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走西口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走西口 俞智先 9516 2018-03-18
梁滿囤和賬房先生走進了茶樓,今天他要見田青。 二人走進了雅間,田青站了起來,“來了?請坐。” 梁滿囤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賬房先生倒是春風滿面,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龍井?不錯!” 梁滿囤乾咳了一聲,也不敢看田青。 還是田青先開了口:“滿囤,雖說是我們在一個城裡住著,可是有些日子沒見過面了。” “是是,有些日子了。” “你我之間過去發生過許多的事,讓我們從小一起撒尿和泥的朋友、親戚,變得像個路人了。這事,我想起來,挺難過的。”田青動情地說。 “我也是,我爹說過,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我其實也不願意同你一直這麼像仇人似的。當然,我爹大概跟你說了,過去的事,是我有錯在先。我得對你說聲,對不住了,田青!”

田青抬手製止梁滿囤,“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來算舊賬的。我答應過我姐姐永不與你結仇。”梁滿囤睜大了眼睛。 “她讓我答應她,不能報復你,永遠不能跟你結仇。” 梁滿囤低下了頭,“田青,是我對不起你姐姐!我現在是遭了現世報了。我謝謝你大人大量!” “今天我找你來,是想說另一件事。我要你把作坊重新開辦起來。把工匠們全找回來,進生牛皮,熟皮子。”田青告訴滿囤,趙師傅手裡就有那個配方。 梁滿囤睜大了眼睛問:“真的!”“錯不了。他找過我,給我看過那張真配方。他還勸我收買你的作坊,他來當掌桌師傅。”田青說。 梁滿囤火了,“這個王八蛋!他竟敢出賣我!” 賬房先生卻說不能現在就跟他翻臉,把他逼急了,他矢口否認,再把配方毀了,那可就雞飛蛋打了。可梁滿囤還是搖頭,他沒有錢。

“我出四百五十塊大洋。”田青說道。梁滿囤一下子站起來,“你、你別是想收買我的作坊吧?告訴你田青……” 賬房先生拉住他,“梁老闆,坐下坐下,有話慢慢說。” 梁滿囤坐下了。他不知道田青是什麼意思,是放高利貸還是要入股? “不。作坊還是你一個人的,這錢是我交的訂金。” 賬房先生和梁滿囤一愣,幾乎同時地問:“訂金?” “滿囤,我的條件是,你從開工的那天起所有熟出來的皮子全得賣給我。價錢呢?隨行就市,我一分錢也不少給你。我每次在貨款中只扣除三分之一的借款,給你三分之二的現金給工匠們開勞金。” 梁滿囤看賬房先生,賬房先生又掐指頭算算,“富富有餘。” 梁滿囤放心了。 “等把我的四百五十塊大洋全部抵清之後,三年之內,你的皮子也得只賣我一個人。放心,仍然是隨行就市,別人出多少錢,我出多少錢。”

梁滿囤樂了,“好,我答應了。” “空口無憑,你我得立個字據。”田青對賬房先生說,“曹先生,你來起草,並且做個中人吧。”賬房先生讓茶房拿了筆墨,即刻寫好了契約,讓二位過了目。田青從衣兜里掏出印台和手戳,在自己的名字下蓋上了章子。梁滿囤沒帶章子,就按了個手印。賬房先生也按了一個手印。 田青站起來走到門口對樓下坐著的徐木匠招招手,徐木匠提著錢袋子上了樓。梁滿囤沒有認出他來。 “滿囤,你不認識了?”徐木匠笑著說。 “啊,徐木匠?不不不,徐叔叔!” 徐木匠把袋子往桌子上一倒,一捆捆的大洋倒在桌子上了。田青掰開一捆,大洋露出來,他對梁滿囤說,“過過數吧!” 梁滿囤都有些暈了,“還過啥數?我還信不著你?我……就跟做夢似的。我,你,你救了我梁滿囤,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不用感謝,我又沒吃虧。” “可是,沒有你拉我一把,我真的就得把作坊賣了。