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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救贖 李西闽 16662 2018-03-18
杜茉莉匆匆地趕回漕西支路的住處,在樓下取了自行車,準備往“大香港”洗腳店趕,今天是鐵定要遲到了,現在都已經十一點半了,騎車到店裡起碼也要半個小時。她騎上自行車時,那個黑臉壯漢正好下樓,他目送著杜茉莉騎著自行車出了小區的門,他粗大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吞嚥了一口口水,眼睛裡閃出怪異的光忙。 杜茉莉飛快地騎著自行車在街上穿行。 她想,今天又少不了要挨老闆娘宋麗的罵了,唉,管不了那麼多了,她愛罵就罵吧,無所謂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挨她的罵。她騎車經過中江路小學門口時,放慢了車速,她看到了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和何小雨長得一模一樣,特別是眼角的那顆痣,讓她觸目心驚。她停下了自行車,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孩子,有一個男人牽著她的手朝她的反方向走去。她迴轉身,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孩的背影,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這個男孩的背影也和何小雨驚人相似。難道他就是讓何國典瘋狂的男孩,如果不是理智戰勝了自己,她也會瘋狂地衝過去,抱著他狂吻他的臉蛋!

一路上,她滿腦子都是男孩和何小雨重疊在一起的形象,她還冒出了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小雨沒有死,他失踪後被當成孤兒,被上海的熱心人收養了?不,不可能,她親眼看著小雨被士兵們埋葬的,她還清晰地記得小雨那張破布般的臉和如血的殘陽。 她的心臟像是被捅進了一把尖刀,疼痛得要死! 她一不小心,沒有註意到前面的紅燈亮了,撞在了另外一輛自行車上。她的自行車倒在了地上,她人也倒在了地上。 前面的那男人回過頭罵了一句:“媽的,瞎眼了!” 她快速地從地上爬起來,拉起自行車,連聲對罵她的人說:“對不起,對不起!” 那人蠻橫地說:“對不起就行了!” 杜茉莉陪著笑臉說:“真的對不起!” 那人還不依不饒:“你把我的自行車撞壞了,說句對不起就得了!”

杜茉莉不說話了,她的內心悲哀到了極點。這時,後面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打抱不平地對那人說:“屁大的一點事,過去就過去了,兇什麼呀!難道要這個大姐給你下跪!” 那人的矛頭指向了年輕人:“關你什麼事!” 年輕人義正嚴辭地說:“路不平有人踩!今天這事,我就管定了,人家一個女人,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就如此發狠,你是不是男人呀!你想打架不成,我們到旁邊練練!” 這時,綠燈亮了,那人騎車頭也不回地衝了過去。 杜茉莉朝年輕人淒婉地笑笑:“謝謝你!” 年輕人也朝她笑笑:“不客氣,這些人就是欺善怕惡的主,不要怕他!” 杜茉莉到了“大香港”洗腳店,果然遭到了老闆娘宋麗的一頓惡罵。杜茉莉沒有理會她,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她知道,和宋麗吵一點意思也沒有。

在休息室裡,李珍珍對杜茉莉說:“你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肥豬脾氣這麼大嗎?” 杜茉莉搖了搖頭,其實她根本不想知道為什麼,這和她沒有任何關係。況且,她現在也沒有心思聽李珍珍的八卦。 李珍珍還是壓低了聲音說:“告訴你吧,肥豬的老公要和他離婚,聽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了!” 杜茉莉聽了她的話,嘆了口氣:“唉,那老闆娘也不容易,現在的男人怎麼都這樣!” 李珍珍說:“活該!” 杜茉莉說:“好了,珍珍,不說了。哪個女人碰到這樣的事情都會難過的,我們都是女人,知道做女人的苦。” 李珍珍也嘆了口氣說:“茉莉姐,你的心就是好!你說的也是,我男朋友也好長時間沒有給我打電話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了新歡。” 杜茉莉說:“你打電話問問他嘛。”

李珍珍說:“我才不給他打呢,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大不了分手!世界上又不光他一個男人。” 杜茉莉說:“珍珍,你說,人死了會不會復生?” 李珍珍注視著她的臉說:“茉莉姐,你今天怎麼啦?魂不守舍的,還問這樣古怪的問題。人死了就死了,怎麼會復生呢。” 杜茉莉說:“我覺得會,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相像的人呢!要不是小雨復生了,他怎麼會這樣像小雨呢?” 李珍珍同情地拉起了她的手:“茉莉姐,你是不是又想小雨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不要想了,就忘了他吧,你越是想他,心裡就會越痛苦,你受的折磨還少嗎!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你自己不也說,要向前看嗎。” 杜茉莉說:“我本來也沒有想小雨,可是我路過中江路小學的時候,看到一個和小雨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珍珍握緊了她的手:“我看你還是沒有從陰影裡走出來,你心裡一直放不下小雨,所以只要看到一個稍微有點像小雨的孩子,你就會覺得特別像。” 杜茉莉說:“真的很像!我懷疑小雨還活著!” 李珍珍說:“茉莉姐,你想開點吧,實在不行,你就和姐夫再要一個,這樣對你有好處,你就不會老是想著小雨了。看你悲傷的樣子,我心裡也特別難受,我總是想不通,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呢,像你這樣的好人,是不應該這樣的。” 杜茉莉眼睛濕濕的,她其實並不是那麼堅強,一切都是生活逼出來的。杜茉莉見李珍珍為了自己憂傷,反過來安慰她:“珍珍,別為了我的事情傷心了,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最難受的日子也挺過來了,會好起來的,國典也找到工作了,工作也許會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那時,就好了。”

