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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走西口 俞智先 14399 2018-03-18
田家大院在祁縣稱得上是富貴之家,高聳的門樓顯得威武氣派,兩隻紅燈籠常年高懸在兩邊,寬大的兩扇大門上鑲著兩隻鋥亮的大銅環,雖然那是留著來人敲門所用,但對田家的大門來說,就是一對擺設,田家的大門從來都是洞開著的。這是田老太爺的主張:為人光明磊落,做事正大光明。 這一天,田家大院一早就新換了門前的燈籠,院子裡也清水潑淋,掃得一根草屑都不見,兩盆石榴花開得正艷,端擺在正房的台階下。下人們都換上了年節才穿的衣服,滿面笑容地聽候著主人的派遣。田老太爺身穿藏青色的夾袍,外面套著赭紅黑花的馬甲,衣著整齊,捋著胸前的鬍鬚站在青石板舖的台階上,迎接著前來賀喜的賓客。 今天是田老太爺為孫子擺“周歲酒”的日子。

“田老太爺,我這兒給您道喜了!田家大院後繼有人了!”來客是藍老闆。 “同喜同喜!藍兄,請客廳用茶吧!”田老太爺開心地笑著迎接著來客。 又一輛驢車停在了大門口,田老太爺迎上去招呼道:“哎呀,洪老弟!” “田老太爺!您好啊!” “好,好。你不是去口外了嗎?”田老太爺拉過來人的手。 “我剛從口外回來,聽說您為孫子擺'周歲酒',我得討您一杯水酒喝呀!”洪老闆開心地說著。 田老太爺也開心地接過話道:“好好好,一會兒我一定多敬洪兄幾杯!” “好,今天我是不醉不歸!”洪老闆爽聲地笑著。 “你口外的生意一定是財源茂盛吧?”田老太爺關心地問道。 “借您的吉言。不過,因為外國人資本的介入,我們的生意就清淡多了。可是大不如三十年前您在口外開銀號的時候了。”洪老闆謙虛地說道。

田老太爺受到了恭維自然高興,一直陪著這位洪兄走到客廳門口才鬆開手說:“那就請客廳用茶吧!一會兒咱們再細談。” 為了孫子擺的“周歲酒”,田老太爺早就吩咐下人們準備了好幾天,但少奶奶淑貞並不十分開心。淑貞過了年就二十八歲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生得天生麗質,加上性情溫柔,為人謙和寬容,家裡的大小事情並不需要她操心,因此並不顯老。加上這第二個孩子是個男丁,讓田家有了續香火的,她也了卻了一份心思。月子裡調養得好,臉上越發放出光澤來了,白裡透紅,一按都要出水了。 讓年輕貌美的少奶奶不開心的是田家的兒子,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爹,已經又是一晚沒回來了。她一邊給小少爺田青穿新衣裳,一邊往窗外看著,見長順走進來忙調過身子問:“大少爺怎麼還沒回來?”

長順也不客氣地說:“他?一定是屁股讓賭場的椅子給粘住了。” 淑貞抱過孩子嘆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去賭!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就說老爺叫他!” 長順應了一聲,向大門外走去。 祁縣有好多茶館,大多開在商舖林立的街市,多是為那些洽談生意的商人們提供一個幽雅的場所。這些年隨著商舖的增多,茶館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漸漸地發展到了不光喝茶談生意,而且也擺開了賭局。 “聚財樓”便是生意最紅火的一個。 熱氣騰騰的蓋碗茶端在手上,人們圍桌而坐,有邊喝茶邊聊天的,也有彈曲賣唱的。店小二手提銅壺邊跑邊吆喝著穿梭在各個茶桌中間,忙得像隻腳不著地的鳥。樓上的一個雅間裡正開著個賭局,參賭的只有兩人——田家大院的大少爺田耀祖和祁縣有名的賭棍夏三。中間坐著的見證人,是茶館的老闆。

此時的田耀祖賭興正濃。要說這個田耀祖還真是長得一表人才,中等個兒,國字臉,兩隻眼睛看上去也透著精明,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嗜賭如命的人。田老太爺本來把繼承祖業振興田家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送他讀書,教他做生意,還給他取了個光宗耀祖的名。只是誰也沒想到,長得像老子一樣的田耀祖,做起事來卻不抵老子十分之一。家裡的財產收入,往來賬目,在他眼裡就是取之不盡的銀子,至於這些銀子是如何掙來的,他卻不聞不問,特別是結婚九年一直有女無兒,他更有了夜不歸宿嗜賭如命的理由。 此刻田耀祖和坐在對面的夏三拿著一個骰盅嘩啦啦地搖著,兩個人同時把骰盅蹾在桌子上,開始要點兒: “四個四!” “五個五!” 兩個人已經賭得四眼通紅,滿頭大汗。盅蓋揭開了,在場的人都瞪著眼睛看骰子。 “田大少爺,這回您贏了。”茶館老闆說。

田耀祖看著骰盅中的骰子,忍不住咧著嘴樂了,“嘿,看來剛才那手沒白洗,風水輪流轉,這一轉,運氣轉到我這邊來了,記上記上。”他迫不及待地從茶館老闆手上搶過賬本遞給了夏三,讓他在賬本上簽字畫押。田耀祖這陣子淨在賬本上簽字畫押了,這下終於出了口氣。他盯著夏三在上面畫完押後又拿過賬本解嘲地說:“唸書時字沒寫好,倒是在這個賬本上練出了一手好書法,你們瞧瞧,'田耀祖'這幾個字寫得都快趕上王羲之了。”田耀祖拿著賬本給身邊的二人看,“你們瞅瞅是不是?” 夏三和茶館老闆看著賬本上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簽字畫押,偷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不露聲色地笑道:“是啊,你都要成了田羲之了。”夏三努力地克制住心中的狂喜,在一旁恭維說。

