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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走西口 俞智先 11555 2018-03-18
“茲有田家莊田家大院大少爺田耀祖,願將妻子淑貞以一千兩銀子作價,作為賭注抵押與本縣人夏雨。空口無憑,立此為據。” 田耀祖豁出去了。 田耀祖和夏三再次坐下了,田耀祖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夏三,“來吧!” “是三局兩勝呢,還是押孤丁!”夏三很興奮。 “一把定輸贏!你田大少爺沒工夫跟你磨手指頭!” “好,痛快!” 兩個人抓起了骰盅。 田耀祖突然說,“等我一會兒!”然後跑了出去。 “夏三爺,他不會是跑了吧?”茶館老闆擔心地指著門口。 “他是洗手去了。他都輸紅眼了,不把宅子贏回去,他是不會罷手的。”夏三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田耀祖再一次輸了。 茶館老闆看著點數,“田大少爺,這回您輸的可是這張字據了。”他把那張字據拿過來,交給夏三。夏三撇嘴笑笑,“田大少爺,過幾天田家大院見。這回,您的宅子和您的媳婦可都歸我夏某人了。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夏三揣好字據,起身就走。

田耀祖這才醒過神兒,他頓足搥胸地罵道:“夏三!你個烏龜王八蛋!你是成心憋著壞要害我!”“你要是嗓子頂活,就在這兒罵上三天三夜!反正田家大院和你老婆都是我的了。”夏三回過頭來扔了一句。 田耀祖說不出話,抄起骰盅向夏三砸過去,骰盅正中夏三額角,血流了下來。夏三伸手摸了一把,“這血流得值啊,田家大院,那是多好的一處院子啊;田家大少奶奶,那是多可人兒的一個美女啊。”說完揚長而去。 田耀祖趴在賭桌上傷心欲絕地哭了…… 田耀祖失魂落魄地從茶館裡走出來,早已等候在門口的轎夫走了過來。 “田大少爺,今晚還去桃紅姑娘那裡吧?” 田耀祖衝轎夫瞪眼睛吼道:“滾!” 轎夫嚇了一跳,趕緊跑開了。 田耀祖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猶疑地走到了家門口,他看著大門上的銅環,想拍,又停了下來。好久,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大院的石階上,“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爹!我要去走西口,我要像田家的祖上那樣在口外發大財,再把田家大院贖回來!”

田耀祖連夜去找了私塾的黃先生,說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田家的祖上就是靠走西口打的一片江山。可家父卻賣掉了買賣,只靠地租過日子。我不想就這麼在家裡養尊處優一輩子。我要繼承祖業,也去口外打拼打拼。” “你能到口外去冒冒險也好,強似一天泡在賭場裡頭。可你們老太爺同意嗎?”黃先生看著自己的學生說。 “我跟他說過,他不贊成。所以我想這次就不告訴他了。”田耀祖說的也不全是假話。 “這不大好吧?”黃先生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學生說。 “您願意我就這麼吃喝嫖賭下去?”田耀祖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 “那,您就借我一點盤纏錢吧。我有個伴兒,他就在口外開買賣,請我過去幫他打理生意,給我算個身份股。”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這倒是個好事。好吧,我看看家裡還有多少錢,都給你帶上。”黃先生走了出去。田耀祖把一張紙條從懷裡掏出來,放在黃先生的水煙袋下面。 黃先生拿了銅錢和散碎銀子,加起來也就是一兩多。 “要不你等我明天去銀號給你取點兒?” “夠了。”田耀祖站起來,“先生,我走了!等我在口外的事業發達了,一定回來好好報答您。” 黃先生送到門口,看著田耀祖的背影嘆了口氣,“唉,浪子回頭金不換哪!”不過他回屋拿起水煙袋要抽煙時發現了那張紙條,忙戴上老花鏡,湊到燈下看,“啊?他……他這是要逃走啊!完了,完了!他到底把田家給敗了!” 田家老老少少哪知道他們已經身臨絕境了呢?昨晚直到吃飯時也沒見田耀祖回來,家人以為他仍舊在賭呢。不想一大早夏三和茶館的老闆領著幾個壯漢闖了進來。