我死後怎麼見巧巧她爹呀!徐叔叔,曹先生,從今以後,我梁滿囤要把田青當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再做一丁點兒對不起他的事,我就不夠那一撇一捺!” 田青忙說言重了。 “就是這話。今天晚上我請客,一來是為了簽訂的這個契約,二來是為了我的作坊起死回生,三是為了我跟田青重歸於好。在包頭最好的飯店——聚賓樓,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梁滿囤太高興了。晚上的酒宴上,梁滿囤喝多了,他是從心裡往外地興奮,皮匠鋪就要起死回生了,他又有錢掙了!一回到家,梁滿囤就對裘巧巧比比划划地說了起來。 “哎!你不懂了吧?田青,那小子這回,可是真大方。他,啊,他,等於是白借給我四百五十塊大洋,一分利也不要。我,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也不能當鐵公雞、琉璃貓、瓷耗子,一毛不拔吧?那菜——山西人愛吃的、口外人愛吃的,擺了一大桌子,聚賓樓,什麼地方?包頭數一數二的大飯莊!你爹活著的時候,也沒捨得去幾回吧?我,啊——”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他娘的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喝了一口茶,先漱漱口,然後咕嚕一聲嚥下去。

裘巧巧看他那樣,就讓他上炕躺一會兒。 “你是不是以為我醉了?不——不不,我是高興。昨天,啊,昨天我還在盼著有誰來看房子,趕緊把作坊賣了,別就這麼守著這麼一大片房子、院子,坐吃山空。”他一下子站起來,踉蹌地走到窗前。裘巧巧要扶他,他甩開了,手拄著窗台往外看著說,“可是,從明天起,它就又要熱鬧起來了!那句話我爹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了,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別看田青現在比我闊,要不了幾年,我一定要超過他!” “對,你能超過他。”裘巧巧敷衍著,心想那還不是因為田青大度。 “你不信?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信。信!”巧巧隨口應著。 “我跟你說,我爹說過,莊稼人最要緊的是什麼?在壟溝裡邊找小米!同樣的道理,做生意你得有作坊,對了,包頭人管這叫坐商。你看看我——啊,這麼一大片產業——我是坐商。田青幹的是什麼?行商。別看他現在牛烘烘的,可你仔細一看,他連現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包括他的那些各地的貨棧,全是老媽子帶孩子——人家的。我,牛皮熟壞了,作坊黃了吧?可是船破了還有木頭,木頭爛了還有釘。他田青呢,開了個估衣鋪,一場官司下來,又變成窮光蛋了,只得去拉駱駝!因為什麼?他不在土里扎根兒,不在壟溝裡找小米兒!”

裘巧巧忽然問,“當家的!你說啊,田青從變成窮光蛋去拉駱駝算起,這才一年多,他怎麼一下子就能辦起了那麼多貨棧,還能拿出四百多塊大洋做訂金,讓你替他熟皮子呢?” “可說是呢?他的錢是哪兒來的呢?哦,我知道了,他還有個有錢的爹!” “開棺材舖的田耀祖?” “還有個人,徐木匠。徐木匠當梅林的那個四子王旗的王子有錢!哼,還是爹多一點兒好。人家田青就有個親爹,還有個野爹。” 裘巧巧笑了起來,“你的嘴也太損了!人家剛剛幫了你,你就這麼損人家,你昧不昧良心?” “你心疼了?我知道,你原來看上的是田青,可惜田青看不上你!” 裘巧巧變了臉,“梁滿囤!