“再來再來!”田耀祖學戲文裡的道白腔調,“今日,我要殺你個片甲不留!”說完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 “田大少爺,別洗呀,萬一把好手氣洗掉了呢。”茶館老闆故意打趣道。 “去去去!誰洗手了,這是加勁兒!本少爺在你的茶館都連著輸兩個多月了,今天這是時來運轉了!”田耀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嘩啦啦地搖起了骰子,兩個人互相對視著,新一輪酣戰又開始了。 田耀祖差不多把“聚財樓”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家了,天天來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就像有人到時要吃飯睡覺一樣,每一次他都帶著無限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賭贏,然而幾乎每次都讓他失望,他總是輸,輸的結果是勾起他更大的癮,激起他更大的賭欲、更大的希望,循環往復的,他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不可救藥了。今天他居然贏了,田耀祖甚至要飄飄然了。

長順從田家出來就放慢腳步,他在想怎麼樣才能把少爺找回來。這條田家到“聚財樓”的道他是太熟了,這麼說吧,這幾年光是這條道他都記不清跑了多少趟,每次都是去找大少爺回家。而這個屢叫屢不回的田家大少爺已經成了這條道上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一道風景——街上的人心裡都清楚,田家好景不長了。今天這小少爺周歲宴席的日子,能不能叫回大少爺還是未知數呢。田老太爺如此重視小少爺這個生日,因為這不光是一個孩子的生日的事,而是田家大院今後要興旺發達的大事。這是一個向世人的宣告,宣告田家子孫滿堂,興旺發達。長順哪能不懂得這其中的重要呢?只是這少爺叫不叫得回來,他心裡可真是沒有底。 “我家少爺呢?”長順一進茶樓就問茶房。茶房用下巴指著身後的雅間道:“還用問我嗎,你家少爺除了這兒還能上哪兒?”

長順進了那個雅間,也不迴避旁人衝著田耀祖說道:“大少爺!老太爺和少奶奶請您快回去呢。” 田耀祖手裡嘩啦啦地搖著骰盅,頭也沒回地道:“去去去!別來煩我。” “大少爺,我也不想來煩您,可今天您得趕緊回去。”長順硬著頭皮又勸了一句。 夏三來了一句:“你家少爺今天手氣好著呢,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一賭起來就六親不認,你個下人摻和什麼。” 一聽這話,田耀祖來了神兒道:“怎麼了?天塌下來把老太爺砸背過氣去了?” “大少爺,瞧您這話說的,老太爺好好的。今天,府上不是正在給田青小少爺擺周歲酒席呢嘛。”長順忙說。 田耀祖拍拍腦門兒,“哎喲!我還真把我兒子這檔子事給忘到脖子後頭了!” “算了吧,你我在這大戰了一天一夜了。我把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快回去辦正事吧!”夏三站起來要走。但誰都看出來這是在激田耀祖。

“夏三,夏三,慢著,慢著!你贏了錢抬屁股就走了?這也太不仗義了吧?” “笑話,我是那路人嗎?”田耀祖果然上當了。 茶館老闆在旁邊敲著邊鼓,“田爺您別冤枉他,夏三爺可不是那路人。” 長順早聽出了話外音,忙說:“大少爺,客人都到了,就差您這個主人了。咱回去吧!啊?” 田耀祖一把撥拉開長順,提高了嗓門兒道:“去,去!讓老太爺先招呼著。”然後對夏三說,“夏三爺,你別借坡下驢呀!我的手氣剛轉過來,你就不賭了,這還叫仗義?” “好,再來再來!”夏三坐下來捋了一下袖子。旁邊的老闆忙喊著讓茶房上壺好茶,喜形於色的樣子一點兒都不掩飾。長順看得明白,心想明明是這兩個人在圈攏田耀祖,他一急就去拉田耀祖:“大少爺,您還是……”聲音裡帶了懇求。

“你回去告訴老太爺和少奶奶,讓他們先招呼客人開席。就說我把輸的那五百多畝地贏回來了就回去。”田耀祖說得併不理直氣壯。 “那您不回去了?”長順做著最後的努力,他彷彿已經看到了大少奶奶眼淚汪汪的樣子。 “回去個屁!我這剛見回頭錢就走了,手氣錯過了怎麼辦?我連憋了泡尿都沒去撒,就是怕好手氣順著尿道跑了。”田耀祖煩了。 茶館老闆和夏三相視一笑。 長順索性不管不顧了:“大少爺,您還是回去吧,老太爺和少奶奶都眼巴巴地等著您呢。” “滾!”田耀祖一瞪眼睛舉起了骰盅。 長順嚇得轉身往外跑,和端茶上來的茶房撞了個滿懷。 “眼睛哪?真是什麼主子什麼下人!”茶房一邊拾著摔破的茶壺,一邊衝長順吼著。此時長順哪有心思和他計較,他要趕緊回去給少奶奶報信。 田耀祖重新拿起骰盅嘩啦啦地搖了起來,啪地扣在桌子上,大喊了一聲:“開!” 然而這只是田耀祖的一廂情願了,長順走後的一次次開局,樂的都是夏三了。