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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部雨水打濕的春天

狗歲月 李西闽 28566 2018-03-18
劉扞東在這個飢餓的春天,一下子變得大紅大紫。劉扞東從1年級到4年級,都顯得默默無聞,他不像大狗小狗,鄭文革,趙波他們,在樟樹鎮中心小學是名聲在外的學生。 劉扞東就在這個飢餓的春天里大紅大紫起來,這讓大狗小狗心裡對他產生了某種仇恨。大狗小狗曾經咬牙切齒地對蒲衛紅說,在學校以外的地方,他們碰到劉扞東一次就要打他一次。他們還準備把劉扞東的牙全敲掉,或者把他的舌頭割掉,最好讓他說不出話來,免得他老是給同學們上憶苦思甜課。 劉扞東就是靠上憶苦思甜課大紅大紫起來的。對劉扞東這樣一位孤兒,在這個春天以前,同學們對他好像沒有什麼印象。他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很少和別人說話,他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也不會引起人家更多的注意。他不住在鎮子裡,也不住在公社,而是住在從公社還要進去5里路的一個山坡上的敬老院裡。他每天都在奔走著,在敬老院和小學校之間來回奔走著,他沒有更多的機會和同學們交流,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更多的東西,同學們只知道他是孤兒,住在山那邊的敬老院裡。敬老院裡住著一些紅軍的遺孀和一些有過革命歷史的孤寡老人。很久以來,人們不知道劉扞東為什麼會住在敬老院裡。

劉扞東長得方頭方腦,而且他的皮膚很黑,他的臉在黃春秀那幫女學生的眼中是永遠洗不干淨的,總像抹了一層鍋底灰。但劉扞東似乎從來沒有為自己的臉黑而懊惱過,他好像是一個沒有苦惱也沒有歡樂的人。 反正,在這個春天以前,劉扞東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 幾乎在整個70年代,大狗小狗的父親李文化都在為大狗小狗的學費操著心。他在困苦的日子裡堅持著一個信念,一定要讓大狗小狗上學,他好像知道,在未來的社會裡,沒有文化知識是絕對不行的。他完全可以讓大狗小狗輟學,可他沒有,儘管每年一到交學費時,他就很心焦,為他們的學費而費盡心機。 這個春天開始的時候,李文化為了大狗小狗的學費被抓去批了鬥。本來李文化家的成份就不好,他家的成份是富農,屬於地富反壞右中的一種,以前經常被抓去游斗,這些年因為他老實本分,鬥得也少了。李文化卻為了給大狗小狗交學費,又挨了鬥。

李文化做得一手好碗糕。 碗糕是閩西客家人的傳統食品,用糯米漿加上發酵粉加上紅糖放在碗裡蒸出的糕點,這種食品在過年過節裡是客家人必備的。也有些人做了碗糕在鄉鎮趕集時拿出去賣。那時,樟樹鎮只有集體的飲食店裡才允許賣這些食品。李文化被大狗小狗的學費逼得沒辦法了,只好做碗糕偷偷拿到集市上去賣。圩天的頭一個晚上,李文化和李一蛾就偷偷把米漿磨好了,在圩天的那天早上,他們就把碗糕蒸好,等小鎮街上的人擁擠起來,他們就把碗糕拿到家門口的街上賣。 鎮上的人偷偷地賣一些東西不用擔心左鄰右舍,也不用擔心從各鄉各村來趕集的民眾,要提防的就是戴著紅袖標在集市上竄來竄去的市管會的人。那些市管會的人有時會突然出現,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李文化對市管會的人是又恨又怕,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弄這麼一些人出來。市管會的人有他們的辦法,李文化也有他的對策,許多事情都是逼出來的。

李一蛾負責賣碗糕。 大狗小狗和他的父親李文化負責監視市管會的人。只要市管會的人一出現,李一蛾就會把一笸籮的碗糕收進家裡,把大門關上,等市管會的人走了之後,她再拿出來賣。儘管他們配合得不錯,但是也提心吊膽。 那是個熱鬧非凡的圩天,這個熱鬧非凡的圩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兩樣,可就在這個圩天李文化出了事。那天,鄭文傑特地趕過來,對李一蛾說:“一蛾,今天小心點。”他好像知道了什麼。李一蛾朝鄭文傑笑了笑:“多謝。”鄭文傑看到了李一蛾的笑容,他就興沖沖地走了,回食品站去賣他的豬肉去了。 鄭文傑一直在追求李一蛾。 大狗過來問李一蛾:“姐,鄭文杰和你說什麼?” 李一蛾臉一紅,啐道:“快去好好守著,別讓市管會的過來了,小孩子,問那麼多事情做什麼。”

大狗扮了一下鬼臉,朝他姐姐李一蛾吐了吐舌頭就擠進了人群。 鄭文傑後來才發現自己一看到李一蛾的笑光顧高興了,忘了和李一蛾說另一句話。等他想起來,趕回去時,發現已經出事了。七八個市管會的人把李一蛾和她父親李文化堵進了他家中開始沒收東西了。李文化鐵青著臉,他喊著:“我們犯了什麼國法!”市管會的一個頭頭說:“你們搞投機倒把,這不是犯法是什麼。”市管會今天是採取不戴紅袖標單個出去偵察,然後一網打盡的辦法抓住了李文化和李一蛾的。他們收繳了做碗糕的工具和現成的碗糕,還把李文化給綁走了。 本來,李一蛾也要被綁走,鄭文傑擠了進來,攔住了市管會的人:“你們欺侮一個女孩子算什麼好漢!”市管會的人都認識鄭文傑,他們也怕鄭文傑日後報復他們,他們就放過了李一蛾。鄭文傑看著李文化被綁走,心裡很難過,他不知怎樣安慰李一蛾。李一蛾面對被市管會翻得一團糟的家,嚶嚶地哭著。鄭文傑罵了聲粗話,他就出門去了。他進了姑姑鄭楊梅的家,他對鄭楊梅說:“姑,你去勸勸一蛾吧,他爸被市管會的抓走了。”

“這幫土匪!”鄭楊梅罵了一聲,馬上就過去了。 鄭文傑氣呼呼地往食品站裡走去,人們都給他讓開一條道,鄭文傑是樟樹鎮的名人,誰都認識他,誰敢不給他讓道,誰想挨他一頓老拳的話儘管在這個時候去擋鄭文傑的道。他也只有生氣,他可以對付許多人,但他拿政府是沒有辦法的,他是雞蛋,政府是石頭,他要是往石頭上碰,那麼他就只有粉身碎骨。他只有生氣。生那幫混蛋的氣,也生自己的氣。他其實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市管會要怎麼行動的,可他因為李一蛾嫣然的一笑忘了把話說完。媽的,自己怎麼這麼混蛋咧!他的師傅鄭燕生靠在牆壁上沉睡。鄭燕生的呼嚕聲引來了許多目光,有人在朝鄭燕生笑。鄭文傑睜著大眼珠子罵笑他師傅的人:“再笑,再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弄得想割豬肉的人也不想買了。

大狗回到家門口就發現出事了,他聽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哭聲。 鄭楊梅在勸著李一蛾,邊勸李一蛾邊罵市管會的人缺德生孩子沒屁眼不得好死。鄭楊梅越罵李一蛾就哭得越大聲。 大狗茫然地問:“我爹呢?” 鄭楊梅說:“你爹被市管會的抓走了,你和小狗是怎麼看的,一點用都沒有!” 大狗恨得牙咬得嘎嘎響。 鄭楊梅說:“你牙咬得那麼響有屁用,東西也沒收走了,人也抓走了。” 大狗眼睛裡冒著烈火。 這時,小狗回來了。大狗把氣撒在了小狗的身上:“你死到哪裡去了!”小狗發現出事了,也挺生氣的:“你自己死到哪裡去了!”大狗過去踹了他一腳,小狗也踢了大狗一腳,他們倆就這樣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鄭楊梅拿他們沒辦法,她趕快站在門口叫道:“秀,你快過來,大狗小狗打起來了。” 李一蛾淚水漣漣的,她痛心地對大狗小狗說:“我求求你們,你們別打了好不好?家都被他們弄成這樣子了,你們還有心思打。”

大狗小狗死死地纏在一起。 黃春秀進來之後,他們才鬆開手。 他們鬆開手之後就一齊出了門。他們各撿了一塊石頭,朝市管會走去。黃春秀跟在他們的後面,他們走得飛快,黃春秀追不上他們。黃春秀叫著:“大狗小狗,你們回來。”大狗小狗好像沒有聽見黃春秀的話。鄭文傑也看到大狗小狗氣勢洶洶地拿著石頭經過食品站的門口。他們走過去後,黃春秀過去對鄭文傑說:“大表哥,你快去攔住大狗小狗,他們不知要幹什麼。” 鄭文傑咬著牙,虎著臉說:“由他們去吧,那幫王八蛋該砸,他們去砸不犯法!” 黃春秀瞪了他一眼,不理他了,只好遠遠地追了過去。 “你們快把我爹放了!” 大狗小狗在市管會門口大喊道。 市管會裡出來幾個人。他們看著大狗小狗,其中一個人說:“從哪裡冒出來兩隻小野狗。”另外一個人說:“他們就是大狗和小狗,李文化的兒子。”有一個人還朝大狗小狗喝道:“你再在這裡亂叫,就把你們也綁起來!”