“喲,是夏三爺,你是找我家少爺吧?他不在家。”長順忙上前打招呼。 夏三眼一橫,“他不在家不要緊,找你們老太爺也成。” “那,你等著,我給你通報一聲,看看我們老太爺願意不願意見你。”長順沒好氣地說了句。 “不用了。他是願意見也得見,不願意見也得見!”說著推開了長順,大聲喊著:“田老太爺!要賬的來了!” 長順怔住了,忙跟了過去。 田老太爺正坐在中堂的太師椅上,不怒自威地看著夏三,“請問,我認識你嗎?” 夏三現在已經是有恃無恐了,“我沒有那份幸運結識您這位田家大院的持家人。不過,有一樣東西,我得請您親自過目。” 田老太爺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地說:“嗯?我沒有時間和興趣。” “不見得,您看過之後就會有興趣了。”他把那本賭賬放在了田老太爺身邊的桌子上。

田老太爺掃了一眼,“你去找田耀祖好了。長順,送客!” 夏三卻哈哈大笑著坐下了,“這是我的家,要請出去的是你田老太爺!” 田老太爺一愣,“你說什麼?” “那本賬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夏三得意地晃著腦袋說。 田老太爺愕然地看著賬本。趕過來的淑貞把賬本遞給田老太爺,她心裡已經猜到了八九分。田老太爺翻著賬本,手微微有些發抖。淑貞看不清字,她緊張地看著田老太爺。 夏三得意地蹺起了二郎腿,身邊幾個大漢挽著袖子隨時準備抄家的神氣。 田老太爺劇烈地咳嗽起來,淑貞忙遞過一塊手絹,擔心地叫了聲“爹”。 田老太爺用手絹捂在嘴上咳了一口痰,鮮紅的血染上了手絹,田老太爺不動聲色地把手絹塞進了懷裡。

“爹,您沒事吧?”淑貞哪能不知道呢。 田老太爺朝淑貞擺擺手,接著看賬本。夏三忍不住站起身在中堂轉上了圈,他看著考究的家具和牆上的字畫,禁不住喜得連聲說道:“不錯,不錯。” 田老太爺抬眼看了眼夏三,“沒見過吧?” 夏三摸著一個精美的大撣瓶喃喃道:“沒見過,沒見過。”不過他馬上又回過味兒來說:“不過,以後我就天天見它們了!這個撣瓶是陳年老貨吧?” “這是乾隆爺當年御賜給田家祖上的。” 夏三坐下了,“是嗎?看來,我的福分不淺嘛!” 淑貞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問道:“爹,他……他把宅子和田地都輸了?” “你不是看見那個孽障的親筆簽名畫押了嗎?” 茶館老闆謙卑地看著田老太爺說:“我是縣城'聚財樓'茶館的老闆,是他們的中人,您對這些賬目,沒什麼異議吧?”

“沒有。”田老太爺端起茶慢慢地品了起來,“好茶啊。各位都嚐嚐,這是今年的明前茶。”田老太爺穩穩噹噹地又呷了一口茶。 夏三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安地問:“田老太爺,您看……” 田老太爺慢慢放下喝茶的小蓋碗說:“這老話說得好,有兩種債不能欠,一是賭債,二是嫖債。我們會盡快搬出田家大院,決不會帶走一片瓦半塊磚。” 夏三咧著嘴樂了:“太好了!有了田老太爺這句話,我就吃了定心丸了。不過,我這兒還有一張田大少爺寫的契約。” “夏三,念念吧。別漏下什麼讓你吃了虧。田家祖上立下過祖訓:'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田家雖然讓耀祖那個孽子給敗了,可祖訓不能忘。”田老太爺強撐著身體大聲說道。

夏三從懷裡掏出那份契約,清了清嗓子念道:“茲有田家莊田家大院大少爺田耀祖,願將妻子淑貞以一千兩銀子作價,作為賭注抵押與本縣人夏雨。空口無憑,立此為據。” “天哪!”淑貞眼前一黑,田老太爺也身子一挺向後倒了下去。長順忙叫用人們把兩人扶到了屋子裡。 田老太爺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他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淑貞和剛剛趕到的黃先生緊張地圍在床前。 “爹!”淑貞淒婉地叫了聲。 田老太爺聲音微弱地叫了聲淑貞,“把田青給我抱過來。” 淑貞從門口馮媽手裡接過了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爺面前。田老太爺拉著孫子的小手,對淑貞說:“淑貞,將來你無論是誰家的媳婦,都不要給我的孫子改姓。你就是再苦再難,也要供他讀書,讓他成才。重振田家的祖業,就全靠他了!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您!”淑貞忙說道。 “耀祖那個孽子還沒回來?”田老太爺又問。 黃先生忙說:“昨天晚上,耀祖跑到我那裡,拿了盤纏,去走西口了。他留下一封信給我,說他沒臉再見你們,說他要賺到大錢,再把田家大院贖回來。” 淑貞的眼淚嘩一下就流了下來,“他就這麼走了?” 田老太爺掙扎著坐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跪在了床上。 “淑貞,我們田家對不住你,我代耀祖那個孽子給你磕頭賠不是了。” 淑貞哭著跪倒在地上,以頭觸地,“爹,您這不是在折兒媳的壽麼。” “'養不教,父之過'啊。”田老太爺說完,一口血湧了出來,栽倒在床上。 淑貞抱住田老太爺的頭,“爹!爹!爹啊!” 黃先生也趕緊湊到田老太爺耳邊,“老太爺!老太爺!”

