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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救贖 李西闽 10196 2018-03-18
天晴後,天氣也回暖了。杜茉莉和何國典走出樓門口時,他們就聞到了桂花的芳香。今年這是第幾次聞到桂花的香味了?杜茉莉記不起來了,反正在這個秋天,桂花不止一次地開過。杜茉莉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抬頭望瞭望蔚藍的天空,早晨的陽光打在她憔悴的臉上,有了明亮的色澤。杜茉莉笑了笑,對何國典說:“國典,桂花好香呀!”背著一個大背包的何國典也笑了笑:“是呀,香!”看到何國典久違的笑容,杜茉莉心裡湧過溫暖的潮水,從前的何國典,是多麼樂觀的一個人,笑容總是掛在臉上。 就在昨天晚上,老陳終於打來電話了,告訴她,他給何國典找到事做了,在郊區的一個建築工地做小工,月工資1000塊錢。這對杜茉莉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事,何國典有了一份工作,不僅僅是有了一份收入,重要的是他或者可以通過工作,生活的態度會變得積極,從災難的黑暗中走出來。

今天一大早,他們就起來了。杜茉莉在給他收拾生活用品,到了工地,就要住在工棚裡了。何國典在廚房裡做早飯,看得出來,何國典的神色好了許多。杜茉莉凌晨回家後,何國典還沒有睡,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壁。杜茉莉把老陳替她找到工作的事情告訴他後,他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楞楞地註視著眉飛色舞滿心喜悅的妻子。他心裡突然想起來了一句話:“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沒有男人!”這句話是李么妹對他說過的,而且不止說過一次。想起這句話,何國典心裡就打了一個問號:杜茉莉和老陳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見過老陳,在他剛剛到上海時,老陳請他夫妻倆吃過飯,說心裡話,他不太喜歡老陳。吃飯的時候,杜茉莉口口聲聲地叫老陳大哥,何國典心里特別彆扭,心裡就有些說不清的酸楚,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老陳不是什麼好人。杜茉莉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只是鑽進了被窩,說:“國典,快睡吧,明天一早我們就起來,我帶你去見工。”

老陳告訴過杜茉莉那個工地的詳細地址,到那個地方要倒兩次公共汽車。他們坐上57路公共汽車,杜茉莉把頭靠在了何國典的肩膀上。何國典慌亂地推開她的頭,輕輕地說:“車上這麼多人。”杜茉莉笑了笑說:“我是你老婆,怕啥子喲!”說完,又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何國典沒有再推開她的頭,可他的神色顯得十分緊張和不安。 杜茉莉輕柔地在他耳邊說:“國典,到工地裡去幹活,一定要注意安全。” 何國典說:“我知道。” 杜茉莉說:“飯要吃飽,不要餓肚子,那樣會沒有力氣。” 何國典說:“我知道。” 杜茉莉說:“工地裡的人很多,要和工友和頭頭搞好關係,有什麼問題要和人家好好說,不要和人家傷了和氣。” 何國典說:“我知道。”

杜茉莉說:“我問過了的,一個星期有一天的休息時間,你休息的時候,我也請假,你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 …… 聽著杜茉莉的話,何國典心裡十分溫暖,他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冰涼粗糙的手。他為自己夜裡的那個念頭感到羞恥,杜茉莉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女人,這輩子能夠娶她做老婆,是他的福份!他想自己不能再讓杜茉莉操心了,應該鼓起勇氣,好好地活著,為了死去的親人,為了杜茉莉,也為了自己,好好地活著!他的心裡透進去了一絲陽光,溫暖的陽光,這絲溫暖的陽光能否融化他鬱積在心中的黑暗的冰?緊握著妻子的手,何國典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像種子般埋在他的心地,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冒出了綠芽。 