你別他娘的再耍酒瘋!你給我滾出去!” “好,我滾。”梁滿囤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味了,“我滾?憑什麼我滾?你是不是又要找抽啊?”梁滿囤指著裘巧巧的鼻子說,“你支棱起耳朵給我聽著,田青是我打小的朋友,是我的朋友幫我把作坊起死回生的。原來的裘記完了!對了,我要給作坊改個響亮點的名字,皮匠鋪太他娘的土了。我要叫制革廠,興盛制革廠!我也不叫什麼梁老闆,我要當經理,梁經理!前櫃房改成經理室。也學學洋玩藝,在玻璃上寫著三個大字——經理室!我梁滿囤是製革廠的大經理了!”他說完,跳起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

裘巧巧驚叫一聲:“孩子!”孩子已被梁滿囤實實地壓在了身下,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哼。 梁滿囤馬上一下子骨碌到一邊,酒也嚇醒了。 裘巧巧上了炕,“兒子!兒子!”她抱起孩子試試孩子的呼吸,“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我的兒子呀——梁滿囤,你這個該殺千刀的呀,你殺了我的兒子啊!” 梁滿囤傻了。 梁父和梁母聽到動靜走了進來,“怎麼了,孩子怎麼了?” “讓該殺千刀的梁滿囤給壓死了!我的兒子啊……” “我看看,我看看!”梁母從裘巧巧懷裡抱過孩子,“完了,沒氣了!”她也哭了起來。 裘巧巧衝上去抓住梁滿囤,搖晃著、哭喊著:“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啊!”她左右開弓地打梁滿囤的耳光,然後一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梁父逼視梁滿囤,“你怎麼回事兒?” “我……我多喝了幾杯酒。” “你把酒喝哪去了?喝人肚子裡了,還是喝狗肚子裡了?!” “田青!——就是他,他是我的剋星,我哪次倒霉都跟他有關,他是我一輩子的剋星啊!”梁滿囤終天找到了發洩的對象。 梁母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報應啊!……” 一連兩天了,裘巧巧嘴唇乾裂,目光呆滯,懷裡抱著被梁滿囤壓死的孩子,不讓埋。她嘴裡喃喃著:“兒子,你看奶奶給你做的小鞋多漂亮啊。”梁母只會哭,梁父、梁滿囤和賬房先生一籌莫展地看著裘巧巧。 賬房先生又過來勸了起來,“巧巧,我只是咱們裘記皮匠舖的賬房先生,按說,這沒有我說話的份。可是,我從年輕的時候就跟著裘老闆,看著裘記一天天壯大起來,也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成人,結婚生子。裘老闆過世了,你在包頭也沒什麼親人。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也算你個娘家人了……”還沒等賬房先生說完,裘巧巧忽然放下孩子,趴在炕上號啕大哭起來……

賬房先生衝蹲在門口的梁滿囤擺了擺手,梁滿囤趕緊起身走進來,偷偷抱走了死孩子。 野外山丘上,拱起了一座小小的墳包。墳前站著梁滿囤、梁父、梁母和賬房先生。 日子還得過下去,裘記皮匠舖大門的旁邊掛上了一塊牌子,上寫“興盛制革廠”。 另一面牆上貼著招工的告示。 前櫃已經改成了經理室,梁滿囤坐在櫃檯後面,看著老於給過去那些被他辭掉的伙計們登記。 “喲,梁老闆您在呀!”掌桌的老趙走了進來。 梁滿囤板著面孔咳了一聲。一工友提醒著,“叫梁經理!” “啊,對,梁經理!您當老闆的時候待我不錯。這回您重振裘記皮匠……興盛制革廠,我……”老趙臉上賠著笑。 “你還知道我以前對你不錯?” “當然。那麼多師兄弟裡頭,您只提拔我一個人當掌桌師傅。這份情義,我哪能忘得了?”

