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闖關東前傳

第2章 第二章大難臨頭

闖關東前傳 高满堂 10953 2018-03-18
管纓坐在陸老太爺臥室的炕邊,三個姨太太左右陪著。大太太說:在這兒就和在家一樣,有啥要求儘管說。二姨太、三姨太也應和:有啥就說,別藏著掖著。 管纓說:俺沒啥要求,就是想工錢一天一結清。俺為俺娘治病,每天買藥看病得花錢。大太太點頭笑著說:行,就依你,工錢一天一結清。 滿頭白髮的陸老太爺微笑著走進來,眼睛放光,他告訴姨太太們:麻溜儿地脫吧。管纓一愣,發覺不對,馬上喊:老爺你們要幹啥?不是說做使喚丫頭嗎? 姨太太們脫管纓的衣服。大太太安慰道:是使喚丫頭啊,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三姨太笑道:老太爺也不能把你咋樣,俺們這麼多姨太太都白閒著呢! 老太爺穿著內衣,坐在炕對面的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煙袋,喜愛地看著管纓,從容愜意地微笑。管纓疑惑地被姨太太們扒掉上衣,只留了個肚兜。

老太爺把煙鍋放在琴桌上,眼睛發直地站起身來,向管纓走去。他顫巍巍地撫摸著管纓的皮膚,閉著眼睛入情地體會著,發自肺腑地蹦出一個字:嫩!接著,老太爺的手更加抖動起來,手指慢慢合攏,掐管纓的皮膚。姨太太們摁著管纓不讓動。三姨太告訴管纓:這是你的福分,老太爺就好這一口兒。 老太爺一下一下掐著,臉色舒緩、幸福。管纓額頭上滲出汗珠,咬緊牙關挺著不吭一聲。掐著掐著,老太爺高喊:叫你不吭聲!叫你不吭聲!大太太說:疼就喊幾聲!管纓憋著不吭聲。老太爺繼續掐著。 管纓突然大喊一聲,一把推開周圍的幾個姨太太,跳下炕往門外跑。老太爺沒有防備,被掀翻在炕上。管纓正往外跑,被二姨太和三姨太攔住,屋子裡亂成一團。跑進來兩個家丁,大家一起把管纓摁在炕上。

大太太喊:你不是為了給你娘治病嗎?跑啥呀?管纓眼裡含著委屈的淚。 老太爺躺在炕上突然哏哏哏兒樂起來,他狠狠地掐著管纓,越來越快,頭髮蓬亂,有點兒歇斯底里:我叫你跑,喊!喊!在老太爺瘋狂的叫喊中,管纓再也憋不住,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老太爺滿足地住了手,滿頭大汗地癱坐在炕上喘息,舒服地打了個飽嗝。 管纓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在門口平靜一下才進屋。她進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跟娘打招呼:娘啊,好點沒?娘說:你有活做,娘心裡就敞亮多了,病也好了不少。你哥他們不知道咋樣?俺掛念老二啊,他好惹事兒。 管纓安慰道:有大哥在呢,娘,你就別再惦記這個那個的了,好好養病吧。等你病好了,咱們去黑龍江找俺大舅,說不定俺哥他們也到了那兒,到時候咱一家人就聚到一塊兒了!

