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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救贖 李西闽 11444 2018-03-18
這是個雨天,氣溫一下子降了下來,灰濛蒙的城市突然變得陰冷。杜茉莉在昏睡中聽到了鬧鐘的響聲,一激靈地睜開了眼,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發現不見了何國典,房間裡有種濃郁的怪味,那是菸酒氣和他們的體味以及這個老房子本身的霉味混雜在一起的濁氣。 “國典,國典——”杜茉莉叫喚著丈夫,坐了起來。 何國典不在屋裡,他會到哪裡去呢? 也許是去菜市場買菜去了。杜茉莉看了看鬧鐘,才八點多,心裡就這樣想。往日里,杜茉莉沒有特殊情況的話,要睡到10點多才會起床,簡單收拾一下房間,打扮打扮就騎車去上班,到“大香港”洗腳店也就十一點半左右,那個時間洗腳店正好開始營業。昨天打電話找不到老陳,她想上午去他公司一趟,和他談談丈夫工作的事情,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所以,她在睡前,把鬧鐘調到了八點。她的眼睛十分酸澀,頭暈沉沉的,像是頂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渾身上下像上了銹一樣,舒展不開,腰也酸背也痛。做按摩是一種苦活,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怎麼就堅持下來了。

杜茉莉起了床,穿好衣服,拉開淺蘭色的花布窗簾,推開了窗,新鮮的空氣湧進房間,也把寒冷和飄飛的雨絲帶了進來。杜茉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頭腦清醒了許多。她把收拾了一會房間,然後走進衛生間洗漱。 杜茉莉把自己收拾停當後,何國典還沒有回來。 她想他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可心裡免不了忐忑不安,其實很多時候,她並不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什麼,他是從哪天開始在她眼裡變得陌生的,她也懵懵懂懂。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只要眼珠子轉一下,她就知道他肚裡的腸子轉了幾轉。 杜茉莉看了看時間,自己應該走了,否則到時候趕不回來上班,老陳的公司在浦東離她上班的地方很遠。走到門口她又折了回來,她還是不放心何國典。她拿起紙筆,給何國典留了幾句話:“國典,我先走了,先去老陳那裡一趟,問問你工作的事情,你一定要放寬心,再怎麼樣也要支撐下去,世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想不通的時候,就多想想我吧,我是個女人,我的難處比你更多,我都可以看得開,你有什麼看不開的!你要是想喝酒,你就喝吧,喝醉了也不會想太多痛苦的事情了。”

何國典撐著一把黑布傘,站在離中江路小學很近的一個街角,審視著路上匆匆而過的人流。在他眼裡,彷彿每個人都神色嚴峻,如臨大敵。他一早就來到了這裡,他其實是在等待一個人,那人就是酷似他兒子的那個小學生。何國典想自己看見那個小學生,就像看見自己兒子一樣,在他的內心深處,兒子沒有死,他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等著他。在七點多的時候,何國典果然看見了那個孩子,今天他不是一個人去上學,而是有個男人帶著他。何國典看見他後,就一直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一次一次地對自己說:“他不是你的兒子,不是!”當他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何國典用傘擋住了自己的頭臉和上半身。那個帶著孩子上學去的男人一定是孩子的父親,他們邊走邊說著話,有說有笑的,就像他和兒子何小雨在一起的時候一樣。這個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們消失在何國典的視線中後,他還呆呆地站在那裡。

