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填四川

第31章 第三十章

填四川 王雨 8327 2018-03-18
酉時,暮春的西天還剩下一道亮帶,載重一千八百擔的“三板船”順長江流水東去。寧徙獨立船頭,江風掀亂她的髮絲。 這“三板船”在川江木船中是載重量最大的,此船經過了精心改裝,設有客艙和貨艙,艙有三層,橈櫓、桅帆煞是氣派。船老闆是她兒子常光聖,她此行的目的地是湖北省宜昌縣。兒子光聖經營那“寧聖轎行”的生意做大了,又有兒媳婦李小雅的“蜀陝賬莊”做後盾,很想擴展業務,對她說,現在重慶城裡的商行有二十多家了,經營絲綢、夏布、食鹽、紙張、書籍、藥材等生意,可是船幫太少了,常年的貨運量只有十來萬噸。她問,光聖,你是想經營船運吧?光聖點頭。她笑說,好事情,長江水道是黃金航道,媽支持你。光聖好高興,說她開通。說他和小雅商量好了,小雅的母親也同意了,決定開辦船幫,問她叫“長河船幫”如何?她想想,說,嗯,不錯,這長河就是長江,“長河船幫”這名字好,有氣勢。不久,“長河船幫”宣告成立,開展了載客運貨的生意。

寧徙看著滔滔長江流水,心難平靜。 為救常維翰,父親寧德功毅然領了她和繼母趙秀祺去面見皇上。三人你言我語說了常維翰之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宣貴昌的種種劣行。坐在御榻上的乾隆皇帝聽後感嘆:“你們寧、常兩家的經歷就是一部移民填川史呢。唉,這個常維翰,咋好事惡事都做了。哼,那個宣貴昌,朕要嚴懲不貸。”一言九鼎的皇上話是這麼說,可案子還得要都察院去審。結果使她大失所望,也慶幸。父親確實有威望,保住了常維翰的性命,家人也得平安。可趙宗的能量也大,有朝廷的一品大員蕭太傅做後台,也保住了宣貴昌的小命。 天色漸晚,起風了,“三板船”朝涪陵碼頭駛去。 寧徙還立在船頭,目視前方長江與烏江兩股流水交匯廝咬,彷彿兩股力量在鐵血拼殺。咳,父親這方是股力量,而趙宗那方也是股力量。這兩股力量明里暗裡拼殺,會如這長江與烏江最終合二為一麼?非也,對與錯是不可能合二為一的。常維翰與宣貴昌的案子從夏天直審到冬日,最終還是皇上欽定,各打兩大板,倆人均被罷官貶為庶民,遣返回原籍。她從父親嘴裡得知常維翰被釋放的消息後,立即趕去大牢接他。衙役說,常維翰早已走了。她急了,欲說我是他夫人,又沒說,她想,定是泓玉將他接走了。泓玉的父親義親王已經過世,因其貪瀆之事受到乾隆冷遇,家人早已回滿洲原籍了。泓玉將維翰接到哪裡去了呢?回滿洲還是去了寧夏?父親說過,聖命不可違,他只能回閩西原籍。她這麼想時,衙役遞給她一封信,說是常維翰讓轉交給她的。 “寧徙,我無顏見你,我對不起你,我倆的情緣就此斷了。聖命難違,我們只得回閩西老家望月嶺了。常維翰。乾隆十年冬書於大牢。”她看信後欲哭無淚,苦苦發笑,常維翰啊常維翰,你個負心的男人,你就這麼狠心地走了,還說情緣就此斷了。是泓玉不許你見我還是你自己的意思?我倆可是千里迢迢來川置業的患難夫妻!父親和繼母知道後都斥責常維翰,又極力寬慰她,說這是不是休書的休書,斷了好,常維翰已經有了泓玉和他倆的女兒,他們就回原籍去落葉歸根吧。失望有了希望,希望復又失望,失望帶來絕望。她不能再在京城待了,開春後,便回了榮昌縣。

