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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填四川 王雨 4955 2018-03-18
奉旨進京的宣貴昌被關進了死牢。 他奉旨趕來京城後,先去拜見了老丈人趙宗,送了厚禮,其中有塊紅綢包裹的古錢幣。發福的軍機大臣趙宗取出古錢幣看,愛不釋手。這古錢幣的方口四周有流暢的四個楷書字,趙宗呵呵笑,念道:“'大寶宋通'。”他搖頭,接過古錢幣:“岳父大人,您得上下左右念,是'大宋通寶'。此是南宋寶慶年間鑄造的青銅錢幣,乃折十大錢。”翻過古錢幣,指方口上下的“當、上”二字,“背穿上'當'下有'拾','拾'字從'入'是其特徵。這錢幣與同時代的嘉定通寶折十大錢同為西川錢監所鑄,存世不足九枚,極為罕見。”趙宗驚嘆:“稀罕之物呢,貴昌賢婿,你行啊!”問了他那獨生女兒和外孫兒的情況,滿意地點頭,才想起什麼,問,“你就為這事來京?”他答:“我乃奉旨進京,不知皇上傳我何事,想求岳父大人指點。”趙宗鎖眉:“是皇上傳你?咳,當今皇上整肅吏治,嚴懲結黨營私和貪瀆的官員,已懲辦了數名三品以上的大員,連皇親國戚也不手軟。那莊親王允祿就被革職了,那山西學政喀爾欽還被砍了腦袋。”他額頭綴汗:“這,這可如何是好?”趙宗問:“是有人參你了?”他答:“我擔心是寧德功那個老東西參了我。”他早將寧德功來路孔寨後的一應諸事寫信告知了趙宗。趙宗起身踱步,說:“有這可能。不過呢,捉姦拿雙,擒賊拿贓,你別怕,皇上是講究證據的,否則,是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竭力鎮定:“倒是,倒是。”

那日晚上,他去覲見皇上,心裡還是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禍。 皇上問了他政務上的事情,問了川東移民的事情。他都一一回答。皇上又問起“小榮煤窯”窯工與官兵械鬥的事情,他竭力鎮定,按照寫給寧德功的那張字據回答。皇上頷首:“軍機大臣寧德功將你寫那字據給朕看過,還好,沒有死人,事情沒有鬧大。寧德功呢,是那窯主寧徙的父親,朕恐其中有詐,就宣你來京,朕是要親自問你。看來寧德功說的是實情。宣貴昌,你是坐鎮川東的官員,你可得小心了,窯工與官兵械鬥可不是一件小事,星火可燎原。”他誠惶誠恐:“臣知道,臣盡心盡力保一方安定!”皇上頷首:“好吧,你下去吧。”他回到岳父大人府邸後,還是坐臥不安,想拔腿回川又未敢,難道皇上就只為這事召見他?趙宗說:“皇上是最怕地方鬧事的,他叫你前來就是要問明這事。”做賊心虛的他還是心裡惶惑,總感到要發生啥事。

宦海沉浮,果真出事了,督察院來人提他問案,他方知參他的人不是寧德功,而是現任重慶知府趙庚弟,參本剛剛到。參他夥同當地黑惡勢力敲詐了重慶一位古董商人的錢財,包括那枚罕見的“大宋通寶”古錢幣。那古董商人為他拿了錢財卻沒有為他辦事而氣惱,寫狀子告到了重慶府。有那狀子、證據和駭人的刑具擺在他面前,他冷汗直冒,不敢不認罪。萬般後悔,詛咒起那個穿麻布長衫的算命先生來。那次,他在路孔寨的大榮橋頭遇見了那算命先生,就卜了一卦。算命先生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你想官升至“閣”,命中還差個“寶”。說了存世不足九枚的“大宋通寶”古錢幣的事。他就四處尋覓這古錢幣,終於從那古董商人手裡敲詐得了這枚古錢幣。不想,卻栽倒在了這小河溝裡。心想,有岳父趙宗大人撐腰,這個坎還是會邁過去的。趙宗派了人來探監,偷偷將一包銀錢和那枚古錢幣給了他,讓他趕快上交贓物求取寬恕。他上交了,反倒被關進了死牢。