那是幾年前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何國典背著行李,杜茉莉抱著兩歲的兒子何小雨,有說有笑地朝米鎮走去。杜茉莉要出遠門去了,去遙遠的上海打工。有了孩子後,他們的生活變得困難,如果不出去一個人賺錢,日子很難過,靠在家裡種地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況且,他們要為兒子著想,要讓他以後上學,讓他成長,都是需要花大筆的錢,家裡沒有點積蓄是不行的。夫妻倆商量了一下,就決定讓杜茉莉出去打工,正好杜茉莉的表哥那時在上海做事,她就決定到上海去。想像中的上海,遍地黃金,杜茉莉是懷著美好的憧憬離開家鄉的。 “小雨,親親媽媽。”一路上,杜茉莉不停地這樣說,充滿童真的小雨也不停地親她。 杜茉莉心裡難受,她捨不得孩子和丈夫,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為了以後的幸福生活和孩子的未來,她必須做出犧牲。出門前,何國典就和她說好了,在她上車前,千萬不要在孩子麵前表露出傷感的情緒,杜茉莉答應了他。小雨每次把熱呼呼的嘴唇湊到她臉上的時候,她強忍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心被一隻大手攥得緊緊的,一抽一抽的疼痛。

何國典可以感受到妻子內心的疼痛,他的心同樣的疼痛。 他也忍受著分離的痛苦,笑著對小雨說:“小雨真乖,爸爸媽媽最喜歡小雨了。” 小雨就朝他笑:“親爸爸——” 杜茉莉就把小雨抱到何國典面前,小雨摟著他的脖子,在他的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儘管昨天晚上他們一夜沒睡,說了許多夫妻之間的私房話,何國典還是有許多話要對杜茉莉說,可一路上他心裡要說的話都沒有表達出來,小雨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座橋樑,通過小雨傳達著他們濃烈的情感。 通往米鎮的山路是那麼的短暫,很快地,他們來到了米鎮的長途汽車站。杜茉莉讓何國典抱著小雨先回去,她不想看到小雨哭。何國典就對小雨說:“爸爸帶你去買好吃的,媽媽在這裡等我們,好嗎?”小雨說:“媽媽一起去!”何國典哄著小雨:“媽媽在這裡看住我們的東西,爸爸帶小雨去買好吃的,聽話,小雨。”小雨就說:“小雨聽話。”何國典就抱著小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杜茉莉,小雨卻一直看著母親。杜茉莉不敢和小雨純潔的目光對視,她扭過了頭,淚水撲漱漱地滾落,她的心碎了。

何國典的心被利爪抓著,疼痛得淌血。他的臉上還是裝出笑容,輕描淡寫地哄著兒子,心靈卻在經受著分離帶來的痛苦折磨!在給兒子買了一顆棒棒糖後,他突然抱著小雨朝車站衝過去。 何國典趕到車站時,車正在啟動。透過車窗玻璃,他看到了妻子淚流滿面的臉,他大聲喊著:“茉莉,茉莉,我改變主意了,快下車,我不想讓你走了,再苦我們也要在一起——” 杜茉莉拉開車窗玻璃,探出頭,哭著說:“國典,不要說傻話了,快回去吧,不要讓小雨看我離開!快回去吧,我會給你寫信的!國典,記住我的話,帶好我們的兒子,看好我們的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也會回來的!快回去吧,國典,聽我的話——” 何國典大聲喊著:“茉莉,茉莉,你趕快下車,我不讓你去了——”

小雨茫然地看著母親的臉。 車開動了。 杜茉莉朝他們揮著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何國典抱著小雨追趕出車站,汽車一加速,就把他們扔在了後面。汽車越駛越遠,轉過一個山坳就不見了踪影。他呆呆地抱著小雨站在春天的風中,目光變得無限的漫長。小雨終於大聲地哭了出來,邊哭邊喊:“媽媽,媽媽——” …… 何國典同樣也無法忘記杜茉莉第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是個飄雪的冬日。他知道妻子要回來了,一大早就到米鎮的汽車站去等她。他沒有到兒子去接杜茉莉,因為天太冷了,怕凍壞了兒子。離開家的時候,何國典問醒過來的兒子:“你還記得媽媽的模樣嗎?”兒子茫然地搖了搖頭。何國典一陣心酸:“小雨,媽媽要回來了,你高興嗎?”小雨說:“高興。”何國典又說:“小雨,媽媽這次回來,你一定要記住她的模樣,等媽媽下次回來時,我再問你,你可不許說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了!”小雨認真地點了點頭,眸子裡閃動著純真的光澤。