田老太爺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淑貞,張嘴想說什麼,可什麼都沒說出來,頭也歪到了一邊,眼睛卻瞪得大大的。這時長順慌慌張張地領著樂生堂的胡大夫走了進來。胡大夫看了看田老太爺的眼睛,搖了搖頭,輕輕地用手把田老太爺的眼睛合上了。 “少奶奶,田老太爺已經走了!” 淑貞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爹啊!”身邊的人也都跟著流淚。 此時,夏三在院里美滋滋地驗收著財產,心裡盤算著和淑貞的美事,聽到哭聲也不以為然,他衝屋裡喊道:“大少奶奶!” 淑貞走出來抹了把眼淚,看著夏三也不說話。 “大少奶奶,你從現在起就是我夏三的人了。雖說我有老婆,你得屈尊降貴當個二房,可你還算是這個大宅院的女主人嘛!” 淑貞瞪視著夏三,“閉上你的臭嘴!” “呀哈?還跟我耍少奶奶脾氣哪?”夏三拿出那張契約抖著,“瞧瞧,瞧瞧,好好瞧瞧。這上邊白紙黑字可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父債子還,夫債妻還,自古以來,天經地義。跟我來吧。”夏三走上來拉淑貞,“跟我進屋裡親熱親熱。從今往後,咱倆就是夫妻了,我夏三一定把你這個大美人捧在手心裡。” 淑貞往後退著,夏三已經逼了上來。 淑貞忽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剪刀,對準了自己的咽喉,“夏三,再敢靠近我一步,你就等著來收屍吧!”夏三嚇了一跳,“別別別價呀!你值一千兩銀子呢!” 淑貞回身要往屋裡走。夏三趁機跑上去從後邊抱住了她,“哼,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夏三一下子把淑貞抱離了地面,“來吧,我的親疙蛋!”夏三把她抱向一間屋子。淑貞拼命掙扎著,嘴裡罵著他畜生,但終究抵不過一個大男人。 就在這時,那個正在田家養傷的蒙古漢子忽然衝了過來,從後邊抓住夏三的肩膀,“不許碰大少奶奶!”他一雙眼睛憤怒地盯住夏三。 夏三扭頭看著蒙古漢子,“你是誰?你算老幾呀?滾!” 蒙古漢子的手一用力,夏三疼得直叫,“哎喲喲!”一下子鬆開了淑貞。淑貞趕緊跑到蒙古漢子身後。此刻,她已經把這個外來的蒙古漢子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她覺得那厚實的臂膀能幫她擋住任何侵犯。夏三打量著蒙古漢子。 “你他媽是誰呀?出來擋橫怎麼著?”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君子不能乘人之危。”蒙古漢子穩穩地站到淑貞前面。 “我不是君子,我就知道田耀祖把媳婦抵了一千兩銀子輸給我了。” 蒙古漢子輕蔑地看了夏三一眼,從懷裡拿出一枚玉佩,“這個足夠抵一千兩銀子了。” 夏三接過玉佩,“這是什麼破玩意啊?值一千兩銀子?你蒙誰呢?” “這是當年孝莊皇太后賜給一位蒙古公主的見面禮,你說它值不值?” “大哥,你……”淑貞不知說什麼好。蒙古漢子安慰地對她擺了擺手。 夏三一聽忙叫過茶館老闆,“你見多識廣,看看這東西值一千兩銀子嗎?” 茶館老闆把玉佩湊到眼前看了看,眼睛一亮,“何止值一千兩銀子啊!這個寶物是從哪裡得來的?”夏三把玉佩拿到手裡掂了掂,“是嗎?再值錢也不如美人讓我心動。” 蒙古漢子怒視著他,“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人太甚了!你能怎麼著我?”夏三盯著蒙古漢子下巴被火燒傷後留下的大疤瘌,“就你這醜樣哪來的這塊寶物啊?是不是在哪偷的?當心我到官府告發你。” 蒙古漢子沒應話,瞪視著夏三,忽然從花牆上摳下一塊方磚,一掌拍了下去,方磚立刻碎成了幾塊。夏三嚇得目瞪口呆,淑貞也嚇了一跳。蒙古漢子一伸手,“拿來!” “拿……拿什麼啊?”夏三膽怯地看著蒙古漢子。 “田耀祖給你寫的契約。”蒙古漢子一雙眼睛狠狠地盯住夏三。 