大狗氣壞了,一石頭砸了過去,那幾個人跳開了,石頭沒有砸到人,砸在了市管會的木牌子上。 小狗手中的石頭也飛了出去,還是砸在了市管會的木牌子上。 市管會的那幾個人顯然被大狗小狗激怒了,他們撲了過來,死死抓住了大狗小狗,把他們扭進了市管會。黃春秀急壞了,她大聲地說:“你們大人怎麼連小孩子也欺負。” 大狗小狗在市管會的辦公室裡看到了父親李文化和其他一些搞投機倒把的人。李文化咳嗽著,他說:“你們把我兒子放了。”他們沒有理會李文化,把大狗小狗綁在了一起。李文化氣得差點沒有背過氣去,他看著兩個兒子掙扎的樣子,心裡刀割一樣難受。 大狗小狗看著市管會的人把一塊寫著:“富農,投機倒把分子李文化”的木牌掛在了李文化的脖子裡。

接著,李文化就被抓到集市上去游斗。 市管會的人都出去了,沒有人理會大狗小狗。他們看著父親被推推搡搡地出了市管會的大門,心裡悲憤極了。 黃春秀溜進了市管會。 她看了看裡面沒人,就給他們鬆了綁。黃春秀給大狗小狗鬆綁費了好大的勁,市管會的人把他們實在綁得太緊了。黃春秀用手摸了摸大狗被繩子勒出的紅印記,眼睛裡閃動著淚光:“痛嗎?”大狗咧了咧嘴巴說:“不痛!”黃春秀又問小狗:“你痛嗎?”小狗咬了咬牙說:“不痛!”黃春秀知道他們痛,她知道他們嘴巴硬,就是痛死也不會說出口。 “快走吧!”黃春秀說。 他們溜出了市管會的門,看到街上人頭湧動,大家都在好奇地看著被串綁在一起游斗的投機倒把分子們。大狗小狗的父親李文化就在那裡面,他們還可以聽到李文化的咳嗽聲,他們看不到李文化的表情,但是他們都清楚,父親李文化此時在忍受著巨大的折磨。

大狗和小狗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的游斗給他們帶來了羞辱和創傷。他們誰學後,還有些同學在他們的身後指指點點,小聲地說:“大狗小狗的父親是個投機倒把分子!”當然,他們說話的聲音是不能讓大狗小狗聽到的,否則,大狗小狗內心的仇恨就會毫不留情地發洩到他們的身上。 大狗小狗知道,父親李文化恨日本鬼子。他經常說,要不是日本鬼子攻占了廈門頭,他也不會被人販子拐走,賣到樟樹鎮一個沒有兒子的人家裡。是日本鬼子害了他的一生。李文化一生並沒有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大道理他也講不出來,但他知道什麼叫做仇恨。他知道一種最簡單的因果關係。 大狗小狗也恨日本鬼子,因為父親的仇恨。父親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後發生了一件讓李文化難受的事情。 大狗和小狗其實都沒有見過真正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踐踏中國國土的時候大狗小狗或許還在某一棵植物的葉片上沉睡。他們小時候問我李文化,我們從哪裡來時。李文化會說,你們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他們不信,他們會說,我們不是孫悟空,我們不會從石頭縫裡蹦出來。李文化就告訴他們:“那麼你是從一個果子裡來的。”他們問:“為什麼?”李文化就說:“你們的媽媽吃了那個果子,就懷上了你。”這回,他們信了。他們看著李文化古怪的笑臉,他們相信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時,他們還沒有變成那枚果子,他們還躺在一片樹葉上沉睡,在等待著蛻變。 所以,大狗和小狗都沒有見過日本鬼子。可他們在電影中見過日本鬼子。就是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後的一場露天電影讓大狗小狗又生出了事端。 放的電影是《平原游擊隊》。李向陽當然是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儘管這部電影看過無數次了,他們還是早早地來到了河灘上,等待電影的開始。電影在他們的等待中開始不久,就發生了一件流血事件。 這件流血事件是大狗和小狗製造的。 大狗小狗看到電影熒幕上的日本鬼子,他們心中就有一股無名火升上來,彷彿一切都是日本鬼子造的惡。他們心中對父親李文化被游斗的憤怒並沒有消褪,他們一人撿起了一塊鵝卵石,朝熒幕上的日本鬼子憤怒地砸了過去。據後來大狗小狗的坦白交待,他們不止一次地砸熒幕上的日本鬼子了。但這次出了問題。那鵝卵石反彈回來,落在了一個人的頭上。那個人就是大隊的大隊長大頭。血傾刻就從大頭的頭上流淌下來。人們抓住了大狗小狗。大狗小狗被人抓到了大隊部。大頭說,這是蓄意謀殺,要把大狗小狗送去法辦。大狗小狗一聲沒吭,他們堅強不屈的樣子。後來,他們說,他們恨的是日本鬼子,沒想要把大頭的頭砸破。那場電影就沒有再放下去,村民們都罵大狗小狗是神經病。被大家罵做神經病的大狗小狗反問大頭:“你難道不恨日本鬼子?”大頭啞口無言。他看大狗小狗還是孩子,也許真的沒有什麼惡意,只好作罷。 雖然說大頭沒有上綱上線,把大狗小狗送去法辦,李文化還是賠了大頭一隻公雞。這讓李文化和李一蛾讀很生氣,本來要留來給他們交學費的大公雞就被他們的憤怒的石頭砸沒了。 大夥都笑話大狗小狗,一石頭砸掉了一隻大公雞,真是英雄好漢。 大狗沒有說什麼。 小狗卻恨恨地說:“解恨!” 李文化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不停地咳著。他的痰中帶著血。李一蛾給他抓了一副中藥。李文化聞到了那股濃郁的藥香時,他就叫喚李一蛾。李一蛾進了父親的臥房,李文化臉色很難看,他說:“一蛾,你怎麼又花錢去抓藥了,過兩天大狗小狗就要入學了,錢都還沒有弄夠哇。”李一蛾輕聲說:“爹,我去找劉永壽,再讓他擔保一次吧。” 李文化閉上了雙眼,他顯得很無奈。 李文化的聲音沙啞:“他這個人靠得住麼?” 李一蛾沒有回答李文化這個問題,她出去把藥端了進來:“爹,先把藥喝了吧。” 過了兩天,入學了。李一蛾把大狗小狗帶到了學校的門口。民辦教師劉永壽在門口等著他們。劉永壽今天穿著一件新的的卡布中山裝,頭髮梳得很亮,好像抹了二兩油。他的腳上穿著一雙新布鞋,大狗小狗覺得那布鞋特別眼熟,在那裡見過似的。 “來了。”劉永壽淡淡地說,他用手輕輕摸了一下頭。大狗對小狗輕聲說:“你看劉老師的手那麼白。”小狗也輕聲說:“傻瓜,那是抹多了凡士林的緣故。”大狗笑了,捂著嘴巴。小狗沒有笑,他覺得這沒有什麼好笑的。李一蛾紅著臉對劉永壽說:“大狗小狗就交給你了。你先替他們擔保下來,等過一段時間,我們弄到錢之後再給你。”劉永壽說:“行吧。”“那我回去了。”