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6章 鳳求凰

從空中鳥瞰,剛落成的八棟“中華商場”大樓像放大了的八節火車站月台,沿著縱貫鐵路,從昔日“台北府城”南門,隨著鐵道蜿蜒到北門。 “忠”、“孝”、“仁”、“愛”、“信”、“義”、“和”、“平”。 商場每幢樓都蓋得一個樣,樓高三層,由北向南,依序高掛八德中一個字為樓號,兩端漆了1至8與八德相應的阿拉伯數字;當時大家俗稱忠字號樓是“1棟”,平字號樓是“8棟”。 一九五三年韓戰結束以後,老美在日本駐防的第七艦隊還是時不時踅到台灣海峽溜溜彎,“保持中立”一下。因為內戰一分為二的國共兩黨領地雖然大小懸殊,隔海對峙的形勢就在國內、國際各種原因之下漸趨穩定。到了五年後的八二三,台灣得到美援守住了外島,中共又為內部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忙得無暇他顧。金門砲戰結束,兩岸並沒有鬆懈鼓動擁護者拼個你死我活,前線的砲擊卻悄悄改成了練兵似的“單打雙不打”。一九四九年二月倉促離開南京,一年之內搬過廣州、重慶、成都和台北四地,最後落腳台北的國民黨,終於得到喘息的機會。

風雨飄搖,轉眼十年。當時的邊陲省會成了“中華民國臨時首都”,為了治理泱泱大國而設計的一府五院中樞在彈丸台北紮根;“總統府”設在日本殖民時代的台灣總督府裡面,五院及其他“直隸衙門”也多半就近在周圍辦公。總理“國家”大事的“博愛特區”,和繁華的西門鬧區比鄰。再往西南幾步,就是一九四九年為了收容大量湧入台北的難民,沿鐵道草草搭建的棚屋區。經過“十年生聚”,這個沒有鐵絲網的難民營已經人口爆炸,龍蛇混雜,卻位居要衝,成了首都之瘤,公家就下了決心整治,調來國軍工兵,很快就把鐵道旁的違章建築拆除一空,委託隨國府遷台,政商關係良好的大營造廠,蓋起一整列八棟公開發售的商場大樓。 不少相信官方口號,癡等“反攻大陸”,在棚屋區“暫居”了上十年的難民,這下因為都市發展,被迫領著起名“台生”、“懷魯”、“念湘”的兒女另外找地方棲身。雖然商場公開銷售前很多都被有辦法的人認購去了,一些手裡有積蓄或能挪借、融資的棚屋居民不願他遷,也有得以把握認購承租的優先權,買或租下商場的一個小單位,做起長遠打算。

韓家四口就在這時候搬離住了十年的違章建築,遷入中華商場八棟三樓一個三四坪大小的迷你“躍層”。能容六尺之軀抬頭挺立的“樓下”供起居,成年人必須彎腰或爬行的上面閣樓就睡人。 戶長韓國清個頭不算小,胖臉上鎮日笑瞇瞇的不大說話,任誰也看不出來幾杯黃湯下肚,這個溫馴得像泰迪熊一樣的中年男人,可以把身材相當的老婆從三樓追打到大馬路上去。韓太太叫翟古麗,曾跟人說“古麗”是她姥姥家鄉話“花”的意思,所以外號“花大姐”。花大姐黑實高壯,比實際上一般高的老公看來還魁梧,一口清脆的京片子,自稱“回回”,跟人生氣私下罵:“漢人沒一個好東西,全是'伊不利思'!”古麗告訴女兒,“伊不利思”就是經文上的“魔鬼”,是最厲害的咒罵。

國清早年踩過三輪車養家,後來開了幾年出租車,不久前轉工替在近郊陽明山別墅裡的有錢人開私家車,只有星期天放假回家。古麗在離家幾步路的巷弄裡,租別人院牆打開搭個門臉,經營一家不掛招牌的五六人座小牛肉麵館。雖然沒有店名,可是都知道老闆“花大姐”絕對不用來路不明、非“清真”食材。酒香不怕巷子深,漸漸傳出口碑,就把廚房外挪,增加座位;弄塊遮雨膠布由門朝外一支,下面、蒸餃子的鍋灶就出去了,再把院牆開個窗洞,支上案板,擀麵的地方就有了,洗碗用的大鋁盆更早就堂而皇之地搬在店門口占用了巷道。這些家私等店打烊的時候搬進屋一鎖,費不多點手腳。可是簡單一挪動,巴掌大地方,就擠得進雙倍的客人吃麵——那時候台北的人一般都瘦。

夫妻倆長得都“不咋的”,兩個女兒卻都如花似玉,還各有各的美,各姓各的姓。大女兒張愛芬明顯是收養的,矮家裡其他人一頭不說,講話輕聲細語,容貌舉止也比家人秀氣。愛芬快二十一歲了,還在讀高職,她小學入學晚,高中又因故休學過一年,復學時候降轉本校夜間部,就前後耽誤了兩年。白天常見她坐在小板凳上,就著兒童澡盆般大的鋁盆刷碗,偶爾抬頭揮汗,白皙的瓜子臉上雖然眉目略為清淡,可是朱唇貝齒,丹鳳眼未語含笑,不免我見猶憐,讓人詫異陋巷中竟藏有這樣一個蓬門碧玉。小女兒叫韓琪曼,上同校的日間部高二,等閒不到店裡來;就算學校放假,她一個人在家懶得做飯,來店找現成的吃,也只吆喝幾聲,順手算算賬。琪曼十七八歲,正是顧忌形象的時候,她不沾粗活,更別提像愛芬一樣叉開腳蹲坐在路邊洗碗。反正店裡再忙她老媽也死活叫不動,拿她沒轍。琪曼皮膚白裡透紅,五官漂亮得讓看見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大叫一聲好;跟姊姊鄰家女的清秀不一樣,琪曼大眼高鼻,美得張揚,連身材都比大三歲的姊姊發育好。非要雞蛋裡挑骨頭找缺點,那就是這美人有雙洋妞般的大腳,而且頭髮不夠黑。那時候華人以烏黑秀發為美,“黃毛丫頭”是貶義詞,沒有染成亞麻色做造型的風尚。

