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闖關東前傳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陰謀

闖關東前傳 高满堂 10678 2018-03-18
大家在小客廳裡商量對策。韓老大說:事已至此,大家說下步咋辦吧?管纓說:大哥太苦了,不能沒有家,必須成親!雪竹姐和曼兒,都是好女人,俺都願意叫嫂子。跟誰拜堂,還是大哥拿主意吧。管糧沉默。 卡佳皺著眉,直搖頭:唔,要太陽,就沒了月亮;要月亮,就沒了太陽。太難辦了!大哥,你,和誰,道斯維達尼雅(再見)?管水說:再啥見?和誰也不再見。我說這事好辦,一個筐挎著,兩個筐挑著;乾脆都娶了,我都叫大嫂。 管纓眉開眼笑:對呀!左手拿金磚,右手托寶玉,好事一樁,喜上加喜,一天雲彩全散啦!這媳婦多,孩子多,家門更紅火。好!都娶!一塊兒拜堂! 管糧說:啥?都娶?雪竹說:不,我不同意。曼兒說:雪竹姐,我沒了親人,無家可歸,只要有個家,有飯吃,俺沒挑;俺從小和糧兒哥訂親,只要能嫁他,就知足了。我願意你做大,我做小。

管纓說:雪竹,曼兒願意做小,你做大,事兒圓全了。我這就給你上妝,外面都等急了。雪竹搖頭:我既不做小,也不做大。曼兒,我之所以隨管糧哥回來,就是想來看看你,看看這個家。曼兒難過:雪竹,俺做過別人的老婆,配不上管糧哥,不該和你爭搶。我不想改嫁了,你和糧兒哥成親吧,我這就走。 雪竹攔住曼兒:你別走,應該走的是我,我就不該來!我真後悔跟糧兒哥回來,可我既然來了,就得把話說清楚。我捨不得管糧哥,可決不會和曼兒爭丈夫,也不想讓管糧哥作難,更不會拜堂。我來了,只是想讓雨生認認親,是想把此事作個了斷,更是為管糧哥和曼兒祝福。雨生,咱走!說完領著雨生朝外走去。 眾人又攔住雪竹。管糧說:雪竹,你也不能走。你好歹找到家了,你就是這個家裡的人,俺不能讓你再出去受苦。管纓說:是呀,雪竹,你就留下來吧,大哥也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這個兒子。雪竹搖搖頭,又狠狠心說:那就留下孩子,我自己走。雨生哭道:我決不離開娘!娘走我就走,我要和娘在一起!

管糧說:大家都別說了,聽我的。今天這個婚,我不結了!管纓說:大哥,滿院子的人呢,你這是辦的啥事啊!不行,這婚今天你是結也得結,不結也得結,不然咱管家還怎麼在這地界上做人啊! 雪竹說:管糧哥,不管怎麼樣,我今天謝謝你!也謝謝你們管家的人!我蔣雪竹能讓管糧哥這麼惦記,讓大家這麼惦記,已經知足了!這輩子沒白過!我今天之所以來,就是想告訴大家我的決定,我絕不會嫁給管糧哥,我今天來就是作個了結!管糧哥,你的心思大家都知道,可你想過沒有,這個時候你難,有人更難,只有把這些年的包袱卸了,我們才能長喘一口氣,才能活得輕鬆。好好照顧曼兒。吉時已到,趕快娶新娘吧! 管糧說:事已至此,也只能聽雪竹的了!雪竹對曼兒說:真心祝你們幸福!雪竹轉過身,一臉平靜地向外走去。大家跟著雪竹朝外走去。

