磨卻讓人好奇她的身世或來歷。後來見過她來訪的母親,居然也是一個路數。白平原小小華人圈裡有耳語說這位要女婿朋友喊自己“英子阿姨”的美麗伯母以前是上海灘鼎鼎大名的舞國名花“小北京”。無論如何,杜太太張愛芬在白平原鎮帶著她家傳的隱性風情端莊賢淑了十幾年,也讓大夥一面狐疑一面羨慕了杜大偉十幾年。這下朔平耳中聽著愛芬毫無理性的號哭,雖然深感同情,卻也發現今天這個顧自躺在他身邊哭得不可收拾、完全談不上風度的愛芬原來不是仙女。

車子開上高速公路速度加快,愛芬安靜下來,朔平想再度提問到底要趕幾點的火車,卻不敢造次,偷看一眼,發現愛芬竟然已經哭累睡著了。朔平有點啼笑皆非,只好依約把睡美人載進城。 “到了嗎?”愛芬醒來覺得眼前一片昏黑,摘下墨鏡就驚呼起來:“天黑了!”轉向朔平急切地問,“我們現在在哪裡呀?” “到中城了,”朔平說,“這裡是我旅館的停車場。”想想覺得須要補充,又說:“經過車站的時候你睡得很熟。那裡不好停車。” 兩人沉默了幾秒,朔平先開口:“現在沒有火車了。餓了嗎?先吃晚飯吧?吃了飯我送你回家,或者送你去費城你媽那裡都可以,反正我明天的飛機是下午。” 愛芬卻說要藉用洗手間,朔平只得就近先帶她去房間方便。朔平拿鑰匙開房門的時候愛芬忽然在他身後說:“黃智成是我的生父。”

朔平怀揣這個剛聽說的大秘密,獨坐房間自己瞎琢磨,無奈他對有甥舅名義的rich uncle實際上並不熟稔,連這對父女容貌上像不像都說不上來。他想像得到愛芬應是黃氏沒公開的外室所出,可是就算庶出,愛芬說起來也算自己遠親。朔平微笑著無聲地試喊了一聲“表妹”,心裡感覺很有意思。 愛芬在浴室裡磨蹭甚久,朔平這一天只吃過早飯,此刻飢腸轆轆,就打電話要了啤酒和小食,打算在晚餐之前先墊墊底。 愛芬整理清爽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朔平正在門口遞小費打發送餐來的僕歐,回頭一望,對重新補過妝的愛芬暗自驚艷,一面有點心虛地慌忙解釋原先出去吃飯的計劃並不改變。愛芬步履輕盈,有耳無心地走近鋪著白桌巾的精緻送餐小車,顧自褻玩起銀盤旁邊做點綴的一枝長莖玫瑰,柔若無骨的手輕撫嬌豔欲滴的大紅花瓣,塗了亮光蔻丹的指尖照映出旖旎的粉紅流光。

“我從來沒有吃過room service——”愛芬饒有興味地道。身為“尖頭鰻”,朔平只得邀愛芬先分享頭台,再加訂了巨貴的燭光晚餐和香檳酒送進來。 兩人在房中邊吃邊聊。酒精鬆弛了神經,愛芬片片斷斷地訴說起自己身世和與她無緣的生身父親:“……一直都知道在紐約,可是我媽不讓我去找他。今天沒告訴我媽,我想走了總該去見一面……沒什麼印象了,我出生的時候他不在上海,只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我大概四五歲,嚇得大哭,說什麼也不肯讓他抱……後來我們去台灣之前他就一個人自己先跑了。日本人進上海租界,他沒管我媽還懷著我,也是丟下我們一個人走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姥姥說黃家有錢也不養女兒,我媽生了我,他們不認……後來我媽嫁給我爸到台灣,我跟養父姓張。我爸得罪了國民黨,好好一個人就失踪了……我媽到美國來,台灣出境管制,我出不來,寄住在我媽朋友家,她朋友把錢挪用了……”愛芬說著自傷飄零,又開始流淚。朔平再也按捺不住憐惜之心,將椅子挪到愛芬旁邊,把淚人兒攬入懷中安慰。