何國典來得太早了。 從早上開始,進站的長途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因為要過年了,從外面回來的人特別多,每輛車上都塞滿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里。每輛車進站,何國典都要跑過去,注視著從車門上下來的每個人,生怕漏掉了妻子那張美麗的臉。整整一個上午,他沒有看到杜茉莉下車。他擔心著汽車會不會在路上出事,每年這個時候,出事的車都特別多。他朝地上呸出一口痰,心想,自己怎麼能這樣想呢,妻子不會出事的,肯定不會的!他走出車站,往來路上眺望,凜冽的風把他的頭髮吹得凌亂,蒼白瘦削的臉冒出了雞皮疙瘩,鼻孔中還流出了清清的鼻涕。他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就看到一輛長途客車從遠處的山坳轉了出來。 杜茉莉就在這輛從成都開來的車上,車經常何國典身邊時,他們同時發現了對方,同時激動地呼喊對方的名字。車沒有在何國典身邊停下來,直接開進了車站裡。何國典奔跑著追進了車站。他追進車站後,看到杜茉莉提著包下了車。他衝過去,站在她的面前,傻傻地笑著,鼻涕此時不爭氣地流下來。杜茉莉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睛,扑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擦去了何國典流下的鼻涕,說:“那麼大的人了,還像小孩一樣!” 何國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提包,說:“茉莉,我們回家!” 杜茉莉說:“別急,還有一個大包沒有拿呢。”說著,她就走到車的中間,司機已經把行李廂打開了,他把一件件行李搬出來。杜茉莉拿到自己的背包後,遞給了何國典。何國典把背包背起來,一手提著另外那個包,一手拉著杜茉莉的手,走出了米鎮車站的門。 此時已經是正午了,何國典說:“茉莉,你餓了嗎?我們在鎮上吃點東西再走吧?” 杜茉莉笑了笑:“我不餓,還是趕緊回家吧,我想死小雨了,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對了,你如果餓了,我包裡還有麵包,隨便啃兩口吧。”

何國典說:“那就走吧!” 其實他們都想好了很多話要向對方說,可一路上,他們想好的話都沒有說出來,說的都是關於兒子的事情。杜茉莉提出一個關於兒子的問題,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一個問題。 天空飄起了雪花。 風也更加凜冽。 經過一個小樹林時,何國典把妻子摟了過來:“冷嗎?”杜茉莉說:“不冷,心暖就不冷。”何國典停住了腳步,凝視著杜茉莉俏麗的臉說:“你下車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杜茉莉說:“為什麼?”何國典說:“你變得更漂亮了,穿著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像城里人了。”杜茉莉笑著說:“傻瓜!”何國典手一鬆,手中的包自然地落在滿是枯葉的地上。他張開雙手,把杜茉莉緊緊地摟在懷裡。杜茉莉說:“傻瓜,我知道你想我。趕快回家吧,晚上我讓你好好抱我,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都答應你。” 何國典鬆開了手,提起地上的包,包的上面落滿了雪花。他重新拉起杜茉莉手的時候,觸摸到了什麼,他拿起杜茉莉的手一看,發現她右手食指的關節上有突出一個褐色的硬硬的包,而且她的手也十分粗糙。他輕輕地說:“這是怎麼了?”杜茉莉慌忙把手抽了回來,說:“沒什麼,沒什麼,工作的時候受過一點傷,很快會好的。”其實她手指關節上的包是長期幫客人做腳留下的印記,她從來沒有告訴何國典她是個洗腳店的按摩工,怕他心裡難過。 杜茉莉的頭一直靠在何國典的肩膀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心像陽光一樣溫暖。這樣的時刻對他們來說,並不多見,可以說是十分難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大地震,何國典不會來上海,儘管很多時候她想把他們父子倆接到上海來。她多麼想永遠和何國典如此的相依,不要分離,沒有痛苦,幸福生活。那是杜茉莉的夢想。 從她和何國典戀愛時就開始萌發的夢想,她的一切努力可以說都是為了這個夢想。 杜茉莉和何國典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他們都是黃蓮村人,小時候在一起玩泥吧,一起到米鎮的學校讀書。