南方人吃的爛糊面和花大姐勁道十足的北方手擀家常面不一路,本地人當時也不大吃牛肉,甚至聽說“清真館”的可能都沒幾個,所以小店熟客多半是北方人,漸漸更有伊斯蘭教友慕名而來。健談的客人都和熱情的老闆做了朋友,店裡忙的時候代為端面、收錢的也有,像到了自己家一樣。熟客裡面有一位許先生與其他不同,許先生大名志賢,二十出頭年紀,是附近一個公營事業單位的小職員,寄居台北的親戚家,公餘補習準備考大學夜校進修升等。志賢在台南出生、長大,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卻欣賞花大姐的純北方手藝,三天兩頭就要來小店報到,說是店裡的牛肉麵和小菜讓他吃上了癮,“不吃會難過”。 志賢從非節假日中午用餐高峰當義務跑堂起不把自己當外人,後來就搶著洗碗,還改口跟著愛芬叫古麗“花姨”。古麗看小伙子這麼喜歡吃她家的面,手腳勤快,人上進,嘴又甜,心里高興,人來就讓他在店裡隨便吃,免費。志賢有空就來幫忙,他寄居的親戚家吃飯不講究,伙食不合志賢口味,來店等於打了牙祭。

志賢一來店裡,就捲起袖子,什麼都做,最喜歡蹲在巷子邊上和愛芬一起洗碗,可是也一定算好時間告辭,順路護送愛芬去上學。古麗是過來人,自覺看得出來志賢對愛芬有獻殷勤的意思。不過愛芬雖然當她像自己的媽媽一樣,畢竟是遇人不淑再嫁到國外去的朋友託在家裡寄養的,一直以來的計劃都是等愛芬高中畢業去美國和母親團聚,古麗就也不敢鼓勵促成這段看起來挺登對的姻緣。不過古麗年前為了頂生意和住房,擅自挪用了愛芬母親給女兒準備的路費,眼看愛芬高職就要畢業,小店生意雖好,可是將本求利,盈餘有限,虧空一時補不上,古麗就又盼望兩個小孩真的要好起來。她揣己度人,私心掂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跟的人就變得又瘋又蠢啥也不管不顧,別說美國,腦袋清醒之前,天國也不想去;自己就能多點時日存錢還賬,把攤牌的時間往後拖一拖。

小店生意越來越好,古麗請了個雜工老秦來幫忙,主要負責擀麵。哪怕強壯,古麗一個女的,天天開門來這麼多人吃麵,實在做不動。晚上回家燈下算賬,店裡收入確實不錯,可是生意好,開銷也跟著增加,離補上虧空差得遠了。古麗無奈,只希望愛芬越晚跟她要錢買飛機票越好。 幾個月下來,志賢成了小店不支薪的鐘點工,他什麼時候來店裡好像神出鬼沒,其實自有一套班表:既是他上班和補習之間的空當,又一定要愛芬也在。老秦有時候忙壞了火氣大想罵人,好不容易送走了周日高峰最後一個客人,坐下來吸根煙休息,他不曉得志賢只是“志工”,反正揀個不在場的對象瀉火:“那個兔崽子今天又不來?是曉得現在咱們星期天也忙是吧!” 愛芬微笑道:“秦叔,人家不是我們店裡的!人家今天要補習,星期一才來。”平常也沒看見兩個人講什麼話,愛芬倒對志賢的行踪很清楚。

“'人家'是誰呀?”琪曼想用手指拈一塊醃黃瓜吃,被正分裝涼菜到小碟的古麗一掌揮開。 “哦,那個免費來洗碗的傢伙。”琪曼自問自答,躲過媽媽防衛醃黃瓜的手,繼續搗亂。古麗在她手背上重敲了一記,罵句“走開”。琪曼索性搶過一小碟已經裝好的黃瓜跳開到旁邊去,卻用手吃了兩塊就放下了。古麗看看那碟再不能拿出去賣錢了的小菜,嘴裡罵道:“你就是來討債的!” 琪曼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走到愛芬身邊嬉皮笑臉地道:“欸,我下次來看看那個'人家'長什麼樣子!你說好不好?”她很少來店裡,聽過志賢的名字許多次,幾個月了卻竟然從未照過面。現在學校放寒假了,琪曼又一向調皮好事,不是個省心愛清靜的人。

過兩天琪曼穿件紅色高領緊身毛衣,挺著世界小姐的身材,像團火從巷口過來的時候,志賢正蹲坐在板凳上就著鋁盆撈筷子,原來坐他邊上的愛芬正站起身要送一摞洗好的碗進去。 “姐!”唇紅齒白的琪曼燦爛地笑著向兩人這邊打招呼。 愛芬轉頭微笑一下代替答應,顧自進店送碗;志賢卻手上動作停頓,嘴巴微張,眼睛完全聚焦那團火,再不能自主離開須臾。他聽見自己胸腔裡的心臟隨著美女走近的步伐強而有力地跳動。 琪曼對志賢的反應很滿意,她知道自己好看,雖然沒正式交過男朋友談戀愛,可是她天生就懂男人的傻相等於奉承話,都是對自己美貌的禮讚。志賢那個口水快要流出來的呆瓜相跟說“你真美呀”一樣讓她受用。滿意歸滿意,志賢給琪曼留下的總體印像很模糊,她哪隻眼睛也不會去細看一個蹲坐巷口,趴在大鋁盆前,泡得通紅的手裡捧著大把濕筷子的男人的長相。總之,琪曼感覺,配愛芬是還可以啦。