雨越下越大,何國典的褲腿和鞋都淋濕了。 那同樣是個雨天,天空同樣是如此陰霾,只不過時間定格在5月13日的那天,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何國典陷入黑暗的日子。 那天的雨下得猛呀,彷彿是老天的眼淚。何國典從老屋的廢墟里爬出來,他不敢相信眼中被地震改變的一切。黃蓮村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無論是新房子還是老房子。對面的大山崩塌了一半,填滿了山谷,形成了一道大壩。何國典覺得一陣山搖地動,對面的大山上又轟隆隆地滾下石頭。村里的人呢,他的眼中沒有一個人影,有條黃狗在不遠處可憐兮兮地朝他張望,他知道,那是李么妹家的狗。他臉上傷口的血已經凝固,雨水從頭澆下,似乎要把那深深的傷口重新沖開。 他喊叫著朝新房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去。

這座剛剛落成幾個月的樓房變成了一片廢墟,這可是他們夫妻倆的心血凝結而成的新房呀!何國典心如刀剮,更讓他心如刀剮的是,他的老娘死在了廢墟之中,他可以看到老娘的一隻白生生的手露在了外面。何國典撲過去,握著老娘冰涼而又僵硬的手,嘶啞地嚎叫,喉嚨裡也嚎出了血!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老天爺呀,你怎麼能把災難降臨到這些如野草一般的人身上! 何國典突然撕心裂肺地叫道:“小雨,小雨,你在哪裡——” 他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四處尋找兒子,可哪裡有兒子的身影,滂沱的大雨不會告訴他何小雨的死活。滿目瘡胰的山地飄浮著濃郁的死亡氣息,有多少生命頃刻間變成了鬼魂?何國典突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送兒子去上學的情景,那時的陽光是多麼的溫暖,小鳥的鳴叫是多麼的清脆,兒子的眼睛是多麼的清澈,特別是兒子進入學校後的回頭一望……兒子還在米鎮中心小學!一定還在那裡!何國典朝米鎮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他已經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他只想見到兒子,兒子是死還是活?

從黃蓮村通向米鎮的路已經找不到了,可何國典還分辨得清米鎮的方向,那兩公里的路程,他走了足足五個小時,一路的坎坷和艱險自不必說。米鎮也被震得面目全非,到處都是廢墟和滿臉悲傷的人。 走進米鎮時,何國典碰到了一個老女人,她身上披著一襲紅色的雨披,特別的顯眼,她逢人便問:“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嗎?你看到我家老王了嗎?”她就是獸醫站王為民的老婆。她看到何國典後就朝他撲了過來,抓住他的衣服,沙啞著嗓音說:“你是何國典,你是何國典,我見過你的,你來過我們家請老王去給你家給豬治病的,你就是黃蓮村的何國典。昨天下午,老王吃完飯,就說去你家的!何國典,你看到我們家老王了嗎?快告訴我,你看見他了嗎?”何國典懵了,原來老王來了,他會不會死在路上了呢?也許他已經埋在山上崩塌下來的石頭底下了。他不敢往下想了,喃喃地對她說:“我沒有看見老王,真的沒有看見他!”說完,他就逃離了。他不敢面對這個老女人,如果老王真的在昨天下午去了黃蓮村,而且真的死在了路上,那麼他就是害死老王的罪魁禍首。

何國典來到了米鎮中心小學,那座三層樓的教學樓全部坍塌,許多軍人在廢墟上挖著,每挖出一具孩子的屍體就會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孩子的屍體一具具地放在操場的空地上,他們渾身髒污,血和泥糊在他們無辜的臉上和身上,有人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蓋在某個孩子的頭臉上,可死難孩子的手和腳卻露在外面,讓雨水無情地澆淋著。 那些孩子的屍體觸目驚心! 小雨此時在哪裡?因為也有活著的孩子被救出來,何國典的心裡殘存著一線希望。他心裡不停地說:“小雨,你會沒事的,小雨,你一定沒事的,你就是被埋了,爸爸也一定會救你出來!” 何國典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何小雨的班主任李素琴,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略顯肥胖的臉上也糊滿了泥巴,她穿著雨衣站在那裡,焦慮地看著搶救的現場。何國典心想,她一定知道小雨的情況,於是就朝她撲了過去。他站在李素琴面前,顫聲問道:“李老師,我兒子何小雨呢?”李素琴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何國典見她這個樣子,感覺到了不妙,可他心裡根本就不想接受兒子被埋在廢墟里的現實。他抓住了李素琴衣領,大聲吼道:“你告訴我,小雨現在在哪裡?你說話呀,說話呀!”