娘嘆氣:唉,娘這把骨頭怕撐不到關東啊!管纓說:娘你咋這麼說呢!俺看你氣色好多了。娘問:今天都乾點啥活啊?管纓略一遲疑,搪塞道: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活,那點活對俺來說也不算個啥。 這天傍晚,管纓疲倦地回到潘家,見潘二爺坐在門口,縮成一團,就問:潘二爺你坐這兒乾啥呀?潘二爺說:俺不敢見你娘,怕你娘罵俺。纓子,別怪俺,俺也是沒法子,讓你受苦了。那陸老太爺就這毛病!也怪你潘二爺沒本事啊!唉! 管纓說:只要能治好俺娘的病,啥苦俺都能受。說完管纓把幾個銅錢給了潘二爺:那幾服藥俺娘吃完也不見好,俺白天忙,你替俺去請個好點的先生,再去藥舖給俺娘抓幾服藥成嗎?潘二爺滿口答應。 娘發現管纓的胳膊有青淤,就問:纓子,胳膊咋了?管纓掩飾道:沒咋的,那家的小孩愛掐人。

潘二爺無精打采地坐在地攤上,掐指頭算著,算的結果覺得不好,他呆在那裡,最後收了攤子站起來,一邊走一邊唸叨著:俺的大限到嘍! 潘二爺來到賭局上。大漢問:有錢嗎?潘二爺說:沒錢。大漢笑了:那你拿什麼和俺賭?潘二爺:賭衣服!大漢笑:你那身衣服一錢不值。大漢起身要走,潘二爺一把拉住他:賭俺眼睛,一個眼睛二十兩!大漢說:你的話俺從來不信,你給俺算了幾次卦,沒一次是準的。 潘二爺說:這回是準的,俺輸了,把眼睛給你,算我背運;俺要是贏了還把眼睛給你,你給俺銀子。大漢笑:俺要你眼睛幹啥用?一錢不值啊! 潘二爺說:賭個樂子,讓全鎮的人說你牛,你是第一高人!你把能掐會算的潘二爺的眼睛賭到手裡了,你比神仙還神仙!大漢笑道:你說這話俺愛聽,衝這,陪你玩一把,眼睛不眼睛的就算了。

眾人聽說這邊賭眼睛,都不玩了,紛紛圍過來看熱鬧。二人依次出牌。潘二爺瞇起眼睛彷彿在掐算,之後,潘二爺把牌亮出來。大漢推牌說:你贏了! 潘二爺欣喜,突然半天不說話,伸出手大喊一聲,五個手指深深地嵌入眼窩使勁一摳,帶血的指頭上,捏著一個血糊糊的眼球,啪的一聲,眼球拍在了桌子上。大漢驚出一身冷汗。潘二爺坐在那裡半天無話,沒有去捂已經空了的眼眶,血從眼眶裡流出來也不去擦。在場的人都驚在那裡。 潘二爺大喊一聲:拿錢來!大漢吃驚地將錢掏出,放在桌上。 鎮外樹林裡有個小墳包,墳前燒著三炷香,擺放著三碗酒。潘二爺跪在墳前,燒著黃紙,嘴裡叨咕著:弟兄們啊,你們在那邊挺好吧?餓了就跟我念叨一聲,飽了就打個嗝兒給我聽聽。你們那麼多人在一塊兒,多熱鬧啊,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世道上活受罪。陰陽兩隔,就一層窗戶紙兒,哪一天我一口老氣兒打破這層紙兒,咱兄弟們一塊兒聚聚。烀半片子豬肉,喝幾碗大酒,聽一宿小戲兒,高興了兩手一抖,扔幾把骰子,叫一聲沒錢的快上來!我……想你們啊!你們都把俺忘了吧?可俺沒忘你們啊!每年都給你們燒香、擺酒、說話啊……

潘二爺說完淒然一笑,他被挖掉的眼睛用布纏著,還流著血水,另一隻眼睛流出老淚:兄弟們,俺對不起你們啊,當初不是俺那一卦,你們說不定現在都好模好樣活著,一盅小酒兒一袋煙,倚在被垛上,看孩兒們滿炕打滾兒,老婆在燈底下做針線……可咋就偏偏讓我活下來了呢?現在俺才明白,活著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著…… 潘二爺說著,雙手顫抖著從懷裡掏出黑旗:兄弟們啊,當初咱們都是為了這面黑旗,把一腔子血倒在咱家鄉的土地上,今天我把這黑旗給你們送去了,不能再連累那些活著的弟兄,不能再有人因為它送命! 潘二爺仰起臉,呆呆地看著天,輕聲說:兄弟們,我給人算了一輩子卦,今兒個真算到自己頭上了,兄弟們,咱回頭見!他說著,將黑旗放在火堆上燒著,火堆上燃燒著黑旗,映紅了他老淚縱橫的臉。

潘二爺進屋來。管纓娘一臉嚴肅地問:潘二爺,你給孩子找的什麼活?她胳膊咋青了?潘二爺低頭說:嫂子俺向你招了吧,陸家老太爺有個癖好,愛掐人…… 管纓娘摔了藥碗: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你缺德不缺德呀?啊?你眼睛怎麼了?潘二爺說:瞎了。管纓娘發狠道:是人瞎了,眼睛才瞎的! 潘二爺哭喪著臉:嫂子,俺給自己算了一卦,大限到了。管纓娘皺眉道:你別裝神弄鬼兒了,誰信你啊?算了一輩子卦,哪一卦算準了?當初要不是你算的那一卦,非得要在八月節打那一仗,管大田他們能死嗎? 潘二爺笑瞇瞇地說:痛快!俺就想讓你罵。管纓娘訓斥道:你還覥個臉說呢,對得起那些死去的掖縣兄弟嗎?你原本也是個出生入死、征戰疆場的英雄好漢,你自個瞧瞧現如今變成了什麼樣?無家無業、無情無義、裝神弄鬼!你咋能變成這樣?咋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你那時候嗷嗷喊著要堂堂正正做人,做個殺富濟貧的好漢,一身的血性,一身的正義!現在咋這樣啊?

