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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雪崩

闖關東前傳 高满堂 11068 2018-03-18
繁華哈爾濱的街道上,俄國人明顯比原來多了許多,街道兩邊已有俄國建築。管糧坐在黃包車上,看到一輛黃包車停在中東鐵路局的門口,謝爾蓋和尼卡下車,走進中東鐵路局大院。 管糧在管家燒鍋門前下車。韓老大從裡面出來,高興地喊著:纓子,大哥來了!管纓聞聲迎上前,驚喜地喊:大哥!春生,快叫大舅!春生高興地躥到管糧身上,摟住他脖子親熱。 八仙桌上擺滿菜餚和一壇滿堂香酒。一家四口人分坐在桌子四邊。春生眼睛一刻也不離大舅,乾脆把凳子搬到管糧身邊:俺挨著大舅坐。 管纓問:大哥,二哥在老金溝還好嗎?他咋沒回來?管糧笑笑:他不在老金溝了,跑到回風口當了土匪頭兒。管纓一怔:啊?當了土匪?春生咧嘴瞪眼:俺二舅是土匪呀!土匪不都是大壞蛋嗎?

管纓說:哥!你咋不去把他拉回來?咋能讓他成了土匪頭兒呢?韓老大笑望管纓:土匪堆儿裡,就沒有個把好人啦?二哥當土匪,準是迫不得已,他該是好人還是好人。俺不也當過土匪嘛,你咋還嫁給了俺?俺這壞人堆儿裡的土匪,可沒壞過別人,更沒壞過你,是吧?管纓拍了他一巴掌:去! 管糧也笑:老大說得對,你二哥還真沒變壞,不但沒壞,還把他那伙弟兄變成了義匪,專門行俠仗義。你二哥的事太多了,俺晚上給你細講。 春生問:二舅也像大舅這麼威風、這麼好吧?管糧說:那還用說?你二舅可了不起,也算是個英雄!春生說:哎呀!我現在就想見到二舅! 韓老大打開酒壇:大哥來了,咱得慶賀慶賀,一醉方休!這是咱燒鍋釀的新滿堂香酒,大哥嚐嚐。管糧抿一口細品:這酒好!銷路不錯吧?管纓沒了笑:唉,不行,這酒倒不錯,很難賣呀。

管糧說:酒好不愁揚名。不是修中東鐵路了嗎?可以打他們的主意呀,俄國人最愛喝中國酒,弄好了就是樁大買賣!韓老大一拍大腿:可不是咋的,我咋就沒想到呢?管纓也樂:可不是嘛,這街上淨是俄國人,拎著酒瓶子邊走邊喝。 韓老大高興地挨個倒酒:大哥!為你這好主意,咱幹!大哥,你從莫斯科回來,又在京城呆了那麼多日子,有不少見聞吧?講講,讓俺們長長見識。 管糧說:《中俄密約》簽字後,上上下下炸鍋了,有人說這明里是結盟,背地裡讓俄國人捅了刀子;有人擔心這會激怒日本人,對大清進行報復;有人說這裡面有人收了俄國人賄賂。咱這聽見啥沒? 韓老大說:咱這邊的人別的倒沒聽說,修鐵路沿線把地都給佔了,森林也給砍伐了。平頭百姓活不下去了,講理講不清,告狀告不贏,就聚攏成了鄉勇,加上很多流民、難民和城鄉老百姓,在一起反這個事兒,聽說聲勢也不小。

在管纓家住了兩天,管糧背著行囊要走了,一家人送他。管纓說:大哥別光顧著礦上的事,有相當的,該找個女人了。管糧說:隨緣吧。你和妹夫都保重,注意身體別累著。老大說:自己的買賣,操點心累不著。管糧說:春生,將來好好唸書,聽見沒?春生點頭。 傍晚,韓老大帶著兩壇酒,趕著馬車,在西大直街上轉悠,不時向鐵路局院中張望。謝爾蓋從鐵路局大樓出來,上了轎車,緩緩向院外開來。韓老大忙跳下車,拎起一壇酒,在街上四處張望著向前走,假裝沒注意,撞上謝爾蓋的車,隨之把酒壇扔到地上摔碎。 謝爾蓋下車,惱怒地揪著韓老大掄拳要打。韓老大忙架住他的拳賠笑:對不住,我沒看見。你看,我酒壇碎了,這可是關東最好的酒,白瞎了。謝爾蓋看看地下,抽抽鼻子,拿起有殘酒的碎片細聞,笑著倒進嘴裡嚐嚐,豎起大指:哈拉少(俄語:好)!奧欽哈拉少(很好)!