奇怪的是,上學後的何國典是個靦腆的男孩,在學校裡,他不敢和女同學說話,連同和他熟悉的杜茉莉,只有在放學一起回家的路上,才有些話說。杜茉莉一直覺得何國典身上有種吸引她的東西,但是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就是後來結婚了,她也沒有弄明白那是什麼,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小時候的一些細節杜茉莉經常想起來覺得很有意思。 比如他老是給杜茉莉炒黃豆吃。何國典的母親特別喜歡吃炒黃豆,這是黃蓮村人盡皆知的事情。也許是因為他母親喜歡吃炒黃豆,何國典也繼承了他母親的這個愛好,他的口袋裡總是裝著噴香的炒黃豆。在上學的路上,何國典就會把兜里的炒黃豆全部塞到她的口袋裡去。杜茉莉就會說:“你怎麼全都給我了呀!”何國典說:“我吃的太多了,不想吃了,我媽還是要往我兜里裝,說我上課餓了吃。我不會餓的,給你吃吧。”杜茉莉說:“何國典,可是我不喜歡吃炒黃豆呀!”何國典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說:“你吃吧,吃多了就喜歡了。”杜茉莉說:“我不信。”何國典臉紅了:“不信你就吃著試試。”杜茉莉不知他為什麼會突然臉紅,但是她按他的話去做了。奇怪的是,她後來真的喜歡上吃炒黃豆了,每天一見面就問何國典:“我要炒黃豆。”也有沒有的時候,那樣杜茉莉就會特別沮喪。她沮喪時,何國典也不哄她高興,就讓她一路沮喪著。有一天放學後,走在回黃蓮村的土路上,何國典怪怪地問了杜茉莉一個問題:“茉莉,你吃完炒黃豆後會不會老放屁?”杜茉莉看著臉色通紅的何國典,滿眼狐疑:“何國典,你問這個問題幹什麼呢?”何國典沒有回答他,一溜煙跑出老遠。 很多事情的確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考大學時他們倆雙雙落榜回到黃蓮村後就開始了戀愛。杜茉莉的美貌在米鎮是出了名的,自然有很多年輕小子追求,可她誰都不理,偏偏就對這個培養了她吃炒黃豆興趣的何國典動了心。何國典把事情和老娘挑明後,老娘說了這麼一句:“茉莉她喜歡吃炒黃豆嗎?”何國典點了點頭,但是他非常不解:“她喜歡不喜歡吃黃豆有什麼關係?”老娘說:“喜歡就好,我一直琢磨,你要是娶一個不喜歡吃炒黃豆的婆娘,肯定和我合不來的,你想想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她要和我合不來,天天給我氣受,那還不要了我的老命!”何國典想想也對,這不歪打正著嗎,要不是他當初老是給杜茉莉炒黃豆吃,那不麻煩了。新婚之夜,何國典對她說出了多年前的一個秘密。何國典說,他其實也喜歡吃炒黃豆,可他不敢吃,怕到學校上課時老放屁,被老師和同學們罵,所以才把炒黃豆全部給她吃的。杜茉莉趴在他的胸膛上說:“如果你不放屁,你會不會給我炒黃豆吃?”何國典堅定地說:“會的,一人一半!”杜茉莉說:“不行,以後所有好吃的你都要讓我吃!”何國典不假思索地說:“好!”杜茉莉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傻瓜,我不會那樣的,我只希望我們倆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想起那些美好的時光,杜茉莉臉上漾出了甜美的笑意。 美好的事情的確能夠掃去心中的陰霾。 那怕是在最悲苦的日子裡,也要心存美好,那是良藥。 其實,當她看到兒子的屍體時,她相信到了世界的末日。起初的時候,她還會抱著兒子僵硬的屍體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泣血的哭喊挽回不了兒子的生命,天災奪去了兒子鮮活的生命,她連仇人都找不到,否則拼了自己的性命也會去為兒子復仇。 蒼涼的風刮過這殘破的山地,帶不走她的悲慟。 杜茉莉那時覺得自己要和心愛的兒子一起去了,心臟劇烈地絞痛了一下就昏死過去了。她的靈魂在黑暗的洞穴裡穿行,許多魂魄的淒慘呼號淹沒了何小雨微弱的吶喊。 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的頭靠在何國典的胸膛上,他抱著她,面目癡呆。幾個軍人無言地站在帳篷外面,他們的表情肅穆。 杜茉莉瘋狂地推開了何國典:“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這個混蛋,你怎麼沒有保護好小雨,你怎麼能夠讓他這樣殘酷的死去!” 接著,她又猛撲過去,抓住何國典髒污的衣領,使勁地晃動著:“何國典,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何國典眼睛裡流淌著淚水,臉上的傷疤不停地抖動,他任憑妻子的瘋狂發洩,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 兩個士兵走進來,分開了他們。