李一蛾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劉永壽想說什麼,又看大狗小狗在場,也就沒說什麼。他帶著大狗小狗進了學校。他對大狗小狗說:“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報答你們的姐姐李一蛾。”大狗小狗沒有吭氣。 說實話,他們不喜歡劉永壽。 他們還是更喜歡鄭文傑。 劉永壽很少和他們說話,他經常對他們視而不見。劉永壽看到大狗的表情是冷漠的。有時,劉永壽和另外的老師在說笑著,只要大狗小狗一走過來,他的笑容馬上就會消失,等大狗小狗走過去之後,他的笑容才會重現。大狗小狗對劉永壽的態度也不冷不熱,他們不希望姐姐李一蛾和劉永壽好,他們希望李一蛾能夠嫁給鄭文傑,他們有一個十分簡單的想法,如果姐姐李一蛾嫁給了鄭文傑,他們家就不會受人欺侮了。 劉永壽替大狗小狗擔保學費時碰到了麻煩。 大狗小狗的班主任數學老師鄭文秀冷冷地對劉永壽說:“大狗小狗是你什麼人,你替他們擔保。”討厭的鄭文革恰好也在一旁,他學著姐姐鄭文秀的口氣對劉永壽說:“大狗小狗是你什麼人,你替他們擔保。”鄭文秀拍了鄭文革的頭一下:“滾一邊去!”鄭文革笑著躲開了。 劉永壽的臉上掛不住了。 鄭文秀的詰問使他顯得很尷尬。他不知道怎麼正面回答鄭文秀這個簡單而又復雜的問題。這的確是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 其實劉永壽是個長得挺英俊的青年,特別是那雙略帶一絲憂鬱的大眼睛,往往讓小學校裡的年青女教師們著迷,他那一頭烏黑的帶著自然卷的頭髮更讓年青女教師們津津樂道。 劉永壽的尷尬也是大狗小狗的尷尬。 鄭文秀的目光好像也在詢問他們:“劉永壽是你們的什麼人,你讓他來替你們擔保學費。” 大狗小狗的臉很燙。他們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再也不出來了。 劉永壽怔在鄭文秀面前好大一會。劉永壽對大狗小狗淡淡地說:“大狗小狗,走吧。”大狗小狗不知劉永壽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劉永壽看都沒看鄭文秀一眼,就帶著大狗小狗走了。 劉永壽把大狗小狗帶到了他在小學校裡的宿舍裡。那是一個只有12平方米的單間。大狗小狗從來沒有進過劉永壽的房間,他們沒想到劉永壽老師的房間是那麼的整潔。發黃的牆壁上糊滿了雪白的紙,特別是劉永壽的那張單人床,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潔白的床單,疊得豆腐塊一般的被子,讓大狗小狗的眼睛明亮起來。 更讓大狗小狗驚訝的是,劉永壽收拾得整潔的那張舊書桌上面,還放著一盆蘭花。大狗小狗突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自己的姐姐李一蛾會和劉永壽好。 劉永壽對他們說:“隨便坐吧。” 劉永壽的意思是讓他們坐在床沿上。他們不敢坐,他們怕自己臟兮兮的褲子會弄髒他的床單。 劉永壽也沒再讓他們坐。只見他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樟木箱子,那樟木箱子很大,大狗小狗很好奇,他們不知劉永壽的大箱子裡裝了些什麼讓他們覺得新奇的東西。劉永壽打開箱子拿出了一個布包之後很快就把箱子合上了,以至於大狗小狗根本就無法看到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大狗小狗盯著那個布包。 劉永壽一層一層地打開了那個布包。 大狗小狗的眼睛又亮了起來,他們被那布包裡藏著的一大疊鈔票灼得眼睛發痛。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鈔票。大狗吞嚥了一口口水,他想,父親李文化要是有這麼多錢就可以抓藥治病了,就不用去幹投機倒把的事被市管會的人抓去游斗了。 劉永壽從那疊都是1元或者5毛錢的鈔票中拿出了一半,點了10元錢,遞給大狗:“拿去交學費吧。”劉永壽把剩下的錢包好,塞回了箱子。劉永壽把蘭花放在窗台上,讓陽光照耀著蘭花。陽光照在蘭花的葉片上,有一種迷人的光澤,讓人心尖顫動的迷人光澤。 大狗小狗沒有走,他們實在是想說一些類似感激的話,但他們不知從何說起。他們站在那裡,低著頭。劉永壽說:“去吧。”那聲音柔柔的,有點像李一蛾的聲音。小狗想,劉永壽的聲音怎麼不像鄭文傑那樣有男人味? 這個春天剛開學不久,學校就開始搞憶苦思甜的活動,說是為了配合什麼批林批孔的運動。 劉扞東就是在憶苦思甜的活動中大紅大紫起來。這個春天過多的雨水讓許多樟樹鎮的男女老少都爛了腳趾縫。大狗的腳趾縫開始爛的時候,奇癢無比,他上課時不停地抓撓著腳趾縫,在聽劉扞東憶苦思甜報告的時候,他也不停得抓撓著腳趾縫。他抓撓腳趾縫時,手指上會粘上腳趾縫裡滲出的汁水,他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他皺起眉頭說:“怎麼這麼奇怪的味道?” 小學校本來是要請樟樹鎮的老貧農李土狗來作憶苦思甜報告的,但老師們開會的時候,鄭文秀拿腔拿勢地說:“李土狗以前來學校作過多次憶苦思甜報告了。他講得不生動,老是拿著一件爛棉襖,說他在舊社會受地主富農的欺侮沒吃沒穿,講講講還會說起地主的好處,說地主給他施捨過一升米忘了讓他還。我看李土狗不行,他作的報告沒有深刻的教育意義。” 老師們都讚同鄭文秀老師的意見,他們又找不出比李土狗更合適的人選來作憶苦思甜的報告,他們都很著急。校長最後表態說:“我看人選還是由鄭文秀老師定,如果兩天之內找不出更合適的人選,那就只好請李土狗來了。”鄭文秀答應了,她說:“最好是從我們學校的學生中找一個苦大仇深而又能說會道的人出來現身說法,這樣就更有意義了。”校長微笑地無比信任地對鄭文秀說:“鄭文秀老師,那就由你決定吧。” 開完會,鄭文秀春風得意的樣子。 鄭文秀得意之後又犯難了,找誰來作憶苦思甜報告呢? 她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她想到了劉扞東。 對呀,劉扞東是多好的一個人選呀。 鄭文秀把劉扞東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笑容可掬,讓劉扞東坐,還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劉扞東受寵若驚。他端著那杯白開水,黑烏烏的臉上擠出了動人的笑容。鄭文秀在那個上午和劉扞東進行了一次漫長的談話。那次漫長談話的內容沒有人知道,也可以說,很少人知道還有過這樣的一次談話。