空中飄下了大雪。雪竹走出來,步下台階。人群讓出一條通道。雪竹在落雪中靜靜地走向大門。攆出來的管家人透過雪幕,難捨地望著雪竹的背影。管糧對駱有金說:金子,去,跟著你嬸。 雪竹沒有回頭,徑直向街上走去,眼中的淚水洶湧而下。雨生追出來,拉著雪竹的手一起走。駱有金遠遠地跟著。人們都呆怔地站著,望著雪花在空空的大門處飄舞…… 雪竹領著雨生,腳步沉沉地走著。遠處傳來禮賓的高呼:喜運牽緣作佳偶,連理交合鸞鳳儔;金溝雙飛比翼鳥,富貴吉祥到白頭!攙新人!拜——堂——鼓樂齊鳴,鞭炮聲聲。雪竹用力抹去淚水,腳步一下子快起來。 穿長袍,戴眼鏡,舉止斯文但又煥發著英氣的於劍飛和王先生,頂著雪從松江中學堂校園裡往外走。雪竹領著雨生,低頭急步往校園裡走,正撞到於劍飛身上,她猛然清醒,急忙說:對不起。

王先生笑道:蔣女士,介紹一下,這是咱們學校新來的於校長於劍飛。雪竹連忙道歉:對不起,於校長。她鞠了一躬,拉著雨生匆匆奔向自己的舊房子。 於劍飛望著雪竹背影問:這位是……王先生說:這是咱們學校的幫教蔣雪竹,聽學生們反映,她學識淵博,好讀書看報,課講得也非常好。學生們有不會的課業,都愛去找她問。她做幫教,可真是屈材料了。 清晨,於劍飛在操場上跑步,遠遠地看見了蔣雪竹。雪竹正揮著大掃帚,埋頭清掃房前的雪。雨生心疼地搶下掃帚:娘,你慢點!我幫你!雪竹又拿起大木鍁,使勁撮雪。雨生說:娘!娘你別這樣。 於劍飛走過來,搶過木鍁,撮著雪說:蔣老師,你的事,我已聽說。為了孩子,也為自己,你要堅強起來,走上新的路途,開始新的生活。雪竹漸漸平和:於校長,我聽你的。於劍飛說:這我就放心了,走,我們好好談談。他不待雪竹回答,就拉起雨生的手前面走了。

不久,蔣雪竹走出了傷痛。這天,她落落大方地進辦公室問:校長找我?於劍飛點頭欠身:蔣老師請坐。最近心情好些了吧?雪竹說:早就好了,謝謝您的關心。於劍飛說:那就好!有個事我跟你商量下。這次找你來是通知你一件事,我覺得,你不適合幹幫教,學校本來就沒這職位,自然要撤銷,你就不要做了吧。 雪竹感到意外,發急站起:怎麼,我沒干好?於校長,要是沒了這份工作,我和孩子怎么生活?請校長放心,我會努力去做好的,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於劍飛鄭重地說:經過與你數次交談,加之多方了解,我覺得你是個有思想有覺悟的女性,老師和學生對你的評價很高,你完全可以做一個稱職的老師。從今日起,你就是哈爾濱松江中學堂的老師了,教國文課。除講授課業外,也多講講別的,讓學生懂得更多的道理,我們的民族不能再這樣沉睡下去了!還有,你的孩子管雨生,雖然年紀不大,可是聰明好學,應該好生培養。明日叫他插班讀書。

晚上,雪竹批改作業。雨生剛寫完了字,忽然有人敲門,他開門一看,竟然是管糧。雨生喊:娘!我爹來了! 管糧擁雨生進屋,曼兒也笑呵呵跟進來。雪竹忙起身倒茶。雨生在管糧懷中起膩:爹,我正想你呢,你就來了。曼兒笑道:葫蘆連蔓兒,父子連心嘛。他也想你呢,這不就來了。親熱地拉住雪竹說:俺好想你和孩子。雪竹微笑:我也想你們,可學堂忙,脫不開身。 曼兒說:是呀,當女先生了嘛。聽說姐教書比男先生還強呢!雨生眉飛色舞:那當然了!娘可不像那些學究老師,就會之乎者也矣焉哉,死板板地講,沒意思。娘講的課,大家可願意聽了,還講課本上沒有的,連校長都誇我娘呢! 雪竹說:這孩子,娘講的哪有那麼好!曼兒說:俺信。雪竹是雞群裡的鳳凰,百草里的靈芝,出眾著呢!我哪,再給你添添彩兒。說著,打開包拿出素花棉襖:都當先生了,穿舊衣裳哪兒行?我給你做了新襖,穿上講書,小秀才們更喜你哩。來,試試。嗐!你們兩個爺們儿,把身子轉過去!