梁滿囤伸出手,“拿來吧。” “什麼?” “忘了?那我就提醒提醒你,配方在你手裡。我還知道,你拿著配方去找過棺材舖的田老闆,頭幾天你還去找過田青。” 賬房先生不滿地看了梁滿囤一眼,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老趙尷尬地笑了笑,“啊,您是說配方啊?以前作坊不是黃了麼?您要配方也沒有用了,我就替您保存了幾天。現在您又開辦製革廠了,我當然得完璧歸趙了。”他掏出配方,放在櫃檯上,還用手抹抹平。 梁滿囤拿起配方看了看,對正在登記的老於說:“老於,你過來。”梁滿囤把配方交給他,“以後你就是興盛制革廠的掌桌師傅了,就住原來牛師傅住的那間屋子。” 老於的謝還沒說完,老趙急了,“梁經理,那我幹什麼?當外櫃?” “你呀,哪兒涼快去哪兒吧。姓趙的,我這裡不用忘恩負義之人!” “哎,是我把牛師傅配方交給您的!”老趙急了。 “那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好,好好好,我忘恩負義?我是忘恩負義!那我也比你梁滿囤強!你是什麼東西變的,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你是怎麼對待牛師傅的?你又是怎麼對裘老闆的?你是人家的上門女婿,是吃軟飯的。現在呢,你把裘記改成興盛了,把裘字取消了。你這就是忘恩負義,最大的忘恩負義!” 梁滿囤一點兒也沒生氣,“說完沒有?” “我要把你的髒事壞事醜事在包頭的山西人裡頭、在口外的同行里頭全他娘的給你抖摟出去,讓大夥都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老趙氣急敗壞地嚷著。 梁滿囤放下茶碗,對後進來的一個工友說:“下一個。” 那工友撥拉開老趙,上前對梁滿囤說:“梁經理,我來應招。” “啊,好,老相識了嘛。沒問題,規矩你都看了吧?”滿囤故意氣老趙。 “看了看了。” “沒有什麼不可心的地方?” “沒有沒有。” 老趙氣得一跺腳走了出去。他“啪”的一聲摔上門,門上寫著經理室三個字的玻璃被震碎了。 梁滿囤對老於說:“掌桌的,追上去,叫他賠!” 老於領著兩人追上了老趙,“老趙,對不起了,你把玻璃摔壞了,管它是美金還是法幣呢,實在沒有,奉票也成,您得賠。” 老趙一聲冷笑,“哈,剛剛得寵,就幫狗吃屎了?” “喲,老趙,我這可全是跟您學的。記得梁經理剛剛提拔你當掌桌師傅那陣,你是馬上就鼻孔都朝天——走道都橫著了。我這可是全是因為你我同是牛師傅的徒弟才對你這麼客氣。”老於也不是等閒之輩。 “不用跟我假惺惺的,你回去告訴姓樑的,什麼他娘的梁經理?狗不理!我就是不賠!” 老於對兩個工友一揮手,三個人一起撲向老趙,兩個人抓住他的胳膊,老於從老趙衣兜里找到了錢,取了兩張小票。老趙氣壞了,“姓於的,你早晚跟我一樣,被梁滿囤一腳踢開!你個王八蛋!” “揍他!” 老趙嚇得飛快地跑開了。 老趙一口氣跑來找田青。 “田老闆,梁滿囤把我像擤大鼻涕一樣,給甩了!我的配方給您您不要,這回好,讓梁滿囤給搶去了。現在我是走投無路,只好投奔您來了。” “投奔我?你是製革行業的掌桌師傅,到我這兒能幹什麼?”田青沒想到會是這樣。 “您不是交訂金給梁滿囤,要收購他熟的皮子麼?我可以給你當個代理,專門驗收他的成品。你放心,我一定卡住他,在劃等的時候,一等的我給他劃二等,二等的我給他劃三等,量尺的時候,十尺我就給他算九尺。保證讓您佔便宜。” 田青沉了臉,“老趙,你是改不了了。你那不是為了我好,是毀我。多少年來晉商的長處是什麼?誠信。明碼實價、貨真價實、公平交易、童叟無欺。你都想些什麼?幹些什麼?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不能靠欺世盜名、瞞天過海、摻雜使假、坑蒙拐騙。你的這一套,我田青用不著。” “這個我明白,我不是想解解心頭之恨麼?我對別人也不這樣,誰叫他欺騙我在前了。我不過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已。” “不對。是你欺騙梁滿囤在前。牛師傅的配方不是你隱藏起來的麼?”田青從心裡瞧不起這樣的小人。 “我……我……我是不是東西。