但是,這次漫長的談話在某種意義上改變的劉扞東的命運,讓他的生命中過早地出現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時光。 談話的結果是,鄭文秀沒有選錯人。鄭文秀馬不停蹄,馬上帶著劉扞東去找校長。她要告訴校長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了,他就是劉扞東!” 那段時間,大狗的腳趾縫奇癢無比。他狠命地抓撓使腳趾縫開始了潰爛。大狗在那段時間里特別害怕水,他的腳只要一沾到水就疼痛極了。但那個春天的雨水出奇的多,三天兩頭落雨,讓大狗心中充滿了對天空的怨恨。 下雨時,樟樹鎮的道路是泥濘的,而樟樹鎮貧苦人家的孩子習慣了赤腳走在泥濘的路上去上學。 大狗小狗同樣也是打著赤腳去上學。 大狗腳趾縫的潰爛讓他在那個艱難的年代裡渴望擁有一雙力士鞋。在樟樹鎮中心小學,能穿力士鞋上學的人畢竟少數,連鄭文革都沒有。 小狗對大狗的渴望感到無奈。 大狗腳趾縫的潰爛讓小狗內心感到了疼痛,人們都說,雙胞胎的心連在一起。是否他們的心連在一起,善良的蒲衛紅不知道,他只清楚大狗因為腳痛皺眉頭時,小狗的眉頭也會凝結起來,久久舒展不開。 蒲衛紅真想把自己腳上的力士鞋脫給大狗穿。 他對大狗真誠地說:“大狗,我的鞋給你穿吧。” 大狗搖了搖頭:“那你不就沒鞋穿了麼?” 蒲衛紅笑笑:“沒關係的。” 大狗執拗地說:“不行,如果你回家,你爸爸發現你的力士鞋沒了,他會打你的。” 蒲衛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你怎麼辦?” 大狗抽了一下鼻子說:“忍唄。” 蒲衛紅想了想:“這樣吧,在學校裡你穿我的鞋,等放學了,你再把鞋還給我。好麼?” 大狗的表情十分奇怪:“這——” “沒關係的,我也喜歡打赤腳的。”說著,他就把鞋脫了下來,遞給了大狗。大狗有些遲疑。蒲衛紅推了大狗一下:“大狗,不要在那裡發呆呀,快把鞋子穿上。”大狗還是疑惑:“這樣可以嗎?”蒲衛紅著急了:“怎麼會不可以呢,快穿上吧!”大狗這才撕了一張作業本上的紙擦乾淨腳穿上了那雙力士鞋。他穿的時候十分費勁,顯然,大狗的腳要比蒲衛紅的大,但他還是把腳套進鞋裡了。大狗穿上那雙力士鞋,馬上感到腳趾縫不痛了,他在那裡來回走了一圈,很滿足的樣子。蒲衛紅不知道,其實大狗穿上他的力士鞋後,他的腳趾受到壓迫,腳趾縫更痛了,只是大狗沒有把痛苦表露出來。 這個春天的飢餓從劉扞東作憶苦思甜報告之後開始。劉扞東在一個陰霾的下午,開始了他的憶苦思甜報告。 小學校裡的操場上有一個土台子,那是學校開各種大會小會和文藝演出用的。那天下午,這個土台子成了劉扞東一個人的舞台,坐在他旁邊的校長簡單作了一下開場白就讓劉扞東開始講話了。劉扞東坐在那裡就像一個黑瓦罐。大狗小狗不太相信這個黑瓦罐能吐出什麼讓人吃驚的話來。結果是,包括大狗小狗在內的全體同學都被劉扞東的報告打動了,他們眼淚汪汪地看著台上那個可憐的孤兒,彷彿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為土台子上坐著的那個黑瓦罐才是最苦難的,最值得同情的人。 劉扞東繪聲繪色地講了一個故事。 說的是在那白色恐怖的歲月,在離樟樹鎮5公里外的修坊村,有一個6口之家,在這家人中的一個男人參加長征之後,4口人被殺死在一個廁所裡。其中一個孕婦逃走了。那個孕婦就是劉扞東的奶奶。她生下了劉扞東的父親之後也難產死了。劉扞東的父親在一個老貧農收養下長大了,後來他也參加了革命,犧牲在戰場上,就留下了孤兒劉扞東。故事十分簡單,但劉扞東講得煽情,在他繪聲繪色的講述中還夾帶著他的哭嚎。他把那個簡單的故事渲染得淋漓盡致,在那個多雨的春天裡賺了許多人的淚水。 大狗小狗聽了劉扞東的報告之後,他們和蒲衛紅一起還寫過一篇向劉扞東學習的作文。 有一天,黃春秀把對大狗小狗拉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神秘地對他們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大狗小狗趕緊讓黃春秀說。 黃春秀輕聲說:“劉扞東說的話全是瞎編的。”大狗小狗睜大了雙眼:“這也可以瞎編?” 黃春秀點了點頭:“我媽認識劉扞東的媽。” 大狗摸了一下鼻子說:“他不是沒有媽了麼?” 小狗拉了拉耳朵說:“真奇怪,他為了什麼要說假話騙我們大家呢?” 黃春秀還是輕聲說說:“原先在修坊村是發生過他講的那件事,但那個人家早就死絕了,哪有劉扞東這麼一個後代呀。劉扞東的父親是死了,但也不是什麼老革命,他只是在敬老院裡做飯的廚師,聽我媽說是在一次醉酒後從橋上掉到河裡淹死的。後來,他媽改嫁了,他才成了孤兒,敬老院可憐他,才把他收留在敬老院裡了。” 大狗小狗聽完黃春秀的話,兩個人都默默無語。 黃春秀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大狗小狗,你們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麼,這是秘密。” 小狗眨了眨眼睛說:“告訴蒲衛紅行麼?” 黃春秀堅決地說:“不行!” 大狗看著黃春秀靈動的眼睛說:“那告訴趙波行麼?” 黃春秀說:“更不行。誰也不能告訴。如果你們要把這事告訴別人,我就再也不理你們了。” 大狗小狗說:“那好吧,誰也不告訴。” 大狗小狗害怕黃春秀不理他們。 大狗小狗看到許多同學突然間和劉扞東好了起來,他們心裡很不是滋味。特別是鄭文革,彷彿一夜之間,他們就成了好朋友。在台上,劉扞東是淒苦的,可在台下,他是興高采烈的。家裡的米漸漸吃光了的大狗小狗實在不明白劉扞東哪來的那麼大力氣講話和高興。大狗小狗每天早上喝著稀溜溜的地瓜稀飯時,就想著中午該吃什麼,他們根本就沒有心思聽劉扞東底氣很足的憶苦思甜報告。鄭文革有時看大狗小狗因為飢餓趴在課桌上動也不想動的樣子,他就會對劉扞東說:“他們倆快變成死狗了。”劉扞東就大聲地笑。大狗小狗那時還沒有恨透劉扞東,他們倆看著劉扞東笑得忘形的黑臉,小狗就會柔聲柔氣地說:“黑小子,你等著瞧,等我以後吃飽飯有力氣了,我就好好的打你一頓,打得你吐白沫。讓你的笑變成哭!” 那段時光對大狗小狗以及樟樹鎮大部分窮人的孩子們而言,是十分沮喪的一段時光,飢餓會帶來許多消極的效果。 劉扞東在樟樹鎮中心小學的聲名雀起,讓他成為了某種榮耀的象徵。許多同學都以和劉扞東交朋友為榮,連平常和大狗小狗一起玩得不錯的公社武裝部長的兒子趙波也倒戈了,他也和劉扞東玩到了一起,他們經常可以看到劉扞東,趙波,鄭文革三個人在一起吃東西的情景。 他們怎麼會有東西吃呢。