管糧和雨生乖乖轉過身去。曼兒為雪竹換好新衣打量:哎喲!人靠衣裳馬靠鞍!嘿!這不仙女下凡了嘛!管糧說:又合體,又合身份、品性,真不錯! 雨生說:娘,真新鮮,真好看!雪竹感謝曼兒。曼兒說:外道話!別看咱不是從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可咱的腸子盤結在一塊兒呢,通心連肺的,扯不開呢。這輩子,就這樣啦! 雪竹感動。曼兒拿起另一件新棉衣說:生子,這是給你的,快穿上。雨生美得手腳無處放:爹,娘,長這麼大,我頭回穿這麼好的衣裳!好看吧?管糧看著:好看!兒子真精神! 雪竹說:還不快謝謝!雨生一鞠躬:謝……哎娘,怎麼叫哇?雪竹說:傻孩子,叫姨,謝謝姨。曼兒忙擺手:不對不對!叫啥姨?這也是我的兒子,得叫我娘,叫二娘。管糧笑了。

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學校要放寒假了。蔣雪竹給學生上完這學期的最後一節課,學生們背起書包跑出教室。雨生跟春生跑了。 於劍飛走進教室,雪竹幫他檢查教室門窗,於劍飛說:學校放假了,我本打算在這過年,怎奈事不由人,高堂老母,思兒心切,寄來家書,要我回遼東旅順過大年。雪竹說:我很理解,我若家有親人也會歸鄉。每逢佳節倍思親,早些回去吧,老母親想你,夫人和孩子也會想你。 於劍飛黯然道:家中只有老母一人了。光緒二十年那場甲午戰爭,日本強盜攻入旅順口,整整屠城四天!城內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全城僅剩三十六人!父親和妻子兒女,盡在日軍屠城之時身亡。雪竹嘆口氣:你的全家被日本強盜殺害了;而我的父親,要不是獲罪發配關東,全家也不會死在塞外。

於劍飛一愣:哦,你們家也有如此大難!雪竹說:朝廷不能安民保民,這算什麼世道!於劍飛激憤道:吃人的世道!朝廷腐敗無能!外強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搶掠,民族遭難,大眾塗炭。這種現狀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必須徹底顛覆! 雪竹望著於劍飛:於校長,我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聽說您搞了一個青年讀書會,我可以參加嗎?於劍飛一愣:你在哪裡聽說的?雪竹說:反正我知道。不過於校長請放心,我知道這是秘密的事,不會向別人說的。於劍飛說:我相信你,讀書會再開課你去聽聽吧。 黃昏,春生和雨生玩兒累了。春生說:小弟,放寒假了,跟俺回家吧,俺大舅也總念叨,他想你。雨生說:哥,我也想爹,可娘不會回去的。她不回,我也不回,不能讓娘孤單。

郎達下了馬拉轎車,抬頭看看扶桑鞋業株式會社的匾,又看看四周,見無人注意,就走進去。剪了辮子留短頭髮、身穿日本裝的松野浩笑迎上前鞠躬:朗川奈達君好!十分歡迎!郎達鞠躬:松野君好!找我來有什麼事? 松野浩領郎達從鞋店後門出來,走進院中。前店和後屋之間,是座不太大的院子。後屋是幾間青磚瓦房。郎達跟著松野浩走進後屋,見正堂牆中央掛著個大圖標,圖標下的案上,擺著《旨趣書》、《規約》、《黑龍會會報》及《黑龍》月刊和香爐、香燭、酒壇、酒碗等物。靠兩邊牆擺著兩排椅子,堂中顯得冷森威嚴。 松野浩請郎達坐在椅上。郎達困惑:這是什麼地方?松野浩說:前面,明著是扶桑皮鞋店;後面,暗裡是日本黑龍會在哈爾濱的分支。郎達問:不是天佑俠團嗎?怎麼成了黑龍會?松野浩說:天佑俠團是玄洋社組織起來的。