可我還覺得,梁滿囤比我還不是東西呢,你怎麼就能跟他捐棄前嫌、一起共事呢?” 田青看了看老趙,“這個,跟你沒關係。” 老趙指著田青,“你養虎遺患,引狼入室。我說句話撂在這兒,我壞全壞在外邊了,梁滿囤壞是全壞在裡頭了。你早早晚晚讓他把你給坑死、害死、算計死!我好心好意去找你,想把配方交給你,你卻在梁滿囤那賣了我,讓我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就與我結下了仇!這仇我早晚要報,這輩子我報不了,下輩子我就是變成了淹死鬼,我抓你跳河,我變成了吊死鬼,我抓你上吊!你知道我為什麼嗎?你比梁滿囤更讓我痛恨!” 老趙瘆人地大笑著走了出去…… 徐木匠半天沒吭聲,這時他說話了,“田青,我說句也許不該說的話,姓趙的這小子說梁滿囤的那些話呀,你還真不能不往心裡去。” 田青搖搖頭,“契約已經簽了,怎麼好出爾反爾呢?如今也只能這樣了。現在生意已經上了路子了,我打算僱幾個砲手,保護駝隊。” 徐木匠馬上說自己當過王府的梅林,就替你率領砲手。田青還想勸他回老家找娘一起生活,徐木匠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廢話,就這麼定了!” “那好吧。大個子,你呢就是駝隊的隊長。瘦猴,你已經把二十幾家製革廠和十幾家貨棧全摸熟了。你就當掌包的。”田青吩咐著。 “你信得過我?” “說什麼呢!你我不是同生共死過的朋友嘛!” “田、田青……”瘦猴拔了拔腰板兒,“我一定給你幹出個樣兒來!” “明天你們的駝隊就出發!”田青決斷地說。一幫人有著從沒有過的干勁。大家都準備大顯身手大干一場了。 淑貞領著青青去藥房給女兒抓藥,在街上碰見了黃先生,這才知道丹丹得了不治之症。她頓時就傻了,眼淚一雙一對地流了下來,“這可是嚴霜專打獨根草啊,我的丹丹,她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黃先生勸她想開點兒,“田青走了西口,丹丹又病成這樣,這個家可就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了。你再愁出個好歹來,青青怎麼辦?” 淑貞擦了把眼淚,“我得去太原找個大夫,花多少錢也得把我閨女的命搶回來,就是砸鍋賣鐵,我也不能讓閻王爺把我閨女奪去!先生,求求你費心把我孫子送回家去,陪陪他姑姑,我怕是得幾天才能回來。” “行,我送他就是了。不過,你自己去太原行麼?” “不就是省城麼?又不是走西口,我行!”淑貞說完,不敢多停留,當下就上了太原。 淑貞在太原對大夫說了女兒的病情,請大夫開了方子,又買了一堆藥,這才急忙往家趕。淑貞邊趕路邊想著大夫說過的話,大夫說這藥活血化淤最靈了。她相信女兒會好起來。 “大夫說了,只要是堅持吃他的藥,保准你出不了一個月,就能下地扶犁。”淑貞端著藥送到女兒跟前。 丹丹笑了,“是嗎?”她接過藥湯喝下了。她是在安慰娘,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她已經不會好了。 見女兒喝了藥,淑貞從櫃子裡取出了豆花給她買的那件皮襖就往外走。 “娘,你拿皮襖幹什麼?” “啊,我怕它生蟲子,拿到院子裡去曬一曬。”淑貞關了屋門,抱著皮襖急匆匆地向村口走去。淑貞已經沒錢了,她要賣了皮襖給女兒買藥。 丹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娘去幹什麼了,她知道為了自己的病,家裡的錢已經都花沒了。娘這是當皮襖去了。她已經不想再拖累娘了。娘一走,她就叫過青青,摟住了他,“姑姑的青青都長成男子漢了。” “姑姑,等我長大了,我也像我爹一樣去走西口。”青青小大人一樣地說。 丹丹樂了,“是嗎?那姑姑給你唱個,你想听嗎?” “想!” 丹丹唱了起來: 丹丹想起了往事,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青青伸出小手給丹丹擦眼淚,“姑姑,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想我姑夫了?” 丹丹自言自語地說:“他不該忘了我呀,是我從小把他帶大的。那一年,我九歲,他一歲。我就背著他放羊啊,割草啊,連他屙屎,都是我給他找土坷垃擦屁股。