韓老大拎起車上另一壇酒說:剛才嚇著你了,這酒算我賠禮。謝爾蓋捧起酒壇看,上寫“滿堂香”。他一手抱酒壇,一手擁抱韓老大,說著生硬的中國話:謝謝,朋友,謝謝!謝爾蓋上轎車走了。韓老大趕車跟著,見謝爾蓋的車駛進尖頂別墅院落,微微一笑。 別墅中,俄國官員、紳士、闊夫人、妙齡少女在音樂聲中聚會。謝爾蓋進來,尼卡迎上來嗔怪:謝爾蓋,這樣的聚會是不該晚回來的。謝爾蓋說:我的汽車和一個人接吻了。他打開酒壇炫耀:尼卡你看,那個人送給我一壇酒,上帝作證,從未見過這麼好喝的酒! 一曲結束,酒香把男女來賓引過來,貪饞地嗅著,紛紛舉杯要酒。謝爾蓋倒酒,很快光了。眾人喝著,贊不絕口。尼卡問:餵,親愛的,哪兒能買到這種酒?謝爾蓋聳肩搖頭。

人們散去,一個女郎擁吻謝爾蓋臉頰說:親愛的謝爾蓋,下次酒會,我還要喝這個酒。你不會讓美麗的女人失望的,對嗎?謝爾蓋哭笑不得,還是聳肩搖頭。 辦公室裡,謝爾蓋看著滿堂香酒壇說:餵,哪兒有你的同伴呢?尼卡好笑:嗨,謝爾蓋,你光和這個容器說話有什麼用?你去買呀!謝爾蓋說:尼卡,跑了好幾天了,沒找到賣這酒的地方。尼卡說:那就去找送酒人哪,去找造酒工廠啊!謝爾蓋說:不知道他是誰,到哪裡去找?尼卡說:等下了班,我陪你一起找。可是,謝爾蓋和尼卡在各處進進出出,都是滿臉的失望。 禮拜六到了,管纓說:老大,洋人禮拜六下晌放假,都快晌午了,你該出動了吧?韓老大在鞋底上磕磕煙袋鍋:我早預備好了。 韓老大拎一壇酒,在中東鐵路局附近轉悠,不時向大院望一眼。不少俄國人陸續從樓裡出來,謝爾蓋和尼卡也出了樓。韓老大假意路過,並不看那兩個人。

尼卡發現酒壇,驚呼:噢!謝爾蓋,瞧,那個容器!韓老大不快不慢地從大院門口走過去。謝爾蓋追上來:嗨!先生,你,不要走。謝爾蓋攔住韓老大,指酒壇:這酒,賣給我。韓老大說:捏(不)!這是我走親戚用的,不賣! 尼卡說:先生,我們多給盧布。老大學著俄國人漢語腔調:盧布的,不管用。謝爾蓋說:銀子也行。韓老大仍搖頭:捏!捏! 尼卡攔著:先生,我們很需要,很著急!請先生幫幫忙,賣吧。韓老大說:哎呀,看你們這麼著急,又這麼求我,好吧,這壇酒……尼卡和謝爾蓋興奮、期待地望著老大。韓老大一笑:我說啥也不能賣。二人失望,洩氣。 韓老大說:山東人說話算數,說過不賣就不賣!可俺講義氣,這壇酒就白送你們啦!謝爾蓋和尼卡不敢相信:白送?韓老大說:白送。拿走吧。

尼卡滿面是笑:謝謝!可是先生,你帶酒去拜訪親屬,送給我們,你拿什麼去?韓老大說:這酒是我自家釀的,再回去拿。謝爾蓋拉住他問:先生,你叫什麼名字。韓老大說:我叫韓老大。尼卡問:你的酒廠叫什麼?在哪裡?韓老大說:在傅家甸,叫管家燒鍋。謝爾蓋說:很好!以後,我就去你那裡,買酒。 週末參加酒會的人見謝爾蓋和尼卡拎酒進來,一下圍上去,紛紛伸過酒杯。謝爾蓋斟酒,這些人很快將酒喝乾,又要。謝爾蓋無奈地聳肩搖頭。 謝爾蓋和尼卡與管纓和韓老大簽訂供、購“滿堂香”酒的合同了。由於這幫俄國人無意間的口口相傳,“滿堂香”酒很快出了名。院中一輛大汽車上,裝滿了“滿堂香”大酒桶。謝爾蓋遞銀票:管女士,我的國內朋友到哈爾濱,喝這酒都說好。他們都要來進貨,拉回俄羅斯去賣。

管纓笑看銀票:老大,這陣子咱的酒都不夠賣了,咱還得擴大酒坊。韓老大噴了口煙:這回你信徒單那倫了吧?管纓:我原來也沒不信啊,這個死老大! 幾個人在豐泰糧行辦公室議事。丁小七說:郎爺說得對,咱的買賣發市了,可火旺得多添柴啊!龍哥說:咱糧行要控制整個糧食市場,要控制糧價,要爭取到各家燒鍋、油坊的股份。哈爾濱地面要成為咱們的天下!朱昆說:郎爺,擒賊先擒王。傅家甸的管家燒鍋,是前三甲裡的大燒鍋,只要先把他們抓到手裡,再搞那些小燒鍋、小油坊,就好辦多了。郎達點頭:朱昆,你在傅家甸那些年,總和他們打交道,遠親不如近鄰啊,就由你出馬吧。 於是,朱昆就來到管家燒鍋,把郎達想得到燒鍋股份的事說了。韓老大問:郎爺想要我家燒鍋股份?朱昆說:哎,明白人好辦事。郎爺說,成了一家人,好多多照應你們。管纓急了:啥玩意兒?俺們幹得好好的,憑啥成他家的了?我也不是他親娘祖奶奶,憑啥給他股份?憑啥他張嘴俺就得給他餵奶?他算幹啥吃的?