李珍珍點了點頭:“我相信,會好的!” 和李珍珍說了這些話,杜茉莉的心裡稍微好受了些,很多時候,能夠把心裡的話向你信任的傾吐出來,那是十分有益的事情。 杜茉莉又聽到了老闆娘宋麗的叫聲:“23號,快出來,有客人點你出台。” 李珍珍說:“茉莉姐,你去吧,又有人點你出台了,我怎麼就沒有人點我呢。” 出台就是上門去為客人服務,這樣的收費會比在店裡做高些,店裡的員工們都希望有客人點自己出台。 杜茉莉笑了笑:“好了,別酸了,我去了。” 李珍珍說:“茉莉姐,你別想太多了,放寬點心。” 杜茉莉說:“我明白,人怎麼也得活下去!” 這次點杜茉莉出台的客人她並不熟悉,要去的地方也十分陌生,好在離“大香港”洗腳店並不遠,她很快地找到了長平路的“黃金海岸”小區。 “黃金海岸”小區門口的馬路邊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污水溝,杜茉莉可以聞到污水溝裡飄出的臭味。這是一個新建的小區,門樓顯得十分氣派,門口還有兩個看門的穿著制服的保安。杜茉莉對穿制服戴大蓋帽的人天生就有種畏懼感,加上今天見到那個男孩後,心情不是很爽,所以在小區門口被人模狗樣的保安攔下來時,她不禁渾身顫抖了一下。

保安滿臉冰霜地問她:“你到哪裡去?找誰?” 杜茉莉的聲音也有些顫抖:“我到五號樓1102室,找蔡先生。” 保安的目光凌厲:“你們約好了嗎?” 杜茉莉說:“約好了的。” 保安懷疑地從頭到腳地審視了她一遍,然後走到保安室撥起了電話。杜茉莉心裡很不舒服,彷彿自己是個賊,在保安的眼裡,也許她就是賊。不一會,打完電話的保安對她說“進去吧!” 杜茉莉心想,不就是個居民小區嘛,搞得像政府辦公大樓似的!她騎上自行車進入小區後,那倆保安在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還發出奇怪的笑聲,那笑聲惡毒地刺激著杜茉莉的大腦皮層。 杜茉莉乘電梯上樓,來到了蔡先生的家門口。 她按了按門鈴,不一會,她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門開了,迎接她的是一個高大的禿頂男人,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袍,睡袍穿在他身上顯得小了,露出毛乎乎的手臂。他油光發亮的臉上堆著笑:“你好,請進,請進。”

杜茉莉脫掉了鞋,走進了蔡先生的家門。 蔡先生的家裡很暖和,顯然是開了空調,這個時候開空調的人家並不多見。 蔡先生十分殷勤地拿了一雙拖鞋放在她的腳邊。杜茉莉穿上拖鞋,環顧了一下蔡先生的家,看得出來,主人十分整潔,東西擺放得井井有條。杜茉莉也希望把自己的家弄成這個樣子,可是她家的新房被震垮了。她心裡不免有些無奈和傷感。 蔡先生笑著說:“小姐,你喝點什麼嗎?咖啡還是茶?或者可樂?” 他的目光在杜茉莉身上掃描著,杜茉莉覺得有些奇怪,這是個什麼樣的人?那些叫她出台的熟客,不會想他這樣客氣,一般上門後就直奔主題,馬上開始做腳或者全身按摩。杜茉莉本能地有了些提防。她笑著說:“謝謝蔡先生,我自己帶了水。”

蔡先生又笑著說:“在我家裡不要客氣,想喝什麼就喝什麼,小姐,你坐,你坐!”他說著就把杜茉莉按在沙發上,然後順勢坐在了杜茉莉的身邊,他的大腿和杜茉莉的大腿緊緊地貼在一起。杜茉莉往裡面移了移,他也跟著往裡移了移,杜茉莉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那是蔡先生的狐臭。杜茉莉儘管十分討厭狐臭的味道,但她還是強忍著,拿人錢財為人消災,幹她這行的,沒有選擇客人的權利。 杜茉莉笑著說:“蔡先生,你是做全身按摩還是做腳呢?” 蔡先生湊近她的耳朵說:“隨便,做什麼都可以。” 蔡先生說話時,一股熱氣沖進杜茉莉的耳孔,癢癢的難受。杜茉莉說:“蔡先生,不能隨便的,你是做腳還是按摩,或者都做,都做的話我們按套餐的價格收費,這樣比較便宜。”

蔡先生說:“隨便,你說什麼就什麼,錢不是問題。小姐,我們先不急按摩還是做腳,先坐會,我們聊聊天。” 他把手放在了杜茉莉的大腿上,杜茉莉臉紅心跳的,覺得十分不妙,她把蔡先生的手從大腿上拿開,站起來說:“蔡先生,你究竟做什麼,快說吧,我從進你家門就開始算時間的,浪費了時間也就浪費了你的錢。” 蔡先生嘆了口氣說:“好吧,就做全身按摩吧。跟我來!” 他走進了臥房。他臉面朝上地躺在床上,對跟他進來的杜茉莉說:“這樣可以按吧?” 杜茉莉看到他裸露出來的腿上長滿了又濃又密的腿毛,這個怪物頭上不長毛,手腳上卻長滿了毛,讓杜茉莉覺得怪異。杜茉莉的臉上發燙,有點害臊,如果是在店裡,她不會這樣,在這個特定的場合,杜茉莉害臊是正常的,畢竟她是個正經的女人。杜茉莉走近前,說:“蔡先生,你翻過身來,我給你按背吧!” 蔡先生臉上露出了充滿邪氣的笑:“就這樣吧,我喜歡按前面,不喜歡按後面。”他說著還伸起一條腿抖了抖,露出紅色的三角褲,他似乎在朝杜茉莉暗示什麼。 杜茉莉也沒有說什麼,她只是想趕緊給他按完後離開這裡,她的心臟跳得很厲害,感覺要發生什麼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其實,她現在真想不給他做了,馬上離開。她硬著頭皮走到了床邊,伸出雙手,去按蔡先生的胸膛。蔡先生說:“小姐,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叫你來嗎?” 杜茉莉被他身上濃烈的狐臭味熏得難受,她緊緊地閉著嘴巴,搖了搖頭。 蔡先生的手繞到她的身後,輕輕地放在了她的屁股上:“有一天,我到你們洗腳店裡去洗腳,我看見了你就動了心,本來想叫你給我做的,那天你在給別人做,走的時候,我問了你的代號,我想,讓你到我家裡來做,會更舒服的。你可迷死我了!” 他放在杜茉莉屁股上的手突然抓緊,杜茉莉驚叫了一聲,跳開了:“你,你怎麼能這樣!” 杜茉莉呼吸急促起來,大腦有些發懵,不知如何是好。說實話的,來店裡洗腳的人中,也有不懷好意的,摸她一下或者說些葷腥的話在嘴巴上佔點便宜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不太過份,她也忍了。