小時候他膽子小,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有一回,遇見一隻狗,他以為是狼呢,一下子就鑽到我的懷裡。我告訴他,那是狗,狗怕哈腰,狼怕火。他就學著衝著狗一哈腰,狗一下子就嚇得跑出好遠好遠,他笑了。他小時候不大愛笑,可是一笑起來,特別好看。我把他摟在懷裡,親了他一口,我就問他,'丹丹待你好不好?'他說,'丹丹待我好!'我又問他,'你長大了還喜不喜歡丹丹?'他說,'喜歡,喜歡,喜歡!'那年,他要跟你爹走西口,頭天晚上他一夜都沒合眼,他是跟我跟慣了,他離不開我呀!我沒想到,他到了口外就真的把我忘了!” 青青聽懂了,“姑姑,姑父是個壞蛋!” “青青,不能說長輩的壞話。” “姑姑,那你不哭了行嗎?等我長大了去走西口,把姑夫給姑姑找回來。”青青嘴一撇哭了起來。 丹丹又把青青摟在懷裡,“青青真好,知道心疼姑姑了!可姑夫再也找不回來了……”她停了一會兒說,“青青,你到村口去迎迎奶奶,她賣皮襖一定會賣很多錢,你去幫她拿一拿,別把奶奶累著。你可一定要等到奶奶再回啊!” 青青抬腳向外跑去,丹丹看著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淚如泉湧…… 丹丹吃力地掙扎著支起了身子,坐了起來。突然她一陣噁心,把藥全吐了,隨後是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她捂著胸口,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叫了一聲:“梁滿囤,都是你呀——都是你!大夫說我是氣滯血淤,從你一封休書捎回來,我的心口裡就堵著一口氣呀,你這是在我的心頭上捅了一刀啊!梁滿囤……啊……”她用頭撞著牆,哭著。 漸漸地,疼勁過去了,丹丹也平息了下來。她爬到櫃子前打開櫃子,取出包袱,從裡邊取出那件夾旗袍,慢慢地穿上了。然後,她下了炕,扶著炕沿,往外屋挪動,又扶著牆,挪到了外屋。 田丹丹摘下了釘子上掛著的打草的繩子,往房樑上望去。想想又搖了搖頭。她喘息著對自己說:“我不能死在家裡,這多不吉利。” 丹丹扶著牆往外挪,離開牆,換扶鍋台,離開鍋台換扶門框。她累了,頭抵門框上歇息著。半晌,她又抬起頭,這時她看見低矮的下屋邊上有個儲藏玉米的架子,她鬆開門框往外走去。丹丹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一下子就摔倒了。她想站起來,幾次都失敗了,她只好向架子爬去。爬著爬著她累了,就趴在地上休息。臉上的淚水,沾上了地上的黃土,變成了泥。稍頃,她又開始了艱難的爬行……終於,她爬到了木架下,抓住木柱坐了起來,又想抓住木柱往起站立,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她摀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 青青站在村口等奶奶,見有輛大車遠遠地過來了。 大車上坐的是豆花。一路上豆花也是很著急,這會兒她問車把勢:“快到了吧?” “到了,前邊就是田家莊。你要去的是小田家莊,往東十五里還有個大田家莊。那裡原來有個姓田的大戶人家,祖上走西口發了大財,修了個好大的宅院,方圓幾十里都叫它田家大院。後來,四代單傳,人丁就少了。再後來,田家出了一個敗家子兒,把好大一份家業全吃光喝光賭光了,連自己的老婆都輸給了人家,扔下孩子走了西口。後來田家大院就改姓夏了。說來也邪了,姓夏的住進田家大院,沒有好折騰,把田地賣了捐了一個縣知事。不想袁大頭一倒台子,他也跟著丟了官。現在,只有坐吃山空了。” 豆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你知道得挺詳細嘛!” “鄉下人,管不了國家大事,也就是傳一傳張家長李家短唄。你這是去哪家呀?” 豆花笑了,“小田家莊的田家。” “喲,你早說呀,我方才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你可別生氣呀!” “沒關係的。”豆花一眼看見了路邊的青青,“青青!” 青青愣了一下。 