潘二爺感嘆:痛快!十五年了,沒這麼痛快過,這才是一泡好煙儿啊!罵得舒坦!嫂子,對不起,俺算白活一回了!管纓娘氣憤道:就你現在這個樣,活不活的意思不大!當年死去的那些弟兄,如果看到你現在這個樣,都能從墳包裡拱出來,像碾狗屎一樣把你碾死! 潘二爺呆呆地看著管纓娘。她橫他一眼:看什麼?你要是想活著,就把你那臉皮撕下來釘在牆上,那樣沒人認識你! 潘二爺上了炕,一頭扎到窗戶上,穿破窗戶紙和窗框跌出去了。管纓娘一驚,趕緊朝外走去。她來到院子,見潘二爺躺在一個大箱子裡,一隻手伸在沿儿外面,手上有個反抓的口袋,銀子正嘩嘩地落在地上。 管纓娘來到箱子邊,見潘二爺圍巾蒙在臉上,用手試了試他的嘴,人已經斷氣。她捂著嘴,眼裡含淚說:到頭來,你總算沒把人模樣丟了……

管纓娘給他蓋上箱子蓋。她一陣頭昏,踉踉蹌蹌往屋裡走,一頭倒在地上。 管纓回家見娘倒地,大喊著:娘!你咋啦? 娘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咱管家的孩子都像你爹,站著是根梁,倒下也要把地砸個坑!別信天,別信地,也別信神鬼,要不,在關東立不住啊! 管纓哭道:娘,俺記著!娘無力地說:雖說你是女孩兒家,可你要記著,做人就要胳膊上能跑馬,拳頭上能立人,能這樣,你就立住了。管纓點頭:娘,俺知道。 娘拿出潘二爺的錢袋:這是你潘二爺給的盤纏,娘不能陪你了,活出個樣來!管纓不停地點著頭。娘長嘆一聲:等你在關東找到你兩個哥哥,到你爹和我墳頭前念叨一聲。好了,我找你爹說話去了…… 曼兒拿著繡花撐子在繡花,二姨笑臉盈盈地過來:曼兒呀,二姨去給你扯點花布做身衣裳,過兩天相親。曼兒說:二姨,俺不相親,死也不嫁人。

二姨氣憤地走過來一把奪下繡花撐子,扔在地上用腳踩跺著:俺就知道你心裡還裝著那個野漢子。曼兒頂撞:他不是野漢子,他是俺男人! 二姨冷笑:你男人?你不知羞得慌、臊得慌啊?一個上了官府告示的人,還你男人?天下男人有的是,你咋就離不了他呀?曼兒不理二姨,淚水淒然而下。 二姨哄著:好了,曼兒,都是你把二姨氣的!別哭了,別記二姨的仇兒,二姨這都是為你好。管家那小子惹了官司,現在去闖關東,生死不明,你就別再想著他了。往後二姨再給你攀個大戶人家,也讓你二姨跟著沾沾光。在家好好待著,別不知道好歹!她說完走出房間。 曼兒看著姨走了,趕緊收拾東西。她背著個包袱,把門關好,悄悄溜出姨家。 曼兒匆匆走在路上,她見人就打聽上關東的路咋走。 二姨樂顛顛地回到家,發現屋裡沒人,到院子裡找也沒人,就十分著急地向鄉鄰詢問,有人指給她曼兒走的方向。 曼兒走在路上,擔心地回頭,看有沒人追來。身後一輛馬車叮叮噹當地過來,馬車上扣著一個席棚,被簾子擋得嚴嚴實實。曼兒站下求車老闆:大叔啊,捎俺一程吧,俺要上關東。車老闆搖頭:關東那麼遠,俺去不了,俺上城裡。曼兒問:俺跟你到城裡,到城裡能找到去關東的路吧?車老闆說:能,姑娘,上關東幹啥去?曼兒說:找俺男人去。車老闆說:上車吧! 車老闆把車停下,曼兒剛一跳上車,車棚的簾子裡就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把曼兒拽進去。車內,二姨一臉猙獰:真不要臉!還找你男人!你就那麼想漢子?俺都給你找人家了,你就死了那個心吧! 回到二姨家裡,二姨一把將曼兒推進屋裡罵著:你個小妖精,俺供你吃供你穿,沒求你個好兒,到頭來還落了一身不是! 二姨繼而哭號著:俺的姐姐呀,你走了,給俺留下這麼個禍害呀!姐呀,這孩子再這樣,俺咋向你交代啊?曼兒是一心想著氣死我呀!