田耀祖頭上的青筋突突跳著,聲兒都變了調兒,他又一次猛地把骰盅拍在桌子上大叫了一聲,“開!” 他又輸了。 “給我換副骰子!”他衝著茶館掌櫃喊道。 掌櫃也提高了聲,衝身邊的伙計使了個眼色道:“去,給田大爺換一副好使的骰子!” 把長順打發走後,淑貞就來到了前院,大院上上下下喜氣洋洋的氣氛讓她稍稍去了些不快,她托著茶盤輕快地走到田老太爺身邊,“爹,您喝口茶吧。” 田老太爺接過茶壺,嘴對嘴地喝了一口,問道:“耀祖呢?” “爹,要不您回屋歇一會兒,我在這兒招呼一會兒?”淑貞岔開話。 “還泡在賭場上不回來?”田老太爺瞅了一眼兒媳婦。 “我讓長順去叫了。”淑貞忙說。 “這個不肖之子!我怎麼養了這麼一個兒子,家門不幸啊!”田老太爺咳嗽起來。 淑貞趕緊一邊替他搥背一邊勸道:“爹,您別著急,他一定是把田青過周歲的事兒給忘了。長順去告訴他了,誤不了開席。” “這麼大的事他都能忘了,他還有人心嗎?”田老太爺看著少奶奶淑貞焦慮的神情,知道這事怪不得兒媳婦,便不再說了。 恰在這時,縣城私塾的黃先生走了進來。淑貞忙迎了上去道:“喲,秀才先生來了?” 田老太爺滿臉堆笑:“喲,黃先生來了?您可是田家的貴客呀!” 黃先生走到田老太爺面前一抱拳說:“田老太爺,恭喜恭喜啊!” “秀才先生,待我這孫兒到了讀書的年紀,還得有勞秀才先生給開蒙啊!您快坐,快坐。”說著將黃先生讓在了上座。 “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譊譊之學,各習其師。老太爺想把孫子還交給我來教,黃某真是不勝榮幸。”黃先生往院子裡看了看,“府上大少爺,我那個學生耀祖呢?” 田老太爺一臉的苦相,說:“當真人不說假話——他還能在哪兒?我已經派人找去了。” 黃先生嘆了口氣道:“'教不嚴,師之惰'啊!” 田老太爺搖搖頭說:“孟老夫子說過:'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也近乎於禽獸了。”田老太爺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淑貞趕緊遞上手帕,田老太爺咳出一口血痰,淑貞嚇得忙收了手帕。 “爹,您別急,慢慢說,這怪不得您的。”說完向下人招了招手,偷偷把那個手帕塞給她,又小聲囑咐了一句,“別讓人看見。” 田老太爺倒是並沒理會,他潤了潤嗓子,衝黃先生嘆息一聲:“我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風中之燭,瓦上之霜,也沒有幾年可活了。” “看您這話說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嘛。您的清福還沒享夠呢!”黃先生何嘗不知田老太爺的苦衷呢?自己的學生田耀祖已經是田家的一塊心病了。 “先生說得也是,這人啊,越老越得活明白,愁也一天,樂也一天,還不如高高興興地活一天是一天。”田老太爺自嘲道。 見兩個人說起話來,淑貞便來到了大門外,一出門,就瞅見了回來的長順,她往後面望瞭望,並沒有車轎的影子。 “找到大少爺了嗎?”淑貞把長順拉到一邊。 長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著衝少奶奶淑貞點了點頭。 淑貞再次往路上看了看,問道:“大少爺呢?” 長順喘勻了一口氣回道:“少奶奶,大少爺玩得正在興頭上,不肯回來。還讓我轉告老太爺和少奶奶,說他把輸掉的五百多畝地贏到手,就馬上回來。” 淑貞急得一跺腳道:“這怎麼能行呢?今天是他兒子擺'周歲酒',長順,你再去一趟,無論如何得把大少爺叫回來,客人都等著呢。”少奶奶淑貞放低了聲音,她不想讓坐在院子裡的老太爺聽著。 “站住!”田老太爺早聽到了,他喘著粗氣對長順說:“不用去了!”田老太爺衝淑貞擺了擺手,無限悲涼。 “罷了,由他去吧。好在我還有個孫子小田青。把孩子抱來,抓周!我不相信田家的子孫都不可救藥了。抓周!”田老太爺高聲吩咐道。 見田老太爺發了話,淑貞也只好作罷,吩咐下人準備抓周。下人們一下子忙碌起來,擺桌子的擺桌子,放東西的放東西,小少爺田青也被奶媽抱了進來。這抓周是大戶人家在孩子周歲時舉行的一種儀式,就是在孩子周圍擺滿各種吃食玩具、珍寶物件,在沒有大人引導的情況下,任孩子自由抓取,以此來判斷孩子將來的志向。 今天田老太爺給孫子擺周歲酒宴,還有一個重要的心事,那就是看孫子田青抓周時抓到了什麼,別人可以不在意,他可一直都在想著這事,他已經把田家的興旺發達寄託在孫子身上了,但願孫子別像自己的兒子田耀祖那樣,成了一個敗家子。 一張花團錦簇的大錦席擺放於中堂正中,錦席上擺著佛道儒經卷、金銀珠寶、印章、筆墨紙硯、書籍、玩具、算盤、賬冊、秤尺刀剪、升斗、首飾、彩緞花朵、胭脂盒、各種吃食…… 淑貞和丹丹攙扶著田老太爺走到香案前,秉燭焚香,敬告天地,虔誠地祈禱了一番。田老太爺走到錦席前看了看,坐到太師椅上,“有骰子嗎?” 眾人一愣,都看著老太爺。 “我問有骰子嗎?”田老太爺提高嗓門。 淑貞搖搖頭。她自然最明白不過公公的心事,一開始就吩咐下人不要擺骰子,有一個田耀祖已經夠了,她真的怕自己的這個兒子也和他爹是一個貨色,那她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田老太爺一擺手,“長順,去拿副骰子來!” “爹,您是不是讓耀祖氣糊塗了?抓周哪有抓骰子的呀?”淑貞忙上前阻止,下人們也偷偷傳遞著眼色。 