朱昆說:我跟你不犯話,我跟你爺們儿說。郎爺可是好心,他是見路不好走,給你們墊墊道,怕你們趟水濕了鞋,給你們搭座橋,可別不知好歹。韓老大挖苦:他這不跟狗似的嗎?到處溜牆根兒、找樹根兒撒尿,佔地盤。你朱昆叼根骨頭,也幫著主子瞎汪汪。你算個什麼東西! 朱昆起身說:這話茬子可不好聽啊,我是好心好意給你們牽線搭橋來了,你們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別找不自在!韓老大假裝磕煙袋,故意將手揚高。朱昆躲了一下。韓老大說:哎喲,沒碰著你吧?管纓怒道:你蹦躂啥?姑奶奶最不怕嚇唬!你告訴郎達,他在香坊開他的糧行,俺在傅家甸開俺的燒鍋,井水不犯河水!他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你快走吧,俺家沒做你的飯,就不留你了! 周光宗正在辦公室寫《沙金術》,門“嘭”地開了,黑龍江將軍和蜚克圖、管糧還有四個隨從走進來。

周光宗走上前來忙打千:將軍大人光臨,怎麼事先沒有電告卑職?也好迎接。將軍冷著臉:若是電告,你豈不有了準備?做起手腳,讓本鎮空跑一趟。蜚克圖,你告訴他。 蜚克圖說:嗻!周光宗,你欺騙上憲,盤剝礦丁,貪污受賄,買官賣官。如今事發,朝廷命黑龍江將軍親到漠礦辦案。朝廷特准,將軍大人可全權處置!周光宗有些發抖:大人!卑職冤枉。 將軍怒道:從現在起,本鎮就革了你的職,漠礦總辦由管糧接任。來人,摘下他的頂戴,除去他的補服,關入大牢,聽候處置! 蜚克圖說:大人,周光宗幹的壞事,都有姚成的份兒。可別讓這狗腿子跑了。將軍說:緝拿姚成! 將軍在房裡踱步說:自打開礦有了金子,千百年來,與匪與盜與貪結成了孿生兄弟,除了張懷遠張大人,我還沒聽見,更沒看見過一個人能夠在這黃澄澄的金子里站起來!管糧,你能不能給我打破這個魔咒?從今天起,金礦的重任就落在你的肩上,你不要辜負本鎮對你的期望。管糧說:請大人放心,管糧深知責任重大,定將竭盡全力,恪盡職守,絕不會重蹈周光宗的覆轍。我一定要從這黃澄澄的金子中乾乾淨淨地站起來!將軍讚許地點點頭。 將軍威嚴地坐在大堂正中,蜚克圖和羅勒密等官員坐在兩邊。管糧坐在下首。穿囚服的周光宗跪著說:列位大人,罪臣冤枉!真的一無所知,無罪可供啊! 蜚克圖說:你還敢狡賴!說!贓錢藏在哪兒?周光宗說:大人,罪臣從未貪污受賄,哪來的贓錢?請列位大人明察呀! 將軍惱怒:周光宗,這麼說,你抵死不肯招供?周光宗膽怯嘴硬:將軍大人,罪臣無罪,何以為招,何以為供?將軍冷笑:周光宗,你不要心存僥倖,既然你不見棺材不落淚,那本鎮就叫你見見棺材。來!搬上堂來! 兵勇們把搜出的金條、金沙、珠寶和其他物品都搬來,放到周光宗面前。將軍說:周光宗,這都是從你家裡、官署、小金庫中搜出的贓物,你還有何話說?周光宗說:將軍大人,這些東西罪臣委實不知,和罪臣毫無干系! 將軍冷笑:見了棺材也不落淚,那就叫人兜你的老底!帶姚成!姚成被兵勇架上堂跪倒,一隻胳膊拄地磕頭說:罪民姚成叩見將軍大人!周光宗心頭一驚,滿頭虛汗。 將軍問:姚成,你說這些金銀珠寶和物品都是從哪裡來的?姚成看了看說:將軍大人,都是周大人,不不,都是周光宗貪污受賄所得。周光宗喊:姚成,你血口噴人!