夏三哆哆嗦嗦地把契約遞給了蒙古漢子,蒙古漢子把契約撕得粉碎。 “滾!” 夏三揣起那塊玉佩屁滾尿流地跑了。淑貞呆呆地看著蒙古漢子,手裡的剪刀掉到地上…… 接下來的兩天,蒙古漢子幫著淑貞發送了田老太爺,又收拾了一些零用的東西,忙裡忙外儼然這個家的主人,讓傷心已極的淑貞感到有了依靠,她心裡明白,要是沒有這個男人,她自己還不知道怎樣的境遇呢?第三天一早,淑貞牽著丹丹,蒙古漢子抱著小田青走出了田家大院,身後厚重的紅漆大木門哐當一聲關上時,淑貞禁不住潸然淚下……蹲在門口的那個賣身葬父母的少年李義跑過來撲通跪在淑貞面前。 “少奶奶!” 淑貞一愣,“你是……” “李義。”田丹丹認出來了。 李義點點頭,“小姐那天給我的糖人真好吃,還有那塊點心,要不,我就餓死了。” 淑貞一下想起了面前的這個少年,“孩子,你的爹娘下葬了嗎?” 李義點點頭說:“我用少奶奶給的銀子,給我爹娘買了口紅松棺材,他們躺在裡面一定很舒服,也一定在念少奶奶的好。” 淑貞摸摸李義的頭,“好孩子啊,百善孝為先,你長大了錯不了。” “少奶奶,我認識您就是我的福氣,我說過等我埋葬好了爹娘,就來田家大院當牛做馬報答您。”李義感激地說著。淑貞的眼圈又紅了,“好孩子,田家大院沒了,我不能收留你了。” 李義看了看田家大院高高的院牆,巍峨的大門樓子,門口蹲著的兩個大石獅子,有些沒聽明白。 “少奶奶,您收下我吧,我什麼都會幹。我不要工錢,只要給我一口吃的就行了。” 淑貞的眼淚刷一下流了下來。田丹丹告訴李義:“田家大院叫我爹輸給人家了,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安身呢!” “孩子,真是對不住了。”淑貞掏出幾枚銅錢塞給了李義。蒙古漢子看到這個善良的女人,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知道要不是她救下了自己,自己說不定早沒命了,可惜啊,這麼好心的女人竟碰到了那麼敗家的男人。 李義跪在原地木呆呆地看著淑貞一行人走遠…… …… 蒙古漢子領著淑貞娘仨走到了中午,路過一家小飯館時他停住了。 “從早起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我們進去。” “我……我……”淑貞身無分文,不知如何是好。蒙古漢子已經拉著田丹丹走了進去。淑貞只好跟了進去。 小伙計拎著大水壺給每人倒了碗茶:“幾位客官,吃點什麼?” 蒙古漢子看了看淑貞,“少奶奶,想吃點什麼?” 淑貞看著這個臟兮兮的小店,真有點不知所措。 “你們這都有什麼啊?” “各種小炒家常菜,冷盤涼拌菜,最有特色的就是咱們山西的刀削麵。” 淑貞看看蒙古漢子,“那就要三碗山西刀削麵吧。”蒙古漢子點點頭,“三碗刀削麵。” 田丹丹喝了口茶,剛喝到嘴裡就吐了出來。 “娘,不好喝,我要喝冰雪玫瑰茶。” 淑貞嘆了口氣,“丹丹,你不再是田家的小姐了,這裡沒有冰雪玫瑰茶。我們娘仨能夠活下去,都得感謝老天爺了。要怪只能怪你攤上了這麼個不爭氣的爹。” 田丹丹懂事地點點頭,“娘,我再也不要冰雪玫瑰茶了。”說著捧起大海碗。喝完了還抹了抹嘴,“娘,這茶真好喝。” 淑貞的眼圈紅了,愛撫地理了理丹丹的頭髮。 小伙計把刀削麵端了上來,蒙古漢子把一碗麵放在淑貞面前,“少奶奶,請用吧。” “我現在不是田家的大少奶奶了,就叫我淑貞吧。這麼多天了,也沒問問您姓什麼,從哪兒來?”她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我從口外的四子王旗來。知道四子王旗嗎?那地方,從歸化往北走,過了大青山再往北。我有個蒙古名叫寶音,漢姓姓徐,我以後就打算用祖傳的木匠手藝掙口飯吃,您就叫我徐木匠吧。” “漢姓?您不是蒙古人?”淑貞有些奇怪。 “嗯。我很小就跟著我爹走西口去了蒙地,從小喝奶茶、吃奶豆腐和手扒羊肉,跟蒙古人摔跤、放牧。不知不覺地養成了許多蒙古習慣,可我骨子裡還是個地地道道的漢人。” “那口外也算是您的第二故鄉了,怎麼又回來了?”淑貞關心地問道。 徐木匠看了一眼淑貞有意迴避著,“來來來,快吃麵吧,要不面都坨了。” 