其中一個士兵說:“你們不能這樣,孩子死了那麼久了,你們應該讓他入土為安,你們這樣,是對孩子的不尊重,你們怎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在這沉悶的天氣中腐爛!” 這個士兵的聲音十分沉痛,說著就流下了淚水,這是個年輕的士兵,頂多十九歲的模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還是個孩子。說完,這個士兵就抱起小雨的屍體走出了帳篷。 何國典渾身顫栗,伸出一隻手想抓住什麼,或者說是想挽留什麼,可他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挽留不住。 聽了士兵的話後,杜茉莉也不說話了,她淚眼矇蒙地看著小雨的屍體被士兵抱走,雙手使勁地撕扯自己的頭髮。士兵抱著小雨的屍體走出帳篷一段路後,杜茉莉突然瘋狂地站起來,衝出帳篷,沙啞地喊叫:“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兩個士兵一人一邊拉住了他的左右手,不讓她衝過去。她掙扎著喊叫道:“不要拉住我,我要我的兒子,我要我的兒子,你們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兩個士兵眼睛裡積滿了淚水,他們不知道怎麼安慰這個失去兒子的女人,只是使勁地拉住她。這時,看到妻子的瘋狂,聽到妻子的喊叫的何國典從多日的夢幻癡狂姿態中清醒過來,他朝妻子大聲說:“茉莉,茉莉,小雨死了,他真的死了,你怎麼叫也沒有用了,茉莉——”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前邁了一步,就摔到在地,他抱著右腿的膝蓋,疼痛讓他的臉扭曲著。那是他自從廢墟里逃出來後,第一次站不起來,感覺到右膝蓋的劇烈疼痛。 一個士兵走過去,擼起他被泥漿和血水浸透的褲腿,發現他的膝蓋腫得像個巨大的發麵饅頭。士兵趕緊對帳篷外面那個軍官說:“排長,這個老鄉的膝蓋傷得不輕!” 那個軍官說:“你照顧好他,等他們的情緒穩定後馬上把他們送走。” 他們來到黃蓮村的時候,何國典就抱著兒子的屍體坐在那裡了,帳篷還是士兵們撐起來的。他們不知道受傷的何國典是怎麼從黃蓮村走到米鎮,又是怎麼從米鎮背著小雨的屍體回到黃蓮村的,是什麼支撐他一直沒有倒下? 聽到他們的對話,杜茉莉彷彿也清醒了許多,她回過頭,看了看帳篷裡痛苦萬狀的何國典,哀綿而痛心地叫了聲:“國典——” 軍人們在村外一個比較平緩的山坡上挖好了幾十個墓穴,他們把從廢墟里清理出來的幾十具屍體抬到了山坡上。他們在墓穴裡倒上石灰後,就把屍體一具一具地放進了墓穴裡,接著,在那些屍體的上面灑上厚厚的一層石灰,最後把他們掩埋。 何小雨是最後一個被士兵抱到山坡上的,那時斜陽夕照,陽光像被血染過的一樣,風中傳送著死亡的氣息,悲憫的大地一片肅穆。沒有送葬的瑣吶聲,沒有飄飛的紙錢……只有淚水在飛揚。 杜茉莉說:“讓我最後看一眼我的兒子,你們再把他埋葬吧!” 士兵們答應了她,她來到那片山坡山,蹲在兒子的屍體旁邊,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小雨的額頭,摸了摸小雨的眼睛,摸了摸小雨的鼻子和嘴巴……他再也不會醒來了,他剛剛治好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聲音了,包括母親的聲音,他的嘴唇再也不能親母親的臉頰了……杜茉莉眼睜睜地看著士兵把小雨的屍體輕輕地放在墓穴裡,然後把他埋葬,那些泥土覆蓋了他還沒有成年的屍體,彷彿覆蓋了杜茉莉的希望,她從此和小雨陰陽相隔,永遠也沒有相見的那一天。可她覺得小雨的魂魄還在人間飄蕩,在如血的殘陽中淒清地歌唱。 …… 那些日子是灰暗無光的,世界彷彿被陰霾籠罩,宛若地獄。有條毒蛇鑽進她的身體的內部,在噬咬著她的心臟,她的心臟中了毒,死亡的毒。無時無刻,她的眼前會浮起兒子破布般的臉,絕望總是充滿她的腦海,她不知道怎麼樣面對未來的生活。她的肉體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心理上留下的創傷比肉體的傷害要可怕得多。有些人一生都不能自拔,活在災難的陰影之中,最後鬱鬱而死。杜茉莉會怎麼樣,她自己也無法預料。如果何國典也死了,那麼她會完全崩潰。 好幾次,她彷彿聽到陰霾的天空中傳來輕輕的呼喚,她會痴痴地走到病房的窗口,向天空中眺望。鉛灰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縷光,那縷光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人形。