可是驚豔之後的志賢卻神魂顛倒了。他打亂了自己的班表,有空就來店裡蹭,碰碰運氣看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心儀的女神。老秦高興店裡多了個固定幫手。愛芬每見志賢來到只微微一笑後就垂眉斂目,鎮靜如常,看不出心裡怎麼想。古麗以為志賢來得勤是因為愛芬學校放假,後來聽志賢老問起愛芬的妹妹,感覺有些起疑,可也沒去細想。在媽心裡,早就前突後翹的琪曼還是個讓人不起邪念的小女孩呢。 這天志賢帶來一張書本大小的外國明星照片,四角還留有圖釘痕,看來是他牆上摘下來的。他先給愛芬看,說:“奧黛麗·赫本,像不像你妹?” 愛芬仔細看了看,搖頭道:“髮型有點像。” 老秦湊過來,看一眼說:“你啥眼神兒?不像!” 正切著菜的古麗把手在圍裙上抹抹,伸手索取。志賢怕人把他珍貴的收藏弄髒,趕緊躲開,說:“花姨,我拿著你看就好了。” 古麗把脖子前前後後挪動對焦,一會說:“嗐!跟我年輕的時候一個樣兒。”其他三個人聽說都笑出了聲。老秦更是誇張地把麵團朝案板上大力一甩,怪叫一聲“我地馬呀”。 志賢邊笑邊說:“花姨,問像不像你女兒怎麼會像到你?”他欺負人不懂方言,又用閩南話加上一句:“恁是歹竹出好筍啦!” 古麗聽不懂也猜得到小子在耍貧嘴,就帶笑抗議道:“說你們都不相信是吧?趕明兒給你拿張老娘的相片瞧瞧,你就知道像不像!” 那天晚上古麗翻箱倒櫃找出一張帶相框卻失了玻璃面的照片,黑白照片邊角泛潮,相中的俊男美女像被浪花包圍,連深色衣服上也濺得是星星點點的灰白霉斑,幸好面貌都還很清晰。 可是除了相片中的本人,恐怕再也沒人認得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古麗和韓國清。古麗真沒胡說,有維吾爾族外婆的回族少女古麗比有漢人爸爸的琪曼,更像明眸皓齒的歐羅巴洲美女。相片中二十一歲的古麗頂著一個男童發式,藏不住熱戀喜悅心情的眼睛像晴朗夜空裡的明星般閃亮。她穿著和身旁十八歲國清同款的男式學生服,鵝蛋般光滑的臉龐笑得像草原上的太陽那樣明媚。 古麗拿條幹抹布聊勝於無地輕拭照片上的霉斑,忍不住輕聲抱怨起南方潮濕的天氣,她已經忘記玻璃面是從前夫妻打架自己賭氣一把摔碎了,相框受損才讓照片受潮。她拿著照片左看右看,遺憾著還有一張比這張雙人照更早一點,她做小姑娘時候拿出去相親的相片,留在老家沒有帶在身邊。她一直記得自己那張單人照,那時讓她自豪的長發還沒鉸,梳成兩根大麻花辮子垂在胸前。古麗覺得自己單人的那張真好看,不過短頭髮的這張倒跟志賢拿來的外國女人照片更相似。 古麗心想:雖說琪曼不怎麼像照片裡的外國女人,卻確實有幾分像自己年輕的時候,就是頭髮不夠黑。古麗摸摸自己頂上現在也像稻草一樣枯乾的黃毛,不禁惋惜起以前烏黑濃密的一頭長鬈髮。她一面遺憾,一面怪上了台灣的太陽。海島上的水土跟她不合。自打來到台灣,她原來雪白的膚色越來越深,原來墨黑的毛髮也越來越黃。以前人家還都誇她的眉形好,眉毛從來不用畫,生了琪曼不但身材走樣,連眉毛、睫毛也都變得稀稀疏疏。她的睫毛原來濃密得像兩把小黑扇似的,國清就說他的魂是被那兩把小扇子招丟了,才留在了她家裡,替她做牛做馬也心甘情願。 國清確實說過古麗好看,睫濃如黑扇,其他多出來的,可能就是經過二十多年光陰的發酵,古麗自己腦子裡衍生想像出來的情話了。 那天一家之主的古麗爺爺翟大爺留兩個做黑市糧食買賣的朋友喝酒。店都打烊了才說要吃麵。古麗奶奶翟大媽一睡下是雷打不動,古麗只好把店裡小雜工叫醒,兩人忙上。 原先還有點睡眼惺忪的十七歲少年國清蹲著把灶火再挑旺,抬頭看見前來當爐的古麗就醒了。他停止了手中送柴入灶的動作,嘴巴微開,呆呆望著古麗下面、攪面、撈麵,眼睛再不能自主離開須臾。 古麗風情萬種地把頭一甩,長辮梢差點掃到那正站起身來的小呆瓜臉上。她潑辣地說:“你傻呀你!沒看過我啊?” “姐這樣好看,俺喜歡看。”國清侉聲侉氣地說。他老家在北平和天津之間的小鄉鎮,口音和世代居住在皇城根兒的人不同。 古麗自去年被丈夫強剪頭髮,又讓護短不講道理的婆家眾人打得逃回雙親已經過世的娘家投靠祖父母以來,人前一直用頭巾包住沒長齊的頭髮遮醜。穆斯林婦女總包塊頭巾一點不顯眼,所以除了古麗自己,沒人注意過她的頭髮長短,也彷彿都忘了她夫家曾經的暴行,只有古麗每天把頭巾摘下時要把那幾個“伊不利思”再詛咒一遍。這天古麗感覺頭髮長得差不多回來了,悄悄試梳了條做姑娘時候的大辮子,白天依舊包著頭巾,晚上店門關了沒人看見才扯下,沒想到國清馬上發現,還讚美得如此真誠。古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啐他一口:“你小孩兒家知道啥好看不好看!” “姐笑起來更好看!”國清據實以告,“俺沒見過比姐更好看的女的。” 古麗也認真打量起這個她爺爺從路上撿回來的小長工:當時滿身凍瘡,奄奄一息倒臥路口的十五歲小叫花,喝了兩年滋補養人的牛骨湯,已經是身長玉立、英氣逼人的美少年。古麗差點脫口說出“你也長得好看”。 一向害羞的國清沒有閃躲古麗的目光,他定定地盯著那雙朝他看的美目。雙方目光膠著,僵了一會,古麗先眨眼,只好扑哧一笑,掩飾自己眼睛玩“鬥雞”輸給一小鬼的窘態,一面啐道:“看啥你看!” “姐的睫毛像兩把黑扇子。”國清像在學校裡寫作文一樣地形容起古麗眨眼時眼睫的開合。 他十四歲離家到北平讀初中,三個月後,家鄉被日軍先轟炸後佔領,家人兇多吉少,再無音訊。