現在,面對用意十分明顯的蔡先生,她真的不知所措。她回頭看了一眼,好像背後有一雙清純的眼睛在註視著她。背後什麼人也沒有。 蔡先生笑著說:“小姐,你不要擔心,這裡很安全的,什麼事都沒有的!” 杜茉莉強忍著屈辱說:“蔡先生,讓我好好給你按摩吧,不要和我開玩笑了。” 蔡先生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下了床,朝杜茉莉走過來,一把抱住她,嘴巴在她的臉上亂拱:“你就和我睡了吧,別裝了,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就是乾這事的,錢我有的是!只要你讓我舒服,我不會虧待你的!” 杜茉莉拼命掙扎著,在掙扎的過程中,她發現何小雨站在房間的一個角落上,呆呆地望著她,她心裡悲哀到了極點。她大叫了一聲:“畜生!”然後用膝蓋使勁地頂在這個衣冠禽獸的下部,他“哎呀”一聲,鬆開了杜茉莉,雙手摀住下身,蹲了下去,他的臉痛苦地扭曲。杜茉莉趁機跑出了他的家門,倉惶而去。 在回“大香港”洗腳店的路上,她的眼前總是浮現出兒子何小雨那雙純真而無辜的眼睛。她想起了一件事情。也就是今天過年回家的時候,小雨這樣問過她:“媽媽,你在上海到底做什麼工作?”杜茉莉笑著對小雨說:“媽媽在上海的一個工廠裡做工。”小雨冷冷地凝視她的眼睛:“媽媽,你說的是真的嗎?”杜茉莉點了點頭:“真的,媽媽不騙你。”小雨接著冷冷地說:“可是有人說你在上海做見不得人的事情。”杜茉莉的心被兒子的話語和懷疑的目光刺痛了,她顫聲說:“誰說的?”兒子還是冷冷地說:“是李么妹說的。”杜茉莉難過極了:“兒子,你相信她的話嗎?”小雨考慮了一會說:“不信,媽媽,我不相信!”她一把把兒子抱在懷裡說:“好兒子,媽媽不會幹任何對不起你和你爸爸的事情,不會,永遠不會的!” 杜茉莉滿腹的屈辱不知道和誰訴說,她多麼想對兒子說,她是清清白白的,可兒子永遠聽不見她的聲音了。但是他還在註視著她,一直注視著她,好像從來沒有離開她的左右。 回到店裡,杜茉莉還沒有來得及和老闆娘宋麗說明情況,宋麗就朝她破口大罵:“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這個騷狐狸!人家叫你到家裡去是做按摩的,不是讓你去勾引人的!你以為你的臉蛋長得光鮮點就誰都可以賣呀,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是自己是什麼東西!” 原來,那流氓在她走後就打電話給宋麗,說杜茉莉上他家後勾引他,要和他睡覺,想賺更多的錢,結果他沒有同意,而且十分厭惡,就憤怒地把她趕走了!這簡直就是顛倒黑白。 杜茉莉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地和宋麗吵了起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胡說八道!他這是血口噴人,惡人先告狀!是他想非禮我,我才逃回來的,你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相信了他的鬼話!這個無恥的流氓!” 宋麗來勁了:“我相信他說的話,無論怎麼樣,他是我們店的客人,客人就是上帝!你要不勾引他,他怎麼會趕你走!你說他非禮你,你有什麼證據!我看就是你自己發騷,還賴別人!” 杜茉莉氣得渾身發抖,她從來沒有如此頂撞過老闆娘,她是逼到了不得不反擊的地步了,此時的她已經不顧一切了,她衝到宋麗面前,厲聲說:“你他媽的再說一遍!” 宋麗也紅了眼:“我就說,就是你自己發騷,勾引了蔡先生!” 杜茉莉揚起手,狠狠地在宋麗肥胖的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宋麗覺得半邊臉一麻,摀住臉,呆呆地看著凶狠如一隻母豹的杜茉莉。這時,從包房裡趕出來的李珍珍攔住了杜茉莉,推走了她。李珍珍回過頭對宋麗說:“你不要以為誰都會像你一樣發騷,也不要以為老實人是好欺負的!” 杜茉莉大聲說:“老娘不干了!” 風嗚咽,街道兩旁的梧桐樹剝剝作響,黃葉飄飛。大風彷彿要把掛在天空中那顆明晃晃的太陽吹落。杜茉莉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她的腦海一片混沌,無頭無緒。此時的她無法理清自己的思想,任憑風把頭髮吹亂。她真想找一個人,撲在他的懷里大哭一場。那人應該是誰?何國典還是老陳?都不是,此刻,他們離她都十分遙遠,不可企及。而且,杜茉莉根本就不能在他們懷裡哭,對何國典來說,她的痛苦哭泣也許會沖垮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丁點對生活的信心,老陳呢,她還沒有和他好到可以倒在他懷裡痛哭的程度。 杜茉莉不知不覺來到了中江路小學的門口,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朝學校裡面張望。學校的操場裡空無一人,也許學生們正在上課,她聽不到他們讀書的聲音,可她的眼前還是浮現出那個小男孩高聲地唸書的情景,不,是小雨在唸書,認真地唸書。她真想走進學校裡,趴在教室的窗戶上,看他上課,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小雨坐在教室裡上課的樣子。 小雨長到九歲,她有多少時間和他在一起?想到這樣,杜茉莉的心臟一陣絞痛。特別是小雨耳疾的那段時間,她竟然沒有回去陪他。每次她給何國典打電話時,小雨就在旁邊,何國典會把電話給小雨,小雨在電話那頭大聲地和她說話,她聽得很清楚小雨飽含思念的話語,可是,小雨就是聽不到她說的話,無法從她的話中感覺到那份揪心的母愛。小雨,媽媽對不起你呀!杜茉莉心裡說。 學校門口傳達室的那個保安一直盯著她,提防著她,也許他就是那天阻攔何國典進入這個學校的保安。 這時,一個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對她說:“是你呀,站在這裡看什麼呢?” 杜茉莉渾身一激凌,扭頭看了看這個人。他就是中江路派出所的民警王文波,他今天沒有穿制服,穿了一件米黃色的夾克衫。杜茉莉慌亂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王文波笑了笑,也往學校裡看了看,說:“是不是來看那個孩子,像你兒子的孩子?” 杜茉莉誠實地點了點頭。 王文波說:“看看是不是會覺得心裡好受些?” 杜茉莉搖了搖頭。 王文波嘆了口氣說:“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其實我希望你看見那個孩子,心裡會好受些。