大熱天,牢房裡悶熱難耐,蚊蟲、蝨子叮咬,奇癢難忍。飽暖淫欲都離不得的他苦不堪言,怒氣升騰,這一切都是姓常的姓寧的人害的!哼,趙庚弟就是常光儒,是常維翰和寧徙的親生兒子,此仇不報更待何時。他聲言要立功贖罪,討來紙筆墨硯,疾書了原名常維翰現名勇懷遠乃朝廷緝拿的死罪要犯的種種罪行,道明現任重慶知府是常維翰的親生兒子。他沒有寫寧德功的事情,他知道,先皇早赦免了他,也沒有提寧徙,對她還有隱情。 他這一手毒,勇懷遠將軍也被關進了大牢。 問案時,他與勇懷遠對質,心裡恐懼,還是死抓稻草死咬他是死罪要犯常維翰,說了種種證據。勇懷遠只好招供,怒罵他不是人,也揭發了他的罪行。 “勇懷遠將軍,不,常維翰老鄉,我們大哥不說二哥,現今同是淪落人了。”他走出審訊大堂後對常維翰說。常維翰冷笑:“我已是死過多次的人了,啥都不怕。宣貴昌,我問你,你怕死不?”他背脊發涼:“我,要死我們一塊兒死!”

腿上好癢,他抓住一個蝨子,呵哈笑:“終於逮住你啦,老子掐死你,掐死你!”掐死那蝨子冒出他的血來,他苦笑,面色煞白。獄卒對他說了,就在這裡等死。就要身首異處了,欲哭無淚的他想起自己那黃臉肥婆和獨生兒子來,臨死之前無論如何得見他們一面。也想,夫人會去找他岳父趙宗的,趙宗不會見死不救的。又失望,自己被關進死牢後,岳父還沒有來探過監。怨恨趙宗,他實在太貪,總是對自己這個女婿獅子大開口,為了給趙宗和趙宗的後台蕭太傅進貢,他更加肆無忌憚地貪,終於貪到這死牢裡來。也怨父親,咋不教兒子學好,讓兒子走入了絕路。唉,啥官位、財富啊,人死如燈滅,都他媽是一堆糞土!咳,時光要是能夠倒流就好,宣家本來就富,坐吃老本也行,咋偏要去鬼四川當鬼官?現在倒好,要去鬼門關了。想起了自己的過去,想起了與兒時好友常維翰、寧徙在一起的事情。那時候,他們三人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一起笑鬧,無憂無慮。有一次,他攀山岩摔傷了,寧徙心疼得哭,為他包紮傷口。他這麼想,心子發痛,唉,人不長大多好!聽見走廊的腳步聲,看見獄卒領了個提木盒的女人走來,是寧徙!他心裡吶喊:“寧徙啊,我宣貴昌真的是愛你的,至今沒變……”

寧徙來京後,牽掛晚輩和家中諸事,早想回榮昌縣了。可父親寧德功捨不得她走,非要她等秋涼後再回四川。閒暇時,就領了她和繼母趙秀祺去京城的大街小巷轉遊,還去城郊賞景。 這日,父親公幹回來,叫她到正廳裡坐,與她喝茶擺談。 正廳好大,當間的匾額上刻有“公生明,廉生威”幾個大字。她看匾額,說:“爸爸,你們這些當官的就是得這麼做,老百姓最恨不公不廉的官。”父親點頭笑,笑得手舞足蹈:“女兒,你合為父的脾氣。”她扑哧笑:“爸爸,看您,樂得像個細娃兒。”父親朗笑:“為父一生磨難不少,還就是樂觀,笑一笑十年少嘛。”坐到她身邊,“女兒,有好事情!”她不解:“啥好事情?”父親說:“為父終於把你媽秀祺說通了,她答應你和書林的婚事了。只是呢,我們不能回川去給你倆辦婚事了,為父倒還走得動,可你媽的身體不好,我不忍心讓她再走這麼遠的路。”她好快活:“您二老的年歲已高,是不能再走那險惡的蜀道了。”開先,父親向她繼母提到她和書林的婚事,繼母是堅決不同意的,她以為無望了,不想她又同意了,“爸爸,女兒回去就與書林完婚,之後再雙雙來京城拜見二老。”