如今,以玄洋社為基礎,在日本東京成立了黑龍會,內田良平君是主幹——就是總首領——我們也就變成了黑龍會。 郎達問:黑龍會,怎麼聽著像中國名?松野浩說:不錯。會名就是從中國的黑龍江而來。本會的目標,就是擊退沙俄,佔領黑龍江流域,使滿洲、蒙古和西伯利亞連成一片,成為日本領土。郎達說:好!有氣魄! 松野浩說:黑龍會主幹內田君就任時說,當前之急務,首先在於同俄一戰,擊退帝俄。日俄戰爭,早晚會在旅順、奉天等地打響,把俄國人趕出中國東三省,改由我大日本掌控,進而再擴大戰果。我國政府和軍方很器重和支持黑龍會,要我們為此戰提供情報,提供糧食。 郎達不解:需要我做什麼?松野浩說:你不是普通商人,已經由天佑俠團的俠民,變成黑龍會成員。你手中有糧食,有進糧渠道,等日俄戰事一開,你可以不斷為前線運送軍糧。郎達點頭。 松野浩繼續說:郎川君,這是為打垮俄國勢力、佔據中國土地效力,也就是為大日本帝國效力。有朝一日占領中國大陸,你就可以成為掌控中國商界的大亨巨鱷,成為真正的大丈夫、大英雄!郎達挺身站起:是!我會努力做好! 松野浩露出笑容,指著牆上圖標說:這就是黑龍會的會標。我馬上關店,召集人,在這會標前,為你舉行變為黑龍會成員的宣誓儀式。 臘月二十三快到了,管家人都忙著準備過小年。管糧和曼兒親手為雪竹佈置一個房間。管糧擔心:萬事雖然俱備,卻不知能否借來東風。雪竹那個脾性,只怕……曼兒說:沒事兒。雲彩不走風刮著走;車軲轆不轉人推著轉。 雪竹拎著一刀肉和一些年貨慢慢地走著。零星的鞭炮聲傳來。雪竹走到院門口,見門口上掛著一盞火紅的燈籠,窗上貼著新窗花,院子裡碼著一堆整整齊齊的木柈子。她走到屋門口,見於劍飛一邊和雨生說話一邊包餃子,七八個大蓋簾整整齊齊擺滿了餃子。雨生被於劍飛的話逗樂了,不停地笑著。 雪竹倚在門框上,望著這個情景,眼睛濕潤了。她輕輕走進屋,默默看著於劍飛的背影,發現於劍飛身後沾了麵粉,就拿一條毛巾過去,剛想擦又把手放下來。於劍飛一轉身發現了雪竹:怎麼才置辦這麼點年貨? 雪竹說:於校長,你怎麼包了這麼多餃子?於劍飛笑道:多嗎?一會兒我把餃子放在院裡凍好了再放到缸裡,你和雨生從臘月二十三一直能吃到二月二。我包了四種餡的,保證你吃不膩。 雪竹擀著餃子皮說:沒想到於校長還會包餃子。於劍飛說:一個人生活慣了,什麼事都得自己做,縫縫補補、洗洗漿漿的我都會。對了,我給你寫了副春聯,別忘了三十一大早貼出去。他說著從箱子上拿過一副剛寫的對聯展開: 飛雪除舊歲勿忘國恥民憂 山花迎新春謹記教書育人 橫批:立教興邦 雪竹看著說:寫得好,提神提氣。於劍飛說:好了,剩下的你包吧,雨生,咱們到門口放鞭去。劍飛和雨生挑著鞭炮燃放,雨生開心地笑著。雪竹望著這個情景,心中泛起一陣暖意。 雪竹在灶前煮餃子,管糧、曼兒、管纓、卡佳、春生和瑪莎都來了,大家全沖她笑。雪竹感到意外:噢,快進來,都坐。管糧摟著雨生問:兒子,想不想回家過年?雨生樂得直蹦:太想了!全家一起過年,多熱鬧、多好玩兒啊!他見娘一臉平淡,就說:爹,我……我得和娘一起過年。 管纓說:那當然啦!大家就是接你娘兒倆回家過年的。春生拉住雨生:這回咱天天一起玩兒,多好啊!瑪莎抱住雨生胳膊:二哥,咱家買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咱一塊兒吃,好不好?卡佳說:唔!好玩兒,像一群小胖豬兒。 雨生說:娘,咱回家吧?雪竹說:你是管家後人,應該回去,不然祖宗會不高興。娘就在這兒過年,你抽空回來看看娘就行。 管纓說:那哪兒行?姐也是咱家人,少不得的!曼兒說:就是!秤不能少砣,車不能少轍。你不去,咱家這車轉不了。