李素琴突然身體搖晃了幾下,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有人大叫:“快,李老師暈倒了!” 這時,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抬走了。 有人對何國典說:“你也是學生家長吧,碰到這麼大的地震,不能怪李老師的,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李老師沒有離開過這裡一步,她親手就救出了好幾個學生,剛才她還和解放軍一起救人呢,解放軍看她頂不住了,才讓她下來的。” 何國典無語。 何國典尋找著自己的兒子,可他怎麼找也找不到。 他斷定何小雨像那麼多孩子一樣被埋在廢墟里了。此時的何國典欲哭無淚!他找來了一把鐵鎬,朝學校教學樓的廢墟撲了過去。他咬著牙說:“小雨,你不會有事的,爸爸一定把你救出來!你要堅持住呀!” 他沒有把何小雨挖出來,卻也救出了幾個被困的孩子。

何小雨的屍體是被解放軍挖出來的,他們掀開了一塊樓板,發現裡面有一堆孩子的屍體,他們的死狀各異,這些年輕的軍人含著淚把那一具具孩子的屍體抱出來,何國典走過去,在那些屍體中發現了何小雨。 何小雨永遠閉上了明亮的眼睛。 兒子的頭髮粘滿了泥土和血,像一團枯槁的野草,昨天早上還像是春天的嫩草生機勃發的呀,怎麼現在就變成了一團枯草了呢? 他躺在那裡,就像睡著了一樣,他剛剛治好的耳朵卻永遠聽不到這個世界的聲音了。 何國典突然沉默了,眼裡沒有淚水,僵硬地站在那裡,手中緊緊地握著鐵鎬。 過了好大一會,何國典才扔掉手中的鐵鎬,平靜地抱起兒子的屍體,黯然地說了聲:“小雨,爸爸帶你回家。” 他抱著兒子的屍體,一步步地走下了廢墟,走過學校的操場,一直往外面走去,天還下著滂沱大雨,不遠處的大山上還在轟隆隆地滾落巨大的石頭。他走出去的時候有人攔住了他,要他放下小雨的屍體,不能抱走,要統一埋葬。何國典朝那人大吼了一聲:“滾開,老子要帶我兒子回家!”

何國典找來了一根繩子,把兒子的屍體綁在了背上,何小雨血肉模糊的頭耷拉在他的肩膀上。有個軍官默默地把身上的軍用雨衣披在了小雨的身上,他不忍心讓這個孩子死了也受風雨的侵犯。 何國典背著兒子的屍體走向黃蓮村。 一路上,何國典不停地說著話:“小雨,爸爸帶你回家。你聽到下雨的聲音了嗎,小雨。你的耳朵好了,完全好了,醫生說不會有任何問題了,你可以聽到爸爸的話了,可以聽到溪流的聲音了,也可以聽到鳥叫了,還可以給你媽媽打電話了,你知道嗎,媽媽聽到你的聲音是多麼的高興。我和你媽媽早就商量好了,我們要拚命的賺錢,那怕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學,小學讀完了讀初中,初中讀完了讀高中,高中讀完了讀大學,大學讀完了讀博士,你要是能夠考到外國去留學,爸爸媽媽也供著你,你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小雨,你聽到爸爸的話了嗎,爸爸媽媽說話算話的,你好好讀書,一定要給爸爸媽媽爭口氣喲!……”

何國典說話的聲音十分的柔和,充滿了父愛,何小雨在他的背上,就像是睡著了。 何國典一步一步艱難地朝黃蓮村走去,前面就是有再大的危險,也無所畏懼了,他一定要把兒子帶回家。 天漸漸地暗下來。 山還在搖,地還在動,雨還在淒涼地落下。 …… 何國典不願意想起那悲傷的事情,可是,他無法抹去慘痛的記憶。那些記憶就像他身上的傷疤,永遠不會消失。他站在上海中江路的某個街角,目光迷離地看著雨中奔走的鮮活生命,恍若隔世。他記憶中的事情是那麼的真實又那麼的虛幻。 “小雨,是爸爸害死了你!”他喃喃地說。 這個雨天,他說出了這句話,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和誰也沒有說,連同他妻子杜茉莉。他心裡隱藏了一個秘密。 何國典說完這句話,突然看到了一個人,騎車過來,他趕緊用傘擋住了自己的頭臉和上半身。那人過去後,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裡一陣酸楚。 那人就是他的妻子杜茉莉。 杜茉莉雖然穿著雨披,但雨水還是不停地打在臉上,她在自行車上,不時騰出一隻手來抹去臉上的雨水。她的鼻頭凍得紅紅的,卻感覺到身上在流著汗水。好不容易到了老陳的公司,老陳卻還沒有來。 老陳開的是一家人才中介公司,公司不大,卻有模有樣。她問老陳公司裡的一個小姐:“你知道陳經理今天來嗎?”那個小姐說:“來的,你再等等吧,這時間應該來了的呀,他昨天還通知,今天上午要開個會的。” 