可不是這樣,只會增加你的痛苦,所以,你還是不要看的好。” 杜茉莉說:“不看,不看了。” 說著,推著自行車要走。 王文波善意地說:“多想點美好的事情,也許會好些。” 杜茉莉突然大聲朝他說:“天下哪裡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 她說完後自己也吃了一驚,她怎麼能夠朝警察大聲說話?她騎起自行車,一溜煙跑了。 王文波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杜茉莉的情緒糟糕透了,早上送何國典去工地時的爽朗心情飛到爪哇國去了。她在菜市場裡買了一斤五花肉,買了些辣椒和黃豆,回到了住處。她推開門,一股濁氣撲面而來。她把肉和菜放到仄逼的廚房裡時,看到幾隻蟑螂在灶台上爬,她一陣噁心。她想,難道自己就只配在這個骯髒的小房子裡生活?這些年,她獨自的在舉目無親的大上海含辛茹苦,究竟為了什麼?這多年和丈夫兒子的痛苦分離,究竟值不值得?如今,那用她的血汗錢建立起來的新樓房已經轟然倒塌,變成了一片廢墟,給她帶來無限希望的兒子何小雨也離開了人世,她突然覺得特別的無望,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這種情緒出現過無數次,一次一次都過來了,她不知道能不能度過現在這個坎! 杜茉莉突然操起菜刀,使勁地朝灶台上拍下去,蟑螂四散奔逃,很快就無影無踪。還是有一隻蟑螂被他拍死在灶台上,蟑螂變成了一灘爛糊。杜茉莉仰起頭狂笑起來,笑得眼淚橫流,渾身顫抖。狂笑過後,她用一塊舊抹布擦掉了蟑螂的屍體,扔到了垃圾筐里。 不一會,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杜茉莉拿起菜刀,正準備切肉,聽到敲門聲,她就拎著菜刀走了出去。她打開門,看到門口站著那個黑臉壯漢。黑臉壯漢看到她,眼珠子轉了一下,充滿怒氣的話還是脫口而出:“你他媽的在幹什麼呀!吵吵鬧鬧的,要不要讓人睡覺了!” 杜茉莉氣不打一處來:“我在自己家里幹什麼關你什麼事情?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知道嗎?是下午,下午!你睡什麼覺!” 黑臉男人盯著她,不知說什麼好,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和自己說話,瞧她的眼神,那麼的凌厲。 杜茉莉舉起手中的菜刀,大聲說:“滾,滾!不要煩我!” 黑臉壯漢輕輕說了一聲:“好男不和女鬥!”然後就撒腿跑了。 杜茉莉“砰”地關上門,背靠在門上,胸脯一起一伏,她咬著牙自言自語道:“人倒霉了,什麼烏龜王八蛋都可以來欺負我!” 杜茉莉燒了一鍋飯,炒了一大盤的回鍋肉,又把黃豆給炒了。炒黃豆的香味在房間裡飄散,很快地掩蓋了房間裡的那股濁氣。她把飯菜端到房間的小飯桌上,拉了個椅子,一屁股坐下來,用筷子夾起一塊肉,塞進嘴巴里,大口地吃將起來。杜茉莉吃飯的樣子十分瘋狂,狼吞虎咽,像是餓了很多日子。很多時候,她碰到煩心事時,就會如此瘋狂地吃東西。其實,在她吃東西的時候,她根本就吃不出什麼味道,吃飯只是一種機械的運動。很快地,她就吃下了兩碗飯,把那盤回鍋肉也一掃而光。吃完飯,杜茉莉腦海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註視著前方。前方窗戶下的桌子上,放著那個像框,兒子和何國典都在看著她。 在她漸漸模糊的眼中,像片中的自己和何國典漸漸地模糊,最後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有兒子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她發現小雨從像片中跳落到地上,那小人兒站在地上,慢慢地長高,然後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邊走邊說:“媽媽,我不要住新的樓房,也不要你給我買變形金剛,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杜茉莉用手背使勁地揉了揉眼睛,然後定睛一看,何小雨已經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鮮活的小臉變成一片死灰,明亮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無光。她伸出雙手,企圖把何小雨拉到自己懷裡來,可何小雨一下子跳開了。杜茉莉自言自語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雨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她聽到何小雨陰冷的話:“媽媽,我沒有死,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沒有死!你明明看到我了,怎麼就說我死了呢?媽媽,以前你總不和我在一起,現在,我和你在一起了,媽媽——” 杜茉莉大喊:“不,不,小雨你已經死了,不要折磨媽媽了,媽媽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哇——” 杜茉莉看到何小雨驚恐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後退,退到桌子旁邊的時候,漸漸地變小,小到如一粒灰塵,然後化成一股青煙,飄走。她又大聲喊道:“小雨,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不能就這樣拋下媽媽!小雨,你回來,讓媽媽抱著你,溫暖你——” 何小雨不見了,真的不見了。杜茉莉的心靈陷入了黑暗之中,天也漸漸暗了下來,窗外城市的夜色斑斕,屋裡卻一片漆黑。她坐在那裡,巨大的孤獨感潮水般襲來,將她淹沒。杜茉莉在黑暗中揮舞著雙手,她想抓住一根救命道草,可什麼也抓不到。如果在洗腳店裡,她不會有這樣絕望的感覺,如果何國典在,她也不會如此絕望,可她已經離開了洗腳店,何國典也去了建築工地。杜茉莉恐懼地睜大眼睛,大地喘息。 她的手摸到了飯桌上的黃豆。 她抓起一把黃豆,塞進嘴巴里,用力地咀嚼,“咯吧”“咯吧”的響聲使她覺得自己還活著,好沒有在黑暗中窒息而死。杜茉莉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伸手摸到了房間裡燈的開關,她使勁地按了下去,燈亮了。