卡佳說:你不去,大哥,愁;大嫂,愁;管纓,愁;你自己,也愁。全家愁,這很糟,年過不好,你,能忍心? 管糧說:是呀雪竹,一起過去吧,都準備好了。曼兒說:就是嘛。我已經專門給你佈置了一間房,牆糊好了,窩弄好了,就等你鳳還巢了!雪竹說:我懂大家的心,可我實在不能…… 管纓說:姐!我知道你想說啥。這樣吧,你不回去也成,一切隨你。不過,要那樣,俺們就不走了,再把老大和二哥叫來,把廚師和伙計也叫來,全家就在你這小屋裡擠著過年。眾人說:對,俺們都過來!雪竹笑了笑。 管糧暗向三個孩子示意,孩子們圍上雪竹。春生說:姨,去吧。你不去,俺們過年樂不起來。你看,小瑪莎都快急哭了。轉臉向瑪莎使眼色。瑪莎做出要哭的樣子:姑姑,去吧,你不去,我就哭,天天哭,誰也哄不好。雨生說:娘,去吧,去嘛!三個孩子又拉又扯,糾纏不休。雪竹笑著點了點頭。 早晨,全家人都起得比往常早,大家跪在灶房灶王龕前。管糧喊:臘月二十三,小年闔家歡!舉家老少,恭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嘍! 拜過灶王爺,管糧從銅盆中捧起酒糟,塗抹著灶門。卡佳低聲問:水,這是乾什麼?管水悄聲說:往灶門上抹酒糟,這叫“醉司令”,是讓灶神醉了,省得亂說話。卡佳小聲叨咕:不讓說話,這不好。管水小聲呵斥:別胡說! 管糧又往灶王爺的嘴上抹糖稀。卡佳問:水,這又是乾什麼?管水說:給灶王爺抹糖,讓他老人家嘴巴甜點兒,上天禀報咱家的好事。卡佳瞪大眼:喔!給好處,堵嘴巴,這是行賄。灶王爺,受賄,不該這樣的!管水一捅她:你小點兒聲,再胡說,得罪了灶王爺,讓你肚子疼!卡佳一吐舌頭,不言語了。 管糧复跪,念吉祥嗑:一家之主是灶王,神通廣大法力強;有求必應心慈善,保佑全家福壽長!拜——領著磕頭。卡佳直挺挺跪著,用手畫十字。管水捅了她一下:磕頭!卡佳回頭看看,也學別人的樣磕頭。 三次叩拜後,管糧站起,恭敬地請下神龕上的灶王爺畫像:恭送灶王爺!腳踏祥雲上天庭,專言管家好事情!言畢,捧灶王爺像放進鋪紅紙的淨盆裡,又跪倒磕個頭,起身恭敬地端了出去。眾人莊肅恭敬地起身隨出。 管糧來到院中跪倒,將盆中的灶王爺畫像點燃。跪在最後面的卡佳好奇:喔,還要火化!管水捅她,低聲說:你活膩了? !這是送灶王爺上天。卡佳說:懂了,灶王爺,天使,去見上帝。管水瞪她:上帝是外國的,這是去見玉皇大帝。 管糧帶全家人衝著飄起的煙和紙灰齊聲高誦:灶王好心腸,口中含蜜糖;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然後領眾人望空叩拜。 管糧回到大灶房裡喊:請灶王爺回宮!韓老大捧過新灶王爺畫像。管糧接捧過來,貼到神龕上,又在龕兩側貼上新對聯: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橫批:一家之主。卡佳又問:水,灶王剛上天,就回來了?太快!他同你們的上帝,能說幾句話?走過場,不會靈。管水說:神仙嘛,說得快,聽得快,來去一溜煙,更快。卡佳聳肩攤手。 管糧喊:敬供品!幾個人用托盤分別端來紅燭、香束、灶糖、果品、糕點等物。瑪莎眼睛瞅著灶糖,伸出小手拿一塊要吃。管纓忙攔住,笑瞇瞇地說:瑪莎乖,這灶糖是供灶王爺的。一會兒姑姑給你好多醣吃。把灶糖哄下放在供盤裡。卡佳自語:不懂,為什麼,人不能吃,叫畫像吃?畫像怎麼會吃?真邪門兒! 管糧把供品擺在神龕前的神颱上,點起紅燭和香,分別插在蠟座上和香爐裡,之後又帶領大家叩拜。管纓說:行啦,你們男人該干啥幹啥,女人都留下,包屬相餑餑和蒸饅頭,準備過年吃。大嫂,你去把雪竹請來。 