原來,這裡也有秘密。自從劉扞東出名之後,就總有一些同學悄悄地從家裡偷來一些地瓜乾之類的食物送給劉扞東吃。劉扞東一收到那些供品,就會叫上趙波、鄭文革躲在學校的土台子後面分享。真正得益者是鄭文革,他吃得津津有味。趙波吃東西只是像徵性的,那隻是他心理上的一種滿足,因為他並不缺什麼食物。他還會從家裡拿來一些餅乾分給他們吃。 大狗小狗對趙波的倒戈感到很氣憤。 大狗小狗和趙波好的時候,趙波會把從家裡帶來的東西分給他們吃,現在沒有了。他們恨的是劉扞東,是劉扞東奪走了趙波本來給他們的食物。 大狗小狗顯得垂頭喪氣。他們想不明白,為什麼人說變化就變化了,他們自然會想起父親李文化老說的那句話:“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他們想不通了,就想找趙波,問他為什麼不和他們好了。 趙波看著大狗小狗從那泥濘的路上走來。他站在學校門口,用手摀著他的帆布書包,他那帆布書包其實是軍用挎包,軍用挎包那時對樟樹鎮的孩子們而言是一種身份的象徵。誰要是有那麼一個軍用挎包的話,那麼走起路來都會覺得比別人神氣。趙波在大狗小狗走到自己面前時轉過了身。 大狗在趙波背後說:“趙波,你幹嘛背著我們。” 小狗恨恨地說:“趙波,你真不夠意思。” 趙波很煩他們:“你們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們。” 大狗挺生氣的,他氣憤地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波不想理他們:“你管我是什麼意思,你們走吧,我在等劉扞東和鄭文革。” 小狗的臉色變了:“呸!有什麼了不起的!” 大狗和小狗突然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那股香味讓大狗小狗的口水直流,他們準確地嗅到的那股香味是從趙波摀住的書包裡散發出來的。 “趙波,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小狗被那從趙波書包裡散發出來的香味誘惑著,小狗改變了主意,他吞了口唾沫笑著說。大狗莫名其妙地看著小狗,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趙波冷笑著說:“小狗,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咧,你是不是想用你的秘密和我交換我書包裡的油條?” 小狗的鬼主意被趙波識破了,他很沒有面子,大狗拉起小狗的手說:“走,你真沒志氣!”小狗弄不明白,志氣和食物之間,哪一個重要。小狗走得很不太情願。 他們走了一段,回過頭去,看到劉扞東奔跑地來到了趙波身邊,趙波笑著和他說著什麼,劉扞東看了大狗小狗他們一眼,大聲笑起來。大狗小狗覺得那笑聲刀子一樣割著他們的心。不一會,鄭文革來了。他們三個人一路搖頭擺耳,大模大樣地走進了學校。經過大狗小狗身邊時,趙波還吹起了口哨。鄭文革和劉扞東怪模怪樣地朝他們笑。 大狗小狗怒視著劉扞東。 要不是黃春秀讓他們保守秘密,他非揭露劉扞東不可! 一進教室,他們就看到趙波從書包裡拿出了3根油條,他們三個人一人一根吃著。趙波吃油條時不停地看著大狗小狗,他邊吃邊說:“有人不要臉,還想騙我的油條吃咧!”鄭文革吃得很張揚,他問趙波:“趙波,誰那麼不要臉,想騙油條吃。”趙波不說。劉扞東朝大狗小狗努了努嘴。鄭文革大笑起來。那時,大狗小狗都沒有看他們,大狗小狗的眼睛茫然的望著窗外的天。 黃春秀進了教室。 鄭文革扯了一截油條遞給黃春秀:“秀,吃油條。” 黃春秀白了鄭文革一眼:“你自己吃吧!又不是你的,你那麼大方做什麼。你自己的東西可沒有這麼大方給我。” 被黃春秀搶白了一句,鄭文革臉上掛不住了:“不吃就不吃,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黃春秀沉下了臉說:“鄭文革,你得意什麼!” 鄭文革看黃春秀要翻臉了,連忙說:“算了,算了。” 他們三很快就吃完了油條。 黃春秀“哼”了一聲。她來到了大狗小狗的身邊,對他們露出了笑臉:“別理他們,油條有什麼好吃的。我在城裡的時候,我爸爸給我買過,不好吃。” 大狗小狗心裡湧起了一股暖意。 大狗小狗想到了茫茫的河灘,他們想到了河灘上的野芒。 他們一放學就朝河灘跑去。他們跑得很慢,因為飢餓,本來他們跑得比狗還快的,今天他們實在跑不動了。 在路過一片地瓜地時,他們看到了青綠的地瓜葉子。那時地瓜剛下種,他們看到了青綠葉子下的地瓜。他們使勁地吞了吞口水,大狗對小狗說:“挖個地瓜種吃吧!” 小狗說:“行麼?” 大狗說:“你說行麼?” 小狗看了看四周沒人,就貓了下去。他們倆貓在地瓜地裡,把長出青綠地瓜苗的地瓜種挖了出來。他們用嘴巴咬掉了地瓜種的皮,然後吃了起來。因為飢餓,他們忘了這是地瓜種,是不能吃的。他們一口氣吃了好幾個地瓜種,然後就往家裡走去。 回到家裡,他們聞到了野菜的苦澀的味道,他們一聞到苦菜湯的味道就想吐。苦菜是田野上可以食用的一種野菜。 他們看著面前的那碗苦菜湯,皺著眉頭。 李文化喝著苦菜湯,他喝得十分投入。他突然停了下來,對大狗小狗說:“怎麼,成仙了,有東西不吃了!” 李一蛾問他們;“你們怎麼啦,那麼晚才回來,秀早回來了。” 他們不說話,他們被地瓜種漲得肚子痛。 李一蛾說:“快吃吧,不然晚上會肚子痛的!” 他們硬挺著一人喝下了一碗野菜湯。 那天晚上,他們的肚子痛了整整一個夜晚。大狗哀道:“完了,腸子要斷了。”小狗也哀叫道:“死了死了,地瓜種是有毒的哇。”他們痛得在床上打滾,他們強忍著,不讓自己嚎出來。他們就這樣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疼痛中醒過來,一次又一次,折騰了整整一個夜晚。第二天,他們上學時無精打采。上第一節,他們開始了腹瀉。他們倆走馬燈似的往廁所裡跑,弄得鄭文秀十分惱火,但她又拿他們沒有辦法。她想,大狗小狗這兩個傢伙究竟怎麼啦。在做課間操時,他們站了一會,兩個人同時腿一軟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鄭文秀一看不好,就叫來兩個男老師,把大狗小狗背到公社衛生院裡去了。鄭文秀還讓鄭文革到大狗小狗家裡去報訊。鄭文革不想去,鄭文秀使勁拍打了鄭文革的頭一下,他才飛快地跑向大狗小狗的家裡,他衝進大狗小狗的家門就大聲說:“不好了,大狗小狗要死了!” 大狗小狗出院之後,兩個人變得瘦骨如柴。鄭文革嘲笑他們說:“大狗小狗是從鬼門關里爬過來的人,你看他們的眼睛裡,有兩盞鬼火。”