田老太爺手杖在地上拄了拄,沖在場的人說道,“我沒糊塗!我就是要骰子!” “爹!”淑貞叫了一聲,想要阻止田老太爺。 “我就是要看看小田青長大了,是不是也像他那個不爭氣的爹一樣嗜賭如命!”田老太爺有些悲涼地說。 “當年,耀祖那個孽子抓周的時候,他的祖父要試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的珍稀之物都擺在了錦席之上,讓他來抓。誰知道啊,他一概不取,伸手便抓過了一個脂粉盒和一個骰子。” 淑貞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大了眼睛。 田老太爺嘆息一聲接著說:“我的老父親勃然大怒:'此兒將來必是酒色之徒!'氣得他老人家當時就拂袖而去。誰知道啊,耀祖現在的所作所為,真的被他老人家不幸而言中了。”田老太爺閉上了眼睛,一滴混濁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我們田家四代單傳,怎麼就偏偏出了耀祖這麼個不爭氣的孽子啊!我……我真是愧對田家艱苦創業的列祖列宗啊!” 淑貞哽咽了。 田老太爺揮揮手道:“去,拿骰子!我倒要看看我們田家到了小田青這一代,還能不能重振祖業?!”“去吧長順,找副骰子來。”淑貞對長順說。此時她已經平靜了,什麼人甚麼命,該來的來,該去的去,兒子是自己生的,無論啥命她都得面對,都得認。 “馮媽,把小少爺抱過來,聽祖父訓示。”淑貞顯出了少奶奶的風範,衝奶媽擺擺手,自己也站到了田老太爺身後。 奶媽把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爺面前。田老太爺看著小田青,抬起手疼愛地用手指頭拂拂田青的小臉蛋,“孫子啊,二百多年前,我們田家的祖上是靠走西口發的家。他們一開始在口外,是靠給人家拉駱駝,後來又推著獨輪車走街串巷賣布頭,就這麼一步一步發達起來的。我們田家大院前前後後建了二百多年,才有了今天這個規模。田家四代單傳,能否重振祖宗的家業,就全靠你了!”田老太爺的話說了一半,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剛剛九歲的田丹丹趕緊跑過來給爺爺搥背,“爺爺,您別生氣了,弟弟和爹不一樣,弟弟長大了肯定不是敗家子。” 田老太爺忍住咳嗽,撫摸著丹丹的頭樂了,“我孫女說得對,承蒙祖宗蔭庇,小田青一定能重振祖業。” “馮媽,你去把客人們都請過來,看孩子抓周吧。”淑貞對馮媽吩咐著。她把一副骰子放到了錦席上,跟那堆擺好的物件混在了一起。 田老太爺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好啦,開始吧。” 奶媽把小田青放在了錦席正中,他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這些物件,興奮極了,眾人都屏息靜氣地看著小田青。這裡最緊張的就要數淑貞了,她一邊看著兒子的手,一邊又偷看著田老太爺的臉色。就見兒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東西,並不伸手去拿。少奶奶淑貞急了,她忍不住地蹲下身指著金銀七寶,“兒子,抓這個。” “淑貞,不要誘導他,任其挑選。”田老太爺不動聲色。 淑貞只好站起身,但一雙眼睛卻一刻不離兒子的手。這時就見小田青啊啊地叫著,一隻小手接近了骰子。 田老太爺閉上了眼睛。淑貞咬住了手,旁邊的人連大氣都不喘了。小田青忽然伸出一雙小手,繞過骰子抓起了一個小算盤…… “娘的好兒子!”淑貞一下子抱起了小田青,使勁在孩子臉上親著,眼睛裡閃著淚花。 “爹!爹!您快看啊!”她把孩子抱到田老太爺跟前。 田老太爺睜開眼睛看見小田青手裡的算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哎呀,小少爺一下子就抓到了個算盤。這說明他將來也一定是個有名的晉商!” “對,算盤一響,黃金萬兩嘛!” “這孩子長大了一定能開一個比大魁盛還要大的大買賣!”周圍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地感嘆著。 田丹丹抓起金銀七寶塞到小田青手裡,“弟弟,抓這個。這是金子!” 田老太爺捋著鬍子苦笑了一下,“沒抓到骰子就好。” “有了算盤就有了點石成金的手指了。不抓金子,也有金子嘛!”黃先生說。 “恭喜恭喜!”眾人也齊聲附和。 田老太爺站起身,“多謝諸位的吉言!大家請入席吧!” 夜色降臨了,田家大院門前的紅燈籠點亮了,喧鬧一天的田家大院此刻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息。下人們忙活了一天,早就收拾停當熄燈睡覺了,只有少奶奶淑貞的房裡還亮著燈。 淑貞的眼前放著那把算盤,看著看著淑貞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一雙兒女,給他們蓋了蓋被子,抬腳出了房門。她要去找田耀祖,要和他說:你可以不管這個家,但你不能不管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將來是有出息的,他一把竟抓住了算盤! 淑貞提著燈籠輕輕地打開大門,腳剛一跨過門檻,便嚇得一聲驚叫,燈籠失手掉在地上。 