男人都走開了,管水正不知道該干什麼,小伙計說外面有人找二爺,管水就走出院子。 郎達和先前那兩個牌友,都在麻將桌邊喝茶閒聊。管水進來說:大哥急著找我有啥大事?郎達親熱地拉住他:就是想兄弟了,再呢,湊一起打打馬吊。 管水說:看看行,打馬吊不行。今天是小年,待會兒得祭拜俺爹娘呢。牌友說:打一個四圈兒,也就半個多時辰,耽誤不了。管水搖頭:不行。大哥不讓我賭了,說再賭就收拾我! 郎達好笑:你又不是三歲毛孩子!腦袋長在你肩膀上嘛!你哥說句狠話,你就酥骨了?一牌友說:你是爺們儿不?有骨頭沒有?這不軟皮兒蛋、爛柿子嘛!另一牌友說:二爺是站著撒尿的人吧?要是連這點兒小事都拿捏不了,以後還咋在市面上混? 管水羞惱。郎達說:兄弟別惱,他們是玩兒不上著急。笑呵呵衝那二人說:你們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我這兄弟從小就听他哥的,現在也像沒長大的孩子。咱得多替我兄弟想想,是不是呢?他哥不讓他玩兒,那就不玩兒嘛。至於朋友交情,那不重要,讓人瞧不瞧得起,也不重要;這最重要的,可是親哥倆的感情。不能因為咱,讓人家親兄弟掰生了,是不是呢?兄弟,聽你哥的,回去吧。以後,咱也別交往了,省著讓你們哥倆鬧起來,我可不忍心。走吧,大哥送你。 管水羞窘:大哥罵我!拿軟刀子捅我!男子漢大丈夫,重情更重義,既不背親,更不忘友。哪兒能丟了咱過命的交情?不就是個玩兒嘛,我奉陪!一屁股坐下。郎達拍拍管水:哎!這才是好兄弟!衝那兩人說,你們可想好了,我兄弟是馬吊高手,小心把褲子輸了,光屁股回家。咱玩兒大的,兄弟你別客氣,該贏就贏,就是大哥輸了,也認栽! 郎達又輸了,把自己面前僅剩的錢,都放到了管水的錢堆上。管水笑著:大哥,到此為止吧。郎達說:不行,還沒到北風北呢。得,我把馬拉轎車押上!管水:這注太大了,那,我把贏的錢全押上。 管家大灶房內,層層籠屜摞著放在大鍋上,呼呼冒熱氣。另外的鍋裡,分別烀著豬頭、肘子、豬爪、各種下水等。面案上的大籠屜裡,裝著做好的饅頭。還空著一半的地方。管纓放上最後一個饅頭:饅頭不少啦,咱該做屬相餑餑啦。 卡佳問:屬相餑餑?是什麼?曼兒說:就是誰屬啥,就做個啥。我屬豬,做個豬。雪竹說:我和纓儿同歲,都屬狗,我做個狗。卡佳問:我,天蠍座,該做什麼?管纓說:哎?哪有屬蝎子的?雪竹笑:不是屬蝎子,天蠍座是外國星相。卡佳,那個星座沒法做,你多大吧? 管纓說:二嫂比二哥小七歲。二哥屬猴,二嫂屬兔。卡佳樂了:管水是小猴子!好玩兒,上大樹,撓痒癢。學猴樣,逗得大家直樂。那我屬兔,小白兔,好乖乖。說著做了個兔子。管纓說:都做完了吧?還得給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做。 管纓和曼兒把一包紅色細粉末倒在碗裡,又加上水。瑪莎跑進來喊:媽媽,我餓了。卡佳說:沒開飯,等一等。管纓把碗給曼兒:哎!哪能讓孩子餓著?寶貝兒,告訴姑,想吃啥?瑪莎在灶台上尋看,一指大鍋裡的豬頭:姑姑,我要吃豬耳朵。管纓讓大師傅割下豬耳朵,切好端給瑪莎說:不夠吃還有。 管纓和曼兒一起把碗裡的紅色汁液調黏稠了。卡佳驚奇:這是什麼?要幹什麼?管纓逗她:二嫂,這是畫紅臉蛋兒、紅嘴唇用的,是老風俗。曼兒裝正經:畫完了喜興著哩!要不,你先試試? 卡佳高興:我先試?風俗,我先風,先俗,哈拉少(好)!管纓和曼兒拿起毛筆,蘸上紅色,給她畫上血紅的圓臉蛋兒,又把嘴唇和四周也畫紅了。瑪莎把媽媽的鼻子也畫紅了。人們看著卡佳的樣子,憋不住大笑。卡佳被笑蒙,望著大家直眨眼,掏出小鏡子照,立刻張大嘴巴:喔!上帝!這是女神,還是巫婆?不!馬戲小丑!