將軍大人,姚成是誣陷,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姚成說:大人,罪民把周光宗貪污受賄的每筆金銀物品都寫了賬單,作了詳細記載。罪民當初是怕分贓的時候,周光宗剋扣小人分成,沒想今天成了證據。 將軍問:賬單在哪兒?姚成說:這賬單,罪民也怕被周光宗發現,所以縫在衣襟裡。將軍揮手,一兵勇用刀挑開姚成衣襟,扯出一塊白布呈給將軍。將軍細看,白布上寫著密密麻麻的人名、文字和數字。周光宗絕望地癱軟在地。 總局廣場上,土台正中坐著將軍,兩旁陪坐著蜚克圖、羅勒密、管糧和幾位文職官員。土台前跪著周光宗、姚成、段倚山,還有王福恩等七個人。 將軍接著宣判:……以上七名案犯,行賄買官,敗壞王法吏治、礦規章程,均革職查辦,加處買官金錢三倍之罰金,均判處四年監管苦役。兵勇們押走段倚山、王福恩等七人。 將軍又讀判決書:罪犯姚成,參與通匪、謀害他人,協助周光宗非法貪佔巨額黃金、白銀,並非法從中獲取重利,罪行十分嚴重,當判斬立決。念其悔罪後有立功之舉,故減輕處罰,收繳其非法獲利,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斬監候。姚成被押走。 將軍再讀一張判決書:罪犯周光宗,身為總辦,借職務之便,欺騙上憲,詐取剿匪軍費;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盤剝礦丁,中飽私囊;謀害他人,強行逼婚。其手段惡劣,所得金銀物品等數額巨大,實屬罪大惡極!按大清律,罷去周光宗黑龍江礦務觀察使——即漠河金礦總局總辦之職,革去進士功名,沒收全部財產,判處斬立決!現將罪犯周光宗立即行刑!蜚克圖,由你監斬! 管糧突然大呼:刀下留人!他急步上前跪倒:將軍大人!卑職漠礦總局新任總辦管糧,懇請大人免去罪犯周光宗一死! 將軍一怔,意外地直盯著管糧;蜚克圖也意外地望著管糧;絕望、惶恐的周光宗更加意外,不敢相信地望著管糧;其他人都很意外。 將軍問:管糧,你為何要替他求情?管糧一臉鄭重:將軍大人,卑職和蔣雪竹被周光宗害得很慘,那是私事。個人委屈事小,為國辦礦事大。周光宗確屬罪大惡極,但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今他正在寫作《沙金術》,此書將對辦好金廠幫助很大,該讓他寫完,留下這筆財富。他還改造了新的沙金機器,做出模型,只待製造…… 將軍沉下臉:管糧,你管多了吧?管糧見將軍不悅,改變策略道:卑職不敢。只因將軍大人賢明,肯納忠言,卑職才敢斗膽多言。將軍大人素來愛惜人才,所以卑職才敢冒犯,直言上陳。將軍緩和微微點頭。 管糧說:大人,周光宗雖有罪在身,可他更是有才學之人,深得辦礦要領。大人何不恩罰並舉,網開一面,讓他戴罪立功,把書寫完,造出新的機器,為我大清國多產黃金?望將軍大人三思。將軍沉吟。 管糧接著說:將軍大人,留他一命,為國所用,若完成沙金力作,又多有發明,定會使金廠大業宏興,產金量大增。變罪人為新人、為能人,此舉定會朝野傳頌,大人也定受朝廷褒獎!這於公於私都是好事。卑職再望大人三思!周光宗望著管糧,不禁淚光閃閃。 將軍說:說得有理。只是,萬一周光宗生出什麼變故,本鎮可吃罪不起。管糧說:大人,管糧願以身家性命作保!周光宗的淚水滾滾而下。 將軍說:本鎮準了!你起來吧。管糧說:多謝將軍大人! 將軍說:本鎮改判如下,免去周光宗死罪,改判終身服刑,除生活用品,罰沒全部財產。對其監外看管,令其戴罪立功。若有大功,可酌情減刑;若生變故或無建樹,即可正法!周光宗連連叩頭:罪民謝將軍大人活命之恩!從今以後,罪民定會重新做人,以死報效朝廷,報效將軍大人! 