白燦燦的燈光顯得那麼不真實,房間裡的一切還是那樣,沒有任何改變。寂寞和孤獨還是那麼強烈地佔劇著她無望的心靈,雖然她嘴巴里還在咀嚼著炒黃豆,卻感覺不到黃豆的香味。杜茉莉喃喃地說:“我不要這樣的生活,不要!不要!”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酒瓶子上,好像還有半瓶白酒,那是何國典喝剩下的酒。喝醉酒難道真的可以忘記一切苦痛?可以讓靈魂安寧?她走過去,躬下腰,一把抓起那個酒瓶子,搖了搖,裡面果然還有酒。她擰開酒瓶蓋,不顧一切地往嘴巴里灌,她像是在喝白開水,半瓶酒不一會就全灌進了肚子。她不會喝酒,以前只要喝一杯就醉,這半瓶酒灌進肚子後,很快地,她就覺得天旋地轉,撲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杜茉莉在奔跑,沒命地在滿目瘡胰的山地上奔跑。天空中在下著雨,粘稠的血雨,濃郁的血腥味包裹著她,整個世界一片血色。她的身後有很多血淋淋的人喊叫著,追趕著她。杜茉莉邊跑邊回頭張望,追趕她的人中有自己的父母,有何國典的老娘,還有李么妹以及村里的很多人。她看不清楚他們血水糊住的臉容,不知道他們追趕她時是什麼表情,只能聽見他們的喊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這個連兒子也不要了的女人——”根本就沒有路,她在坎坎坷坷的山地上費勁地奔跑,一不小心腳一滑,摔到在地上,地上的泥土也被血水浸透了,爛糊一片。追趕她的人眼看就要趕上來了,她奮力地爬起來,喊叫著:“國典,你在哪裡?國典,快來救我呀——”任憑她怎麼呼喊,何國典就是不見踪影。她沒跑幾步,又摔到在地上,她在血色的泥漿裡掙扎。她抬起頭,看到血雨中站著何小雨,她同樣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堅信,他就是心愛的兒子何小雨。她一隻手撐在地上,另外一隻手伸向小雨,淒惶地叫道:“小雨,救我——”此時,後面追趕的人越來越近,她可以聽到清晰的越來越響亮的紛沓的腳步聲。何小雨站在她的前面,一動不動,他冷冷地說:“我不認識你,為什麼要救你!”杜茉莉哭了:“我是你媽媽呀,小雨,救救我——”何小雨又冷冷地說:“你騙我,我不是你媽媽,我媽媽不是你這個樣子的!”杜茉莉絕望地喊叫:“小雨,我是你媽媽,你過來仔細看看,我真的是你媽媽!”何小雨說:“你不是我媽媽,我為什麼要過來看你。”這時,那些人已經衝上來了。他們撲在杜茉莉的身上,又抓又打。他們邊打她邊說著一些讓她心驚肉跳的話。 “打死她,打死她!”“這個女人早就不是我們黃蓮村的人了,打死她!”“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管,跑到外面去和別的男人亂搞,打死他!”“打死這個賤人,我們撕了她的肉吃吧!”“對,吃她的肉!吃她的肉!”於是,那些人就用鋒利的爪子把她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撕扯下來,塞到嘴巴里,瘋狂地咀嚼。還有一個人把爪子伸進了她的胸腔裡,掏出了她的心,猙獰地說:“大家看呀,她的心好黑呀!”有人就說:“吃了它,吃了它!”那人手捧著血淋淋的心臟走到一直在旁邊冷漠地觀看的何小雨面前,對他獰笑著說:“小雨,你把牠吃了吧!”何小雨一點也不害怕,十分鎮靜地說:“我不吃,它臟。你們吃吧,我看你們吃就可以了。”杜茉莉掉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 杜茉莉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房間裡的氣味難聞極了。她覺得自己的口腔很粘很臭。她的頭也很痛,像有個緊箍使勁地往裡勒。渾身冰冷的杜茉莉起了床,搖搖晃晃地朝衛生間走去。她屙完尿,還坐在抽水馬桶上一動不動。杜茉莉吞嚥了一口口水,嗓子乾幹的生痛。 她心裡在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她突然想用自己的頭去撞牆,也許死了真的就一了百了了,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窗外刮著凜冽的風,像有知道魔獸在怪叫。 此時,她想起了何國典,這樣寒冷的夜裡,他在工棚裡會不會冷?有了對丈夫的關愛,她體內的絕望的毒素變淡了些。她不能扔下何國典不管,如果她死了,何國典該怎麼辦。他會像一片枯葉在冬天的風中飄零,當他絕望地穿過城市街道的時候,那雙悲慟的雙眼會灼傷歲月的迷霧。 杜茉莉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出了衛生間。她看了看鬧鐘,已經是凌晨五點多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張照片上,一看到何小雨那張臉,她渾身又顫抖起來,內心緊張極了。她強行讓自己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走過去,把鏡框倒扣在桌面上。就是這樣,她也無法排解緊張的情緒。她很清楚,這種情緒十分的危險,也許會讓她瘋掉,也許會讓她自殺。 杜茉莉自言自語道:“杜茉莉,你放鬆,放鬆!從你的頭髮開始放鬆,對,你的頭髮一根一根地放鬆了;你的頭皮也開始放鬆,對,很好,你的頭皮也放鬆了;閉上眼,放鬆你的眼睛,然後放鬆你的鼻子,你的嘴唇也要放鬆,好有你的耳朵,是的,你整個臉部都放鬆了;你的脖子也開始放鬆,不要緊張,接著放鬆你的右手,自然的放鬆,下垂,不要動,對,再放鬆你的左手……你全身都放鬆了,最後,放鬆你的心臟,只有你的心臟放鬆了,你才能從緊張的情緒中解脫……” 杜茉莉睜開了眼睛,她無法放鬆自己的心臟,她的心臟還在一陣一陣地抽緊。這可怎麼辦,她不想活在痛苦的夢魘之中,她是從黑暗的心靈中掙扎出來。可她現在做不到,做不到! 杜茉莉突然想起了吳老太太。 吳老太太是她一個特殊的客人。去年夏日的某天,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走進了“大香港”洗腳店。她不是來洗腳,也不是來按摩,進來就問前台坐在那裡修指甲的老闆娘宋麗:“你們這裡,誰按摩的手藝最好?” 宋麗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滿臉堆笑地說:“我們店裡的員工手藝都挺不錯的。” 