既為找日本人報仇,也為斷了補給以後的生活,他虛報歲數,靠同校幾個大齡高年級生打掩護一起“投筆從戎”,加入都是“知識青年”的二十九軍學兵團。學兵團成員多數是平、津一帶的愛國大學生和中學生,比當時為吃糧餉參軍的丘八,或是被軍隊拉夫拉來的壯丁,素質高了許多,是被當做二十九軍未來骨幹培養的。一千七八百個青少年同吃同睡,出操唱歌,感覺像是學習的環境從學校搬到了軍營而已,是來“愛國”不是來當兵。兵團訓練了不到一年,日軍挑起盧溝橋事變,學生兵拿起剛發到手的步槍和大刀就進了戰壕。可是步槍射不下敵人的飛機,大刀沖不過敵人的砲彈,還沒準備好就鬚麵對殘酷戰爭的年輕熱血灑在南苑陣地的泥土裡,遍野的國軍屍首有上千都是這群懵懂的學生魂,少數像國清這樣屍堆裡倖存下來的,說起來當過兵還打過仗,卻保留了最純真的本質。 古麗眼看國清流露副斯文學生樣子,耳聽那可笑的文明用詞,心裡忽然爬過一條毛茸茸的蟲子,腦子也跟著慌亂了一下,兩朵紅雲湧上她的臉頰。她結過婚有過男人的,都不知道兩個人只說著話,手都沒碰著,也能讓人口裡生津,心裡發毛。她不甘不願地把麵碗遞給國清,用不屑的語氣說:“給那幾個偷著喝酒的送去。”遞了碗空手縮回之際,古麗也不知自己安的什麼心,就感覺非要在國清的臂上那樣發嬌嗔似的不輕不重拍一記。 古麗心裡的那點騷動卻像電流一樣從國清被拍的臂膀上傳導過去。國清倏地臉也紅了,面端在手裡,身體卻動不了。古麗輕斥道:“去呀,該干啥幹啥去!”國清卻只會原地愣著望她。古麗看國清的傻樣,好氣又好笑,把麵又搶回來端自己手上,轉頭就走,一壁嘴裡嘟囔著:“你就杵這兒吧。再跟你磨下去,面都糊了。” 等她送了面掀簾子出來,卻被站在小包間門口黑影裡的國清嚇一跳。 “嘿!”古麗不高興了,氣呼呼地說,“人完了你又來了。”長睫一合一開,丟個白眼,用力扭頭走人,這次是故意把辮子狠狠地在國清臉上掃了一記。 國清先是感覺自己的魂魄被“小黑扇”扇到了爪哇國,正悠悠蕩盪,旋又被條帶著香氣的鞭子在臉上火辣辣地刷過給掃回了神。他感覺身體發熱膨脹,喉嚨乾渴,眼睛看出去一切如夢似幻,清晰的只有那條大辮子在古麗的腰股之間搖晃,向他招手,腳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古麗的背影向後廂她的香閨走去。 前麵店堂和後面住家中間隔著小天井,院牆邊石板地上零星放著幾個鹹菜缸和種著香料的盆栽。烏雲掩月,天井中只有店裡包間透過來的微弱光影,窗上模糊的影子是三個不守清規偷喝燒酒的老頭兒,半醒半醉還記得要壓低了嗓子說話。國清跟著那條辮子亦步亦趨,東搖西晃,比在屋裡違反教規喝酒的還不清醒。他腦子發熱,嘴裡低聲含糊地說著連自己也難辨其意的胡話。 古麗卻清楚聽見跟在身後的國清一路喃喃哀求:“姐——姐——救救我!姐——姐——你是觀世音菩薩——你要救救我!” 跟她信真主的人說什麼呢!古麗猛地駐足,憤怒回頭,卻和發了痴的國清撞個滿懷。這裡離她的房門太近了。古麗罵人的話還沒出口,就被掀起的門簾給截斷了。 退進了厚棉布門簾遮得嚴實的小黑屋裡,古麗被冒犯的怒火再加上國清的體溫,一下把她也燒昏了。她輕捂國清炙熱的唇,軟綿綿地說:“別說菩薩,我不信菩薩——”她想如果做了錯事,自己以後會下“垛子海”。可是國清這個不信伊斯蘭教的漢人一定也會在那裡——熊熊烈火永不止息的煉獄啊——“垛子海”! 國清像個乖學生似的順從:“姐信啥,俺信啥。”他本能地張口含住古麗捂在他唇上的指尖。可是俊秀的少年緊抱著懷中活色生香卻再不知所措,國清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在古麗耳邊低聲求告:“姐——救我!” “咱救了你的小命,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家?!”翟大爺低吼著,“今天我就打死你這白眼兒狼!”他舉著擀麵杖再度沒頭沒腦地向國清身上、頭上亂打。古麗看國清已經被打得倒下還是悶聲不躲,就不顧自己才大量失血,身體虛弱,飛撲過來抱住情郎,身上立即挨了幾下。翟大爺手一軟,心疼孫女,打不下去了,頹然把擀麵杖一扔。 小的好了快一年,屋裡兩個老的都沒看出來,等到古麗為了不敢留下孽種,拼死從柴堆上跳下,血流不止出了大事,卻不願看醫生,才跟奶奶吐露實情。翟大爺一直憐惜古麗父母早逝,對這承歡膝下的孫女疼愛有加,出嫁了還讓她回門不歸,替她撐腰抗衡虐待她的婆家。這樣把心都掏出來愛,不免愈恨她欺瞞。 古麗的奶奶翟大媽一手摀著嘴,忍著哭聲,過來攙扶孫女兒。古麗卻死命抱住跪在地上受罰的國清不肯移動。 翟大爺見狀對老伴怒道:“別管她——就是給你寵的!”翟大媽趕緊打手勢要老頭噤聲。萬一鄰居聽見,傳到長老那邊,就算不動用私刑鬧出人命,古麗丈夫家來索賠都教他們吃不消。 其實這時古麗和丈夫已經分居兩年了,聽說丈夫都娶了二房不耽誤傳宗接代。婆家一直沒來接這罵還口、打還手的惡媳回去,就是不存好心,他們要看誰拖得起!依照經文的規定,如果女方主動求去,必須“贖婚”,就是退回聘金,賠償夫家經濟損失;如果男方“休妻”,那女方就可以保留聘金,不退財物。