睡在門房裡的長順,披著衣服跑了出來,“少奶奶,出什麼事了?您這是要去哪兒?”“長順,你快看看,那是什麼呀?”驚魂未定的淑貞指著門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說。長順拾起地上的燈籠,壯著膽子走了過去,燈籠照在了一張黑乎乎的臉上,長順嚇得調頭就跑了回來: “哎呀!我的媽呀!這是人還是鬼呀?” “哪來的鬼?走,過去看看。”淑貞和長順壯著膽子,向倒在田家門洞裡的那個人走了過去。 “長順,把燈籠湊近點兒。” 長順大著膽子把燈籠湊得近些,只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臉上全是泥土,臉上和裸露在破袍子外的胳膊上被火燒傷,肉都揪揪在一起化膿了。 “天哪!怎麼燒成這樣?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淑貞把手指頭湊到那人的鼻子下。 “少奶奶,還有氣嗎?”眼瞧見真是人,長順這才不怕了。 “長順,快把他背到你房裡去,他還活著。”淑貞吩咐道。 長順把燈籠交給淑貞,俯身吃力地背起了那人。兩個人也不敢聲張,悄悄地把那人背到了門房。 “快放到床上。”淑貞熄滅了燈籠,幫長順放下人。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披散著蓬亂捲曲燒得所剩無幾的頭髮,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分辨不出顏色的蒙古袍子。 “好像是從口外來的蒙古人。”淑貞猜摸著。 長順放低了聲音,“我說少奶奶,該不是從口外殺人越貨,逃到我們這裡來的吧?” “不管是什麼人,總不能見死不救,你快去打一盆熱水來。救人一命,總是有好報的。” “餵,你醒醒,醒醒啊。”淑貞俯下身輕輕叫著。 那人慢慢睜開眼睛,掙扎著想坐起來。淑貞忙伸手按住了,“別動,你昏倒在了我們家門口,我一會兒就派人去給你請大夫,你能聽得懂我說話嗎?”淑貞盡量將語氣放輕了,安慰著眼前受傷的男人。 那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細弱地,“水,給我點水喝。” “你會說漢話?”淑貞又輕聲問道。 那人虛弱地點點頭。 淑貞站起身,倒了一碗水遞到那人嘴邊上。那人渴極了,捧著碗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喝罷水,頭一歪,又昏睡過去。淑貞憐惜地嘆了口氣。 長順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淑貞讓他快去樂生堂把胡大夫請來。長順“唉”了一聲,忙又提著燈籠向外走去。淑貞想了想,起身把窗簾拉好,把一塊手巾在熱水盆裡攪好擰乾,俯下身幫那人輕輕地擦拭著臉上的污泥,心裡想著這人的來歷,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訴老太爺。 那人一直就昏睡著,淑貞這麼動他都沒醒,淑貞擔心他還會不會醒過來了。好在樂生堂的胡大夫很快就來了,他給那人號了脈,又查看了一下傷情。 “這人的體格甚是健壯,像是習武之人。只是身體多處受了火燒之傷,加之奔波勞頓,多有虛虧。我給他開幾服藥,內服加上外敷,好生調養幾日,就無甚大礙了。只是臉上和身上的燒傷之處要留下傷疤,這人得破相了,恕老夫才疏學淺。不過傷成這樣,恐怕華佗再世也無回天之力了。” “胡大夫,看您說的,真是太謝謝您了。”淑貞放了心,忙說。 “難得少奶奶一副菩薩心腸,醫家治人之疾,應有割股之心,我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胡大夫倒是很欣賞田家這位少奶奶的義舉,馬上便開了藥方。長順一面代少奶奶送大夫出門,一面又帶了藥方去抓藥。 淑貞和衣靠在椅子上,望著眼前昏睡的男人,等著長順回來,也是一夜沒消停。 田耀祖也一夜沒消停,連輸幾局,實在玩不下去了,他才哈欠連天晃晃悠悠地從茶館裡走了出來。一直等候在門口的錦緞小轎馬上抬到了田耀祖面前,轎夫掀開轎帘,“大少爺,請!” 田耀祖貓腰鑽進了轎子,轎夫喊了一聲,“起轎!” 轎子一顫一顫地晃悠,田耀祖卻沒了睡意,他想這麼晚了我回家幹什麼,興師動眾的不得消停,就是挨罵也得等明天再說。所以轎夫問他是回府上還是上別處時,他立刻說,“廢什麼話?少爺我什麼時候從'聚財樓'出來直接回過府上?老地方,桃紅姑娘還等著我呢。” 第二天田耀祖一進家門,就見田老太爺坐在院中的搖椅上曬太陽。田老太爺看著田耀祖,一陣咳嗽襲來,田丹丹攥著小拳頭給爺爺捶著背。 田老太爺用拄棍使勁在地上敲著。 田耀祖忙上前說:“爹,一大早晨,您這是乾什麼呢?吃多了消食兒呢?” 田丹丹叫了聲,“爹回來了!”“你個敗家子兒!混賬王八蛋!我氣都快讓你氣死了,還消食兒呢。”田老太爺忍住咳嗽。 田丹丹咧著小嘴樂了。 田耀祖瞪了女兒一眼,嘻皮笑臉地說,“爹,您可別為老不尊啊,怎麼張嘴就罵人?您不是老跟我說咱們家是忠厚傳家,詩書傳家的嗎?您罵我是王八蛋,那我這蛋是誰下的?您這不是在繞著圈罵自己呢嗎?” 田老太爺從搖椅上站了起來,“你個孽子!我罵你?我還要打你呢!” “爹!快跑!爺爺要打你!”田丹丹拉著田耀祖就跑,田耀祖一邊讓女兒拉著,一邊回頭沖田老太爺說,“爺爺不是要打爹,爺爺那是早晨吃多了,要消消食兒。” 