即使在美國生活了幾十年,朔平還是第一次搞一夜情。竟不是像現實中所聽到同事經歷的那樣跟在專業會議上偶遇的同行,也不是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跟個酒吧里邂逅的看對了眼的陌生人,而是極其中國式的“表兄妹”偷情。在從東岸到西岸的飛機上,朔平一直在反省和回味昨夜的艷遇。雖然家教甚嚴,可是成長在男女關係相對開放的美國,朔平除了失敗的婚姻之外,前後也有過幾段沒修成正果的感情關係,不過愛芬卻是他親密接觸過的第一個東方女性。朔平感覺生平處過的女人,包括前妻,和愛芬光滑的身體相比都像長毛猩猩。一個同我族類,遠房表妹,後花園私訂終身——不!是西洋式的“我倆沒明天”瀟灑來去,純感官的激情太刺激!朔平胡思亂想的甚至遐想到非洲某些部落在葬禮之後集體性交以驅魔節哀的儀式。 春宵只一夜,愛芬和她那如凝脂般的肌膚卻就此教朔平難忘了。 五年後公司大幅度改組並且全球性裁員。已經是地區研發副總裁的朔平沒有家累,又自覺頂到了那片擋在亞裔頭上的玻璃天花板,決定這次不做董事會打手炒人魷魚,主動申請優退,一邊秘密受聘到正籌備進軍電子代工業的台灣去發展。他雖然和台灣素無淵源,少年時候也沒少聽過國民黨政府的壞話,可是他想在華人社會做事或許能夠一展抱負,就不無忐忑地打了各種傷寒、肝炎一類的預防針準備去為“台灣同胞”做點實事。行前卻意外接到愛芬的電話。 幾年沒有聯絡,愛芬在電話中卻彷彿兩人昨日才作別。她語氣親切卻開門見山地來替被裁員的丈夫說項:杜大偉任職的部門裁撤,公司想留下來的人才都被其他單位轉聘,大偉卻沒有著落。愛芬希望朔平運用影響力幫她的一家之主保住飯碗,再不行,搬家、調職都可以考慮。杜家兩個女兒都上大學,正是花錢的時候,兼之還有房貸未清。高齡失業的杜大偉意志消沉。愛芬只好厚顏來求老朋友。 不像對其他人的隱瞞,朔平把自己的動向據實以告,愛芬聽說後的失望口氣讓他大感不忍,脫口說出:“如果大偉願意去台灣,那倒可能幫得上忙,那邊公司讓我在美國代聘幾個技術人才。”話說出口想到大偉並不是理想中的得力助手,又有點後悔,就把話往回兜,道,“台灣的薪水和工作環境可不比這裡,大偉一向做尖端研發,又是大少爺脾氣——” “平——”愛芬打斷他的話。朔平的英文名就叫“平”,大家都這麼叫他,可是從愛芬口中喊出來,卻讓朔平感覺是親人的呼喚。 “平,你不用管大偉。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她說得完全沒有商量餘地。 在朔平印像中,除了生父葬禮當天可能因為傷心和酒精才一時失足與他出軌,愛芬一向是以丈夫為天的家庭婦女,沒想到事到臨頭,“小女人”的口氣斬釘截鐵得像她才是她家裡的“老闆”。終於磨到承諾,互道再見時,愛芬補了一句:“平你放心,只要有工作,大偉哪裡都去!” “要不是拖著這個家我幹嗎去那種'落後地區'?五年前我們一個技工到亞洲去就當總經理!為什麼?因為沒人願意去!”杜大偉收下聘書後對他認為學歷差,不能分擔家計,還生了兩個賠錢貨的太太發脾氣。大偉還講他新老闆的酸話:“其實潘朔平能力、學歷不見得比人強,他就是運氣好!美國的生意都往陽光帶搬,新的地方機會多,他沒家累,說走就走。我早幾年也可以調到德州去呀,都是你說什麼女兒不願意轉學。上次他運氣好,早走一步,比別人先去了西岸,讓他爬了上去。現在他搞的那一套在美國吃不開了,又找到門路去投靠國民黨,這個人就是門檻精。要我去幫他?你怎麼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對?!” 