翟大爺和老伴都不貪財,可是古麗的聘金早就讓翟大爺的小兒子帶出去做生意本了。戰爭阻絕了道路和消息,古麗的叔叔已經沒有音訊三年了,翟家想拿錢出來贖婚一時之間還辦不到,就成了僵局。 翟大爺失了主意,不曉得該如何處置這兩個罪人。照規矩來那不得了,私通要判“石刑”。國清該死,怎麼死他都一滴淚不會流,可是古麗他可不忍心讓人扔石頭打死。翟大爺左思右想,最後把國清關進柴房,古麗關回她自己屋裡,兩邊都從外上鎖。他還警告老太婆,別給白眼狼送吃的喝的。他想現下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餓死一個外鄉人不會有人注意,日本人看死了個中國人更不會追查。不是他心狠,只是國清死了,古麗才能有救。可是兩天后他打開柴房看見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小子躺在地上呻吟,既然人還活著,他又不能見死不救了。老頭自己先送了盆清水,還丟了條被子進去,隔天又叫老太婆送了吃剩的粥。 同樣犯了死罪的古麗倒是像皇后娘娘一樣地躺在炕上被她奶奶伺候著將養。奶奶不要她沾冷水,要她多臥床休息,把小產當成坐月子處理,怕她落下慣性流產或不易受孕的後遺症。翟大媽嘆口氣說:“姑娘以後還是要嫁人的。等打完仗你叔回來,把欠的賬還上,你才能跟人離啊。”她也恨古麗婆家沒能善待寶貝孫女,翟大媽心裡把當初的聘金全盤否定,就當成“欠賬”。欠的還了,孫女自由了就隨她自己高興嫁。 古麗咬著牙犟嘴:“不離我也不替那個'伊不利思'生孩子!” 滿天神佛的奶奶聽到禁忌的名字,趕緊呼喚起聖人的名號避邪,口中呸呸叨唸著跑開了去洗耳朵,門也忘了鎖。古麗一看機不可失,披起衣服下床,不及著履,赤著腳就奔向柴房,卸了門閂衝進去,一把抱住渾身屎騷尿臭躺在乾草上的國清。 古麗一面哭,一面把國清從地上拉起來往外推:“你快走,你回家!” 國清虛弱地說:“姐,俺沒家,你在哪,哪就是俺家。” “你傻呀?他們要弄死你!你還不走——”古麗抱著國清的頭,心痛得要碎了。國清在古麗溫暖厚實如地母的懷抱裡忽然痛哭失聲。他沒有地方去,死就死吧,除了古麗的懷裡,他哪裡也不去了! 他的家鄉已經被日本飛機的炸彈夷為平地,一大家子人不知所終。他和同學生平第一次拿槍,就和日本正規軍正面交火,他親眼看見一個日本人的刺刀刺進十幾個同學的身體裡,該到他的時候,日本刺刀已經發鈍,先前重傷倒下的同學再爬起來拼著最後一口氣亂刺,十幾條年輕的生命終於撂倒一個日軍。倖存的學兵團殘部跟著二十九軍第三大隊向南撤離。帶傷的國清不耐行軍之苦,自行脫隊掙扎向北,原先學校一帶他還熟,他想也許找得到老師或熟人可以投靠。三天之後北平淪陷,日軍進城前他扯下軍服,換上還沒發臭的路倒屍上剝下來的便服,十五歲的小兵就成了個不起眼的半大小要飯,盲目地在已經封鎖了的北平市流亡。夏末起流落街頭,有一頓沒一頓的國清,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後飢寒交迫地倒臥在翟大爺推著獨輪車去辦貨的路上。 “也怪可憐見的,比古麗還小三歲呢——”聞國清大哭聲而至的翟大媽在柴房門口伸手攔住後來一步卻作勢往裡衝的翟大爺,“雖說是個漢人也都來家三年了——”她說著也陪同落下同情之淚,“在家住著也像咱家的孩子,不算是不知根底的了。”他們這個回民聚居的區域,除了飲食宗教保留回族傳統,衣著風俗,甚至多數人的相貌都因歷代通婚而漢化得看不出太大的區別,只習慣上稱呼非教門一律是“漢人”。 老夫老妻廢話不用多說,翟大爺完全明白老太婆的意思。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翟大媽就正好比老頭兒大三歲,除了生倆兒子碰上的時辰不好,弄得一個久出不歸,一個英年早逝,他們兩老自己可是一世和美。翟大爺也想喜劇收場。一個仗打得他出門去了的小兒子不知幾時才能回家,招個無依無靠的小子來做養老孫女婿當然強過送孫女回去她那個沒良心的婆家。可這一切如意算盤不就卡在拿不出聘金退還給人家? “噯呀——”翟大爺嘆口大氣,心裡想老太婆真不懂事,通姦在咱穆斯林是死罪呀,得要行家法把兩個小的都殺了,才能救回他老翟家的名聲,要讓古麗不省事的婆家發現他包庇,別說古麗活不了,他們兩個老的也沒臉活了。他把手一擺,皺眉兇道:“沒法跟你這老娘們儿說去!反正這小子不死,咱古麗就得和他一齊死!”翟大爺撅著鬍子怒氣沖天地去了。 古麗懷抱哀泣的國清,爺爺的話卻聽得明白,她曉得爺爺是不會放國清出去了,爺爺要把國清關死,國清死了,她犯的錯才能死無對證。 “國清,”古麗附在他耳邊說,“乖,不哭了。姐在哪,你在哪。等我給你做吃的拿來,咱且把身體養好,有力氣才逃得出去。” 半個多月後的深夜,古麗背一小包袱,輕手輕腳打開了柴房門。她不知道翟大爺自從家裡出了這醜事就患失眠,夜夜睜眼到天亮。甚至一向好睡,碰到床就打鼾的翟大媽也變得淺眠,不如以前睡得香。