田老太爺舉著拄棍向田耀祖打過來,“我打死你個孽子!我打死你!” 田耀祖一下子鬆開女兒的手,抱著腦袋跑在了前邊,嘴裡還不老實地說著,“'養不教,父之過'!你打我幹什麼?” 田老太爺一屁股坐在了搖椅上,禁不住老淚縱橫,“'養不教,父之過'!'養不教,父之過'!……” 田丹丹跑回田老太爺身邊,掏出小手絹給爺爺擦著眼淚。 田耀祖抱著腦袋一下子跑進了門房,正撞見少奶奶淑貞給那個受傷的蒙古漢子餵藥。田耀祖一愣,他看看淑貞又看看那個蒙古漢子,忽然咧著嘴樂了:“呦嗬,大少奶奶,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躺在床上的蒙古漢子掙扎著想坐起來,淑貞伸手按住他,“別動。”淑貞沒理睬田耀祖,接著給他餵藥,那人看著田耀祖,不安地躲避著淑貞的藥碗。 田耀祖一把搶過淑貞手中的藥碗,把藥潑在地上,“大少奶奶,我問你呢,這人是誰?” “田大少爺,把輸了的五百多畝地都贏回來了?”淑貞站起身,看著田耀祖。 田耀祖指著床上的蒙古漢子,氣急敗壞地說:“我說你行啊,這都明目張膽地把野男人領家來了。”淑貞也不申辯,抬起手打了田耀祖一個耳光。田耀祖一下被打暈了,他一手摸著自己的臉,一手指著淑貞,“你!你敢打我!?” 淑貞瞪著田耀祖一句話說不出,委屈的眼淚刷一下流了下來。那個蒙古漢子掙扎著從床上下來,衝淑貞一拱手,“多謝少奶奶救命之恩!”說罷,晃晃悠悠地向門口走去,剛走了幾步,就摔在了地上。淑貞一邊往起扶蒙古漢子,一邊大聲地喊道,“長順!”長順跑了進來。 “還看什麼?快點幫我把他扶到床上去。” 長順膽怯地看著田耀祖不敢伸手。這時田老太爺走了進來,用拄棍指著田耀祖,“孽子!還不快行點善積點德,幫長順把這位好漢抬到床上去!” 田耀祖不情願地和長順一起把那個蒙古漢子抬到了床上。田老太爺對床上的漢子說:“你就安安心心地在我們家把傷養好。”用手指著田耀祖,“這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耀祖,你不用搭理他。” 蒙古漢子虛弱地說:“多謝田老太爺。” 田耀祖在一邊納悶地看著田老太爺問:“爹,這人是誰呀?”田老太爺沒理田耀祖,“淑貞啊,這古聖先賢說得好,'人之為善,百善而不足;人之為不善,一不善而足。'這位好漢既然倒在了我們家門口,就與我們家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們要好生待人家,直到他康復。” 淑貞受到了鼓勵,心情好了許多。 “是,爹,兒媳知道了。您回屋休息吧。耀祖,你還不扶著爹點兒。” 田耀祖上前扶著田老太爺,“這好人都讓你一個人做了。”淑貞也不理,見他們出了門,拿起一包藥交給長順,“長順,讓大師傅把這包藥煎一煎,煎好了給我端過來。” 有了公公的認可,淑貞精心護理著這個人,她要把他的傷治好,不知怎的,她的心裡總有一種遇到親人的感覺。只是她往那個蒙古漢子燒傷的胳膊和臉上塗抹藥時,那個蒙古漢子總是不好意思地躲避著,“少奶奶,還是別……” 淑貞看著他溫和地笑了,“你別躲,俗話說,病不拘禮嘛。”淑貞一邊上藥,一邊吩咐下人給田耀祖端碗冰雪玫瑰湯。 待淑貞回了自己屋時,田耀祖已經躺在了床上。 “耀祖,我們儿子也有了,丹丹都九歲了,按說,兒女雙全,我們也該知足,好好過日子了。前些年你說咱們田家三代單傳,到我這沒能給你生個兒子續香火,你心裡煩,就出去沒日沒夜地賭。可現在,我們的兒子田青那麼招人喜歡,你怎麼還嗜賭如命啊?這賭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淑貞坐在了床沿上勸丈夫。 “我不是想把輸了的那些地呀什麼的再贏回來嘛。” “耀祖,十賭九輸。輸了的地呀什麼的,輸就輸了,只要你從現在起戒賭,好好過日子,我就知足了。” 田耀祖坐了起來,“淑貞,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呢?我想把輸了的那些再撈回來,不也是想給咱兒子多置下一份家業嗎?” “我覺得我們給兒子留下的這一份家業夠大了,雖比不上田家的祖上那麼殷實富足,可我們吃穿用度在這方圓幾百里也數得上啊。再說,我覺得給兒子留下多大的家業,都不如給兒子留下祖輩的德行強。老輩人不是常說,咱田家之所以二百多年來興旺不衰,就是田家的祖上積了德了嘛。”淑貞不甘心地再次勸說著。 “真是婦人之見。我這就去給你掙個萬頃良田回來!”田耀祖煩了,邊穿鞋邊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淑貞黯然地起身站在窗前,看著田耀祖遠去的背影,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顆顆地滾落下來…… 眼見田耀祖又是一天沒著家。大少奶奶淑貞坐不住了,她決定帶著一雙兒女去茶樓找回丈夫。她想,我也不用顧自己的臉面了,我就不相信,我抱著兒子領著女兒,我站在你田耀祖的賭桌前,你還有什麼臉面賭下去?別人還有什麼臉面和你賭下去? 娘仨一出門就見一個頭插草棍兒黑瘦黑瘦的少年跪在路邊,少年嘴唇乾裂,在烈日的暴晒下,幾乎要暈倒了。他一見淑貞走過來,忙以頭觸地,“少奶奶,行行好,買下我吧。” 淑貞彎下腰問道:“孩子,你這是……” 少年抹了把眼淚,“我爹娘都餓死了,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沒屋子住,他們死了,我想把自己賣了,買口棺材給他們住。” 