哪知朔平這一步又讓自己再度先馳得點。他拋下僑居地數十年的經營,離開四季如春、空氣清新的美國西岸,大膽更向西進。飛越了太平洋,他的事業第二春也一飛沖天。他在台灣工業轉型前入駐當時還是一片荒涼的電子工業園區,成了在地科技業生力軍的領頭羊,過了三五載更趕上了台灣上世紀九十年代“錢淹腳目”的好時光,不但配到的股票天天漲停板,閉著眼睛在台北隨便買的幾處房地產市值也節節高升。不到十年的光陰,朔平從美國一介退休工程人員變成了台灣新興工業龍頭。杜大偉當年則以家庭為藉口拖到第二年才赴台履新。其實大偉原就不甘捨棄已經習慣的居住環境,又嫌台灣薪水不如理想,本想以拖待變,可惜哪怕出身名校又學有專精,年過五十歲失業的工程師在美國競爭激烈的科技界找工作還是大不易。大偉就拖成了朔平負責招聘組建的歸國專家團隊中最後一個報到的成員,雖然不至於分派到個閒差,可是能夠等他等了快一年的企劃案相較就不是核心任務。大偉自覺草創的困難他只少參與了頭一年,怎麼論功行賞的時候他就不如同儕了呢?心理狀態反應在工作熱忱上瞞不了人。隨著公司規模日增,大偉也漸漸在職位升遷的梯隊中和同期“海歸”拉開了距離。 “我今天遞了辭職信。”到台灣十年後的一日大偉從園區下班後告訴愛芬。 大偉說:“我六十五歲了,回去可以享受美國的退休金和醫療保險。大家一起來台灣開創出來的局面,到頭來光榮都是別人的。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歸我,股票配不到人家的零頭。我幾十歲的人,身體要緊,犯不著在這裡替別人賣命。”大偉和已經是董事長的朔平早就不是直接的上下屬關係了,可是大偉的辭職信不但越過幾級直接送給朔平,牢騷也多年如一日地有針對性。當初一起來的幾家都結成了通家之好,大偉雖然事業發展不如人,卻有賢內助。回到台灣,移除了番邦語言文化和風俗上的交流障礙,愛芬就從廚娘和保姆的角色里大解放,顯出她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不管喜不喜歡愛芬的作風,園區的高管太太都得承認她會做人。愛芬年年替孤家寡人的大老闆在家裡操辦慶生宴會,連朔平單身漢生活裡的一些瑣事她這個朋友妻也不避嫌地頻繁參與:諸如替沒有女主人的新家跟設計師開會談裝潢細節,替講究洋禮節的老闆參贊選購聖誕節要送下屬的卡片和禮物,到了華人三節提醒主人家給管家和司機紅包,更別提感恩節做烤火雞大餐,美國獨立日辦後院烤肉會之類讓朔平一解“鄉愁”的貼心舉動。這些地方愛芬可說是朔平不支薪的生活秘書,比他辦公室裡支薪的那位還更像他的“office wife”。幸好朔平和大偉都有些外黃內白的“香蕉人”做派,大偉即使嘀咕過幾次愛芬熱心過度,人家會說她替丈夫巴結上司,可是推己及人,早就分房獨睡的大偉倒不覺得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朔平與在他眼中芳華已逝毫無吸引力的徐娘老婆之間應該要有男女之防。更何況愛芬這樣搞,好像果真讓公司同仁感覺杜家和老闆的私交不凡,玩辦公室政治相互攻訐的時候都來爭取大偉支持,對大偉的仕途不順並不認為是朔平鐵面無私,反而覺得是兩造做樣子玩清高,說不定私下得實惠多配了多少股票。時間一久,大偉也自我錯覺和朔平交情不一般,以致他一個初級總監的辭職信直接就送進了董事長的辦公室。 “喔?