翟大爺躺在炕上聽見動靜並不著急爬起來,甚至伸手攔阻了身邊被驚醒要起來去察看的翟大媽。兩個老的含淚執手在炕上靜聽古麗和國清窸窸窣窣地偷著逃命而去。翟家沒人識字,古麗自然沒有留下隻字片言,只有她炕上鋪得齊齊整整一晚沒人睡過的被褥上面,有個她向鄰室老人叩別留下的肉眼難辨的印子,旁邊一張古麗最珍惜的自己做姑娘時梳著兩條大辮子的相片。這是她丟下祖父母和漢人私奔的留言:磕頭是謝恩,照片是思念,最寶愛的一幀影像都不帶走是她會回來。 古麗卻不曉得自己這一走,就要為愛去到天涯海角,再無歸期。 她變賣了僅有的兩件首飾,買了兩套舊學生裝改做男裝打扮。剪去頭髮後又去照相館裡照了張合影算是婚照。剩的點錢找黃牛帶領,跟著十幾個目標重慶或延安的學生結伴偷渡出城。黃牛帶出城後,兩人並沒和其他學生一齊遠走,反而餐風宿露回到已成廢墟的河北淪陷區國清老家,收拾了國清家人遺骨,搭建茅棚,過起自耕自給的原始生活。四年以後抗戰勝利,他們開始打聽失散的家人。慢慢地有消息傳來,翟大爺和大媽原來都還健在,連小麵館都在原址經營。國清的家族還剩一個原先在南方學造船的叔父,任職輪船公司,戰後調派在天津。兩人那時已有琪曼,盤算先去投奔國清叔父,再由叔父以家長身份出面斡旋,好讓兩人能做正式夫妻。沒想到就是那年國共撕毀停戰協議,內戰全面爆發。一家三口才到天津,沒依計劃北上,反而跟隨叔父家小南下去了上海。南方天氣濕熱,居室窄小,國清在叔父安排下上船做見習生。古麗和丈夫分開不說,帶著小孩寄居吃豬肉的漢人家,母女連飯都不敢同桌吃,痛苦非常。幸好國清不久因為暈船嚴重被開退。叔父聽說公司台灣辦事處業務量增加有工作機會,又介紹侄子去台灣。沒想剛到了台灣,國清還未及上班報到,上海易幟,船公司倒閉,他們和戰後唯一聯絡上的親人完全斷絕了音訊。 在台灣古麗和國清又只剩下他們彼此可以依靠,還多了個琪曼。一家三口,一個是大字不識的名教罪人,一個是初中肄業的陣前逃兵,一個是抵台時剛滿五歲的黃口小兒。 枯黃亂發剪在耳下半寸,發福的肚腹頂住雖還厚實卻已下垂的胸脯,中年古麗看著年輕時的雙人合影,遙想那張留在北平老家炕上的少女獨照。因為沙眼而睫毛稀疏的眼睛紅通通卻乾澀無淚。 太久了。古麗不無感傷卻平靜地想:剛離家的時候,爺爺、奶奶常常來她夢中相見,後來搬來搬去,最後還過海搬到了台灣,路遠,老頭兒、老太太就來不了了。 二十多年東奔西走,生活的貧困和逃難的飄零已讓古麗麻木。她不是沒有後悔過離家出走,夫妻打架的時候,她會罵出:“當初我爺爺就不該救你這隻白眼兒狼!”可她從沒想過,當然也就沒說過,自己不該為了救要被關在柴房裡餓死的國清而和他私奔。國清即使喝了酒,一聽古麗提起他對不住的救命恩人就會對所有爭執投降認輸,回到一向老婆至上的態度。 國清唯一的嗜好就是小酌兩杯,可是當人家住家司機,二十四小時待命,職業不允許喝酒,所以放假回家那晚就會放量,把一星期沒喝的補上。和女兒琪曼一樣,國清去店也只吃飯不幫忙。琪曼高起興來還收收錢、吆喝兩聲,引人側目,搶姐姐“牛肉麵西施”的風采,國清則是低頭吃麵,吃完了拿碟花生米回家下酒,除了微笑著跟愛芬、志賢、老秦等幾個認識的打聲招呼,沒人注意和善卻沉默的壯漢食客就是老闆古麗的“頭家”。 這天店裡生意又很好。打烊後老秦要跟古麗談加薪,愛芬就先回家了。上個月古麗才給老秦漲過錢,還讓他睡到店裡省房租,沒想到老秦在面桌拼起來的“床”上睡了兩星期就說不行,腰酸背痛,影響他白天干活,他情可花錢去租個正經地方,所以要古麗再漲他點工資。古麗和老秦把嘴都說酸了,也沒結論。老秦威脅要走,最後撂話說:“也不用等到過完年了,你前腳找到人我後腳立馬走。花大姐你看著辦吧!” 家就是過條大馬路的事,古麗一面腹誹漢人都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不能對他太好,一面就到了家所在的商場“八棟”。她氣喘吁籲地爬三層樓,在二樓半梯間的公廁稍停解手。商場每單位只配置一個水槽帶出水口,拉上張簾子勉強能淋浴,卻沒有私家抽水馬桶的設備。古麗完事出來一眼看見上面樓梯口黑影里站個男人,大吃一驚,先想到聽說前面幾棟樓最近有色狼偷看婦女夜尿的事,定神看清楚卻是丈夫國清,不免提高聲音詫道:“老韓你發什麼神經病?半夜杵那兒,嚇死老娘了!” “沒做虧心事,鬼也嚇不了你!”國清兇巴巴地頂回去。 古麗心知丈夫又灌貓尿了,步上最後幾級樓梯,經過國清身邊順手在他臂上重拍一記,嘴裡恨道:“你就喝吧!人不知道還當是色狼,把你抓起來揍一頓好了!” 國清卻把古麗用力一推,道:“誰是色狼?你說誰是色狼?” 在樓梯口前古麗驚險地穩住腳步,破口大罵:“老韓你就發酒瘋吧你!敢把老娘推下去,我就拉你墊背,我死你也別活了!” “想要我的命?”國清刷過來一個巴掌打得古麗眼冒金星,“姦夫淫婦!你想謀殺親夫!” “你罵誰姦夫淫婦?你罵誰姦夫淫婦?”古麗雙手向國清臉上亂抓。喝得醉醺醺的國清閃避不靈,臉上被撓出三道口子,火燒過一樣地疼。泰迪熊被激怒,忽然變身大灰熊,咆哮著拳腳齊上。 