豆花一把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我是你娘啊!” 青青認出了女扮男裝的豆花,一下子跑過來,“娘!” 豆花抱起了青青。青青摟住豆花的脖子,在豆花臉上親了一口。車老闆發怔地看著這娘兒倆。 “行了,我就在這兒下車了。你回去吧!”豆花對車把勢說。 豆花放下青青,“你怎麼一個人跑這兒來玩了?” “我不是來玩兒,我是來等奶奶。” “奶奶去哪兒了?” “姑姑病了。奶奶要把皮襖賣了給姑姑買藥吃。” “啊,沒事,青青,娘帶錢回來了,來接你姑姑去包頭治病。咱回家看看你姑姑去!” 豆花領著青青向村里走去。青青高興得一邊走一邊蹦蹦跳跳,一到家門口,就往屋門跑,“姑姑,我娘來接你去看病了!” 青青跑進了里屋見炕上沒有人,又跑了出來,“娘,姑姑不在屋裡。” 豆花走進屋,把包袱放在炕上,手伸進被子摸了摸,“被子還是溫的呢,她不會走遠。我們等一會兒吧。” “行。” “青青,娘給你捎來的紙筆墨硯都收到了?” “收到了。” “練習寫字了?” “練習了。我拿給你看。”他從抽屜裡取出一摞本子,拿到豆花面前,一本本地打開說,“這是《千字文》,這是,這是,還有,這是唐詩,這是宋詞。” 豆花一樣樣地看。 “啊,我兒子真不錯。好,喲,這個錢字寫得出了格了。” “我姑姑說錢出格了好,是錢多得裝不下了。” 豆花咯咯地笑了起來,“有意思!有意思!” 外邊傳來淑貞的喊聲,“是豆花回來了?” 豆花放下本子迎了出去,“娘!” “我是聽拉腳的車把勢說你回來了。”淑貞看見炕上沒有人,奇怪地問豆花,“哎,你姐姐呢?” “我進來,她就沒在屋裡。” 淑貞一驚:“不好!你姐姐身子虛得根本走不動道了!快,快去找!” “啊!”三個人一起跑了出去。就听淑貞驚呼一聲:“丹丹!……” 豆花一眼看見了吊在木架子上的丹丹,馬上摀住了青青的眼睛,把青青推回了屋子裡,關上門扣上了釕铞。 “青青,不許出來!” 青青在屋裡喊:“娘,我姑姑怎麼了?” 豆花沒理他,跟著淑貞跑向木架。丹丹坐在地上,她的脖子套在繩套裡,吊在木架最低的橫樑上。豆花把丹丹往上一托,從繩子套裡把她摘了下來,平放在地上。豆花摸了摸丹丹的身體,“娘,姐姐的身子還軟乎呢,還有救!” 淑貞坐在地上哭道:“救什麼呀,她虛得只剩一口氣了!你沒看見麼?”她指著地上丹丹爬行的印說:“她是爬著過來的呀。她、她、我可憐的閨女連上吊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肯死在屋子裡呀!你看見了,她是坐著吊死的呀!我的丹丹哪……我苦命的丹丹哪!她全是因為梁滿囤!她一肚子委屈,她不說,全都憋在心裡,還得裝出笑臉來,侍候梁滿囤的爹和娘,帶著你們的孩子。這是憋出來的病呀!他梁滿囤這樣對待我的好閨女,他可就怎麼忍心哪!天理難容啊!”淑貞號啕大哭著。豆花雖在一邊勸解,可她自己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往下掉。她不甘地想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長眼啊,讓這麼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淑貞已經痛苦得不能自製,豆花忙裡忙外地處理了丹丹的後事。 田家莊黃土高坡上新起了一座墳。墳前風吹紙錢。一張紙錢掛在一根小樹枝上,在風中瑟瑟發抖。 墳前站著傷心落淚的淑貞、豆花,青青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叫著姑姑…… 豆花安頓好婆婆一個人回了包頭。 聽豆花講完姐姐的事兒,田青緊鎖住眉頭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他的心裡痛苦和氣憤交織著,實在不能忍受了,他站起來騎馬奔向了黃河。一出城他就策馬狂奔起來……田青跑到黃河邊上跳下馬。黃河的水滾滾而去,田青朝著黃河長嘯一聲:“啊——”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摀住了臉,“我苦命的姐姐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