這風俗,太棒了!太瘋狂了!要過狂歡節!狂歡!滿灶房一片笑聲。 卡佳說:我風完了,俗完了,該你們風俗了。雪竹說:傻妹子,她們是逗你玩兒呢。風俗不假,可這是給屬相餑餑點睛的。卡佳問:點睛?什麼是點睛?雪竹說:等揭開蒸籠,用這給面牛面虎什麼的畫上眼睛。 廚師們端下籠屜,揭開蓋。籠屜中,別人做的屬相餑餑都發起來,有模有樣。可卡佳做的因面太稀全淌平了,她家的三個屬相,扁扁地粘在一起。大家又被逗笑。管纓、雪竹和曼兒,都先後拿筆蘸色,在自己屬相餑餑上點睛。筆到卡佳手裡,干比劃沒處點,她說:糟糕,沒有頭,沒有眼睛,怎麼畫?乾脆,我替它們吧。她把自己眼圈畫紅問大家:我,怎麼樣?大家笑得直不起腰。管纓點劃著卡佳:二嫂餵,俺都笑岔氣了,你可真是個活寶! 管家大院裡的大樹下擺著祭案,上面放著兩個靈牌,一個寫“先考管大田之位”,另一個寫“先妣管索氏之位”。案上擺滿各類供品,案下大瓦盆旁放著黃錢紙、“金元寶”等物。全家人都集中在這裡。 管糧問:纓儿,你二哥呢,咋找不到他?祭拜爹娘,他不能不參加!管纓說:小伙計說,祭完灶時,他被人找走了,一直沒回來。 管糧皺眉:他是不是又去賭了?韓老大說:不會吧?他已經下保證不賭了,二哥是說話算話的人。再說,他知道今天給爹娘燒紙,準能回來。再等等吧。 管纓說:我出去迎迎。她一出大門,就看見管水趕著馬拉轎車,春風得意地回到家門口。管纓說:二哥你可回來了,全家人都等著你呢。喲,這是誰的馬車啊?管水說:我的。管纓喊:大哥快出來看啊,我二哥弄了一輛很漂亮的馬車。 管水說:纓子別喊,我把車趕後院去。管糧出門走到轎車前說:這轎車,挺豪華、挺面熟哇!直盯管水。管水心虛慌惶地低下頭。管糧說:郭四兒,把車先趕到後院去。走,快去祭拜爹娘! 大院中,管糧點上白燭和香炷,領全家人跪倒。他向空抱拳:爹,娘,今天是小年了,您的子孫都跪在您的面前。打俺們從山東闖到關東,多少年來,今天是頭一回聚齊,咱管家人丁興旺,可這個時候,俺想你們啊,您的子孫在這裡給二老拜個早年,送些錢財,爹、娘,你們接著。領家人三叩首。 管水繞瓦盆灑上酒。管糧、管纓把紙錢、“金元寶”放進盆內點著。管糧說:爹,娘,收錢哪,你們的子孫後代送錢了。管水用木棍挑出一些燃燒著的紙錢,扔到一邊說:外來的鬼,這是給你們的錢,拿去過年吧。爹,娘,把錢收好哇! 管纓往火中添紙:爹,娘,你們把俺三兄妹養大,挨餓受窮,吃了多少苦啊!現在,你們的兒女都有出息了,都成家了,有後了,日子也好過了,可你們卻不在了,俺們真想爹和娘啊!管纓哭了,眾人都隨之落淚。韓老大、曼兒、卡佳和三個孩子,也輪番向火盆裡放紙錢。 紙錢燒完,管糧又領大家磕了三個頭,站起身說:我還要向爹娘請罪!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望著管糧。管糧重新跪倒磕頭,痛心地說:爹,娘,俺是家中老大,長兄為父,理應代爹管好這個家,讓家中的每個人都走正道,做正經人。可俺,卻讓爹娘失望了。俺在家中失察失教,使二弟走上賭博的邪路!這是給管家老祖宗丟臉,讓後輩人恥笑。這都是俺的過錯,俺向爹娘請罪!說著磕個頭。 管水站在一邊,感到不妙。管糧喝令:管水!給爹娘跪下!管水惶悚跪倒,磕頭。管糧肅重、厲聲地問:管水!你為啥又去賭?管水說:沒、沒辦法,朋友們死拉活拽,非讓我玩兒。大哥…… 管糧喝道:什麼大哥!俺是替爹娘問話,你衝爹娘說!管水沖著靈牌說:爹,娘,俺本不想賭的,可朋友們硬拉著俺,這也是沒辦法!管糧問:朋友?那是狐朋狗友!你是不是又和郎達在賭!管水無話。 管糧怒斥:那輛馬拉轎車,是你贏郎達的吧?說話!管水低頭。