那不是小雨嗎?杜茉莉張大了嘴巴。她看到小雨在天空中微笑地朝她招手,好像在說:“媽媽,來呀,來呀——”杜茉莉的心突然鮮活起來,小雨沒死,他變成了天使,在招喚她呢!她想,自己要和小雨一起去!她正要從窗口跳下去,突然聽到了一聲呼喊:“茉莉——” 那是何國典的呼喊。 何國典的呼喊把她從迷幻的世界拉回到現實之中。天空中的何小雨消失了,那縷光也消失了。天空還是如此的灰暗,沒有一點生機。她回過頭來,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何國典,他剛剛做完膝蓋的手術,蒼白的臉上呈痛苦狀,他對杜茉莉說:“茉莉,我渴——” 杜茉莉走到他的病床前,擰開一瓶礦泉水,讓他張開嘴,一點一點地往他的嘴裡倒。 何國典喝完水,就閉上了眼睛。 何國典現在是她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可這根救命稻草是那麼的不可靠,他受到的是肉體和心理的雙重傷害,他是不是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救命稻草又是誰?問題是顯而易見的,何國典的救命稻草就是杜茉莉。災難之後,親人的相互依靠和關懷是至關重要的。擁擠的病房裡住的都是地震中受傷的人,有的有親人陪護,有的沒有,那些沒有親人陪護的人也許親人都死了。醫院裡很多志願者,她們幫助照顧那些沒有親人的傷者。有時,杜茉莉也會幫助他們做些事情,那樣也可以減輕一些痛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慶幸自己的丈夫還活著,否則她的靈魂和肉體都會無依無靠。 杜茉莉理性地思考問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丈夫一起度過這最艱難的日子。她需要一種力量,使自己盡快擺脫痛苦的夢魘。可這又談何容易。一個晚上,她從噩夢中醒來,渾身是汗,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夢見兒子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抓她的臉。她從折疊床上彈起來,沉重地喘著粗氣。她突然想吐,她衝出病房,跑到衛生間裡,大口大口地嘔吐,吐得涕淚橫流。吐完後,她把頭頂在牆壁上,然後用頭使勁地磕著牆壁,把額頭嗑得鮮血淋漓。一個看上去五十多歲的女志願者發現了衛生間裡的杜茉莉,她走上前,制止住了她的行為:“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杜茉莉喃喃地說:“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女志願者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看看,醫院裡那麼多人,他們難道不比你痛苦,如果誰都像你這樣,大家都不要活了!活著就應該充滿希望!” 她把杜茉莉帶到了治療室,給她額頭上的傷口消了毒,然後塗上了紅藥水。她說:“妹子,以後別這麼傻了,千萬不要和自己過不去,沒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的。你要記住,你還活著,活著的人都是幸運的!實話告訴你吧,我丈夫在地震中死了,我不痛苦嗎?那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能沉淪,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氣!” 杜茉莉說:“可我沒有你那麼堅強!” 她說:“我堅強嗎?不,我其實也很懦弱,可我們都應該面對,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無法改變,死去的親人不能複活,我只有面對!我以前是護士,從災區來到了這裡,我覺得我在做有意義的事情,這樣可以讓我懦弱的心堅強,會讓我的悲傷得到解脫。你想想,你自己完好無損,你的丈夫也好好的,不過是受了一點傷,過些時日,你們還可以要個孩子,生活還會美好起來的。” 她的話十分有道理,杜茉莉卻一下子接受不了,心裡卻好受了些。 杜茉莉回到病房,發現何國典坐在病床上,滿頭大汗,渾身發抖,目光裡充滿了恐懼。她走過去,關切地問:“國典,你怎麼啦,是不是膝蓋痛?我去叫醫生!” 何國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杜茉莉輕輕地問:“又做噩夢了?”何國典點了點頭。