杜茉莉就坐在那裡焦急地等老陳,她擔心趕不回去上班,如果這樣,母老虎一般的老闆娘宋麗又要訓斥她了。有時,她還真不想在“大香港”洗腳店乾了,可這裡的提成的確比其他任何一家洗腳店要高,看在錢的份上,她還是忍耐著,況且,她還有許多常客,對她也是很關照的,她也不忍心離開他們。 她神不守捨地等待老陳時,那個小姐走過來對她說:“很抱歉,我們陳經理上午有急事不來了,你改天再來吧!”杜茉莉呆了,老陳這是怎麼了,昨天又不接電話,現在他突然又不來了,是不是故意躲著她?怕她給他找麻煩?老陳是她在這個城市里為數不多的信任者之一,她稱他為大哥的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老陳幫助過她,讓她去學習按摩,還給她介紹工作。這次家裡發生那麼多事情,杜茉莉在上海就告訴過三個人,一個是李珍珍,一個是吳老太太,另外一個就是老陳,而且,她是第一個告訴老陳的。 老陳這到底是怎麼了?杜茉莉百思不得其解。她拿出手機,給老陳撥電話,她想問為什麼,結果老陳的手機是關機。 杜茉莉萬分無奈,只好離開。老陳公司的那個小姐送她到門口,杜茉莉總是覺得她的眼神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彷彿送她出門不是出於公司的禮節,而有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又冷又痛,她的四肢冰涼而又僵硬。杜茉莉在淒風苦雨中,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灰暗和無望,她產生了一個十分可怕的念頭,乾脆跳進黃浦江里去算了,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什麼痛苦什麼悲傷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杜茉莉的淚水湧出了眼眶,可她死了何國典怎麼辦,她不能拋下他。如果要死,她在五月份得知家裡遭災回去時就死了,她是放不下何國典呀! 大地震發生的那個下午,她正在給張先生做腳。張先生的呼嚕聲響起後,她又想起了丈夫,其實那段時間,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兒子何小雨,想到他的耳朵聽不見聲音,就萬箭穿心,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多麼想回去,陪著兒子呀,可那樣要花更多的錢,建新房還背了不少的債,兒子得病,無疑雪上加霜。雖然沒有回去,可她每天都要打個電話給何國典,問兒子的情況。何國典讓兒子和她說話,她可以聽到兒子的聲音,兒子卻聽不見她的話,那種痛楚無法言表。她告訴丈夫,一定要治好兒子的耳疾,就是賣血賣房子傾家蕩產也是治好兒子的病!地震前一天,當何國典打電話告訴她兒子的病治好後,她心裡樂開了花,覺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和兒子說話,是她最開懷的事情,所有的勞累和痛苦在那一刻化為了喜悅,她答應兒子,過年回家,一定給他買個變形金剛!擁有一個變形金剛,是兒子的一個夢想,她要為他實現這個夢想。 她邊給張先生做腳邊想著兒子的夢想,突然,樓房抖動起來。 張先生驚醒了過來說:“發生什麼事情了?” 外面有人叫喊:“地震了!” 張先生鞋也沒有穿,跳將起來,跑了出去。杜茉莉也跟著他跑了出去,她看到很多人從附近的寫字樓上跑了出來,他們議論紛紛,在討論著什麼。杜茉莉笑著對張先生說:“沒事的吧,回去做腳吧,你還光著腳呢。”張先生一臉嚴肅的樣子:“等等,再等等。”那時的她沒有想到災難已經在家鄉發生了,她心裡還想呢,上海人的膽子怎麼這樣小。 電視上播出四川大地震的新聞後,杜茉莉呆了。 她在第一時間裡往家裡打電話,可傳來的都是忙音。她趕緊給在成都的表哥打電話,表哥的電話也不通。杜茉莉的心被地震剁得稀巴爛。兩天后,她才在電視上看到了米鎮受災的新聞,她再也呆不住了,買了張火車票就往回趕。一路上,她還是不停地給家裡打電話,可就是不通,她根本就無法獲知親人的情況,他們是安是危一無所知。回到成都,她想坐汽車回家,可通向米鎮的所有班車都停開了。她去找表哥,表哥也失踪了,根本就找不到。實在沒有辦法,她就徒步走回去,足足走了兩天兩夜,她才回到米鎮。一路上,到處都是軍人,到處都是受難的人們和廢墟以及破碎的大地。杜茉莉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只有在心裡祈禱親人的平安,希望回到家,可以看見親人們都安然無恙。 