不知怎地,大狗小狗出院之後就很害怕聽劉扞東作憶苦思甜的報告,只要聽說他要作憶苦思甜的報告,大狗小狗要不逃學要不曠課。 他們會來到河灘上游盪。 他們遊蕩累了,就躺在野芒地裡睡大覺。 他們望著迷茫的天,或被淋上一陣雨,總比在學校裡聽劉扞東瞎說八道來得舒服快活。大狗小狗的逃學引起了鄭文秀的注意。 一天下午,他們一到學校,就看到學校操場上的土台子上擺上了一張桌子和一個靠背椅。他們知道,劉扞東又要作什麼憶苦思甜的鬼報告了。 大狗馬上說:“走吧!” 小狗堅決地說:“走!” 他們一走出小學校的門口,就看到鄭文秀黑沉著臉堵住了他們。 “你們要到哪裡去!”鄭文秀的聲音裡隱藏著責問。 大狗小狗扭頭就往回走。 鄭文秀說:“我看你們今天還能不能跑!” 在聽劉扞東憶苦思甜報告時,鄭文秀讓大狗小狗坐在她身邊,一邊一個,好像是鄭文秀的兩個保鏢。劉扞東的報告做到後來同學們也談不上什麼感動不感動了,好像只是一種形式了。最後,連劉扞東也覺得無趣,剛開始時,只要他在台上一哭,底下就一片啜泣聲,後來就剩他一個人在台上表演,他一個人在哭,他一個人在控訴。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在台上哭,底下還會傳來一些嘻嘻哈哈的笑聲。儘管校長會大聲插話:“大家認真聽,有什麼好笑的。”校長是個矮小的老頭兒,聲音倒是很洪亮。他聲音再洪亮,也無法完全制止同學們偷偷的笑。黃春秀笑著說:“劉扞東是一隻猴子,馬戲班的一隻猴子。” 大狗小狗坐在鄭文秀的身邊,很不舒服。他們都想吐,可是吐不出來,他們把從胃裡湧出的酸水一次一次的吞回去。 小狗一直抓耳撓腮的,鄭文秀對他說:“小狗,你今天無論如何也是跑不了的,你知道麼,孫猴子逃不過如來佛的手心。” 小狗嘟囔道;“我要是孫猴子就好了。” “別瞎說了!”鄭文秀低聲呵斥道。 這邊小狗消停了,那邊大狗又開始不老實起來。大狗沒有抓耳撓腮。他把拿一隻腿蹺起來,使勁地在腳趾縫的周圍撓痒癢。鄭文秀一看到他潰爛的腳丫子,心裡就不好受了。她對大狗沒好氣地說:“把腳放下去。”大狗沒聽她的話,他皺著眉頭說:“癢極了。”鄭文秀也直皺眉頭,是呀,他癢那是沒有辦法的,只好由他去了,只要這兩小子不要逃學就好了。 劉扞東在台上滿嘴噴著唾沫星子在大講特講,他講著講著就把雨給講落下來了。剛開始刮過一陣風,接著雨點就落下來了。這雨下得併不大,校長沒有說散會,誰也不能走的,劉扞東也冒著雨講著他的辛酸往事。 大狗大聲說:“落雨了。” 小狗也大聲說:“落雨了。” 鄭文秀說:“雨一會就停了,這是過雲雨。” 大狗說:“等雨停了再講不行麼?” 小狗說:“對呀!” 鄭文秀火了:“你們走吧。” 大狗小狗站起來朝教室跑去。這可把鄭文秀氣壞了:“簡直無法無天了!” 這時,雨落大了。校長之後宣布散會。 鄭文秀陰沉著臉,她從來沒有這麼惱怒過,她一手提著大狗小狗的一隻耳朵,來到了操場上。她大聲說:“你們倆站在這裡別動,你們不是怕雨麼,那就讓你們淋個夠。” 鄭文秀回到屋簷下,看著大狗小狗站在雨中的情景。她抱著雙手,滿臉肅殺。同學們都趴在窗口,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黃春秀沒有看,她雙手托腮,在想著什麼問題。 大狗小狗站在雨中。 大狗問小狗:“你說,鄭文秀老師身上有什麼味道?” 小狗說:“有股騷臭味。” 大狗說:“笨蛋,那是狐臭。” 小狗哈哈笑起來。 大狗也哈哈笑起來。 他們在雨中變成了兩隻落湯雞,他們快活地笑著,原因是他們發現了鄭文秀老師身體上的一個重大的秘密。怪不得鄭文秀老師老愛抹面油。面油就是現在的面霜之類的化妝品。那時候的面油是裝在貝殼裡的。樟樹鎮的人也時興說:那是貝殼油。 大狗小狗在雨中的大笑讓鄭文秀老師氣得全身發抖。 劉扞東跑過來,對鄭文秀說:“鄭老師,你看他們還在笑。” 鄭文秀沒有說話。 劉扞東大聲對大狗小狗說:“大狗小狗,鄭老師讓你們別笑!” 小狗對劉扞東大聲說:“關你屁事。” 劉扞東又對鄭文秀說:“鄭老師,他們說關你屁事。” 鄭文秀一轉身走了。 劉扞東楞在那裡。他看到大狗小狗不笑了,他看到大狗小狗在怒視他。他心裡打了個寒噤。 大狗小狗看鄭文秀不見了,他們一齊朝劉扞東撲過來。大狗小狗把劉扞東撲到在地,沒頭沒腦地打了起來。 誰也沒有想到大狗小狗會打劉扞東,同學們都在看熱鬧,誰也不敢吭氣。趙波也不敢說話,他怕發瘋了的大狗小狗會朝他撲過去。 鄭文革馬上跑到黃春秀面前,他對黃春秀說:“秀,大狗小狗又打架了。” 黃春秀冷冷地問:“和誰打架?” 鄭文革說:“他們倆打劉扞東。” 黃春秀淡淡地說:“該打!” 鄭文革跑了,他去叫他姐姐鄭文秀去。 鄭文秀匆匆趕過來。 他們已經打完了。鄭文秀剛走過來,大狗小狗又站到雨中去了。他們在雨中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鄭文秀心裡透起了一股涼氣。 劉扞東從地上爬起來。 鄭文秀問他:“大狗小狗打你了麼?” 劉扞東傻傻地說:“沒有哇,他們怎麼敢打我。” “那你怎麼倒在地上?”鄭文秀問道。 劉扞東拍了拍屁股:“不小心摔了一跤。” 鄭文秀又問趙波:“你看到大狗小狗打劉扞東了麼?” 趙波看了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說:“沒有哇,我沒有看見。” 同學們突然都大聲說:“我們都沒看見。”那聲音還特別的整齊,好像有人指揮一樣。 鄭文秀心想,今天這幫學生都怎麼啦。敢情大狗小狗是弱者,誰都會同情弱者的吧。鄭文秀盯了鄭文革一眼:“你怎麼老喜歡瞎說八道呀,和你說了幾千遍了,以後不要瞎說八道了。你聽明白了麼!” 鄭文革很委曲:“我是看到大狗小狗打劉扞東的呀!” 同學們笑了:“鄭文革的眼看花了吧,大狗小狗明明在雨中罰站呢。” 鄭文秀氣呼呼地對大狗小狗說:“好了,好了,你們別木頭一樣站在那裡了。”鄭文秀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 劉扞東一個人走進了教室。 他把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 同學們不明白,大紅大紫的劉扞東為什麼會哭,而且哭得那麼傷心。 大狗小狗渾身濕漉漉的走進教室,他們聽到了劉扞東的哭聲。 大狗小狗冷極了。 他們哆嗦著。他們的嘴唇發黑。 蒲衛紅走過來,他脫下了力士鞋,要給大狗穿。 大狗制止他說:“蒲衛紅,你別脫了,馬上就快放學了。” 蒲衛紅就沒有脫。他很同情大狗小狗,他輕輕地說:“鄭老師也太狠心了,她怎麼能讓你們在雨中淋雨呢?我看她有點像舊社會的地主婆!”大狗說:“蒲衛紅,你不要這樣說,要是被鄭文革聽到了,他告訴他姐姐,你就完了。”蒲衛紅這才不說了。 