也許他的噩夢要比她做的噩夢要慘烈得多,杜茉莉突然覺得自己有種責任,就是幫助丈夫度過黑暗的日子,至於自己,她沒有考慮太多。她拿起一條毛巾,擦去了丈夫頭臉上的汗,接著就就給他擦身體。在給何國典擦身體的過程中,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受驚的孩子,她心中漾起了母性的柔情。給他擦完身子後,杜茉莉倒了一杯水給他喝。然後,她就讓他重新躺下。何國典躺下後,睜著眼睛。杜茉莉坐在了他的旁邊,輕聲地說:“國典,你睡吧,我在你的身邊陪著你,不要怕!” 何國典還是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 杜茉莉告訴自己,一定要有耐心,現在的何國典的心就像是一塊堅硬的冰,無論如何,她要把這塊堅冰化開。她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底,也要燃起丈夫對生活的希望。他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無助!杜茉莉輕輕地對他說著話,說一些記憶中的幸福往事,她刻意的忽略掉了關於兒子和婆婆的那部分。她希望這些幸福的往事能夠喚醒他對美好生活的記憶。杜茉莉說得十分動情,每一個細節都說得詳盡,以至於她自己也沉浸其中,暫且忘記了內心的苦痛。她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窗外的天漸漸的明亮起來,她看到何國典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從眼角滾落,何國典的手伸過來,她握住了他的手。 兩手相握,相互溫暖。 杜茉莉和何國典找到了那個工地。來到工地入口時,何國典站住了,他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恐懼,在他眼裡,工地就像震後的廢墟。杜茉莉注意到了他表情的變化,但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災難以後,何國典很少和他做深刻的交流,大多時間裡,都是杜茉莉在和他說話,什麼心裡話都和他說,她在傾訴的過程中緩解了內心的痛苦和壓力。相反的,何國典心中的積鬱卻越來越深重,他也有傾訴的慾望,可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他心裡隱藏著什麼不為人知,也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 杜茉莉關切地問:“國典,你怎麼了?” 何國典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杜茉莉說:“國典,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重新開始吧。走吧!” 何國典點了點頭,跟在她後面,走進了工地。老陳告訴過杜茉莉,讓她到工地後找一個叫王向東的包工頭,他會安排好何國典的事情的。杜茉莉好不容易在一個工棚裡找到了王向東,王向東是個精幹的中年漢子,不是想像中的那種滿臉橫肉的包工頭。他見到杜茉莉他們後,和藹地笑笑說:“哦,是陳老闆介紹來的,好,好!我馬上叫人過來安排。”他打開對講機喊道:“李麻子,李麻子,你過來一下,有個工人來了,你帶他過去吧!” 不一會,走過來一個帶著黃色安全帽的粗壯漢子,這個漢子滿臉的麻子,顯得那張臉特別的髒,和他的名字倒是很吻合。杜茉莉第一眼看到李麻子,心裡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李麻子不像個好人!杜茉莉隱隱約約地覺得何國典在這裡會受李麻子欺負,可她又不好說出口,只是對何國典說:“國典,你要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上班了,有什麼事情打電話給我。” 何國典點了頭,就跟著李麻子走了。 何國典走出一段路,杜茉莉朝他的背影喊了聲:“國典,你要記住我和你說的話!” 何國典沒有回頭,也沒有答應他。 王向東笑了笑,溫和地對他說:“你放心吧,他在這裡會很好的,我們對工人是很人性化管理的。” 杜茉莉這才離開工地。 她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何國典在這裡會發生什麼事情,她真的不希望有什麼不幸的事情在降臨在自己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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