她回到米鎮時,米鎮人都轉移到安全只有很多軍人還在那裡搜尋倖存者。 她無法得知黃蓮村的情況,也無法得知親人們的情況。 杜茉莉茫然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空氣中有種奇怪的味道,她分不清是什麼味道。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到她面前,臉色嚴峻地對她說:“你是誰?為什麼來到這裡?” 杜茉莉說:“我就是這個地方的人,我從上海回來找我家人的!” 軍官說:“這裡的老百姓都轉移到縣城的安置點去了,你應該到那裡去找你的家人。” 杜茉莉焦慮地說:“黃蓮村的人也轉移到安置點了嗎?” 軍官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你是黃蓮村人?” 杜茉莉點了點頭,她從軍官的眼神裡感覺到了不妙:“黃蓮村里的人怎麼了,告訴我,怎麼了?” 軍官悲涼地說:“我們一個排的人還在那裡搜救,實話告訴你吧,黃蓮村生還的人很少。” 杜茉莉呆了。 軍官又說:“不過,黃蓮村還有一個活著的人還沒有離開,他不願意離開那裡,我們的人在做他的工作。” 杜茉莉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活著的人是誰?是誰?” 軍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是誰。” 杜茉莉睜著眼睛說:“他是不是叫何國典?” 軍官注視著她:“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不過,我可以讓一個兵和你一起去黃蓮村,看看是不是你的親人,如果是你的親人,那樣好辦多了,你可以勸他趕快離開,那裡還十分危險。假如不是你親人,你應該也和他很熟悉,你幫我們勸他離開會更有效果,我們不希望看到他發生什麼意外。這個時候,每一條活著的生命都是珍貴的!” 杜茉莉慌亂地點了點頭,喃喃地重複了軍官的那句話:“每一條活著的生命都是珍貴的!” 軍官馬上就叫了一個兵,和她一起去黃蓮村。一路上,她一句話也沒有,那個兵卻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因為路實在是太難走了。他們朝黃蓮村行走的或程中,還有幾次餘震,餘震讓杜茉莉心驚肉跳,她可以想像大地震發生時的慘烈。 可以看到黃蓮村了。 杜茉莉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一家人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新房變成了一堆廢墟,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頹然地坐在地上。那個兵關切地問她:“老鄉,你怎麼了,怎麼了?” 杜茉莉兩眼癡呆。 那兵遞上了軍用水壺:“喝點水吧,你一定是累了。” 杜茉莉無言地推開了他遞過來的水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村里一步一步地走去。 一塊空地上的帳蓬外面,幾個軍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軍官對著帳篷裡的人說話:“老鄉,你還是離開這裡吧,這裡很危險,隨時都有可能山體滑坡,你孩子已經死了,你守著他也沒有用的,他不會再活過來了!你應該把他埋了,你難道忍心看著孩子腐爛掉?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不要說你了,就是我們,看到孩子這樣慘死,我們的心裡也不好受呀!你還活著,應該到安全的地方去,我們不會扔下你一個人在這裡不管的!走吧,老鄉,我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的!” 帳篷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我兒子沒有死,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你們不要騙我,他沒有死!你們休想讓我和兒子分來,休想讓我離開這裡,這裡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會離開的!