管糧說:你跟爹娘的在天之靈決不能說假話!說!誰的?管水低聲說:是、是郎達的。管纓發怒:真是郎達!你的腦子讓驢踢了! 管糧說:管水!俺和纓儿還有老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郎達絕非善類,是咱家的死對頭,是哈爾濱很多商家的死對頭!你為啥總和這種人勾搭在一起?你以為這幾次贏了是佔便宜了?你以為你每次都能贏?你要再和他們玩下去,非要吃大虧上大當!管水對著靈牌說:爹!娘!他們誤會了!其實,郎達是個大好人,是你二兒子的生死弟兄,他已經不和咱家作對了。 管糧說:那是假的!郎達狡詐陰險,在哈爾濱市場橫行霸道,害了多少人,坑了多少廠!給了你點兒甜頭,你就蒙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他能平白無故輸給你錢?能把那麼貴重的轎車輸給你?他分明沒安好心,拴了個套子讓你鑽!你再和他勾連,這個家就得徹底讓你毀了!就會傾家蕩產!你就是這個家的罪人! 管水說:不不!爹,娘,別聽他的,俺是為這個家著想啊!你等著瞧吧,將來對這個家有功的,就是俺!管糧盛怒: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怎麼還這麼說? !我今天非替爹娘教訓教訓你!他劈胸揪住管水,掄圓巴掌,但停在半空,面露不忍。他看看眾人,看看靈牌,又看看管水,咬咬牙,一下下狠狠扇在管水臉上,邊打邊問:你知不知道你在作禍?知不知道你開始敗家?你還是不是管家子孫?你還找不找郎達了?你還賭不賭了? 管水嘴角流血,但咬牙挺著一語不發,任管糧打。大家都心疼地看著,但沒人敢說話。瑪莎嚇哭了,撲進卡佳懷裡喊:爸爸!為什麼打我爸爸呀?媽媽!卡佳連連畫十字,忍受不住欲上前,被管纓拉住。 管糧見管水的樣更怒:你向爹娘說!你要還有人心,有孝心,就不能讓爹娘生氣上火,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說!快說!管纓說:二哥,明明是你的錯,怎麼還犟呢?韓老大也勸:二哥,你就認個錯,別賭啦。卡佳哭著:水,你不對,認錯,道歉。瑪莎哭喊著:爸爸你快說話呀! 管水咬咬牙:大哥,你打得好!俺錯了!爹!娘!兒子知錯了,以後再也不賭啦!管水向靈牌重重地磕頭,額頭出血。 夜裡,卡佳心疼地用毛巾給管水敷臉。管水坐在椅上,齜牙咧嘴抽冷氣。卡佳說:我早說,賭博,不好,賭徒,是魔鬼,你就是不聽。管水哼著鼻子:他下手也太狠了! 管糧敲門進來,沒有說話,走到桌前放下藥碗。管水不吭聲,一臉冷漠。管糧稍等片刻說:老二,其實哥真捨不得打你。在老關東,咱哥倆遭罪、遇險,總是互相幫襯,咱兄弟倆情比山重!過去不管你犯了啥錯,哥都護著你。可這次不一樣,弄不好你會毀了這個家,哥按著家法不得不教訓你。 管水冷漠無語。管糧端起碗說:老二,這是哥親手熬的湯藥,喝了傷能好快些。管糧端起碗遞給管水。管水接過藥碗喝光扔下碗,臉上仍然陰沉。管糧說:老二,咱哥倆,一路走到今天不易啊!俺不能看著你犯錯不管,那會害了你!以後,別再賭,別和郎達交往了,行不?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哥求你了! 卡佳說:水!你太過分了!你說話!說呀!管水動動身子,冷冷地、話中有話地說:大哥,這件事,俺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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