年輕女人面無表情地說:“這話聽上去怎麼那麼假,我問你,誰的手藝最好!” 宋麗覺得這個女人很不好說話,又不敢對她說什麼不好聽的話,還是堆著笑臉說:“我說的不假,真是每個人的手藝都不錯,進我們店的員工都是我親自考察的。” 年輕女人冷笑了一聲說:“是嗎?給我推荐一個最好的,聽明白沒有,最好的!” 宋麗想了想說:“那就23號吧。” 年輕女人冷冷地說:“叫出來給我看看!” 宋麗就大聲叫道:“23號,你出來一下!” 杜茉莉從裡面走了出來。 宋麗指著她說:“就是她!” 年輕女人的目光在杜茉莉的全身上下審視了足足有五分鐘,嘴巴里才吐出一句話:“那就是她了!” 原來,年輕女人是要找個按摩工去她家裡給她母親服務的,她母親就是吳老太太,一個下身癱瘓的老太婆。年輕女人要她每週去一次,給老太太按摩兩個小時。 第一次上門的時候,杜茉莉有點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吳老太太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很多老太太的性格都很怪,不好對付,而且她還是個下癱瘓的老太太。給杜茉莉開門的不是吳老太太的女兒,而是她家的保姆薛大姐,薛大姐是個健碩的中年婦女,看上去十分能幹的樣子。後來杜茉莉才知道,吳老太太的女兒在她到“大香港”洗腳店去請按摩工的第二天就出國了。薛大姐剛剛把杜茉莉迎進屋,她就听到一個爽朗的聲音:“小薛呀,是不是按摩的人來了?” 薛大姐笑著說:“老人家的耳朵真好,是的,是她來了。” 吳老太太在房間裡說:“太好了,快請她進來了,我有些日子沒有按摩了,骨頭都生鏽了。” 吳老太太的聲音極富感染力,從她的聲音判斷,這是個開朗樂觀的老人,杜茉莉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一走進吳老太太的房間,就聞到了百合花的芳香,她的房間潔淨,牆壁上掛著一個很大的像框,像框裡鑲著大幅照片,那是好幾個人的合影,看上去是一張全家富。吳老太太臉色紅潤,皮膚嫩得像孩童一般,她半躺在床上戴著鑲著金邊的眼鏡,穿著一身白綢布的睡衣,手上還拿著一張報紙。 吳老太太看到杜茉莉就笑了:“喲,挺標致的姑娘,好呀,看來我閨女的眼光就是不俗,讓我賞心悅目呀!” 吳老太太的話沒有挖苦的成分,杜茉莉的臉卻羞紅了。 吳老太太又樂呵呵地說:“喲,還臉紅了,臉會紅的人有良心,我喜歡,現在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什麼叫羞澀了。” 杜茉莉笑著說:“老人家不要誇我了,其實我這個人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吳老太太說:“我不管,我認為你好,你就好,我看人相信第一感覺,好了,我不和你耍貧嘴了,姑娘,快過來給我按摩吧,好久沒有好好享受了。” 杜茉莉微笑著走過去。 吳老太太說:“先給我按背吧,然後再按腿腳,各按一個小時。姑娘,來,把我的身體翻過來。” 杜茉莉幫助她把身體翻了過來,吳老太太的頭偏著枕在枕頭上,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笑看杜茉莉。 第一次上門,吳老太太就對杜茉莉產生了好感,杜茉莉也喜歡上了這個開朗善良而又很會享受生活的老人。她在給老太太做按摩時,老太太不停地說些笑話什麼的,讓杜茉莉十分開心,兩個小時做完後,她覺得特別輕鬆,一點兒也不累。吳老太太也沒有忘記誇獎她的手藝,說杜茉莉是是給按摩的幾個人中最好的一個,還叮囑他下週的這個時間一定要準時來。杜茉莉臨走時,吳老太太讓薛大姐送了一箱蘋果給她。她死活不要,吳老太太拉下了臉:“你給我拿著,這不是蘋果,是我的一片心意,難道你可以拒絕我的心意?” 薛大姐也笑著說:“姑娘,拿著吧,你不拿,老人家要生氣的!” 杜茉莉無奈,只好收下了。 時間長了,杜茉莉和吳老太太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每次上門去給她按摩,就像去看自己的奶奶或者母親,心裡那種感覺特別美好。她有什麼心事都會和吳老太太說,吳老太太會耐心地聽她說話,用深入淺出的道理解開她心裡的疙瘩。但是,杜茉莉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因為什麼造成下身癱瘓的。今天五月,四川發生大地震後,吳老太太第一個打電話給她,問她家裡的情況。當她得知杜茉莉的家鄉遭災後,馬上就讓她回家,並且說,需要錢的話,就到她那裡去取。吳老太太還對她說,無論家裡發生了天大的事情,都要沉住氣,不要往絕路上走。吳老太太表示,在上海等著杜茉莉回來,在她回來之前,她不會再找任何人上門按摩。就是在杜茉莉回四川後,吳老太太還經常打電話給她,問寒問暖的,鼓勵她度過難關。杜茉莉每次接完吳老太太的電話,就淚流滿面,在回上海之前,她沒有告訴吳老太太真相,怕老人家難過。 杜茉莉回到上海後,就在第一時間裡去了吳老太太家。杜茉莉的到來讓吳老太太高興而又難過,拉著杜茉莉的手,仔細端詳著她憔悴的臉,痛心地說:“閨女,你瘦了,下巴也變尖了,眼眶都黑了,成大熊貓了,你受了多少苦呀!這麼大的災難,四川有多少人受苦呀!你能夠回來,我高興哪,閨女!”她伸出另外一隻手去摸杜茉莉的臉,她的手溫暖而又柔軟。杜茉莉彷彿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母愛,這些日子以來心靈的折磨讓她站在了崩潰的邊緣,她像個孩子,抱著吳老太太的手嗚咽。 吳老太太傷感地說:“閨女,難為你了,你哭吧,把心中苦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憋著會中毒的,中毒深了,人就垮了,生命也枯萎了。” 杜茉莉的慟哭讓薛大姐也流下了眼淚。 吳老太又說:“閨女,我知道你心中有事隱瞞我,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就從你的聲音裡聽出來了,你家裡也出了大事,如果沒有什麼事情,你不是那中悲涼的語氣的,我了解你,你是個平和的姑娘。那段時間裡,我每天都守在電視機旁,在那些慘痛的畫面中尋找著你的身影,希望能夠知道你真實的情況。那真是讓人揪心的日子呀,現在想起來,心裡都不好受。閨女,你就把你心裡的話都吐出來吧,不要憋著,那樣很傷身體,那些東西真的是毒,會毒死人的。我知道你不願意說出來,是怕再勾起你痛苦的回憶,可你需要傾訴,那是你內心的一個出口,釋放你內心痛苦的一個有效的出口。說出來吧,閨女,說出來就好了。” 