將軍說:罷了!你還是多謝管總辦吧。周光宗轉身給管糧磕頭,感激涕零道:多謝管大人救命之恩!管大人不計私仇,以德報怨,恩同再造,定當報答! 將軍令兵勇架走周光宗,然後正式宣布:管糧接任黑龍江礦務觀察使——即漠河金礦總局總辦之職。 弟兄們來到管糧家,說是祝賀管糧正式當了總辦,實際上卻埋怨他不該救周光宗。球子說:管糧,你這是辦啥事兒呀?奪妻之恨的人,你為他說情,你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子嗎?你受難,大家為你操心費力,到頭來你為他爭理兒,你這不等於把弟兄們都賣了嗎?管糧低頭聽著。 盧漢說:兄弟,你連這樣人都能容,那你成啥人了?你是不是吃錯藥啦?反正我這人嘴黑!管糧說:我知道大夥跟我不見外。你們聽我說,我也是恨不得一刀砍了他!球子說:那你還救他?咋回事啊? 管糧說:我想問問大家,大清朝哪個官員不貪不佔?哪個不以權謀私、跑官賣官?為官廉政、像張懷遠大人那樣兩袖清風者能有幾人? 盧漢說:你扯遠了,畢竟周光宗幾次三番將你兩兄弟置於死地,管水被蚊刑,差點死了,你也差點被活埋!你現在為他說話,到底什麼意思? 管糧說:我再問問大夥,大清留洋者能有幾人?著書立說者能有幾人?造機器者能有幾人?像他這樣的人,留他一命,讓他戴罪立功有什麼不好?讓他把金廠搞上去、能多產點黃金,大家也多得點,這有什麼不好? 駱有金說:管叔說得沒錯。球子說:小崽子一邊待著去!我就沒看出來,做槽子糕,非得他這個臭雞子兒! 管糧說:人這一輩子,做事總得有幾回對得起良心吧?總得講個道理吧?最起碼做事要敞亮,不說肚裡撐船、額頭跑馬,也該坦坦蕩盪吧?做個男人大丈夫總得顧大局、明大義吧?弟兄們不再說話。 周光宗制好了沙金機。球子和駱有金領著礦丁們用沙金機沙金,事實證明,打用上新機器沙金,礦丁分的金子比過去多了。球子說:沒想到周光宗還真他娘的干了件好事兒,有兩把刷子。 盧漢說:看來咱錯怪管糧了,他救周光宗是對的,這小子確實有玩意兒。駱有金笑道:我說對了吧?聽我管叔的沒錯。球子一撇嘴:小崽子淨跟著瞎吵吵。人都這樣,沒當官兒時恨貪官,當了官也照樣貪,東窗事發,痛哭流涕也晚了。 盧漢說:精闢,球子你有點貨,沒看出來呀!駱有金說:我管叔早就當官了,可沒摟過一文錢哪。球子說:這話對勁兒。盧漢道:說一千道一萬,只要能給咱們多分金子,比啥都強。 老金溝裡雪深數尺,所有通往外地的道路均被大雪封嚴。大雪還在下。 周光宗家里四壁空空,只剩下衣櫃、桌凳和一些日用品。他端坐桌前寫《沙金術》,紙沒了,到處翻都沒有,賭氣地躺在炕上望著房頂。 管糧拎著兩包點心進來。周光宗忙起身相迎:風雪寒天,管大人怎麼來了?管糧說:你寫書辛苦,來慰勞慰勞。可惜大雪封路,鋪子裡只剩兩包爐果了。你先吃著,過後再想法給你買。 周光宗因受涼不時咳嗽,管糧說:屋裡咋這麼冷?爐子咋不加柴火呢!說著蹲下往爐子裡添加劈柴。爐火漸漸旺起來。 周光宗感動地說:你還買東西看我這罪人,真讓我過意不去。這些天,我常反思,以前做的那些事啊……管糧說:別想那麼多,安心寫書吧!你別叫我官職,別叫我大人,那顯得太生分。周光宗說:好吧,老兄請坐。 管糧說:光宗,你剛才不寫書,望著房頂看啥呢?周光宗說:這書馬上就寫完了,可沒紙了,寫不了啦。幸虧我來時多帶了些狼毫和徽墨,不然連筆墨也沒得使了。管糧說:沒紙了?那好,你等著,我去弄紙。 晚上,管糧來到周光宗家,一手拎著酒和吃食,另隻手拿著薄薄一沓大小不一的紙。周光宗接過來說:這點紙不夠啊。管糧說:老金溝識字的人少,鋪子進紙就少,找了好幾家都沒有。我家也沒幾張。文案那兒有幾張,還得寫公文。我到度支那兒,只踅摸了幾張廢賬單,你先湊合著寫。