不如我現在就跟了你去,好歹遂了她的心,讓她愛上哪兒上哪兒吧!我的親姐姐呀,我這就跟你去吧! 曼兒只好哄著二姨:二姨你別哭了,俺再不走了。二姨立刻不哭了:真不走了?曼兒無奈地點點頭。二姨有了笑模樣:行了行了,俺就知道俺曼兒會心疼二姨,你快好好打扮打扮吧!過一陣子,相親的就來了。 相親的來了。球子他娘大模大樣坐在炕上,曼兒哆哆嗦嗦給球子娘點煙袋鍋。銅煙袋鍋反扣著,被馬糞紙點燃,煙袋鍋著了才慢慢翻過來。球子娘抬眼仔細看著曼兒,臉上掛著微笑,手摁了摁點燃的煙鍋,順著長長的煙杆儿拉回來。 曼兒坐在椅子上不抬頭。二姨笑著:曼兒呀,把頭抬起來,讓大家好好端詳端詳。曼兒低頭不動。二姨當著球子他娘笑道:俺曼兒這孩子老實、忠厚。球子娘附和:誰也別說誰了,俺們大小子也是那樣兒! 二姨高興了:俺不是說嘛,這兩個孩子生辰八字都相當,脾氣秉性皆投緣,就是天生的夫妻相!曼兒低著頭不動,一滴眼淚落在她的大腿上。 球子家的彩禮一件件放在二姨炕上,二姨歡喜得合不上嘴,一個勁兒地感慨:你看看,你看看。球子娘說:這都是孝敬她二姨的。這親俺看就定下吧。 二姨內心高興,表面還要裝著:你們人家倒是沒說的,都是本分人家,只是沒看見你兒子啊!球子娘說:俺兒子在關東還沒回來,在那發家了。二姨發話:俺看就定下吧,俺做主了。 球子娘笑了:她二姨真是個爽快人兒!球子娘示意同來的家人繼續上禮。球子家人又把一個很重的箱子抬到屋子裡,並當著二姨打開蓋子,裡面是滿滿的銅錢。二姨探著脖子一看,抑制不住喜得嘴角有點兒抖動。 幾百個勞工下了船,來到黃金山工地。清兵手持洋槍、長矛,分散在各處把守。幾個騎馬的兵丁揮舞鞭子驅趕著勞工。 管糧悄聲對管水說:看來咱是上賊船了!管水低聲問:逃吧?管糧搖頭:往哪兒逃?不要命了!這工地可是朝廷的,千萬別胡來,別忘了咱又多了條人命! 工地四周圍著鐵絲網,兵丁幾步一崗。勞工小跑著進入工區,入口處有幾個捕快,拿著告示與勞工對比著看。 管糧遠遠看見捕快,對身後的管水說:有捕快!別慌,聽我的!管糧觀察四周,見那邊糧車正在卸糧,有兩個人扛麻袋費力地走著,他趁人不備一下溜過去,對工頭喊:再來幾個幫手吧?工頭高興:好啊! 管糧跑到一清兵跟前:官爺,俺得要幾個幫手。清兵一仰頭同意。管糧指著管水等人喊:餵,你們過來幫忙。管水和另外幾個人跑過去扛著麻袋走向倉房。 這時候,那幾個捕快過來問工頭:他們是新來的嗎?工頭回話:都是老人兒。 捕快們打量著正在幹活的勞工。管糧用麻包擋著臉從捕快跟前走過。捕快沒看出什麼,走了。管糧和管水看著走遠的捕快鬆了一口氣。 黃金山工地總辦張懷遠正在寫東西,下人領著蔣雪竹進來。張懷遠看到蔣雪竹,驚奇地問:雪竹?蔣雪竹流淚道:義父……張懷遠趕快讓蔣雪竹坐在椅子上問:雪竹,怎麼回事? 雪竹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講了。最後說:……就這樣,太后老佛爺大怒,要殺我們全家,我從後門跑出來,父親囑咐我回到義父身邊來。 張懷遠問:你父親現在在哪裡?雪竹搖搖頭:不知道,可能已經被押送去朝廷了。張懷遠長嘆一口氣說:我以前勸過你父親,可他太耿直了,一身書生氣,到底還是出事了。你暫時留在這,做文案吧。雪竹問:義父,我不會連累你嗎?張懷遠說:沒事,不過你的嘴要緊點! 早晨,勞工排隊上工。管糧悄聲告訴管水:昨晚俺出去轉了,鐵絲網外的溝不深,穿過鐵絲網可以從溝裡逃。管水注意地聽著,眼睛觀察著工地的情況。 沿海護坡上,管糧、管水和勞工們搬石、挑水泥、砌坡。於長貴拿著趕牛的鞭在工地上溜達,不時地吆喝一聲:別偷懶!