杜茉莉本來不想說那些悲慟的事情,吳老太太慈祥的話語彷彿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道路,彷彿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縷光,神性的光,它將指引她泅渡苦難之海,到達彼岸。她邊慟哭,邊把發生的一切一古腦地傾吐出來。吳老太太在她傾訴的時候,把溫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專注地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慈愛,認真地傾聽。 杜茉莉把心裡隱藏了許久的話吐出來後,淚眼矇蒙地看著吳老太太。 吳老太太輕輕用紙巾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柔和地說:“閨女,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失去了兒子,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婆婆,可你還幸運地擁有丈夫,你應該珍惜。” 杜茉莉感覺到吳老太太身上有種強大的力量在向她傳遞。 吳老太太含著淚微笑:“我現在笑,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你給我講瞭如此悲慟的事情,我還笑得出來。我也希望你笑,面對災難哭泣是正常的反應,那些天,我也常常看著電視流淚,可我還是希望大家用笑容面對,在最艱難的時候,笑需要勇氣。你一定想知道,為什麼我的下身會癱瘓,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你,那是我心裡的一塊傷疤,也許重新揭開它,我的心會流血,可我現在還是要微笑地講給你聽,或者對你會有些好處。” 接著,吳老太太平靜地給杜茉莉講了一件發生在兩年前的事情:“我老伴早幾年就得癌症過世了,他死後,我十分悲傷,我兒子就把我接過來和他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女兒一直在國外,她父親去世時回來了一下,不久就走了,她在那邊成了家,不可能總是陪著我。我兒子是一家公司的高管,我兒媳婦是個老師,我孫子和小雨一樣的年齡。他們都是很有教養的人,對我十分孝順,和他們在一起,我漸漸地從失去老伴的痛苦中走出來。我記得兒子和我說過一句話,他是這樣說的,無論我們多麼親密的關係,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不過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脫了,留下的人不應該有痛苦,應該快樂地活著,因為總有一天還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兒子經常在周末的時候,開著車帶著我們全家人出去遊玩,我們過得很快樂,特別是我那孫子,每次出去玩,他都開心得不得了。人有時就是樂極生悲,兩年前的一個週末,兒子像往常一樣帶我們出去玩,記得那次去的是蘇州,我們在蘇州住了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可愛的孫子和我住一個房間,他臨睡時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奶奶,如果你再也見不到我了,你會想我嗎?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讓他不要亂想,早點睡。第二天,我們又玩了一個上午,吃完午飯,我們才往回趕。兒子開車,兒媳婦坐在前面的副駕駛的位置,我和孫子坐在後坐上。孫子上車後就想睡覺,也許他玩累了。他躺在後座上,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車開出去不久,他就睡著了。不久,我看到有一輛大貨車在超我們的車,突然,轟的一聲,我的身體猛烈地往前衝去,覺得心臟劇烈地疼痛了一下,就昏迷過去了。我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下身麻木動都動不了了。我就問醫生,我孫子呢?我兒子呢?我兒媳婦呢?醫生不願意告訴我。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什麼,但是我心裡一直在想,他們會沒事的。可事實上,他們都死了,就我一個人活著。當我得知這個殘酷的事實後,我昏死過去了。那種悲慟是無於言表的。我叫天天的應,叫地地不靈呀!為什麼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不死,他們卻死了,我兒子兒媳婦那麼年輕有為,他們又是那麼好的人,我那孫子更是讓我悲痛,他還那麼小,人生的滋味還沒有真正嚐過,就這樣走了。我想起頭天晚上他和我說的那句話,就拼命的罵自己,為什麼沒有重視他的話。很長時間裡,我都不相信他們死了,每天早上醒來,都充滿期待地等待他們來給我請安,期待孫子拉著我的手起床。隨後,我就噩夢連連,心裡十分絕望。我女兒從新西蘭回來陪我,每當她見我從噩夢中醒來,就和我說話,安慰我,讓我堅強地活下去,其實,她在安慰我的同時,她心裡也被巨大的痛苦折磨!她陪了我好幾個月,給我請好保姆看我情緒穩定後才回新西蘭,以後就每年回來一次。很多時候我也想不開,特別是出院後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心裡會產生特別孤獨和絕望的情緒。那天上午,小薛去買菜了,房間裡突然變得無比冷清,我突然覺得活著特別沒有意思,這種有毒的情緒折磨著我,讓我不能自拔,我就拿起床頭櫃上的那瓶安眠藥,全部倒進了自己的嘴巴。要不是小薛回來及時發生,把我送到醫院裡去,那我早就命歸黃泉了。其實,在那之前,我不像現在這樣平和,而是一個喜怒無常的老太婆,我經常會莫名其妙的朝小薛發怒,找茬罵她,還摔東西,連我自己都十分討厭自己,有時良心發現,覺得挺對不起小薛的,可我又不會給她認錯。小薛真是個善良的任勞任怨的人,她從來沒有頂撞過我,或者撂挑子不干了,儘管有時被我的無理氣得抹淚。把我送到醫院搶救過來後,小薛含著淚對我說:'老人家,你不能這樣想不開呀,你要替我想想,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女兒回來會要我的命的!