盼她歸來的趙書林度日如年,見到她後喜淚撲面。她對他沒有隱諱,原原本本說了遇見常維翰的事情。趙書林理解,說,常維翰還活著,死罪也免了,這是好事情,你也莫難過了。不管他現今在何處,有泓玉和晚輩們相伴,他也可以頤養天年了。你對他已經盡心盡力,對得起他了,是他絕情絕意。這樣倒好,你倆的緣分已盡,我倆的婚事該辦了!是啊,她與維翰的緣分已盡,罷罷罷,書林苦苦等了自己這麼多年,離京時,父親和繼母都說讓她與書林早日完婚,就點頭說,是該辦得了。趙書林欣喜若狂,為她和他自己沏茶,誦道,世上更無羈絆事,壺中別有自由身。端起茶碗,來來來,我兩個今天以茶代酒,喝茶定親。 倆人碰茶碗喝茶,她那傷痛的心得以慰藉。 走出與維翰的情感的羈絆,她那心的傷口得以癒合,覺得輕鬆了,一心一意忙與書林的婚事。她發現,這裡的人都好親切,這裡的田土房院山水橋塔都好清新。趙書林送她過大榮橋時,她對著橋下那白銀石灘唱麻布神歌:

她是改了歌詞這麼唱的,唱得自己也笑,臉紅撲撲的。趙書林盯她,嘿嘿笑,拍手說,唱得好,歌詞改得更好。她說,我一個鄉壩女人,隨心唱的,比不得你個讀書郎,能寫會誦的。趙書林就得意,走四方步,邊走邊想邊吟誦:“卻笑金籠是羈絆,豈知瑤草正芬芳。”寧徙看他笑,這個書呆子,肚子裡是有貨。 這天,隨商船下宜昌返回重慶的兒子常光聖來“常家土樓”看望她,一臉的苦相。她心疼起兒子來,兒子又做轎行生意又辦船運,身上的擔子重,一定是生意上遇到難事了,就關切地詢問。兒子搖頭,說,媽,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從懷中取出趙燕留下的那塊佛玉,還未開口就落淚。聽了兒子的訴說,她才知道,光聖沒能實現他每年清明去趙燕墳頭上墳的承諾,就在趙燕的墳塋修葺一新立了碑文的當天晚上,那墳塋和碑文連同趙燕的屍骨全都沒了。找不到掘墳拋尸之人,定是趙氏族人幹的,卻沒有證據。她聽後慘叫:“啊,我可憐的趙燕,你竟然連屍骨也沒了,我的天啦!”悲痛欲絕,驚駭萬分,想起自己長眠異鄉的母親來。一個想法猶生,她決意要去湖南取來母親的遺骸安葬。無論趙書林和晚輩們如何勸說,她都鐵定了心要立即啟程。趙書林發急:“寧徙,我兩個的婚事不辦了?”她答:“要辦,我去取回母親的遺骸來就辦,我得讓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得到慰藉。”趙書林好擔心:“寧徙,你可不是當年了,恁麼遠恁麼難的路程!”她說:“咋個,你嫌我老了,我才知天命,身體好呢,這時不去更待何時。否則,真的走不動了就遺恨終生了。”大兒子常光儒勸導:“媽,兒子就謀點儿知府的私利,派人去取回外婆的遺骸來就是。”她答:“不行,我得盡女兒的孝道。再說了,一是你絕對不能謀私利;二是你派去的人是找不到掩埋你外婆的地處的。”女兒常光蓮落淚:“媽,要去也是我去,你不能再受長途跋涉的艱辛了,那一路好危險的!”她說:“蓮兒,你不能去,絲綢夏布坊的事離不得你,你傅盛才伯伯還等著上好的絲綢和包銷的夏布呢。放心,媽沒事。”光蓮像她一樣的自強不息,管教兒子有方,一心撲在絲綢夏布坊的事上。使她心疼的是,女兒執意不再嫁人,說是一女不嫁二夫,她要終生為馬翼守孝,把兒子撫養成人。她多次勸說過她,說她還年輕,再找個她看得上的男人,都被女兒拒絕了。咳,光蓮咋會這麼守舊。她知道,女兒太愛馬翼了,女兒的心裡其實是很苦的。二兒子光聖敢愛敢恨,他知道她的脾氣,說:“媽,我同意你去,我陪你去,我們走水路到湖北宜昌,再轉陸路去湖南常德,你也可以坐坐我們的大商船。”她點頭:“要得,媽聽你的。”打點行裝,怀揣銀票,帶了五尺長刀和藥箱,與常光聖一道東行。