小心挨鞭子! 管糧笑著問:工長,咱這是乾的啥活呀?於長貴一臉威風:這是大清防禦工程,是提防洋人從海上打進來的!誰不好好乾,輕者挨鞭子,重者進大牢! 管糧見工頭走了,搬起一塊石頭,往護坡上走,護坡下面就是大海。管糧搬著的石頭失手,沿著護坡滾下去,石頭滾著碎了。他看著碎了的石頭,眉頭皺了皺,順手又撿起一塊小石頭,扔向坡底,他聽見下面的水咕咚一聲。 管水搬著一塊石頭走過來。管糧靠近管水說:下面的水挺深,浪也大。管水問:能遊嗎?管糧搖頭:俺看不行。管水問:你說咋不行?管糧說:俺發現個事兒,這事兒挺大。咱這是防禦工程,石頭是酥的,他們把酥石砌在裡面,外面只罩一層好石頭,這樣的工事能防住誰? 管水問:這跟咱走有啥關係?你管這事幹啥?管糧很認真:這是該管的事兒。咱修的防禦工程是防洋人的,咱爹就是蔣仕達領來的洋人給打死的,洋人進來咱就完了,你說該不該管?管水問:那你要等到啥時候逃?管糧說:等俺信兒。 這時,於長貴很緊張地跑過來,對勞工們喊:大家聽著,新上任的總辦大人就要到工地來了,都加點小心幹活,別多事,別亂說話,違者鞭子伺候! 張懷遠大人從遠處走來,所經之處大家閃開一條小道。張大人身後跟著德國工程師漢納根。姚成、於長貴等跟在身後。管糧見大人從遠處走來,就抱起一塊石頭,等張大人快到身邊的時候,他把石頭往坡下滾去。石頭在滾動中被撞得粉碎。張大人的目光投向石頭。 姚成十分驚恐,對管糧大喊:你幹什麼?要謀害大人哪?抓起來!張懷遠制止道:住手,勞工們都很辛苦,要善待他們。 張懷遠蹲下身子抓起一塊石頭,慢慢掰碎,又用手指頭慢慢撚著,石頭碎如粉末。張懷遠衝著管糧問:工地上全是這樣的石頭嗎?管糧回話:大人,只有外面罩了一層好一點的石頭,裡面全是這種酥了的石頭!像這種防禦設施,根本經不住敵人的槍擊砲轟!修築這種形同虛設的工事,純屬勞民傷財。 張懷遠生氣地回頭問:漢納根先生,你們德國也是用這樣的石頭來防禦敵人嗎?漢納根說:我已經說好幾次了,我要的是山東石頭,可是你們的人卻搞來這種石頭!張懷遠點頭:我明白了,這裡面肯定有蹊蹺!還有,今天晚上咱們把水泥的事情,再好好商量一下。 張懷遠問管糧:你叫什麼名字?管糧答:俺叫管糧。張懷遠讚許:嗯,從今天開始,這個工地的工頭由你來當。管糧說:謝大人,俺不當這個工頭。 漢納根伸出手來和管糧握手:我很欽佩你們大清國還有這樣的公民,請接受我的敬意。面對洋人伸出的毛茸茸的手,管糧沒有理他,轉身走了。 收工了,管水壓低聲問:哥,那個洋人和你握手,你咋走了?管糧說:你不知道俺恨洋人啊?管水小聲問:今天能走嗎?管糧說:晚上。 然而,傍晚管糧和管水回來,走到門口時一看,鐵絲網新綁上了許多小鐵盒子。管水小聲埋怨:大哥你看,俺要是早跑也就跑了,你非要管這個閒事,現在倒好,走不了了,那鐵絲網上的盒子一碰就噹噹響。 上午,張懷遠在辦公,漢納根進來問:我需要的地質專家何時來?張懷遠笑道:馬上就來,從美利堅國回來的。 正說著,蔣雪竹身後跟著一個英俊的青年人進來。蔣雪竹說:大人,周光宗來了。周光宗衝大人作揖:大人,學生來遲。 張懷遠笑道:正說你哪!介紹一下,德國工程師漢納根先生。這就是我說的地質專家周光宗,我們大清的人才。 夜晚,周光宗在燈下看書。姚成抱著一個匣子進來,他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開,裡面是銀子。周光宗問:你這是乾什麼?姚成說:過去你們家富裕,我家沒少花你家錢。這些年你在國外花了不少銀子,聽說周伯伯買賣又賠了,你現在用得著。 