她覺得多住這些日子沒有白費。 父女倆說時,管家來報,說都察院御史魏大人來了。父親讓快請老朋友。魏大人已跨步進門,拱手道:“寧大人,老夫又來了。”父親笑道,“咋的,還不服氣?女兒,去把為父的象棋取來,今日我要連贏他三盤。”她朝魏大人笑:“魏叔叔,我爸爸虛張聲勢呢。”起身去拿象棋。魏大人招呼:“寧徙,別去拿棋了,我與你父親改日再下,你呢,且迴避一下,我與你父有要事商談。”管家上了茶來,躬身退下。魏大人來過幾次了,她與他熟了,就笑說,等會兒再來,往後廳走,想出門穿過後花園去向繼母趙秀祺道謝,傳來了魏大人的話聲:“寧大人,大事不好!”她聽見,一悸,回身到門欄邊聽。魏大人說:“寧大人,你是朝廷的元老重臣,是我好友,我是冒死前來告知你實情的。我審問的那個人犯勇懷遠,其實叫常維翰!”常維翰,她聽了一震。魏大人說:“寧大人,你曾對我說過你女婿失踪之事,我這一審案,咳,明白了,此人犯就是你那失踪的女婿常維翰。”父親驚嘆:“啊,真的?我是對你說過他失踪了,其實呢,他十之八九已不在人世了,不會是同名同姓吧?”“不是,此常維翰就是你女婿常維翰,他犯的是殺頭罪!”說了常維翰的案情,對其遭遇也深表同情。她聽著,淚水湧眶,腦子發響,多年尋覓無果,不想他還活著,還竟然娶了先皇的侄女泓玉為妻。這突然的消息將她擊懵了,使她悲憤,常維翰,不想你竟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心如刀剜。

父親送走魏大人後,對了後廳喊她出來,說是知道她在偷聽。她淚眼矇蒙跨過門欄,走到父親身邊。 父親撫她說:“你都聽見了,維翰他還活著,進了都察院的大牢,初定的每一項罪名都是重罪,弄不好會株連家人。唉,為父擔心的倒不是他這個負心漢,是擔心會株連到你和晚輩們,甚而會株連到秀祺。”她感到了事態的嚴重,萬般怨恨常維翰,也為其抱屈:“爸爸,他的這些罪名其實都是被逼出來的。”父親看她搖頭:“他那欺君罪也是被逼出來的?他實是有負于你。”她心子發痛:“他確實有錯,不過,他也有難處,他曾對我說過,怕他的事情會連累我們母子。爸爸,您得救他,得救常家和寧家!”又說了她和維翰來川的種種遭遇,嗚咽道,“這個維翰,再難也該來看看我們母子,哪怕是捎封家書也好。可他,竟然忘了結髮夫妻忘了自己的骨肉!這個世道啊,把好人逼成了罪人。爸爸,您說說,大清就沒有王法了?就沒有公道了?該治罪的是宣貴昌和趙宗那幫壞蛋,是那幫大貪官!”父親聽著,臉膛青紫,怒髮衝冠:“女兒,你說得對,為父是得要救維翰,是得要討回這個公道!”繼母趙秀祺從後廳走來:“老爺,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別擔心我,大不了把我這把老骨頭扔在這裡。你去找皇上,我陪你去,是得把這是非說明白了。”父親老眼發濕:“夫人,謝謝你有這片心。”