淑貞見狀不便多問,端起碗吃起了面,吃了幾口又放下了。 “怎麼?不合口味?”徐木匠關心地問。 淑貞搖搖頭,她現在還挑什麼口味,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徐木匠心裡清楚,就問道:“少奶奶,往後您打算去哪里安身?” 淑貞搖頭嘆息,“我也不知道。”這些天來她一直就靠著這個男人安排,她太累了。 “您娘家沒有什麼人可以投靠嗎?”徐木匠小心地問著,生怕再傷到她的心。 “我娘是我爹的結髮妻子,我爹還娶了兩房姨太太。我娘只生了我這麼一個女兒,那兩房姨太太都給我爹生了兒子,我娘就漸漸失了寵,年輕輕的就鬱悶而死。我爹前兩年也故去了。家中的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為了爭奪家產,與我形同陌路,早已沒有什麼來往了。君子安貧,達人知名。我雖不是通達之人,但我知道這都是命,誰能跟命鬥啊。天地間,我們這些個人,還不都像一粒沙子,風把我們吹到哪裡就到哪裡。” 聽到這,徐木匠站了起來,“少奶奶,我在小田家村剛買了處農家小院,有正房廂房一共七間。房子雖破了點兒,可我會木匠活,我能修好。您要是不嫌棄,就先住到那裡去吧。” 淑貞眼圈紅了,從田家大院一出來,她就像根隨風擺的草,心裡虛虛的,這時才有了根。 “我就叫您徐大哥吧。丹丹,快給徐伯伯跪下,謝謝徐伯伯收留我們娘仨。” 田丹丹撲通一聲給徐木匠跪下了:“謝謝徐伯伯!”徐木匠趕緊扶起田丹丹:“孩子,快起來!少奶奶,您這是乾什麼?我這條命都是您救的。” “您怎麼還把我叫少奶奶啊?我不是了,我從今以後,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村婦了,要不叫我淑貞也行,您就把我看成是自己的妹妹。”她真誠地說。 徐木匠樂了,“行。妹子,走,我們回家。” 徐木匠領著淑貞回到了自己的家。剛進小院,鄰居老樑和他老婆抱著一個和小田青差不多大的孩子就跟了進來。梁妻看著徐木匠懷裡抱著的小田青說了句:“徐木匠,這是你的孩子?多大了?” 徐木匠臉刷一下紅了。淑貞趕緊說:“哥,你連你外甥多大都忘了,小田青不是剛過了一周歲生日嗎?” “啊……瞧我這記性。”徐木匠拍拍腦袋。 “那比我們家滿囤大兩個月,我家滿囤再有兩個月也該過一周歲生日了。”梁妻貓著腰樂了,“我還以為你們是兩口子呢,鬧了半天是兄妹倆。”梁妻看著淑貞,“這大妹子長得真俊,像七仙女似的。”閒嘮了幾句,老梁說人家剛回來得收拾一下屋子,就拉著老婆回了家。 “滿囤他娘,我怎麼覺得這個女人長得像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啊。”去年田家大院擴建花園,老梁去給乾了兩個月活,田家老太爺、田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他都見過。 “不可能。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哪能上咱們這茅棚草舍來。你快別瞎猜了,這世上長得模樣像的人多的是。”梁妻並沒在意。 “那倒也是。”老梁還是奇怪。 徐木匠一到家就開始修理已經朽壞的門窗,家裡來了新人,一切都得像個樣子才是。此刻他心裡充滿了快樂,那是一個漂泊了很久的人終於有了家的感覺,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盡量在淑貞面前掩飾著,渾身真是有用不完的勁兒。淑貞何嘗沒有這樣的感覺呢?看著院子裡開始忙活的男人,她的心裡漸漸地有了希望。淑貞放下孩子就收拾屋子,這會兒她端著一碗水來到院子,“徐大哥,喝碗水吧,都累一天了。” 徐木匠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接過淑貞遞過來的水碗,咕咚咕咚地喝著。淑貞看著已經修好的門窗說:“徐大哥,你的手真巧。” “妹子,你領著孩子住這三間正房,我住廂房。”徐木匠抹了下嘴。 “那怎麼行呢?還是讓我們娘仨住廂房吧。” “我一個大老爺們胳膊粗力氣壯的,住哪都一樣。再說我得出去找活干,到哪兒都是包吃包住,所以,一年到頭也在家住不了幾天。佔著三間正房乾什麼?” 淑貞眼圈紅了。 “徐大哥,你對我們娘仨的大恩大德,等小田青長大了,我一定讓他報答你。” “妹子,你往後可別再說這種話。滴水之恩還要湧泉相報呢,何況你還救過我一命呢!你就安心在這兒住著,把孩子拉扯大了,你的日子就有盼頭了。我的傷也好差不多了,我不能在家裡坐吃山空,我得出去找點兒活干。” “你打算去哪找?” “說不好,哪有活就在哪幹。我準備明天就走。”看來徐木匠早想好了。 “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哪。出門在外的,你自己要多保重。”淑貞囑咐著,她本不想讓這個男人走,但又沒有什麼理由,一種離別的情緒一下子充滿了她的心。 徐木匠自然也感到了淑貞的情緒,他不敢多想,只笑著說,“家?我哪來的家啊?這小院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處房子,算不得是家。我是腿肚子貼灶王爺,人走家搬。” “不,這就是你的家,你只記得回來就是。”淑貞低著頭說道。徐木匠怔了一下,淑貞已經回了屋。其實淑貞從心裡有些捨不得徐木匠走。她覺得徐木匠這一走,自己身邊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了,心中總是有些不安。 第二天出門時,徐木匠從身上掏出幾塊碎銀子塞到淑貞手裡:“妹子,別嫌少。” 淑貞推讓著怎麼也不要。 “拿著!你一個婦道人家,這大荒年的,你想讓你的一雙兒女餓死啊。天不早了,我該上路了。妹子,好好給我看著家啊。我把門窗都修得結結實實的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把門窗閂好。”他環顧了一下小院。 淑貞手裡攥著銀子,感激地點點頭。 “唉。你放心吧。徐大哥,好人有好報,一路平安!”她一直把徐木匠送到院外,徐木匠對她揮揮手,心裡第一次有了掛記。 田耀祖從家裡出來就一直不停地走,如今已經走得一瘸一拐了。向西,再向西,這會兒他走到了一個三岔路口,不知道選哪條路了。轉悠了一會兒,覺得沒把握,一邊朝來路張望著一邊在嘴裡叨唸著:“怎麼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呢?”他忽然靈機一動,心想我就再相信一回賭鬼吧!他背對岔路往前走了十幾步,坐在地上脫下了皮鞋,閉上眼睛,叨唸著:“老天保佑我,給我選擇一條發財之路吧!”說罷,他把皮鞋朝後一扔,站起來跑回來看,鞋尖指著的是左邊的一條路。田耀祖拾起鞋子,嘴裡嘟噥著:“謝謝賭鬼指點!”他坐下來要穿鞋,忽然覺得腳疼,扳過來腳底板一看,已經起泡了。他心里長嘆:唉,不怨天不怨地呀,腳上的泡,是我自己走的呀!想我田耀祖,生下來就是大少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要風得風,要雨有雨。可那麼大的一份家業,讓我全在骰子這三塊賤骨頭上邊輸光了!家沒了,老婆沒了,孩子、老子都顧不上了!轎子也坐不上了,得一步一步地量到口外,真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呀! 田耀祖嘴一咧,嚎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嚎聲戛然止住,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淚水,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走!走西口!”他穿上鞋子,往起一站,腳一落地,疼得閃了個趔趄。 “媽的,這一歇下來,怎麼比方才還疼了呢?”他用力地在地上跺了幾下子,然後大步朝左邊的路走去,走著走著,汗就下來了,再走著走著,又瘸了,雖然他仍舊咬牙堅持,但眼淚已汩汩地流了下來。 