你事先不知道大偉辭職——”朔平穿著居家運動衫褲,眼袋浮腫,灰髮蓬亂,兩天沒剃的鬚根俱白,雖然沒有病容,卻像個不修邊幅的狼狽老頭,完全不見平日成功企業家的瀟灑。他倚坐在開放廚房的吧台高椅上望著廚房那頭的愛芬沉吟。灶那頭特地從新竹到他台北家裡來燉雞湯的愛芬正開了一整罐鮑魚小心地加到湯鍋裡去。 “所以——”一直有點懶洋洋的朔平忽然打起了一點精神,自問自答道,“所以你們根本還沒談過要搬回美國去的事情嘛。對不對?”他聲稱感冒躲在家裡兩天了,心煩,不想去上班,整個人懨懨的,連門都不想出。六十四歲的人不應該是害相思,也許是鬧男性更年期? 愛芬把鍋蓋上,火轉小,頭也沒抬,極其家常地道:“你也知道他那個人一下這樣一下那樣的,還說要回上海呢。我怎麼可能跟著他瘋?他要去哪,他就一個人去。我喜歡在台灣。”她說著邊走向和廚房連成一氣的餐廳大窗,逐個調整起面向院子的落地百葉窗簾。白色橡木條隨著愛芬的手依次一扇扇把陽光引進屋,朔平覺得整個房子漸漸亮了起來。愛芬佇立窗邊外望,檢視園丁替朔平修剪的花木夠不夠用心。背著光,五十老嫗的背影略顯豐腴卻還勻稱,陽光把精心染燙過的頭髮映照成蓬鬆鬆的一朵烏雲。 “每朵雲都鑲有銀邊。”朔平愉快地說了句符合他此刻樂觀心情的英語。 愛芬微笑著轉過身,她並不完全了解朔平說這句話要表達的意思,不過鑲著銀邊的雲聽起來很美麗。媽媽教她對男人不要聽其言卻要觀其行,她看得出來這兩天稱病不朝的大老闆至少現在是愉悅健康的,所以她也快樂了起來。她盛了一碗雞湯端過去,像個慈母一樣地看著他喝。朔平邊喝邊讚道:“沒人煮得出這個味——來,勞駕,麻煩再來一碗。” 愛芬笑著接過碗說:“你就是好伺候。感冒喝點雞湯好得快。” 盛過湯再坐回位子,她伸手挪動吧台上的盆栽,說:“這花真耐放,這麼久了都不謝。”花是她上次帶來的,有個把月了。她久久才來一次,可是在朔平的別墅裡她卻像個女主人般自在。愛芬自己也說不上來和朔平這樣奇妙的關係與感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來台灣十年了,人前兩人雖然攔不住自己的眼睛,言行倒是保持合乎身份和本地社交成規的距離。私底下也行攬肩、摟腰、拉手、香面孔的洋禮節。朔平為這種行為做解釋,說:“我們是發乎情,止乎禮。” 朔平說的是真話。偶爾親暱地輕撫愛芬仍然光滑有彈性的手臂時,他難免有遐想,可是畢竟上了年紀,沒有對的時間地點和事前充分的準備,遐想並不至於發展成行動。老紳士就只是微笑地望著這個其實不屬於他的可人兒,有時候他會想起在紐約的那一夜。咦,好像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啊? ! 愛芬當然也記得十五年前參加生父葬禮後莫名的傷心與瘋狂的激情。而且不像男人只記得女人與西人不同的肌膚,女人記得一切細節。朔平一生自認過身份是“孝順兒子”、“優秀員工”、“工程師”、“科學家”、“好主管”,卻做夢也沒想到能靠三腳貓的閨房術被愛芬當成“大情人”來愛戀了半生。 愛芬的母親出身風塵,卻特別看重對女兒的“守貞”教育,從小就用滬語告誡愛芬,女孩子一定要“摒牢”。這個方言動詞用來教女兒可意會難言傳。但是愛芬落實到執行層面就是把兩腿緊緊夾住,守住自己珍貴的資產。她在聽從母親安排成為出口新娘嫁給杜大偉以前,唯一的男女經驗就是和一個愛慕過她的年輕男子在台灣寄居家庭開的小清真館前並肩緊靠蹲坐洗碗。就這樣一點事,後來還因為男方的背叛成為她不願想起的回憶。 大偉比愛芬大了整整一輪,因為曾經立志替失聯的初戀情人守身,三十六歲做新郎的時候還是童男子。