周光宗愁:這可怎麼辦? 管糧擺好菜,倒上酒:沒紙了正好歇歇。來,咱喝小酒兒,聊大天兒,等你寫完書,咱倆一塊兒找金脈。憑你的學識、我的經驗,不信找不到旺金苗,不信不出爆頭。來,乾杯。 周光宗舉杯又放下了:有一事我得告訴你一聲,你那張金脈圖,雖然不是個科學文獻,但確對我這本書有很大幫助,我從那裡面有不少發現,也引發很多思考,得出不少獨家結論。管糧倒酒:好啊,那是我舅舅留下的,你能用得著,真讓我高興! 周光宗端杯又放下:這紙,到底什麼時候能來?我每次著書都一氣呵成,中間斷了幾日就急得火燒心,真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口氣把書寫完!管糧玩笑地說:咋?活夠啦?周光宗不解地看著管糧。管糧拍他的肩,調侃道:當心哪,光宗先生,我倒是想讓你早寫完啊!可是你早寫完了,將軍見用不著你了,萬一改了主意,把你咔嚓啦!管糧一攤雙手。二人笑。 幾天后,管糧又來看周光宗,見一面牆上多出了橫掛的花炕單,好像罩著什麼。周光宗正躺在炕上望房頂。 管糧說:呵,好悠閒哪!周光宗懶散起身說:唉,無所事事呀,傻吃懶睡的。這真是:夜來閒聽雪打窗,日上三竿始離床。慵懶無採少洗梳,清酒一杯望雲裳。呵呵,清閒哪;哈哈,安逸呀。管兄你看,我都閒得發福啦,這臉也胖多了吧? 管糧打量:欸?我雖然忙了數日,沒工夫看你,也不至於胖這麼多呀!臉沒洗頭沒梳,眼睛也紅紅的,光喝酒啦?周光宗說:片紙皆無,隻字難書,何必梳洗,樂在酒壺。哈哈哈…… 管糧說:你倒想得開了。這回寫不成書,不著急啦?周光宗說:徒手難戰,藉此偷閒,優哉游哉,樂哉快哉呀!哈哈哈!管糧笑:我一來,這回你清閒不了啦,店鋪進貨啦,我訂了許多紙,一會兒駱有金就送來,足夠你寫好幾本書。 周光宗不可捉摸地一笑:那麼多紙?唉!不寫啦,有紙也不寫啦。管糧意外:咦?怪事兒啊,幾天不見,咋變成這樣啦?周光宗說:混吧,拖吧。混一天,得一天;拖一天,是一天。 管糧有些琢磨不透:你這是怎麼了?周光宗說:早寫完早死,晚寫完晚死,不寫完不死。我何必自己催自己上鬼門關?管兄,你說呢? 管糧不知該說啥好,不解地看著他。周光宗得意地仰頭,甩搭著袖子,在管糧身邊走來晃去。管糧忽然皺眉道:什麼味兒?他發現周光宗衣服上沾了許多墨汁,就問:你這愛乾淨的人,不光沒洗臉,外衣沒換,內衣是不是好幾天沒換了?周光宗窘:我……我沒內衣啦。 管糧說:罰沒財產,沒動你的衣物。我知道你內衣多,都雪白雪白的,快找件換上。周光宗不動。管糧替他找,四處踅摸,走到牆邊,掀起炕單一角看了看,一把扯下,牆上掛著一排白內衣,每件內衣上都寫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管糧摘下一件捧在手上看著說:光宗,你把《沙金術》都寫在這上了?周光宗點頭。管糧看著牆上的一排衣服:周兄,這幾天,你是在玩兒命啊! 周光宗動了感情,眼睛濕濕的:過去,於私,我太對不住你;於公,我犯的罪太重。我這麼做,就是為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也為贖回一些我的罪過。我要重新做一回人,做一個心里幹淨、手腳乾淨的人;做一個沒人指戳、沒人唾棄的人。為這,受點兒累算什麼?就是死也值啦! 管糧問:你都寫完了?周光宗說:還有一點點兒了,我需要實地去考察,才能下結論。管糧看著周光宗,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眼含淚水說:好,我陪你一起去。 管糧背著個大包,周光宗手裡拿著鐵鍬,二人到一個山溝裡邊走邊觀察。此時十分凶險的大煙泡濃重的烏雲,正從雪嶺上奔湧過來。