大路上,田耀祖的背影越來越小,孤零零的…… 連走了幾天,褲腰上的錢袋子癟了,裡邊只有不多的銅板。怎麼這錢這麼不禁花?就剩這麼一腳踢不倒的錢了?他把老錢在手裡掂了掂,心想今兒個不喝酒了。他理理大辮子,抖動一下身上的土,還用袖子抽打一下皮鞋上的塵土,然後走進了路邊的飯莊。 伙計一見田耀祖的穿戴打扮,馬上笑臉相迎:“喲,這位爺,您可多日不見了!今天怎麼得閒了?”“我沒來過。你怎麼會認識我?”田耀祖白了他一眼。 “哎喲,恕我眼拙,認錯人了,我把您看成我三叔了。來來來,還有個雅間,我是特意給您這樣的有錢人留著的。”伙計油腔滑調說著。 “有錢人”三個字引起了大堂裡兩個食客的注意。他們的目光立即投向這邊,看著田耀祖穿綢掛緞的一身打扮,相互對視了一眼,小聲說了句土匪黑話:“火點子!” 田耀祖跟著伙計上樓,一提長衫下擺的時候,碰到了腰間的錢袋子。 “嗬,瞧這一身掛灑火!”那兩個人又說了句。 田耀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伙計,我一個人坐雅間,悶得慌。還是坐前堂吧!” “那——可就太委屈您了!您這邊請。”伙計下了樓,領著田耀祖走到一個空桌旁,用袖子擦擦凳子: “您請坐!這位爺,您想來點兒什麼?雞鴨魚肉,熊掌猴頭?” “刀削麵。”田耀祖看一眼發楞的伙計,“啊,我有急事,一會兒還要趕路,就不喝酒了。” “那就來盤醬牛肉?”小伙計不甘心。 田耀祖火了,“你聽不懂山西話嗎?一碗刀削麵!” “啊,聽懂了聽懂了。”伙計轉過身來,大聲吆喝道:“刀削麵一碗!” 那張桌子上的兩個土匪又相互交換了一下懷疑的目光。 “他不喝火山,是不是海翅子呀?”“不像,他不帶鷹爪,也沒海冷跟著。依我看,他就是個囊子點兒。” “做一回買賣?” 另一個點點頭。 兩個土匪一個叫劉一刀,是大當家的,另一個是二當家的。他們先田耀祖出了飯莊,在一個溝壑間土路的隘口拴上了馬。 “大哥,這個闊商人,能走這兒嗎?”二當家問劉一刀。 劉一刀得意一笑,“他從殺虎口去口外,這裡是必經之路。難不成他會插上翅膀飛過去?等著吧!”這兩個土匪原是張作霖手下的,自從張投靠了官府,出賣了大當家的杜立山,拿他的人頭換了個巡防營的營官,他們的綹子在遼西就沒有了立足之地。所以一想到這些劉一刀就煩了,都是張作霖張小個子害得他們跑到這個兔子不屙屎的地方來混飯吃。 “大哥,我是說,今天,我們要是真的抓住這只肥羊,狠狠地砸他個'孤丁',也許你我就能在口外拉起自己的桿子,在這一帶揚名立萬兒了。”二當家說。 “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我劉一刀總有個時來運轉的時候。他媽拉個巴子的,算命的說我的財運在西方,大概就應在這個人身上了。”劉一刀發著狠。 說著話,二當家霍地坐了起來。 “大當家的,來了!” 劉一刀看了一眼遠遠走來的田耀祖說:“消停穩住,罐裡抓王八,他跑不了。”兩個人把馬鞍放在馬背上,然後藏了起來。 兩個人等了半天不見田耀祖過來。原來田耀祖腳上的泡疼得他一步一拐的,被後邊的一個路人看見了,那人也是走西口的,名叫龔豐倉,是山西太谷的農民。他叫住田耀祖,從肩上解下包袱,取出針線包,從裡邊拿出一根針來幫他挑開了泡。 “您是穿皮鞋、洋襪子的人。怎麼不雇個腳力,自己步行了呢?”龔豐倉不解地問。 田耀祖支吾著。 龔豐倉也不多問,只管自己說:“我一個窮人,我爹希望我長大了不挨餓,就給我取了這麼個名字——豐倉。我們村里人,還有什麼滿囤、滿倉。還有的干脆就叫玉米、紅薯、山藥蛋的。光靠地裡刨食沒多大出息,我想到口外去闖一闖,聽說,口外遍地是黃金,要不怎麼有那麼多走西口的山西人蓋了大院套呢!哎,你們祁縣就有個田家大院嘛!” 田耀祖有苦難言,“啊?啊,聽說過。” 龔豐倉站起來說道:“好了。你把襪子穿上吧。走遠道,這腳呀要平放在地上。哪兒也不要特別吃勁。” “多謝指點。”田耀祖謝道。 “那,你再歇一會兒,我走了。” 田耀祖看著龔豐倉輕快地走了,才慢慢地站起來,他看著龔豐倉走路的樣子,也學著邁步走去。