她會以為我虐待你,把你逼上了絕路!你要好好活著,等下次你女兒回來,你如果不滿意我,你可以讓你女兒重新給你找個保姆。可是,在她回來之前,你就擔當點,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就和我說,我改,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你高興! '看著小薛可憐巴巴的樣子,我覺得不應該這樣對待她。我也想起了女兒,如果我這樣走了,那她怎麼辦,我是她在國內唯一的親人了。我突然想起了在我老伴死後對我說的那句話:'無論我們多麼親密的關係,總有一天會離開的,不過有的人走得早,有的人走得晚,早走的人解脫了,留下的人不應該有痛苦,應該快樂地活著,因為總有一天還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 '這句話像一道光,重新照亮了我黑暗的心靈,他們沒有死,他們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們總有一天還會見面,我們應該相互在此地和彼地快樂地生活,耐心等待相逢的那一天!無論多長時間,我們相隔多遠,我們都會彼此相互守候,相互溫暖,相互信任。我出院後,就讓小薛去把那張全家福的照片拿去放大,裝在相框裡,掛在我臥室的牆上。在此之前,我害怕看到這張照片,因為看到他們,不可名狀的痛苦就會像毒蛇一樣鑽進我心裡。我必鬚麵對現實,面對他們,逃避和痛苦都無濟於事。我每天看著照片中的他們,就想著他們在很遠的地方等我的情景,我就想著遲早一天我們會見面的,心裡就寬鬆起來。痛苦也會在某些黑夜裡來臨,我就會打開燈,看著照片上的他們,挨個挨個地和他們說話,說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話,最後說得我自己的心裡也溫暖起來,我就安然地睡去。 ……這個世界上,天災人禍是那麼的普遍,我們都要在痛苦中讓心靈變的堅強,變得溫暖,勇敢地面對。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災禍會重新降臨到我們頭上,所以,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就要過好每一天,珍愛生命!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親人,對得起自己。這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是很難的,特別像你這樣的情況,我希望你能夠盡快地走出災難帶來的陰影,走向正常的生活!閨女,從今往後,你心裡有什麼疙瘩排解不開了,你就來找我說話,打電話給我也可以,我願意和你交流。 ” 吳老太太的講述也像一縷光,透進了杜茉莉黑暗的心靈。 吳老太太說完這些,就讓薛大姐抱來了一個紅漆描花的小木箱,小木箱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吳老太太打開了小木箱,裡面有一沓封好的人民幣。吳老太太拿起那沓人民幣遞到杜茉莉的面前說:“閨女,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收下,日後或者可以派上什麼用場。” 杜茉莉顯得十分緊張:“老人家,這錢我不能要,不能要。我有手有腳,自己可以賺錢的!” 吳老太太微笑著說:“閨女,我喜歡你這樣有骨氣的人,再苦也靠自己的雙手創造屬於自己的財富,你有你自己的人格,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我要和你說的是,我給你錢不是施捨,沒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這是我的一片心意,明白嗎?” 杜茉莉說:“我明白,可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 吳老太太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把錢給你了,我就沒有錢花了,這個你放心,我還有養老金,我女兒也會經常寄錢回來給我,我夠花的。你就收下吧,閨女!給老太婆一個面子。” 這時,站在旁邊的薛大姐說:“你就收下吧,這是老人家的一片好心。地震發生後,老人家把她十五萬的存款都取出來了,這是老人家一生的積蓄,她留下了一萬塊錢,然後將那十四萬塊錢全部捐出去了。那天,還是我推著輪椅送她到居委會,親眼看到她把錢交給他們的。” 杜茉莉說:“老人家,這錢我真的不能收,收了這錢,我心裡會不安的,真的!” 吳老太太拉下了臉,把錢強行塞在了她的手上:“你一定要收下!否則你就不要來看我了,我們也當從來沒有認識過!” 杜茉莉含淚接過了那沓人民幣。這錢她是不會動的,等一切過去之後,她會原封不動地還給吳老太太,她不能花老人家的錢,不能!從那以後,每當杜茉莉有想不開的事情,就會對吳老太太說,吳老太太身上彷彿有種神奇的力量,總能讓她的痛苦的心靈得到緩解。回到家裡,她就會用吳老太太的話來開導何國典,何國典的內心是一塊堅冰,她要把它融化。 想起吳老太太,杜茉莉的情緒才暫時的放鬆下來。她走到桌子邊上,拿起昨天晚上倒扣在桌面上的小鏡框,凝視著兒子栩栩如生的面容,輕聲地說:“小雨,你沒有死,真的沒有死。你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們,我們遲早會在那里相逢的,小雨!”說著,她的憔悴而秀麗的臉上露出了淒婉的微笑,無論怎麼樣,她畢竟面對照片中的兒子微笑了,在這個冬天的清晨,窗外的天空漸漸地明亮。吳老太太也和她說過,要讓自己的心理恢復正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是一場持久戰。杜茉莉突然想起來了,今天下午應該去給吳老太太做按摩了,儘管她離開了“大香港”洗腳店,她還是要堅持去給吳老太太按摩的,還可以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向她傾訴,把心中積鬱的毒排解出來。杜茉莉也想起了何國典,不知道他是怎麼度過這個漫漫長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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