船靠涪陵碼頭,到站的乘客陸續下船。 常光聖讓船上的領江安頓好下行的乘客,照護好船上的貨物。自己領了母親去涪陵城裡投宿,他要讓母親休息好,也看看涪陵城。他母子二人沿了陡峭的石梯上行,寧徙依舊步履矯健,常光聖得加快腳步才能跟上。 很快,母子二人來到涪陵城的繁華路段。 涪陵縣城依山臨江而建,主要街道就只一條不寬的馬路。馬路蜿蜒伸向長江與烏江的交匯處,兩旁擠滿高高矮矮的房屋。這裡自古是商賈雲集地,街上人流熙攘,大戶的商號已掛出閃亮的大紅燈籠來。 “嗨,這涪陵城還繁華起來了。”寧徙笑說。當年她路過這裡時一片荒涼,那時的她帶著光蓮、光聖兩個幼小的孩子趕路,遇見並照護病重的老憨,沒有細看這座古城。

“媽,涪陵是巴國故都,是兩江交彙的水碼頭,自然繁華,我們在這裡的客貨生意都好。”常光聖說,“媽,我領你去最好的'涪城酒家'吃飯。” “嗯,媽聽你的。”寧徙跟了兒子走。 “涪城酒家”面街靠江,光聖要了臨江的餐桌。寧徙依窗下望,暮色裡,波光粼粼的大江流水緩緩東去,倍思埋葬常德境內那山林道的母親。咳,自己的日子過好了,咋就忘記母親了,早該將她老人家的遺骸運來四川的。媽,您別怨啊,女兒這就來了。寧徙這麼想時,光聖點的酒菜已經上桌,母子二人邊吃邊談。寧徙對兒子說了她當年來川的不易,希望他珍惜眼下的這一切,好好地愛妻教子經商。光聖點頭應承。 “呀,真的是常媽呢!” 好熟悉的聲音!寧徙轉首看,是趙鶯來到她跟前。這女子穿得素潔,越發地光鮮,牽了個小男孩。

“啊,是趙鶯呀!你爸爸一直擔心你呢!”寧徙說,兩眼發熱。 “快叫常婆婆!叫常伯伯!”趙鶯對小男孩說。 小男孩叫:“常婆婆、常伯伯。” 寧徙抱了小男孩親吻:“嗯,好乖。趙鶯,是你兒子吧,叫啥子名字?” 趙鶯坐到寧徙身邊,笑道:“我和孫善結婚了,是我兩個的兒子,娃兒三歲多了,叫孫聰。” 常光聖笑:“看來他從小就聰明。” 趙鶯盯常光聖,心裡酸熱,說:“就是因為他太笨,一歲半了才會喊爸媽,就給他取名孫聰,希望他長大後聰明些。”朝那邊的餐桌喊,“孫善,你還不快過來,真的是我常媽和光聖哥!” 寧徙轉眼看,見那邊餐桌一個漢子立起身來,朝這邊走,心想,他就是孫善啊。她聽書林說過孫善搭救趙鶯的事,卻不想他倆已經成婚。