隘口的兩個土匪放過了莊稼人打扮的龔豐倉,只等著田耀祖走近。田耀祖一走到隘口,劉一刀飛身跳下:“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田耀祖嚇了一跳,轉身就跑。二當家橫刀立在他的身後:“小子,想跑,門兒都沒有。” 田耀祖嚇得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哎喲!” “起來!走!”二當家的上去就是一腳。 田耀祖往起站了兩回,就是站不起來。 “他媽的,有錢人就是膽小。來,我幫你一把!”劉一刀把刀架在田耀祖的脖子上,“聽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關東鬍子劉一刀,怎麼樣,你要是再起不來,我就一刀把你的腦袋割下來!” “別別別!”這一回田耀祖先把手拄在地上,再撅起屁股,然後直腰,晃晃悠悠地總算站直了。 二當家的笑了,“大哥,你這一招還真能治病。”他上前用一根繩子把田耀祖的雙手捆了起來。 “走!”“哎!好漢,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劉一刀用刀片抽了一下田耀祖的後背,“你找死呀,這是你該問的嗎?” 二當家的和劉一刀一前一後地押著田耀祖走向拐彎處的馬匹。兩個土匪上了馬。田耀祖趔趔趄趄地跟在馬屁股後邊半走半跑著。 來到了一個破廟,拴了馬,走了進去。田耀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痛快點兒,把錢拿出來吧!”劉一刀提著馬鞭子。 田耀祖從腰間解下錢袋子。二當家的接過掂了掂,“嗯?”他把錢袋子扔給劉一刀。劉一刀接過錢袋,抻開袋口的抽繩,把裡邊的錢倒了出來。 “嗯?銀子呢?” “我沒有銀子。” 二當家的抽了他一鞭子,“他媽拉個巴子的!” “哎呀!別打別打呀!”田耀祖叫著。 “拿出來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二當家的住了手。 田耀祖都要哭了,“二位好漢,我是真的沒有銀子。” 劉一刀明白了。 “銀票也成。” “銀票我也沒有。”田耀祖都要哭了。 二當家的上來開始搜田耀祖的身。 “大哥,他身上的確沒有銀票。” 劉一刀對田耀祖說:“那你就得在這兒當肉票了。寫一封信給你家裡,讓他們拿五千兩銀票來贖人。”田耀祖這回真哭了,“我……我沒有家了!啊……啊……” 二當家的上去就一鞭子,“不許嚎喪!就沖你這一身穿著打扮,家裡怎麼也是個大富豪啊!” “不瞞二位,我是山西祁縣田家莊田家大院的大少爺。只因為我嗜賭如命,把家當和老婆都輸了!我要是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劉一刀懷疑地看著他,“你說的是多咱發生的事兒?” “就是三天前。我連家都沒敢回,從我的開蒙先生那裡借的盤纏,偷著跑出來了。”田耀祖也顧不上臉面了。 二當家的吐了一口,“呸!真他娘的晦氣!大哥,把他一刀宰了算了。” 田耀祖索性不怕了。 “行!其實我這個敗家子早就沒臉活著了,可是我膽子小,上吊怕勒得慌,投河怕嗆著難受,抹脖子又下不了手。你們殺了我,就成全了我了,反正我的這幾個小錢也到不了口外了。早死早託生,就少遭罪了。來吧,給我來個痛快的吧!”他緊閉眼睛,咬住牙,伸長了脖子。 但田耀祖沒死成,兩個土匪逼著他脫掉了身上的行頭,連同腳上的皮鞋。 “把眼睛閉上!” 田耀祖閉上了眼睛。 “數數,數到一千再睜開眼睛。要是數到九百九十九停了,你就死定了!” 田耀祖只好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 兩個土匪出了廟門,打馬而去。破廟裡田耀祖還在閉著眼睛數數兒:“二十一、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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