你們不要過來,誰過來我就砍死誰!” 杜茉莉聽清楚了,她的確聽清楚了,帳篷里傳出來的聲音是從他丈夫何國典嘴巴里說出來的!沒錯,一定是他!這是她多麼熟悉的聲音。杜茉莉身體上一下子充滿了力量,她喊叫著何國典的名字朝帳篷衝了過去。她在帳篷外面站住了,呆呆地看著帳篷裡的人。那人真的是何國典,他坐在一塊塑料布上,手上舉著一把菜刀,滿頭滿臉都是風乾的了泥土和血的混和物,他的目光充滿憤怒和悲傷還有種執拗!在他的旁邊,躺著何小雨,他也渾身髒污,只有那張臉是乾淨的,也許是何國典給他洗過,他的眼睛緊閉,像是睡著了,彷彿可以聽見他均勻的呼吸。 杜茉莉呆立了一會,喃喃地說:“國典,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小雨他又怎麼了?啊——” 何國典也看見了杜茉莉,他嚯地站起來,揮舞著手中的菜刀,大聲喊叫:“你是誰?你來幹什麼?你也想讓我走?老子就是不走,不走!你不要管我,給我滾開,滾開!” 杜茉莉的眼淚流淌下來,聲音裡也在滲著血:“國典,我是茉莉呀,你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 她邊說邊朝他走過去。 兩個士兵拉住了她的手,其中一個士兵說:“你不要過去,他好像是瘋了,他會砍死你的,我們再想辦法把他弄走。” 杜茉莉用力地掙脫他們的手說:“你們別拉我,他就是砍死我,我也要過去,他是我老公,我老公!” 那個軍官嘆了口氣說:“別攔她,讓她過去吧!或許她有辦法使他清醒過來!” 杜茉莉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何國典用菜刀指著她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我不會跟你們走的,不會和我兒子分離的!你滾開,給老子滾得遠遠的,我不想看到你!” 杜茉莉厲聲哭喊道:“國典,我是茉莉呀,國典!你難道真的瘋了,連你自己的老婆都認不出來了嗎!” 何國典突然楞楞地看著杜茉莉,吶吶地說:“茉莉,茉莉——” 杜茉莉說:“我是茉莉,是我呀——” 何國典手上的菜刀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蹲下身體,抱著頭嗚嗚地痛哭。杜茉莉走進了帳篷,她的目光落在了兒子的臉上,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呀,醬紫色的沒有了一點兒生氣,那深陷的眼窩積滿了渾濁的液體。杜茉莉明白了,兒子已經永遠的離開了她,她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屍體撲了過去…… 何國典回到了住處,看到了杜茉莉留下來的字條。他坐在椅子上,用拳頭敲著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道:“我不是男人!不是男人!”在街上,他看著妻子騎著自行車消失在風雨中,心裡像開鍋了的水一樣翻滾。回來的路上,他收起了雨傘,雨水澆濕了他的全身,也讓他清醒過來。大地震後,他並不是沒有清醒的時候,他是在清醒和夢幻的交織中度過了半年悲慟的日子。清醒過來的何國典也知道這樣下去是無望的,他也知道活著的寶貴,也知道體諒妻子的苦楚。那麼長時間裡,杜茉莉就是個母親,而他就是個兒子,她呵護和關愛著他,把自己的痛苦隱藏在內心深處。從很多細節上,何國典明白妻子不會比自己好受到那裡去,比如她回到黃蓮村後,從看到兒子的屍體到把他埋葬,她就昏死過好幾次。就是到了上海,何國典好幾次在夢中醒拉發現她摸著兒子的照片,渾身顫抖,喃喃地說:“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答應過你的,要給你買個變形金剛的,可是媽媽一直沒有給你買!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 何國典心裡產生了深深的愧疚。 從情理上說,他應該在災難後強大地為妻子撐起一片天空,並且安撫她受傷的心靈。他非但沒有給妻子提供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胸膛,反而給她增添了無盡的悲苦和沈重的心理負擔,這是多麼不應該的事情呀!他不止一次在清醒的時候這樣想過,可是他心裡有個魔鬼在控制著他,在不能自拔時,他又把一切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忘得一干二淨,沉緬在災難留給他的巨大陰影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咬著牙對自己說。 