大偉在三十大幾時輾轉聽說在上海的戀人早已別嫁,才開始鬆動意志,同意在美國擇偶,開出的條件卻是不論身家學歷,必要是處女。所以說千里姻緣一線牽,要不是大偉執著這種在西方社會幾乎不可能的條件,恐怕也不至於經過費城的親戚牽線和卡在台灣簽不出美籤來與母親團聚的愛芬盲婚。 小一輩都叫“英子阿姨”的愛芬媽媽非常高興自己有先見之明,她把從乾爹,上海灘百樂門舞廳丁大班,那裡得來的二字箴言“摒牢”傳承下去證明是真知灼見。更值得欣慰的是女兒沒有因為幾年不在身邊而不聽話,果然不負慈母叮嚀,老老實實地守到出嫁。出閣前英子花了幾夜工夫把做女人該學的功課替女兒一次補上,愛芬聽得臉紅心跳,對男歡女愛生出種種遐思。只沒想到老光桿大偉有一套自己的程序,而這其中除了借用愛芬身上一件東西,其他並沒有老婆太多事。就這樣,兩人也把夫妻的日子過了下去,還生了兩個女兒。愛芬其實有意繼續生個兒子,大偉卻明白告知他不想為了養小孩節衣縮食。愛芬容易受孕,出了幾次意外以後,大偉就不大想碰她了。結果一生在風塵中打滾的英子在女兒出閣前夕傾囊相授的真經心法就成了那本良家婦女永遠不該翻看的淫書,媽媽的話只平白在愛芬的腦子裡播下了一顆終將騷動的種子。 和朔平發生一夜情那天,愛芬其實只微醺,趁著三分酒意壯膽,對著一個人品信得過卻未能坐懷不亂的“君子”,她總算是找到機會把母親的教誨活學活用了一次,不過事後也許是因為害羞,她把“功勞”全記給了朔平。她常常回味那夜的甜蜜。大概少女時期營養不好,她的更年期來得特別早,四十六歲停經的時候她還想,就這樣老了,幸好做過那一回女人,否則一輩子都不會真正明白媽媽在她出嫁前說的話。然而即使心裡默默惦記著那個人,卻也心知肚明此生無緣;都是中老年人,誰也無意脫離平靜的生活軌道,去追尋婚姻之外的感情。後來愛芬為了大偉的工作去找朔平的時候,本來心中忐忑不安,可是一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朔平的聲音,就回到那晚被他攬入懷中安慰的一刻,像是失怙的孤女找到了倚靠,就什麼話都覺得說得出口。多年後三人在台灣重逢,又回到了丈夫長官和小區鄰居的親密關係後,她就完全管不住自己,總藉口“在美國就認識的老朋友”、“可憐沒人管的單身漢”、“必須還人情的大恩人”之類,去照顧他、伺候他了。幸好身邊的人,包括自己丈夫,都覺得她是逢迎拍馬得失了分寸。雖然有尖刻的同事太太在背後罵“不要臉”,可是一位五十大幾的小老太夾在兩個六十大幾的糟老頭之間倒還真沒人想到緋聞,反而有男同事欽佩她能為了丈夫的前途這樣放下身段去拍上司馬屁,還要自己老婆好好地學著點。 大偉一生沒有朔平幸運,他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被判定和國民黨有淵源的父母親就在老家被槍斃正法了。不過大偉卻等到尼克松訪華以後兩年才證實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參加當時要天價的中國旅遊團回上海省親的在美親戚把消息帶到白平原小鎮的那天,碰巧是大偉虛歲五十的生日。大偉痛哭遙祭當時已失聯四分之一世紀的雙親,把妻女都叫來向西方跪拜,自己更遵古制守孝三年,不剃須修發,更不夫妻同房。三年期滿除孝,也剛好錯過初老男性不應鬆懈的黃金鍛煉期,跟愛芬同不同房也就沒有不同了。