淑貞的眼圈紅了,“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我是鎮東頭老李家的,我叫李義。您買我嗎?買我就起來,不買我就不起來,我什麼活都會幹,放牛放羊,挑水打柴,看家護院。” 淑貞騰出手來拉起李義,“好孩子,快起來。”她從懷裡取出一塊銀子,“快去安葬你的爹娘吧。”李義接過銀子,給淑貞連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您是田家大院的少奶奶,等我埋葬好爹娘,就去您家裡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看著田丹丹手裡的糖人,饞得咽了口口水。 田丹丹小大人似的把糖人遞給了李義,又從兜里掏出一塊點心塞給了他。李義抓起點心就往嘴裡塞,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田丹丹看著李義的吃相,扑哧一聲樂了,“你以後到了我們家,有的是好吃的。”李義嘴裡撐得鼓鼓的,笑著點了點頭。 淑貞拉著田丹丹搖了搖頭,她想她的孩子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呢,假如這個田耀祖再賭下去……她不敢往下想了,無論如何她要把當家的從賭場上拉回來。 李義衝著他們的背影又連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拔掉插在頭上的草棍兒,跑了…… 田耀祖和夏三一起把骰盅蹾在了桌子上。兩個人的眼睛都賭紅了,一起盯著桌子上的骰子。茶館老闆看了看田耀祖和夏三,“田大少爺,這回您又輸了。” 田耀祖的額頭開始冒汗了,他的手有些哆嗦地接過茶館老闆遞上的賬本,在上面簽字畫了押。然後又拿起骰盅吵吵著:“再來!再來!夏三,怎麼了?賭怕了?下注啊。” 夏三還是沒理田耀祖,只是一個勁直眉瞪眼地往田耀祖身後看著。還是茶館老闆說了話,“田大少爺,您家少奶奶來了。” 田耀祖一愣,淑貞抱著小田青領著田丹丹正站在他身後。 “淑貞,你怎麼來了?” “耀祖,看在一雙兒女的分上,別賭了,跟我回家吧。”淑貞懇求著。 田丹丹拉著田耀祖的衣襟,抬著小臉看著田耀祖,“爹,跟娘回家吧。” 夏三看著漂亮的淑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假惺惺地沖田耀祖,“田大少爺,要不,您就跟少奶奶回去吧。” 夏三不說還罷,這一說讓田耀祖覺得沒了面子,他惱怒地衝淑貞一瞪眼睛,“滾回家去!一個婦道人家上這兒來幹什麼?成心打我臉是吧?去去去!” 小田青在淑貞懷裡嚇得大哭起來。孩子的哭聲引得茶館裡的茶客們紛紛往這邊看,議論紛紛。田耀祖這回可真是掛不住臉了,他抬手給了淑貞一個耳光,“給你臉了是吧?滾!” 淑貞捂著臉抱著小田青跑了出去。 田耀祖坐下拿起了骰盅,衝著夏三說:“拙荊沒調教好,不懂規矩,見笑見笑!重新來!” 就在這時,一直沒走的田丹丹撲通一聲跪在了田耀祖面前,眼淚一雙一對地流了下來,“爹!別賭了!我求求你了。” 田耀祖沖田丹丹吼道:“起來!你也給我滾!” 不想田丹丹卻更倔,“爹不回家,我就不起來。” 田耀祖氣得把骰盅摔在桌子上,騰的一下站了起來,一把拎起了田丹丹就往外走,田丹丹一路掙扎著哭著說:“爹!爹!回家吧,回家……”茶館裡的茶客見此情景,一邊搖頭嘆息,一邊議論紛紛。田耀祖把田丹丹拎到門口,衝轎夫喊了一聲:“把我閨女給我送回家去!”說完塞給轎夫幾個銅板,轉身又進了茶館。 轎夫看著田耀祖的背影搖了搖頭,抱起田丹丹走向那頂錦緞小轎,嘴裡哄著,“回家吧,別讓你娘著急了。” 淑貞哭著,跌跌撞撞地抱著田青跑回了家,一進院子,就見那個蒙古漢子正蹲在地上修理著一把舊太師椅。她不想讓這個男人看到自己傷心的樣子,忙把臉上的淚痕抹了抹,喊奶媽抱走小田青。 “你不好好養病,誰讓你修理這把破椅子了?”她想這真是個持家的好男人,可惜了,自己的丈夫要是有他那麼一丁點兒,她也就知足了。 蒙古漢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少奶奶,我哪有那麼金貴,我都在床上躺兩天了,渾身躺得酸疼,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不行,你傷得那麼重,要好好休息調養。再說這把椅子早該扔了。長順,快把椅子扔了。”淑貞叫著長順。 蒙古漢子攔阻著,“少奶奶,這可是一把好椅子,是上等的黃花梨。一看這把椅子的樣式,就知道是明代的。扔不得。” 淑貞一愣,“你還懂這個?”蒙古漢子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說自己家是祖傳的木匠。 “那……這把椅子再金貴也沒有人金貴,你要想修,也得把傷養好了再修嘛。”淑貞邊說邊讓長順把椅子拿到門房。 蒙古漢子不好意思地搓著手,“少奶奶,還是讓我干點啥吧。”他是從心裡感激這個好心的女人,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對他真心的關心照顧,同時也看到了她心裡的哀怨。 “你現在要幹的活,就是進屋躺在床上等著吃藥。別讓我們再操心了。”