寧徙依到繼母身邊抽泣:“媽,我也去,我們一家三口都去見皇上。”心裡百味俱全,好不容易才得到繼母的首肯,同意了她與書林的婚事,可維翰又出現了。維翰,你這個冤家,我還是要來看你。 蓬頭垢面的常維翰獨坐牢房等待判決,沒進死牢的他還抱著生的希望。 魏大人審訊他時說了,從今往後,他私自改名換姓的勇懷遠的名字不存在了,恢復他的本來面目,他乃朝廷要犯常維翰。初定的罪名有匪首罪、殺人罪、潛逃罪、欺君罪。欺君罪乃是他騙娶了先皇的侄女泓玉。他左思右想,前三項罪名都事出有因,可以據理申辯,而欺君罪卻是難逃法網的。審案中他才清楚,原來,趙庚弟就是常光儒,是他的親生兒子。慶幸又驚駭,可不要牽連已功成名就的長子光儒!就想到寧徙,也想到泓玉,想到與她倆生養的兒孫們,仰天長嘆。是的,自己是一步一步被“逼上樑山”的,可自己也有大錯,實不該為高官厚祿、錦衣玉食而變心。他一直是關注著寧徙和晚輩們的,卻始終沒去與他們相見。乾隆五年,苗疆平定,他再度被調回青海任職,以保西疆穩定。路過重慶府時,他很想去榮昌看望家人,又沒去。泓玉見他一路憂心忡忡,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了。他強笑說,沒事兒。很想對泓玉道明情由,又怕傷了她的心,怕破壞了這個美滿的家。就把苦果咽到肚裡。他是提防著宣貴昌這只瘋狗的,沒想到這只瘋狗終還是咬出了他來。他本是來京公幹的,不想進了大牢,泓玉還不知情啊。

牢房的鐵門“咣當”響,鐵門開了。 獄卒進來說:“常維翰,有人來探監。” 就有個女人進牢房來。光線暗淡,常維翰一時看不清來人,心想,難道是泓玉從青海趕來了? 獄卒關死了鐵門。 “維翰。”好熟悉而又遙遠的聲音。常維翰揉搓兩眼,定睛看,心怦怦跳,血往上湧。是她,是自己淡忘了的結髮夫人寧徙!他狠掐腿肉,此是夢耶非夢耶? “維翰,為妻找你找得好苦!”寧徙坐到他身邊,打開木盒,取出酒菜。常維翰眼湧熱淚,當年他被問斬前寧徙來探監的情景又浮現眼前:“寧徙,維翰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晚輩們!”淚水奪眶而出。 “見面了就是好事,來,先喝口你喜歡的家鄉的甜米酒。”寧徙為夫君斟滿一碗米酒,捧到他跟前。 常維翰顫抖雙手接過米酒,心湧巨瀾,仰頭飲盡:“好酒!”

寧徙夾了塊雞肉餵到他嘴裡:“這是我做的家鄉的白斬河田雞。” 常維翰咀嚼雞肉:“好吃!” 寧徙用湯勺舀雞湯餵他。 常維翰連湯帶淚吞下肚去,酸腸熱肚,顫聲說:“寧徙,你咋來了?” 寧徙的淚水才撲簌簌下落,捶打他哭泣:“維翰,你個負心的男人……”傾吐出滿腹怨訴。 寧徙責怨常維翰,也說了兒孫輩們的事,說了他們現在的情況。常維翰聽著,愧疚萬分,也為寧徙和兒孫輩們在川置業發家而欣慰、高興,更覺自己不能連累他們。哀嘆命運不濟,要是不遇見老虎不遇見土匪不遇見宣賊,說不定他們一家人會團團圓圓在川過平安日子,遠比自己這雖有高官厚祿卻總是於心不安提心吊膽的日子強。咳,這樣的日子只有待來世了。寧徙想的是一心要設法救他,雖然他有負于她,可他倆畢竟夫妻一場,不為自己也要為兒孫輩們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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