沒想到跟大偉苦大仇深的共產中國,卻在大偉回到台灣十年後變成了他這個“美國佬”的紅色祖國,這說起來可以牽扯到當時台灣政客為了選票開始追究省籍硬分敵我,把本來應該是“外國人”的大偉也給逼到了“外省人”的那邊去。然而同樣拿著美國護照,做大老闆,還跟台灣朝野黨派領導班子都有交情的朔平,卻以專業人士的態度只談經濟不理政治,完全置身事外。只是個“小洋芋”的大偉卻跟著電視裡賺口水錢的名嘴一淘,在自家客廳里天天氣沖牛斗。再後來大偉去大陸旅遊了幾次,回來就放下了他的血海深仇,常常念著要“回上海”了。 辭職沒跟老婆先打商量這般的大事大偉和愛芬都沒吵開,只冷淡地各自表述回去美國和留在台灣的意願就一切回歸家常。然而隨著大偉公司里辦理交接趨近尾聲,攤牌時間逼近,兩夫妻卻為了大偉半年前自作主張買下上海一戶外銷公寓樓的舊賬爆發了激烈的口角。盛怒之下,大偉難聽的話一句接一句地脫口而出:“吵什麼吵!這家裡的錢我用多少怎麼用你管得著嗎?你嫁給我你賺過一毛錢沒有?吃我的用我的連你到美國的飛機票都是我買的!哼!養條狗養幾年還會對我搖搖尾巴,養你養了三十年現在對我大呼小叫!我在上海買房怎麼樣?我那是打算去養老,我還沒有像別人那樣在裡邊養隻金絲雀呢!你不高興你別去呀!我找個小蜜去住,人一家子感謝我,誰會像你這樣不知好歹?別以為現在你多行了!告訴你,這裡房子不是自己的,沒有我,你想留在台灣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看你怎麼喜歡台灣?你有辦法你就賴在台灣,你有志氣你就別賴著我!” 愛芬沒有手帕交,也沒有可以倚仗的娘家,在婚姻裡受了委屈一向都是淚往肚子裡流。女兒大了可以說說話,可是都不在身邊;她母親一生情路坎坷,認為愛芬做到人家明媒正娶的大老婆,還終生只要伺候一個男人,已經是幾世修來。所以愛芬不找母親投訴,知道說了也不過電話裡再多挨幾句罵。 愛芬不是第一次被丈夫罵得比狗不如,卻不知是年紀大了還是覺悟到以後要住哪裡,還真由不得自己,心裡空落落的,也想不出什麼厲害的可以頂回去,就拿了手袋打算出去走走,也算認輸撤退。門在身後關上時聽見大偉在屋裡吼道:“出去了你就不要回來算了——餵,別把我車開走,我要用,是我的車,你聽見沒有?” 園區這一帶環境清幽,可是除非自備交通工具,沒有事先叫車,要出去真有一段好走。正是晚飯過後,家家都回來了,愛芬恐怕鄰居已經聽見他們夫妻吵架,急急地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讓人看笑話。朔平雖然家住台北,園區也配有房子讓他休息。愛芬知道他的備用鑰匙藏匿處,就想到那去避避。進到屋去,燈也沒開,愛芬就在漆黑的客廳中自傷身世輕輕啜泣。 朔平這天在園區會客弄得比較遲了,次日又有一大早和美國的視頻會議,就打發司機送客人回台北,自己到宿舍來打尖,將就一晚。沒想到進得門來一開燈卻被獨坐客廳滿臉是淚的愛芬嚇了一跳。朔平既溫柔又心疼地說:“怎麼又在哭呢?”雙雙就都想到了十五年前纏綿的那一夜。 後來兩人說起情話,連朔平這樣自認科學家的都承認是命運讓他們最後能在一起。愛芬更說是老天爺同情她。 “她說是老天同情她,才讓她在死前見到了我。”大偉低下頭,聲音裡有愛芬嫁給他三十多年來未曾聽見過的溫柔,“愛芬,到了這個年紀要你離婚,是我對不起你。” 愛芬看著大偉垂在眼前已經中空了的頭頂,心裡應該欣喜若狂,卻一時之間五味雜陳,竟很難分辨是喜是憂。他們夫妻過去年餘已經形同分居,大偉辭職退休後獨自離開台灣四處雲遊,好不逍遙。華人社會法規彈性大,尤其是慈善事業更是有商量,有錢人的非營利性基金會組織,多是老婆、女兒或其他關係人掌門。