管糧和周光宗只顧勘查,沒有註意大煙泡即將襲來。 山風越刮越大,很快下起大雪,天地間一片混沌。不遠處的高山變得模糊不清,山頂隱約有個大雪帽子。這時,管糧才注意到形勢危急,大聲衝周光宗說:刮大煙泡啦,不能再勘查,回去吧,等暴風雪停下再來。周光宗喘著粗氣說:不行,來一趟不容易,考察完好把那個結論寫進去。這風雪沒準一會兒就停,咱先找個背風的地方避一避。 管糧說:這樣很危險,萬一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呢?周光宗說:不要緊,有你在身邊,我什麼也不怕!管糧無奈,指不遠處那座高山的山腳說:那兒好像有個雪屋,咱去躲一躲。 高山腳下,果然有個不知是誰早就掏好、已部分坍塌的雪屋。管糧用鍬切著大雪塊將其修好說:兄弟,你先進去暖暖身子,我弄些柴草來。管糧說著把周光宗推進雪屋,把背包也扔進去,轉身走了。 不一會兒,管糧找來乾柴草,在上邊的木支架上吊個鐵罐子,把雪塊放進罐子裡,從兜里掏出火鐮打著火,把乾草點燃,順手把火鐮放在身邊的雪地上,忙用乾草火引子去點燃柴草。火燃燒起來。管糧從背包中拿出乾糧說:喲,都凍硬了,烤烤再吃吧。 雪越下越大,山頂的雪帽子越積越厚,有雪塊滑落下來。有棵枯死的大樹,枝椏掉落著,已所剩不多,樹身在大風中搖晃欲倒。 管糧拿起兩個烤熱的干糧,一人一個先揣在懷裡暖暖胸口,剩下的等烤透了再吃。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奇特的轟響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管糧忙起身到洞口向外探看。大雪帽子滾落下來,砸推得陡坡上的積雪隨著向下坍滑、滾動。那棵枯樹被撞斷了,也隨著往下翻滾。 管糧大驚道:不好!雪崩了!快跑!他拉起周光宗疾速鑽出雪洞。他們橫向著瘋跑。山上的積雪成塊、成堆地轟響著向下滾動,速度越來越快。那棵枯樹撞上一塊巨石,被撞得凌空飛起,直向周光宗砸來。管糧急回身,猛把周光宗推開。枯木砸向管糧,他急閃身跳躍,但還是被枯木掃著后腰,當即摔倒。 周光宗驚叫:管兄!大哥!他急忙扶起管糧。管糧說:放開我!你快跑,往旁邊的高坡上跑!周光宗喊:要死一起死!說著架起管糧就走。管糧走得極艱難,著急地喊:別管我!我走不了啦!快跑哇你! 周光宗更急:你他媽的必須聽我的!他強行背起管糧,趔趔趄趄向旁邊高坡跑。嘯叫著崩滾的大雪塊隨即而至。 天黑下來,雪停風息。周光宗摔倒在雪坡上,背上的管糧滾落在地。少頃,管糧掙扎坐起:兄弟,你背不動我,點堆篝火吧,要不咱會凍死的。 管糧又掏又摸:糟了,火鐮落在雪洞了!周光宗說:不要緊,咱倆靠在一起,也能相互取暖。周光宗緊挨管糧坐下。管糧說:兄弟,謝謝你救了我。周光宗說:你救過我兩次,我還欠你一次。管糧說:現在咱是好弟兄,不說這個行不行?周光宗笑。管糧痛苦地捂著腰。 周光宗心疼地問:疼嗎?管糧強露一絲笑:沒事。咱倆這麼多年,還從沒聽你罵過人,今兒你罵了,還罵得那麼粗野。周光宗說:我罵了嗎?沒有吧?管糧說:罵了,我聽得清清楚楚,聽著舒坦,過癮! 周光宗說:可惜乾糧也落在了火堆旁。管糧說:咱懷裡不是有嗎?周光宗一摸:糟了,我乾糧跑丟了。管糧從懷裡掏出乾糧遞給周光宗:你又欠我一回。周光宗遲疑地看了看乾糧,接過來掰開,把稍大的一半遞給管糧。管糧說:我吃那塊小的吧。周光宗笑了:你多吃點兒,我餓昏了你好能背動我。 夜晚,眾人都聚在球子家裡。曼兒眼淚汪汪:這天也黑了,大煙泡也過去了,管糧他們怎麼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事呀?