淑貞看見了剛下轎的女兒,她不再說什麼,看了蒙古漢子一眼,拉著女兒回了房。蒙古漢子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也回了屋。 田家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誰會想到,一場劫難已經降臨到了他們頭上。 “聚財樓”茶館裡,田耀祖賭到了盡頭。 茶館老闆翻看著賬本,上面全是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簽名畫押,“田大少爺這書法可真是不錯,以後啊,這個賬本都能成字帖了。”他知道田大少爺所押的賭注已經所剩無幾了。賭場如戰場,這也不能怪夏三手黑。 “田大少爺的好日子怕是過到頭了。”他對夏三說道。 “到時候,你還得出面作個見證。少不了你的好處!”夏三得意地笑著。見田耀祖進來又說道:“田大少爺艷福不淺啊,早就听說田家大少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今日得見還真是名不虛傳啊。” 田耀祖讓淑貞和女兒鬧得心情不快,忙岔開話,“花無百日紅,再美的花,看多了也膩歪。女人嘛,也就是那麼回事。來來來!接著來!” 夏三樂了,“是是是!接著來!接著來!”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重又嘩啦嘩啦搖了起來,兩個人互相對視著,想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兩個人幾乎同時將骰盅蹾在桌子上,屏住呼吸看骰子的點數。 “五個五,夏三爺猜對了。田大少爺,這回您又輸了。”茶館老闆高聲說道。 田耀祖站起身,“我就不信這個邪!我去洗洗手。” “田大少爺,您不用去洗手了。”茶館老闆看看田耀祖,“我是說您洗手也白洗,您押的賭注已經全光了。沒本錢了。” 田耀祖一把抓住茶館老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田大少爺,您押在我們賭場作賭注的田家大院和所有地產,已經全輸給夏三爺了。” “僥倖,僥倖,僥倖而已。”夏三竟然一副謙虛的神氣。 田耀祖看看夏三,鬆開茶館老闆。忽然咧著嘴樂了,“開玩笑,你們在跟我開玩笑。”他不自信地訕笑著。 夏三看了一眼茶館老闆,“把賬本給田大少爺過過目。” 田耀祖接過賬本翻看著,越看眼睛睜得越大,越翻越快越瘋狂,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手在不停地顫抖著……終於,田耀祖失魂落魄地把賬本放在了桌子上,嘴裡喃喃著,“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他大叫一聲用雙手抓住了自己的頭髮,“這不是真的!” 夏三站起身,“田大少爺,那我就失陪了,過兩天我會帶著證人到您的府上拜訪您——啊不,應該說是到我的府上去找您。回見!”夏三轉身想走,田耀祖起身一把拽住了他,“別走!不能贏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啊。接著來!接著來!” 夏三回過頭來笑了,“田大少爺,您還拿什麼跟我玩啊?您都輸得片瓦不剩了。” 田耀祖輸紅了眼,“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須得跟我玩。” 茶館老闆在一邊幫著腔,“田大少爺,夏三爺真不能陪您玩了,您沒有賭注可押了。” 田耀祖擼下大拇手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摘下脖子上的羊脂玉護身符,把兜里的幾塊碎銀子拍在了賭桌上,“我拿這些跟你賭!” 夏三一見就樂了,“田大少爺,你就拿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跟我賭?你也太小看我夏三爺了,恕不奉陪,告辭。” 田耀祖一下扯開了自己的衣扣,拍著胸脯,“夏三,本少爺拿我這條命跟你賭!” 夏三扑哧一聲樂了,“我可不稀罕你這條爛命,你一個大老爺們儿,賣到窯子,人家也不收。” 田耀祖氣瘋了,“你!” 夏三憋出了一臉坏笑,“田大少爺,要不這樣吧,我也不能不給你個撈回本的機會。算了,算了,你不會幹。”他要走。 田耀祖一把拉住夏三,“回來!你說,我幹!” “這可是你要我說的。”夏三一臉的坏笑。 “對,你快說!”現在的田耀祖可是真輸紅了眼了。 “你老婆。”夏三無恥地說道。 “什麼?!”田耀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實在要賭,就把你老婆押上,抵一千兩銀子。” 田耀祖一把抓住夏三,“你個臭流氓!你別欺人太甚!” “哎,這可是你逼著我說的!不願意拉倒呀!鬆開我,我還等著回家過煙癮呢!”夏三整整衣服,看了一眼田耀祖,“那就對不住了!過兩天府上見。”轉身就往外走。 田耀祖牙咬得腮幫子上的肌肉直滾動。 夏三已經出了門。田耀祖大吼一聲:“站住!” “怎麼了,田大少爺?” “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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