周光宗問:在這兒乾得順心不?姚成詭秘道:順心倒是順心,我來找你是有一件大事。工地要進水泥了,你我都有利可圖。 周光宗擺擺手:咱倆不見外,可這事你別找我。我是張大人的學生,怎麼好在尊師背後乾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姚成煽動:你是大清的人才,仕途的路靠什麼去鋪?大清官府,誰不買官賣官?光有才有什麼用?周光宗皺眉:不要跟我說這些! 周光宗在辦公,蔣雪竹拿著文件進來說:協辦,漢納根把德國水泥譯文寫好了。周光宗接過文件說:那天你去接我,開始我還真沒認出來。一晃五年了,那時候,你常在大人家裡寫字,還是個小孩兒哪,字不錯。雪竹低頭笑了:你也常去大人家,向大人請教,後來聽說你去了外國。 周光宗岔開話題:雪竹,這麼多年我就很奇怪,你是漢人,為何不像其他女子纏足呢?雪竹說:我母親早逝,父親溺愛我,不忍我纏足之痛,再加父親一向忠於朝廷,先帝康熙和乾隆並不贊同女人纏足,父親索性也就不管我了,這在世人看來有些不成體統,是嗎? 周光宗稱讚:不,恰恰相反,這正是你不俗之處,也看出你和別人的家教不同。到了洋人的國家,你才感到大清小腳女人的悲哀。 管糧進到總辦處問:張大人,你找俺?張懷遠笑道:我到工棚轉了轉,有人說你會下棋。我看看你的棋如何,我在江浙可是沒有對手。你先走。 張懷遠下著棋問:現在的石頭怎麼樣啊?管糧答:這石頭行。大人日理萬機,怎麼想起下棋了?張懷遠嘆氣:愁的。管糧啊,我實話跟你說,這麼大的工程交給我,可錢不夠,買水泥得一大筆錢,德國水泥太貴了。上火呀,我這牙都疼了。 管糧勸慰:大人,別上火,想想辦法。張懷遠問:管糧,你為什麼不當工頭?管糧老實回答:大人,俺要向你說實話,俺是逃犯。張懷遠平靜地看著管糧。管糧繼續說:俺爹被人殺了,俺報仇沒成。俺想離開這。張懷遠低頭看棋盤,忽然笑了:欸?這不把我將死了嗎?哎呀,你這棋好厲害啊!管糧笑道:俺私塾先生是山東冠軍,從小跟他學的。 張懷遠、漢納根、周光宗,以及各個工頭在開會。漢納根講話:我是工程師,要對質量負責。我堅信德國水泥質量,堅固耐用。姚成說:青州水泥的價格比德國水泥便宜三成,質量也不差多少,我們在座的都認可青州水泥,請大人定奪。 張懷遠說:我很為難,大清防禦工程是該用好水泥,大清銀庫捉襟見肘。青州水泥便宜,可質量肯定無法和德國水泥相比。 門生進來和大人耳語。張懷遠點頭。管糧進來。 張懷遠向大家介紹:他叫管糧,是咱這裡的勞工,他非常聰明,還很有責任心。管糧筆直地站著:大人,俺知道大人有難處,想為大人獻策。張懷遠微笑道:那好啊,你說吧。管糧講:你們說的水泥俺不懂,可俺家鄉那兒做黏土很有名,用黃土、沙子、白灰三種料,三分土、兩分灰、一分沙配料,把烏樟樹汁、紅糖和糯米漿、榆樹皮熬的漿拌在一起,造出來的土,黏性特別強,夯實後比石頭還硬。 漢納根說:古老文明中的製土方法,我不能確認它是否堅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作為防禦工事,土製砲台,一旦有火砲擊中,炸開時,所形成的放射狀碎塊,不會傷及自己陣地的士兵。經驗告訴我們,有很多士兵,不是死於炮火的直接攻擊,而是死於自己堡壘崩出的尖石碎物。 張懷遠一臉真誠:命比什麼都重要!這一點我非常看重。現在唯一要看的就是它到底有多麼堅硬,還要算一下成本。 姚成等人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大家把目光聚到周光宗身上。 周光宗不得不發言:這個勞工出了個奇怪的主意。