球子說:別哭了,他吉人自有天相,沒事。盧漢說:要萬一有事呢?球子說:咳!我不是勸曼兒嘛! 曼兒說:你們趕緊去找找吧!駱有金說:對,七岔溝地方大,七溝八岔的很難找,得多帶些人,分路行動。曼兒催促:快去呀! 風雪路上,球子、盧漢、駱有金等幾夥人分路向前搜尋,眾人帶著火把,拿著金鍬、金鎬、繩子、長木棍、砍刀、背包。 此時,精疲力竭的二人倒在地上,昏昏欲睡。周光宗強打精神:管兄,你可別睡啊!睡了就怕起不來了!起來,咱倆再嘮點啥。管糧打起精神:嘮點啥呢?周光宗坦誠地說:說點兒掏心的話。以前眾人和我別著勁,我總以為是你在下絆,威脅我仕途,所以我才恨你,想除掉你。從你向將軍為我求情那一天起,我終於明白了,人們敬重你,親近你,因為你做人做到這份上!周光宗向管糧伸出了大拇指。 管糧說:過獎了。從小私塾先生就告訴我,把心掏給別人,別人才能把心掏給你。周光宗感嘆:看來我是白念那麼多書,到頭來也沒悟出做人的道理。這還不算,更糟的是還把自己的心弄髒了。我都不敢想,那時候我怎麼會橫刀奪愛呢?害得雪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也險些讓你喪命,真是造孽呀! 管糧平靜地說:提起雪竹,我恨不得揍你一頓。周光宗說:我也真恨不得你能打我一頓,我才會好受一些。管糧語聲明顯漸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一切都過去了。周光宗見管糧的頭漸漸低垂,急忙喊:大哥!管糧弱聲地說:兄弟,我好困…… 周光宗叫著:大哥你清醒一下,清醒一下呀!說著將管糧抱進懷裡,搖著管糧喊:管糧,你挺住啊!千萬別睡!要是睡著就醒不過來啦!管糧努力堅持著:不睡……不睡……但還是暈過去了。 周光宗搖不醒管糧,就輕輕放下他,站起身。他撅了根長長的干樹枝,把自己的圍脖摘下來,系在樹枝上。 清晨,朝霞似錦。盧漢等人爬上山頂,舉目四望。球子看著山下說:盧大哥,瞧,這座山好像雪崩了!盧漢說:糟了,是雪崩過!駱有金急了:哎呀!管叔他們會不會在這兒勘查呀?球子領著人,跟頭把式地向山下衝去。駱有金摔倒,爬起時望著旁邊不太遠的高坡驚叫:你們看!那是啥?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旁邊的高坡上,像有一面旗幡在飄動。 球子、盧漢和駱有金等人跑到那根繫著圍脖的樹枝處,左右尋找,看到不遠處有一堆衣服。球子跑過去喊:在這兒!他掀開棉襖,露出管糧的臉,驚叫:是管糧!管糧哥! 眾人連喊帶搖地弄醒管糧。管糧吃力地睜開眼,懵懂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著急地問:周光宗呢?快找! 眾人分頭去找。球子發現不遠處有一堆幹樹枝,跟頭趔趄地跑了過去。盧漢等人也跟過去。球子扒開樹枝愣住,只見周光宗光著上身,穿著一條單褲,身體蜷縮成嬰兒狀,一動不動,臉上掛著冰霜,露著安詳,身體已經僵硬。管糧在駱有金攙扶下踉蹌走來,半跪在周光宗跟前喊著:周光宗!周光宗! 雪地上,一個用樹枝紮成的簡易雪爬犁上坐著管糧,他懷裡抱著像冰雕一樣的周光宗。球子、盧漢、駱有金在前面拉著爬犁。管糧的眼前不斷閃回兩人恩恩怨怨交鋒的鏡頭,腦海裡幻化出飄蕩的布衫,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那是《沙金術》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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