身量相當的兩個人,打起來還是女的吃虧。古麗出生成長的環境家家都打老婆,可讓爺爺、奶奶手心裡捧大的古麗就不給打。她要是肯讓男人打幾下,她的婚姻也不會弄到有共同信仰的兩個好親家鬧翻成仇,自己出嫁不到一年就跑回娘家長守活寡。十八歲的時候丈夫打她,她拿把剪羊毛的剪刀刺回去,被丈夫和公婆聯手拿下,痛打一頓綁起來丟在炕上,摁著她的頭像對付羊那樣把她美麗的頭髮剪了一地,她當晚就掙脫繩子逃跑,再不跟那人過了。 國清這回不知是喝得太醉還是太怒,不但力大無窮,抓住古麗猛捶,連古麗提起翟大爺的救命之恩都不管用。樓梯口僻靜,古麗咬牙用膝蓋一頂,猴子偷桃賤招得手,趁隙脫身逃竄下樓。上世紀六十年代台灣的家暴事件不歸警察管,歸街坊鄰居管。古麗一面哇啦哇啦地叫著希望吵醒樓裡其他住戶,一面向樓下撤退。一樓有幾家賣吃的做消夜生意,估計會有人出手相救。 “殺人啦!”古麗邊喊邊跑,“救命呀!” 幾個在一樓剛吃完餛飩出來的浮浪少年看到壯漢打女人,仗著人多就過來見義勇為,兩三拳把國清打倒在地,一個正要上前補幾腳,古麗過來求饒:“這我當家的,喝多了,喝多了!” “別碰我!”躺在地上的國清卻把前來攙扶他的古麗一把推開,口中不清不楚地罵道,“你個潘金蓮!你離我遠點,找你相好的去!” 少年看他們果然像是夫妻打架,可這麼位長相抱歉的大娘有男人為她爭風吃醋真不多見。一個少年流裡流氣地吃起古麗的老豆腐:“歐巴桑,看不出來哦!”眾人嘿嘿地哄笑著走了。遠遠還聽見一個說:“哈哈哈……歐里桑老當益壯,歐巴桑床功蓋世!” 原先坐起來了的國清聽見閒話又倒回地上哭:“……看我一個星期只回來一晚上,騷娘們儿就要跟人跑,兩個摸黑躲店裡嘀嘀咕咕還以為人都不知道!” 古麗氣得發抖,幸好夜深,鄰居多睡了,旁邊只有零星幾個路人看熱鬧,否則她的名聲真要教這酒鬼給敗了。古麗刷地扇了國清一巴掌:“我讓你不說人話!”一面扛他起來,向圍觀的致歉,“醉了發酒瘋——我帶他回去。” 國清一手繞過老婆脖頸鉤她肩上,另一手緊握老婆胳膊。人給打老實了,嘴裡還在說胡話:“你……你不跟老秦跑?” 古麗腳下一停,怒道:“再嘴巴不干不淨我給你扔馬路上睡去,你信不信?” 兩人安靜地爬了幾級樓梯。國清又說:“……真不跟老秦——” “不跟!”古麗累了,她跟醉鬼表白道,“再要跟誰,也不跟漢人!漢人都靠不住。上月剛給老秦漲過錢,今天又要。不給漲不干了。不干不干算了。漢人都是白眼兒狼。” 國清抗議道:“我不是漢人,我不吃豬肉……在船上的時候我情可餓死、吐死……吃臭鹹魚我也不吃豬肉。” 古麗心有點軟了,可是國清畢竟才剛借酒裝瘋打了她,就硬著聲音道:“穆斯林可不許喝酒!” 國清說:“你爺爺就喝。” 古麗說:“喝醉了你還會扯淡?當初我爺爺就不該救你這隻白眼兒狼!噯!你可真沉!你能不能自己走?” 臉上帶著三條血印子的國清索性把頭也枕到古麗肩上,閉上眼賴皮道:“我不……走。姐……在哪,我……在哪!” 相互打得鼻青臉腫的冤家依偎著拾級登梯,古麗把拿酒當醋喝得爛醉的老公扛在肩上又拖又拽,再累再苦也還是得“夫妻雙雙把家還”。兩人一階一停,冬天裡一身汗的古麗想,咱咋就貪便宜住了個三樓要爬這麼高呢? “你們這裡的三樓比普通三樓高吼?”志賢拿著一隻沉重的紙箱跟在愛芬身後爬上商場三樓。他以前沒來過,也沒想過要來。只是在店裡老碰不到他想見的人,再見不著,他也要放假回南部過年了。這天聽說琪曼在家,趕緊自告奮勇替古麗從店里送東西回來。古麗很高興有個志願搬運小工,把準備店裡休假和家裡過年要用的一齊裝了一大箱,叫愛芬替志賢領路搬回去。 愛芬點頭同意:“每層都有閣樓,所以比較高。” 來到門前,愛芬一邊在包裡取鑰匙,一邊提高聲音叫門:“妹,我回來了。許志賢也來了。”她是給在家裡不一定穿戴整齊好見客的琪曼一個預警。 志賢走進了東西落得只剩走道卻還算收拾得乾淨齊整的斗室,聽從愛芬的指示把紙箱塞在窄梯旁邊靠牆的飯桌下。放妥紙箱,志賢又蹲下再向裡推進去一些,抬頭起身時看見琪曼穿件露肩連身拽地白色晚禮服從閣樓窄梯上冉冉而下,長裙遮住一雙大腳,志賢覺得完全是想像中的仙女下凡。 “妹!你穿那什麼衣服?”愛芬笑著詫異地問。 “美不美?”琪曼問。 “美!”志賢搶答,他的眼光大膽地落在當時罕見的少女裸肩上。 愛芬嗔怪地看他一眼,志賢顧自含笑盯著美麗的琪曼,對旁人不以為然的目光渾然不覺。 琪曼說:“有人找我做模特兒,幫雜誌拍照。”她看也沒看兩人,下得樓梯來只專心對著牆上一面鏡子顧盼自憐,自言自語道:“他們說我的鎖骨最好看!”踮起腳尖向下照,“說我的腰好細——嘻,也說因為我胸部和屁股都大,所以腰看起來特別細,結果一量還是二十四英寸——”說著聲音忽帶一絲哀怨,“我們家鏡子都太小了,沒有一個可以照到全身,樓上的鏡子也不行……”可是不快的情緒稍縱即逝,“他們叫我先試穿看看,看哪裡要改。” “不必改,很合你,很好看!”志賢再度搶答。他不是故意的,他根本忘了屋裡還有第三個人。 琪曼調整一下禮服胸口的鬆緊帶,道:“這件是'希臘女神裝',我本來不是穿這件的——”先指定穿的女模太瘦,平胸讓露肩設計有下滑之虞,就換給了有胸有腰的新秀。