從我留洋幾年所學的知識判斷,洋貨屬科學工業產物,是先進的。我們的土法,可以肯定,是落後的,用土泥做防禦工事,大清還有國威嗎? 張懷遠微笑著:光宗啊,我看還是先做做實驗吧! 實驗開始了。張懷遠、漢納根、周光宗和工頭等在圍觀。管糧把土和好,用鐵鍬拍成一個個方體:總辦大人,俺保證,明天這泥土乾了以後,會堅固如鐵。張懷遠一揮手:好,來十個兵丁,晝夜看守。 第二天上午,在眾目睽睽之下,管糧掀開簾子,泥土已經乾了,用手敲敲,十分堅固。張懷遠、漢納根、周光宗等都在,一些工頭也十分關注,都來察看。 張懷遠讓幾個體格好的來砸。幾個兵丁拿來鎬頭、大錘,使勁地刨,使勁地砸,泥土台子上只出現幾個小點,並沒有殘損。漢納根讓身邊人把炸藥拿來炸。這時,雪竹跑過來:大人,算過了,這種土泥造價只是青州水泥的四成。張懷遠高興地連連點頭。 雪竹突然發現了管糧,就喊:管糧兄,你怎麼在這啊?管糧愣住了:是蔣雪竹?你咋變成了姑娘?雪竹笑而不語。 眾人躲開後,有人點著藥捻子。一聲爆炸,火光四射,泥土台僅有一些破損。 張懷遠問漢納根:你看如何?漢納根驚嘆:古老的文明,奇異的技術,不可思議的堅固!張懷遠接上:還有低廉的價格!漢納根笑道:窮國要想辦大事,就只能是它了!張懷遠高興地說:好,咱就叫它土泥吧! 漢納根向管糧伸出手:我再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敬意,我想,這次你不會拒絕。管糧還是轉身走了。漢納根一臉尷尬。張懷遠不解地看著管糧的背影。 水泥問題剛解決,上頭就來了急件。張懷遠正在看文件,周光宗走進來:大人,和你商量點兒事。張懷遠把文件合上問:商量什麼? 周光宗不好意思:是雪竹的事兒。我覺著她挺好。張懷遠一愣,隨後哈哈笑起來:你喜歡上雪竹了?好啊,我看你們是情緣所至,命運所歸,還真是一對!我願意做月下老人!成全你們這天生的一對!周光宗高興地向大人拱手一揖。 張懷遠很高興:你和雪竹要是真能結成連理,以後就跟隨我,我到哪兒,你們就跟到哪兒,真有個什麼風吹草動、大難降臨,我這個老翅膀遮風擋雨還管用。 當晚,蔣雪竹正撫琴彈奏,管糧敲門進來。雪竹高興地說:英雄救我一命,我該早去拜訪。管糧笑:琴為載道之器啊。雪竹感慨道:人是過客琴是主人。想想黑店那天晚上真險,要不是遇見你們,我的命就交代了。 兩人正說著,周光宗推門進來看見管糧,一愣道:你也在這?雪竹問:你們認識?周光宗笑著:我知道他,我們開會時,他去獻策了。 雪竹說:管糧救過我的命。她告訴管糧:週協辦是留洋國外、著書立說的學士。管糧表示欽佩。周光宗自謙:不過一介書生而已。雪竹,張大人有事找你。 雪竹趕緊來到總辦處。張懷遠問:雪竹啊,你今年多大了啊?雪竹似乎猜出什麼:義父問我多大干什麼啊?張懷遠慈愛地看著雪竹:我考慮,你今後別再這麼漂泊了,該有個歸宿,安個家吧。有個家安穩,義父和你父親這兩顆心也就落地了。周光宗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看如何? 雪竹抬頭看著大人,想了好一會兒說:我想還是把我父親的事先跟他說了,聽聽他怎麼說,看看他什麼態度再說。張懷遠點頭:嗯,雪竹你長大了! 第二天上午,周光宗來到總辦處,張懷遠把那個“急件”遞給周光宗:你看看這個。周光宗接過“急件”翻開,見上面寫著:“朝廷重犯蔣仕達已抓捕歸案押解京城,據查該案係有多人參與謀反並庇護,連坐者高達七十二人,朝廷急令各部速速將其緝拿歸案誅斬。”他自語:蔣仕達?雪竹的父親…… 張懷遠問:你何去何從啊?