愛芬也在朔平的安排下出任了他的法人慈善基金會總監,不但拿份薪水,生平首次可以自食其力,也利用這個公私難分的灰色身份搬進了基金會唯一贊助人名下的僻靜“宿舍”,讓她不必嫁雞隨雞,得以如願留在台灣。 沉默了一會,大偉繼續說:“她小我一歲,可是,唉,罪過呀,看起來完全是個老人了,比她媽媽還老。”重逢初戀情人時,看不見自己老相的大偉還以為見到的是老去的當年準泰水,差點脫口喊了伯母。幸而少年時候的有情人只陌生了不多會,待敘起四十多年的離情,很快就相互看穿皮囊,回到少艾。臨別時大偉握住心上人枯瘦成雞爪一樣的手,心情無比激動,承諾道:“我要照顧你的下半生!” “其實誰不知道只是在說傻話呢?都大半截身子埋在土裡了,哪裡還有下半生?!”大偉抬起頭來看著愛芬苦笑,彷彿她不是他的妻子,是個知交。愛芬聽得心裡酸酸的,輕聲說:“我一個人也可以,我無所謂,只是要跟兩個女兒怎麼講?” “女兒哪管我們的事呢?”大偉說,“我們這個家早就散了,一家四口住四個地方,她們自己都顧不過來。”大偉退休後,四處跑跑,可是多半時候住在上海他早先買的外銷樓裡,愛芬長住台灣,大女兒離了婚住在紐約,小女兒跟著在石油公司任職的丈夫住在迪拜。 大偉歉然地對愛芬說:“不是我狠心,她不像你,你還年輕!” 愛芬淒然道:“我五十五歲了。” 大偉盯住愛芬安靜了幾秒,忽道:“潘朔平會要你的。” 愛芬的眼淚奪眶而出,心想自己又不是件穿舊的衣服,讓丈夫這樣丟棄,嘴裡說的卻是:“我哪裡配得上人家!誰會要個老太婆呢?” 大偉點點頭,嘆口氣道:“是呀,以他今天的地位和財富,他找誰都可以。可是,作為一個男人,就拿我自己來說吧,到了這個年紀,不是個個都那麼膚淺,要追尋青春美色。”他頓了一頓,毅然道:“是我對你不起,你願意成全我,我來幫你做這個媒!” 愛芬哭出聲道:“你不要我了也不該侮辱人!我現在有地方住,有工作,你不要弄得我連安身的地方也沒有——” 大偉回來台灣把這件事揭開了鍋蓋,跟愛芬沒有具體結果地談了兩次彷彿就像給了交代一樣。一日接到上海來電,匆匆換了機票又走了。他告訴愛芬說是那邊老情人現在的家庭內部達成協議,願意以兩萬美金的代價“成全”,大偉覺得價碼合理,恐怕夜長夢多,就趕了過去板上釘釘。大偉這趟來去台灣,完全沒有歸期,愛芬一直留意著借住她屋裡的大偉行踪,可是說過要替她去“做媒”,大偉卻根本就沒去找過朔平一次。愛芬本來很安於自己目前這樣的生活,三個人都多大歲數了,一動不如一靜。她和分居的丈夫維持著名義,和愛人卻能朝夕相見。現在不行了,恐怖平衡要被打破了。然而要和她離婚的明明是大偉,愛芬心中卻害怕因“失婚”而失去朔平,這個邏輯不通。愛芬想,可大偉不是說了,以朔平今日的地位和財富,找誰不行?一旦她成了單身,不再是和朔平有曖昧的“朋友妻”,那她算什麼?她一個老太婆哪一點比得上那些尾牙晚會上拉著董事長攬腰貼臉的女明星?愛芬自卑自憐得幾乎天天以淚洗面,她想起自己母親一生做小,母女同命,她決定告訴朔平,她願意做他的外室。 “我想過了,你以後就在我這裡來來去去——”一天愛芬一面為下班後來她家吃完晚飯的朔平按摩著頭肩頸,一面在他身後垂淚道,“你要讓我去伺候你我才去你那裡。你想喝湯了就來,你叫我去,我也去替你煲湯。名分我是不想的了。” 朔平睜開眼睛驚訝地問:“你說什麼呀?” 愛芬哽咽著說:“大偉要跟我離婚——” 平時一向沉著的朔平未假思索,脫口說出第一個跳進他腦袋裡的問題:“他知道了我們的事?” 這真是錯誤的一問。