琪曼照著鏡驕傲地把胸一挺,沒穿胸圍的雙峰顫顫巍巍。志賢感覺臉上發熱,好像聽見一屋子都是自己怦怦心跳的迴盪。 愛芬皺著眉道:“這麼露怎麼穿?”順手拿起琪曼丟在椅背上的紅大衣替琪曼披上,“冷都冷死了。花姨和韓爸都不會讓你穿出去。” 琪曼心知愛芬所說屬實,有點洩氣,卻未放棄,指指樓上道:“不會露,還有一條長紗巾。而且我們不說他們怎會知道?”琪曼早就存心拖姐姐下水,一起隱瞞父母。 披上大衣,女神退駕,琪曼這才把專注在自身的焦點轉移一點給客人。 “咦,你也來啦。”琪曼笑睨著志賢道,“我爸不算,你是第一個來我家的男生哦。” 志賢進來這許久,終於得到一語眷顧,渾身骨頭立刻輕了幾兩,嘻嘻笑著搓手,連聲道荣幸。琪曼卻又轉身從架上拿出一個臉孔大小的有柄圓鏡對光自照,把頭左右轉動著道:“他們都不相信我是自然卷,都說怎麼燙得這麼自然!嘖,要是能留長頭髮就好了!” 志賢誠心誠意地道:“你短頭髮很漂亮!你知不知道奧黛麗——” “我們只是回來送東西,”愛芬忽然打岔,一面向外走,“你要出去最好自己先告訴花姨。”愛芬表態無意成為琪曼欺瞞父母的共犯。伸手推門前,她對杵著沒動腳步的志賢說:“你跟我回店裡嗎?” 志賢遲疑了幾秒,眼睛沒能馬上離開一下看手鏡、一下看牆上掛鏡,專心攬鏡自照的琪曼,他期期艾艾地婉拒愛芬道:“喔——啊,我看我就直接去火車站吧——看有沒有提早賣過年的火車票。” “那我跟你一起下樓。”愛芬沒讓步,門推半開等著。志賢無奈,戀戀地把眼光收回,柔情無限地說:“那——琪曼,我走了——我要過完年才能回來……” 志賢從台南迴來後下班去小店。一男二女正在店中忙著,卻只見古麗一張熟面孔。 “花姨,老秦走啦?”志賢從最不緊要的人問起,“嗄,說走就走了?那你大女兒呢?”古麗說愛芬這學期起白天去補習英文,以後不來了,為此還另外加了人手。 “哦,那你可以叫小女兒下課來幫忙嘛。”志賢故作輕鬆地和替他下著面的古麗繼續寒暄,“琪曼那麼漂亮,要是她來幫你忙,生意一定會更好。” 古麗表情複雜地看他一眼,道:“你就不奇怪愛芬到哪兒去補英文嗎?”志賢的臉紅了。古麗又說:“琪曼還小,她不願意來店裡,就不來。現在這年紀我讓她給我好好讀書,我跟她說,二十歲以前絕對不許談朋友。” 志賢不無慚愧地問:“不知道愛芬去哪裡補習吼?” 古麗把加好料的面端到志賢手上,不冷不熱地道:“愛芬補英文,不來店了,我看以後店裡沒有小姑娘你也不來了。今天花姨還請你,下次他們——”一指沒給志賢介紹認識的兩個伙計,說,“要找你收錢,我可不管。” 志賢剛回台北,春節裡吃了十天南部講究食材原味的白斬雞、白切肉、清蒸海鮮,忽然覺得這碗紅油浮面的加辣紅燒清真牛肉麵雖香卻膩,竟有點懷念起他以前嫌清淡的阿母手藝來。他無可無不可地吃完,留下面錢告辭。古麗正忙,沒有聽見。志賢走了幾步想起還不知愛芬在哪補習,欲待回頭去問清楚,又怕古麗誤會他想讓她兌現今天還請客的承諾,而且自己也並不那麼想見愛芬,就算見了,要不要聊聊近況?說自己回家過年順便相了親?那琪曼聽說,豈不會笑自己老土? 志賢想著,腳下躊躇。畢竟年輕面薄,感覺古麗的態度遠不如節前親熱,就沒精打采地走了。後來志賢又去過兩次,可是再沒碰見過琪曼,甚至愛芬都沒見著,古麗也表現生分,沒像從前那樣噓寒問暖。志賢覺得韓家的牛肉麵越來越不合口味,熟客又漸漸成了生客。 一個月後志賢偶然在報攤看見一本雜誌春季特刊的封面是一群女孩子在草地上打扮成希臘女神的樣子,或坐或站,都穿著相類的白色“女神裝”。有的斜肩露一隻胳臂,有的露背或腿,琪曼挺胸而立,手中做狀倒一陶壺。在一堆裝模作樣歡迎春天的女神中,除了長相洋氣,琪曼氣質並不出眾。如果不是志賢看過琪曼穿那套服裝,恐怕也就錯過了。志賢興沖衝買下雜誌,撕下封面釘上牆,和原先釘的奧黛麗·赫本大頭照並排。 到了夏天發榜的時候,志賢如願高中。父母催他回去和半年前春節回家時訂下的未婚妻結婚。台南嶽家殷實,賣了三個魚塭在台北買了房子為女兒陪嫁。他回鄉行婚禮前先把東西從親戚家搬出到新房。客居只有簡單的書籍衣物,很快收拾完畢,志賢最後從牆上取下照片,想也沒想就把奧黛麗·赫本的大頭照放進打包要帶走的紙箱裡。另一張春天的女神拿在手上端詳良久,清真小館、老秦、花姨,甚至愛芬,都是他已經翻過去的人生書頁,讀過了,知道了,記得一些,或全忘了。可是琪曼,他將永遠記得他們的兩次邂逅,她的每一個表情,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如果那天琪曼的姐姐沒有半推著門趕他出去,他可能沒去買回台南的火車票,春節就留在台北;或者可能回去了卻拒絕相親、下訂。 追逐著一個像天仙般的琪曼,為她的笑而喜,為她的顰而憂,他會有一個怎樣的人生呢?志賢回味著,想像著,一面卻把手上的女神照丟進了等待出清的廢紙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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