黃春秀遞給大狗一條手絹:“你們擦擦頭吧,不要淋病了。” 大狗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秀,我下雨從來都不戴斗笠的,我們不怕雨,不會病的。” 黃春秀也笑了,但她那是酸楚的笑。 蒲衛紅突然說:“劉扞東哭了。” 小狗瞪了劉扞東一眼說:“他哭個屁,以後只要我們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碰到他,碰到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劉扞東聽到了那句話。他哭得更兇了。但是,他怎麼哭,都沒有人理他,包括鄭文革和趙波。 黃春秀和甫衛紅也聽到了那句話。 許多同學都聽到了那句話。 樟樹鎮鄉村田野上禾苗抽穗的時節是最飢餓的時候。稻花的香息迷漫了整個樟樹鎮鄉村,人們在這希望的香息中度過這個春天最苦難的日子。無論怎麼樣稻花開了,稻穀就馬上要進入灌漿的時節了,灌漿過後,稻子就很快就成熟了,那時樟樹鎮的人們就有新米吃了,飢餓也會在人們的笑臉中消失。 大狗在一個傍晚和小狗一起來到了離樟樹鎮很遠的敬老院裡。起初,他們站在敬老院的大門外,裡面很靜。他們以前路過這裡時往裡張望時看不到人,他們曾懷疑這房子裡是不是真的住了人。 他們看到一個煙囪裡冒著煙。 他們站了一會,覺得沒什麼意思。 小狗撓了撓頭說:“哥,咱們回去吧,說不定劉扞東是騙我們的,他可以在學校的台上騙人,你敢保證他不會在私下里騙我們。” 大狗遲疑了一會說:“應該不會吧。” 小狗想了想說:“你叫他一聲。” 大狗的眼睛裡閃過一種慌亂說:“還是你叫吧。” 小狗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是不是怕宋爺爺。” 大狗眨了眨眼睛說:“鬼才怕他咧。” 小狗冷笑了一聲說:“那你就叫吧。” 大狗心想,叫就叫,豁出去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只要有東西吃,讓他學三聲狗叫又有什麼問題。他張開嘴,大聲叫:“劉扞東——” 小狗看大狗叫了,他也叫了起來:“劉扞東——” 劉扞東大聲應道:“來了,來了。” 劉扞東顛儿顛儿地從敬老院裡跑出來。 他高興地說:“你們來了,走吧,進去。我一直在等你們呢,我以為你們不會來了。”大狗小狗朝里面探了探頭,有些猶豫,劉扞東說:“走,進去吧,沒事的,裡面的老大爺老奶奶都挺好的。” 大狗小狗心裡“撲通”“撲通”跳著進了敬老院。他們從來沒有進來過,他們不知道這裡面的老人們會對他們怎麼樣,尤其是那個宋爺爺。 他們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子濃香。 那是久違的香味,大狗小狗一聞就知道是豬肉熬稀飯的香味。他們不停地吞著口水,他們的口水差點沒有淌下來。正在做飯的宋爺爺笑著對他們說:“孩子,你們來了。”大狗小狗恭恭敬敬地對宋爺爺說:“宋爺爺好。”宋爺爺對劉扞東說:“快往灶膛裡再添一灶火,肉稀飯馬上就好了。” 劉扞東馬上給灶膛裡添柴禾,灶火把劉扞東的臉映紅了,劉扞東的眼睛在灶火的輝映下變得亮晶晶的,原來劉扞東並不是那麼討厭的一個人。大狗小狗和劉扞東一起坐在灶膛前的小木板凳上,大狗小狗的臉一陣陣發燒,他們感到特別的羞愧。 劉扞東請大狗小狗來吃這頓肉稀飯是因為宋爺爺,而宋爺爺是為了劉扞東。大狗小狗曾經當著許多同學的面說過:“以後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碰到劉扞東一次就要打他一次。” 劉扞東害怕了。 那幾天,劉扞東每天去上學和放學都提心吊膽,趙波和鄭文革是靠不住的,大狗小狗真的撲上去打他的話,他們只會袖手旁觀。他很後悔沒有和大狗小狗好,也很後悔得罪了大狗小狗。 他在土台子上憶苦思甜時,目光老是往大狗小狗的臉上瞅,他看到大狗小狗的眼中發出怨恨的光芒,他心裡就發毛,他說話也顫抖起來,沒有往常流利,反而有些結巴,這讓老師和同學們都覺得很奇怪。 下來之後,劉扞東對鄭文秀說:“鄭老師,我不想再作憶苦思甜的報告了。真的,我不想再作了。” 鄭文秀不解地問:“為什麼。” 劉扞東看著鄭文秀有些油光的臉說:“我怕。我真的很怕。我不想再作了,鄭老師,你饒了我吧。” 鄭文秀百思不得其解:“你怕什麼?你有什麼好怕的?我就是不明白,誰會把你吃了,你不是作的很好嗎,大家都稱讚你呢。” 劉扞東不說了,他低下了頭。淚水在他的眼框裡轉來轉去,因為他低著頭,鄭文秀沒有看清他眼框裡的淚珠。 鄭文秀大聲說:“扞東,你別怕,你做得很好嘛,怕什麼,學校準備送你到縣城裡去參加憶苦思甜巡迴報告團咧,你是我們小學校裡的榮譽咧!我們為你感到驕傲!” 劉扞東低著頭轉身默默地走了。他不知道他自己為小學校裡賺來的榮譽是個什麼東西,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樣的驕傲,他現在心裡沒有什麼自豪感,有的只是害怕,這種害怕很切實地折磨著他的心靈,讓他幹什麼都索然無味。 鄭文秀看著劉扞東的背影想都沒想,就認定是大狗小狗搗的鬼。她覺得要給大狗小狗一點厲害看看。罰他們什麼他們都不怕,那麼鄭文秀要使出讓他們害怕的招數,無論怎麼樣,鄭文秀知道這雙胞胎的弱點。 鄭文秀一上完課,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陰沉著臉說:“李金旺,李銀旺,你們倆跟我走,校長要找你們!” 全班人都非常吃驚,大狗小狗肯定是犯了什麼大錯了,不然怎麼校長會找他們呢,說不定要開除他們呢,學生們什麼也不怕,就怕被學校開除了。聽鄭文秀的口氣,看鄭文秀的神色,大狗小狗犯的事可不那麼簡單。 大狗小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迷迷糊糊地跟在鄭文秀的後面,他們不敢靠鄭文秀太近,他們不喜歡聞到鄭文秀身上那股狐臭味兒。其實他們也不喜歡看鄭文秀耷拉著的沒有笑容的豬肚臉。 “鄭老師,我們怎麼啦。” 大狗在鄭文秀後面問道,那聲音很小。 “到了校長那裡你們就知道了,別以為我拿你們沒辦法,你們做了什麼事,你們心裡清楚!”鄭文秀一直往前走著,她沒有回頭,她的屁股扭動著,十分誇張地扭動著,小狗看著她扭動的屁股想笑,但是他沒有笑出來,如果笑出來了,鄭文秀又要問他們為什麼笑了。 小狗嘀咕道:“我們沒做什麼呀。” 鄭文秀轉身兇巴巴地說:“快點走,你以為是請你們去吃飯呀,別磨磨蹭蹭的!” 他們加快了腳步。他們跟在鄭文秀的身後,真像是兩隻小狗。很多同學看著他們偷偷地笑。