周光宗十分真誠:光宗自小跟隨大人,聆聽教導如何做人,如何處世,視我如己出。今大人又願把義女許配與我,光宗真是三生有幸。蔣先生是大人至交,如今他身陷囹圄,我作為大人的弟子,當與先生、大人同風雨共患難,愛雪竹更要勝過以往。 過了一天,周光宗來到蔣雪竹住處。雪竹問:大人和你談過了?周光宗與先前彷彿換了個人,嘆了口氣:談過了,從蔣先生身上我看到大清的世態充滿了艱辛。雪竹,我有一件事沒告訴你,我還是留戀美利堅的生活,從我回國那天起,就有重返美利堅的願望,不知雪竹能否跟我一同前往?雪竹早已經聽出周光宗的弦外之音,她淡淡一笑:父親還在牢裡,我哪兒也不去。 張懷遠把雪竹叫到總辦處,興致很高:我和光宗談了,他很痛快,我沒看錯他,這小子有點良心!雪竹卻平淡地說:義父,我和光宗的事到此為止吧。 張懷遠奇怪地問:怎麼?是他變了?雪竹搖頭:沒有,是我不想。義父,谁愿意娶一個朝廷重犯的女兒呢? 張懷遠覺得,既然雪竹無意此事,就得趕快把她的意思告訴周光宗。他對周光宗說:我看到此為止吧,你是大清的才俊,前程遠大,不要為一時一事誤了前程。周光宗在張大人面前還是那副慷慨陳詞的樣子:沒事大人,你千萬不要多想。 張懷遠提醒:光宗啊,我這個老翅膀能護著你們,從蔣仕達這件事看來,要是真出了大事,誰都無能為力!周光宗堅持道:我光宗非雪竹不娶。 張懷遠把管糧叫到總辦處說:找你兩件事,第一件,你別走了,留在這沒有危險,你做山頂砲台的總工頭。第二件事,我不明白,漢納根先生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多次拒絕他的禮數? 管糧答道:回大人,第一,我不能做山頂砲台的總工頭,因為捕快遲早還會來抓我。第二,俺對洋人的仇恨刻骨銘心,俺十歲時,親眼看見洋人殺俺爹,殺了那麼多咱們的人,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張懷遠解釋道:不是所有洋人都壞,中國人自己也有好有壞。漢納根是我們大清的朋友,他是個好人。管糧點點頭:大人,俺明白了。 就在這時,門生報告說,京城的捕快求見,在門外候著呢。管糧一聽有些不安。張懷遠略一思索,小聲對管糧說:你馬上去雪竹那裡,讓她收拾一下東西等著,我有事要找她。然後告訴門生:讓他們進來吧。 捕快頭進來,管糧要出去,二人打了個照面。捕快頭懷疑地回頭看一眼管糧,忙著見張大人,向大人抱拳,拿出腰牌,又拿出急件遞上。 張懷遠說:此件我已收到。捕快頭進而說明:此件與張大人所閱急件不同,附有此案緝拿人員名單,據查,這人已經逃到你處。 張懷遠客氣道:朝廷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本辦一定協助調查。你也看到了,工程任務緊,瑣事又千頭萬緒,朝廷防禦工事交予本辦也是重任在身,不容小視。故此查辦不能親歷,將派員協同你們調查好吧?捕快頭說:謝大人! 張懷遠提醒:不過,這裡有近萬人,查起來恐怕會很難。捕快頭說:我們一一排查,決不漏網。他又拿出一個告示說,大人,還有一事求助。山東捕快懇請我們協助追查掖縣黑旗鄉勇之後人,這是告示新件。張懷遠看告示中有管糧、管水之名,心中一驚,就熱情地說:你們舟車勞累,人困馬乏,我給你們安排好了,你們先休息休息再辦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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