愛芬眼淚潰堤,朔平下面再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她靜靜走入自己臥室鎖上門。朔平輕敲了幾次門,她都不開。朔平只好悻悻然離去。 雖然五六十歲了,嚴格說起來,兩老這回能算“初戀”。沒有眼淚、猜疑、誤會、小心眼、冷戰、思念到心痛,哪怕小孩都生了兩三個,也不能算談過戀愛吧。 朔平從來不是情聖,年紀大了更只能以不變應萬變,除了依他所熟悉的西洋習俗訂了一束花送去道一份他其實毫無頭緒的歉之外,只能按兵不動,靜待颱風過境。卻不知幾天之間,愛芬正經歷著生平未有的煎熬,她一下想不告而別,終生不見斯人,一下又想哭倒在他懷中,盡訴相思。愛芬在基金會的工作本是閒差,就陪著董事長去給捐了錢的地方剪剪彩什麼的,連安排行程都輪不到她。愛芬一下放下對朔平噓寒問暖、煲湯送暖的“正職”,加上晚上睡不著,感覺一日不止二十四小時要打發。愛芬每晚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韓劇消耗面紙。悲劇固然是失憶、車禍、絕症、天人永隔,喜劇卻是一出出麻雀變鳳凰,出身豪門巨富的男主角如何能化財勢為屠龍除妖解決一切困難的寶劍。 “兩百萬美金。就這樣。”朔平對大偉說,“我不懂你為什麼不跟我的律師談妥就行了?他全權代表。” “我就想看看你自己敢不敢來見我?”大偉有點咬牙切齒,“你那個洋律師根本不知道你們給我戴了綠帽子。我不是叫你們兩個一起來嗎?我們三個人對面把話說清楚!” “你不要侮辱愛芬,她是你女兒的母親。據我所知,是你先要離開她的。她是一個好女人,如果不是你提出來,我們都知道她會從一而終。”朔平嚴肅地正告大偉,“大家都上了年紀,她拖不起,精神也很痛苦。你放了她,對你自己也好。” 大偉沉默了,他才在上海近郊買妥了墳地,將要跟他死同穴的現在還不是他的妻。他想了一會說:“好,我放手,我成全她。你回去跟她說,她對我不忠,我們的共同財產她不能分一半,她只能無條件離婚。你的兩百萬我也不要,可是你以後一定要跟她正式結婚,不能對不起她。這個對她很重要。” 遲疑了一下,大偉握住了朔平伸出來的手,兩個男人竟然像老朋友那樣向對方微笑了。 太平洋白色的海浪拍打著黑褐色的岩岸,峭壁上蔓生的常綠仙人掌叢間開著桃紅色的美麗野花。北加州半月灣麗思酒店後面一片如茵草地上的露天白色小教堂裡正在進行一個來賓屈指可數的低調婚禮。 穿著“踢死兔”大禮服的大偉親自牽著老新娘的手交到了老新郎的手裡。愛芬的兩個女兒,小的一個帶著先生、小孩從迪拜飛了半個地球來參加母親的婚禮。大的一個帶著前夫和現在的男友一家也從紐約趕來了。看見一身“薇薇王”名家米色蕾絲長裙的母親挽著父親走過紅毯,兩個女兒都流下了喜悅的眼淚。 和七十多歲的英子阿姨並肩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看起來像姐妹的,是大偉新婚不久的妻子。她心裡充滿著自己的幸福,對照顧她的愛人大偉幾十年,為他生養女兒,最後還讓出丈夫的今日新娘愛芬充滿了感激,無以為報,只能獻上深深祝福。再度做了岳母的英子最開心,她笑得合不攏嘴,愛芬越嫁越好,聽說這個資本家丈夫遠比拋棄她們母女的黃家還富貴。最重要的,女兒不像她,再嫁也還是好人家明媒正娶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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