他決定自己出去找工作。 何國典走出這個破舊的小區時,看到一個嫵媚的女人挽著黑臉男人的手,迎面朝他走來。黑臉男人瞪了他一眼,何國典的目光慌亂地避開!他們走過去後,何國典心裡說:“何國典,你為何如此窩囊!你男人的血性到哪裡去了?”緊接著,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何國典抬頭望瞭望陰霾的天空,心情隨即又陰霾起來,他到哪裡去找工作呢? 杜茉莉走進“大香港”洗腳店,就听見老闆娘宋麗在嚷嚷:“19號,你給我滾出來,你看看你弄得一地的水!” 19號是李珍珍,李珍珍從一個包房裡走出來,氣呼呼地說:“弄一地的水怎麼了,下雨天的,我要不披雨披,你想讓雨淋死我呀,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小汽車坐呀!” 宋麗瞪起了眼:“你他娘的還有理了,你就不能在進店前把雨披收好,弄得滿地是水,客人要是滑倒摔傷了,你負得起責任嗎!” 李珍珍毫不嘴軟:“我負責,怎麼樣,我負責!我就不相信這點水就會把人摔死!” 這時,杜茉莉說:“珍珍,別吵了,有什麼好吵的!” 說著,她就去拿來了拖把,把地上的水拖乾了。 李珍珍不說話了,宋麗卻瞟了杜茉莉一眼說:“我看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珍珍又想說什麼,杜茉莉把她推開了。她們來到休息室裡,李珍珍氣憤地說:“肥婆這幾天像吃了槍藥,總是對我們吹鼻子瞪眼的,好像我們欠了她的錢!” 杜茉莉嘆了口氣說:“算了,珍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說什麼就讓她說去吧,我們身上又不會掉一塊肉。” 李珍珍說:“茉莉姐,你就是脾氣太好了,她才老是欺負你!” 杜茉莉笑了笑說:“由她去吧,干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李珍珍端詳了一會杜茉莉的臉,輕聲地問道:“茉莉姐,你的臉色很差呀,你怎麼老是碰到不順心的事情呀!” 杜茉莉嘆了口氣說:“珍珍,放心吧,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杜茉莉的手機響了。 杜茉莉從包裡拿出手機,看到手機屏幕裡顯示的是老陳的名字時,她心裡突然酸了一下,趕緊接通了電話:“餵,是陳大哥呀,你這兩天怎麼啦,打你手機也不接,到你公司找你也找不到,你是不是躲著我呀,怕我觸你的霉頭?” 老陳說:“茉莉,你誤會我了,這兩天碰到了麻煩的事情。我要躲著你,怎麼會給你打電話呢?我知道你著急了,所以趕快打個電話,先和你說一聲。你著急找我,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和我說,這樣吧,我下午三點過來做腳,順便把你要說的事情談了,好嗎?” 杜茉莉的眼睛熱辣辣的,不爭氣的眼淚似乎又要落下來,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眼眶,顫聲說:“好嘛,我等你來,陳大哥,讓你為我的事情操心真是過意不去。” 老陳說:“好了,別說那麼多廢話了,我來了再說吧!我掛了!” 杜茉莉收起手機,就听到老闆娘宋麗在外面叫道:“23號,客人點鐘!” 在下午三點鐘之前,杜茉莉給兩個客人做了足底按摩,兩個客人都這樣問過她:“你好像很不開心?”她沒有正面回答他們這個問題,其實自己開不開心和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不想把自己內心的傷口坦露在太多人的眼裡,那畢竟是傷口,只要輕輕一觸碰就會淌出鮮血的傷口,她並不比誰堅強。 老陳來得十分準時,剛好三點鐘,他就踏進了“大香港”洗腳店。這是個矮胖的中年漢子,臉部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鼻子出奇的大。老闆娘宋麗趕緊迎上去,堆著笑臉說:“什麼風把陳老闆吹來了,你可好久沒有來了呀!快請進!”她對客人永遠是笑臉相迎的,和對待店裡的員工判若兩人。老陳朝她笑了笑:“23號在吧?”宋麗連聲說:“在,在!你先到二號包房裡坐,我這就去叫她。”宋麗扭著磨盤般的大屁股來到休息室門口,冷冰冰地叫道:“23號,有客人點鐘,在二號包房,趕快過去!” 