黃春秀沒有笑,她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她為大狗小狗擔心著,她想,什麼時候大狗小狗不要讓人擔心就燒高香了。 鄭文秀把大狗小狗帶到了校長的辦公室裡。她的聲音變得柔軟,軟弱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校長,他們來啦。”她對著大狗小狗又改變了聲音,顯得十分的嚴厲:“你們倆站好!”校長抬起了頭看了看大狗小狗。校長的眼睛很小,大狗一看到校長的眼睛就會想到一隻老鼠想從老鼠洞裡爬出來的情景。小狗一看到校長的眼珠子,就想笑。 不一會,小狗就不想笑了。 校長瞪著那小老鼠一樣的眼睛說:“你們的膽子不小哇。” 鄭文秀坐在一旁冷笑了一聲:“他們從來膽子就很大。” “聽說你們威脅劉扞東同學,不讓他作憶苦思甜報告?有沒有這回事?你們老老實實說。”校長陰冷地說,那小眼珠子泛著冷光。 大狗和小狗都低著頭。他們不敢抬頭和校長對視。 鄭文秀說:“你們說話呀,校長問你們話呢。” 大狗和小狗不說話。他們覺得自己沒有破壞劉扞東搞憶苦思甜,他們也從來沒有想要破壞他搞憶苦思甜,他們只是恨劉扞東。 校長的聲音漸漸地大聲起來:“聽說你們倆平常表現就不好,喜歡打架,是麼?你們家還是富農成份,你父親還是個投機倒把分子,是麼?看來,你們打擊劉扞東同學的積極性是有意圖的!” 大狗小狗心裡十分委曲。 校長的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你們知道麼,你們做了些什麼,你們是在反對黨的路線,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批林批孔的群眾運動!這樣是要開除的,我們不需要你們這樣的學生!” 大狗小狗的頭“轟——”地一聲巨響。 他們呆了。 要是被學校開除了,他們的父親李文化會活剝了他們的皮,他們的姐姐李一蛾也會被他們活活地氣死。他們喃喃地低語:“校長,我們沒有威脅劉扞東,我們不要被開除。” 鄭文秀緩和了口氣:“你們要是認識得好的話,就不用開除了。不過你們要寫出深刻的檢查和保證書,還要在劉扞東同學面前道歉。否則,後果你們是知道的。” 大狗用手碰了碰小狗:“我們寫檢查,我們寫保證書,我們向劉扞東同學道歉。” 校長冷笑著說:“那好吧,你回去上課吧,限你明天把檢查以及保證書交給鄭老師,以後要好好做人,知道麼?以後要是犯了什麼事情,我們就不給情面了,馬上開除!” 大狗小狗逃跑似的走了。 校長和鄭文秀相視一笑。 鄭文秀笑的很甜蜜:“校長,真有你的。” 大狗小狗更恨劉扞東了,雖然他們向劉扞東道了歉,但他們覺得這個黑炭頭壞透了,打小報告打到校長那裡去了。 他們心裡說:“只要在學校外面碰到你黑炭頭一次就狠狠打你一次,要把你的牙敲掉,要把你的舌頭割掉,讓你們告不了狀,打了你也說不出來。” 他們想在心裡,行動也馬上跟上了。 劉扞東回敬老院去,要經過一段偏僻的山坑道。 大狗小狗在那山坑道堵住了劉扞東。劉扞東以為大狗小狗向他們賠禮道歉之後,他們就不會打他了。他往敬老院走時,心情還十分的愉快,還吹著口哨呢。他沒有想到,大狗小狗還是沒有放過他,還把他給堵上了。 劉扞東看他們手上都拿著石頭。劉扞東嚇壞了,他顫抖地說:“大狗小狗,我們前世無冤近世無仇,你們為什麼偏偏要和我過不去!你們放了我吧,我沒有和你們作對呀。” 大狗咬著牙,瞪著眼睛說:“你是王八蛋,你壞心腸,你到校長那裡打小報告,害得我們又寫檢查又寫保證書的,你壞透了!” 劉扞東顯得十分恐慌:“大狗小狗,我們真的沒有仇哇,我也真的沒有到校長那裡告你們的黑狀呀,我對天發誓,如果我劉扞東要是去校長那裡告了你們,我不得好死!” 小狗冷笑一聲:“發誓有個屁用!” 劉扞東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地逼過來。他得想辦法逃呀,不能這樣白白的挨大狗小狗的一頓毒打呀,那石頭砸在自己的頭上,是要開花的! 劉扞東突然靈機一動:“你們看後面,鄭老師來了。” 大狗小狗回頭一看,哪裡有鄭老師的影子,他們知道上當了,他們迴轉身來時,劉扞東遠遠地跑開了。 大狗氣壞了,他把石頭朝劉扞東扔過去,石頭差一點就砸到了劉扞東的腳跟上,劉扞東狂奔而去。 小狗大聲叫道:“王八蛋,你走得了今天走不了明天,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等著瞧!” 讓劉扞東跑了,他們沮喪極了,兩個人就很落寞地朝河灘上跑去。他們在這個飢餓的春天,發現有一種東西竟能充飢。那就是野芒的根。他們來到河灘上,挖了許多野芒的根,放在河水里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像吃甘蔗一樣啃咬起來。他們吃了一肚子的甜水之後,才興沖沖地往家走。這個秘密只有黃春秀才知道,他們把野芒根給秀吃,秀說她不餓,她不吃,大狗小狗覺得很遺憾,秀怎麼不吃野芒根呢,這是人間最美好的東西哇。 那個晚上,劉扞東回到敬老院之後,一直悶悶不樂。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他真擔心哪天自己的頭顱會被大狗小狗打碎。那個晚上睡覺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大狗小狗打死了,他躺在陰冷的山坑道上,沒有人理他,他死在那裡,大狗小狗像兩個小鬼那樣狂笑著離開。一個人都沒有,沒有人來救他,他走不動,他躺在陰冷的山坑道的草叢裡,他知道自己頭上被砸出了兩個洞洞,血從那洞洞裡不停地流出來。最後,血流盡了,他死了。他醒過來時,發現敬老院做飯的宋爺爺用手撫摸他的頭。宋爺爺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說:“孩子,你做噩夢了吧,你拼命喊著救命呀什麼的,嚇死人了。” “我沒死?”他眨巴了一下眼,他看著慈祥的宋爺爺,心裡湧起了一股子暖意。 “傻孩子,你怎麼會死呢,你的路還很長遠呢,有多少事情等著你長大去做,你怎麼會死呢。”宋爺爺撫摸著劉扞東的頭,“可憐的孩子,你父親要還在的話多好哇!” 劉扞東傷心了。 他把大狗小狗要打他的事和宋爺爺說了,宋爺爺氣憤地說:“明天告訴老師去。”劉扞東說:“千萬不要告訴老師,我們自己的事情應該自己解決。” 宋爺爺說:“你想怎麼解決呢。” 劉扞東迷惘地搖了搖頭。 宋爺爺那幾天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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