杜茉莉用小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理了理頭髮,臉上勉強地出現了笑容,然後走出了休息室。杜茉莉端著一大盆裡面放了中藥粉的熱水走進了二號包房,老陳正在抽煙,他不像張先生,喜歡看電視,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只要幫他做完一個鐘的腳,包房裡就煙霧繚繞了。 杜茉莉見到老陳,笑了笑說:“陳大哥,先泡泡腳吧!” 老陳也笑笑:“好吧,先泡泡腳!” 杜茉莉幫他脫掉了鞋襪,把他冰涼的雙腳放進了木盆裡:“水的熱度合適嗎,陳大哥。” 老陳說:“正好,正好!” 給他泡上了腳之後,杜茉莉就讓他坐起來,給他捏背。老陳捏背也閒不住,還在吞雲吐霧。 杜茉莉關切地說:“陳大哥,你還是少抽點菸吧,抽煙對身體不好!” 老陳說:“什麼好不好的,我就好這一口,沒有辦法!” 杜茉莉說:“煙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是少抽點。” 老陳沒有在和她探討煙的問題,話鋒一轉:“茉莉,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杜茉莉嘆了口氣說:“陳大哥,你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老公來上海那麼長時間了,也沒有找到工作,在上海,我也沒有其他什麼熟人,不知道怎麼辦。我兒子死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這樣下去,我真擔心他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有個工作,或者他會好起來的。大哥,你是好人,你應該理解我,如果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該怎麼活!我就剩下他這一個親人了!” 老陳吐了口濃煙,悶聲悶氣地說:“靠,我不是你親人呀!好了,別捏背了,還是捏腳吧!” 說完,老陳就半躺在沙發上,雙腳從木盆裡拔出來,平放在按摩墊上。 杜茉莉惶惑地說:“當然,陳大哥也是我的親人,你可別見怪,你知道我嘴笨,不會說話。” 老陳臉色凝重:“茉莉,其實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萍水相逢,看你是個善良的人,就樂意幫你做點事,你叫我大哥,我擔當不起,你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我也沒有幫上什麼忙,說起來我都臉紅,我算什麼大哥!” 杜茉莉用食指在他粗糙的腳底使勁地按摩,她說:“大哥,你可別這樣說,你已經夠安慰我的了,在我最消沉的時候,你總是打電話關心我,還請我吃飯,帶人來捧我的場,我還能說什麼,大哥的情意我永生難忘。” 老陳嘆口氣:“唉,這些事情算什麼呀!今年情況不好,又是災難,又是經濟危機的,找工作也很難呀!我不是不上心,你丈夫的事情,我都問過很多朋友了,他們都沒有辦法。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並不是想辦就可以辦到的,很多時候都無能為力,只有乾瞪眼!” 聽了老陳的話,杜茉莉心里特別難受,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陳吸了一口煙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說過,只要我能夠幫你的,就一定會幫你,你再等等吧,我想辦法,誰讓你叫我大哥!這一聲大哥叫出口,對你來說也不容易!你還記得當初我對你說,你的條件不錯,長得漂亮身材也好,到娛樂城裡去陪男人唱唱歌跳跳舞也能夠賺不少錢,如果你願意和客人出台,賺得就更多了。可是你死活不干,寧願在這里幹苦力活!從這一點上,我敬重你,也就認了你這個妹子!所以,你不要再說了,這兩天,我就給你回話,我也不能打包票說一定能夠給你丈夫找到工作,但是我會努力的!這段時間,我也很多麻煩事纏身,有什麼不到之處,你也要諒解我。” 杜茉莉哽咽地說:“陳大哥,你對我杜茉莉的好,我記在心裡!” 老陳說:“好了好了,別說那麼多了,好好捏腳吧,重點,重點,別像撓痒癢一樣!” 老陳的腳底永遠是那麼的受力,像快鐵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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