孫善走來打躬:“常媽好,光聖兄好!”招呼店小二將他那桌的酒菜端過來。 幾人喝酒吃菜交談。寧徙埋怨趙鶯不該背著她父親成婚,應該讓她父親來參加婚禮。趙鶯淚花閃閃,說她擔心父親和姑婆會反對,感恩孫善的救命之恩,就私下里和他結了婚,說是等混出個模樣後再去拜見老人。寧徙就說了她姑婆已與她父親成婚,已經去了京城的事。趙鶯才知道姑婆也有段不凡的經歷,又傷感起姐姐趙燕的冤死來。 暮色四合,夜色如水,窗外薄雲半掩春月,疏星閃爍,悠悠月空映襯大江流水銀波點點。孫善熱情地點了榨菜魚來,招呼寧徙和常光聖動筷子。寧徙吃了口魚,點頭稱好。 孫善喝了口太白液,抹嘴說:“榨菜魚這道菜是有來歷的,傳說是詩仙李白所創。”

“哦,真的!”寧徙又吃了口魚。 “真的。”趙鶯笑答,“那年,李白邀故友遊三峽,船過白帝城後,直奔江陵。到江陵時天已經黑了,就去'川江號'木船上吃夜宵。船老大得知是李白,立馬撒網撈魚。李白看見活蹦亂跳的鮮魚,好歡喜,想起他很愛吃的涪陵榨菜來,就跟廚子說,你做這魚時,麻煩加些涪陵榨菜進去。” 寧徙饒有興趣聽。 孫善接話說:“那廚子不得不照辦,船老大說了,李白是貴客。廚子就按李白說的,加了涪陵榨菜來做,自然還是要爆、炒、燴、熬,用文火蒸煮。” 趙鶯搶話說:“這魚端上桌時,濃香四溢,過往的船隻都轉了舵,全都朝'川江號'木船開過來,那些船上乘客都過來吃這道魚菜……”

常光聖聽趙鶯眉飛色舞地說,想起她姐姐趙燕,心裡酸痛。趙鶯說時,不時盯常光聖,為沒能與他結合而遺憾。 寧徙呵呵笑:“趙鶯吶,不想你還曉得這麼好的典故。” 趙鶯說:“我也是聽孫善說的。” 寧徙看孫善:“孫善,你還行呢。” 孫善笑:“常媽,我也是聽船上人講的。” 良宵夜景,美味佳餚,誘人典故,這餐飯吃了好久。離別時,趙鶯說:“常媽,我們有船要運貨去宜昌,不如明早我們一起走。”寧徙高興:“好呀,一起走。巧了,你們的船明天也運貨去宜昌。”趙鶯說:“孫善得行,他媽老漢送了艘'敞口麻秧子'船,運貨還賺了錢,就開辦了'川江船幫',還添置了'辰駁子'、'中元棒'、'瓜皮船'、'柳葉幫'、'千擔哥'、'舵籠子'等木船,我們隨時都有客貨船下宜昌去。”寧徙看孫善,心想,倒真是呢,彎竹子也能生出正筍子來。

次日清晨,停靠涪陵碼頭的“三板船”上完乘客,起錨開船。寧徙站在船尾,向跟在後面的“敞口麻秧子船”上的孫善揮手,敞露胸懷的孫善就扯喉嚨唱: 寧徙聽著,嘻嘻笑,就听見她身後的趙鶯迴唱: 寧徙朗聲笑:“哈哈,你兩個人有意思!” 趙鶯一定要坐常光聖經營這川江最大的“三板船”,寧徙自然同意,路上也多個說話的伴。見到趙鶯她就想到趙燕,心裡發痛。繼母趙秀祺太守舊太狠毒,狠毒如同惡狼,可對她父親卻好溫柔,溫柔如同綿羊。唉,這人這人心咋就這麼複雜,善惡兼有,趙鶯的老人公孫亮也是這樣。她這麼想時,回身看趙鶯,見她正朝前面那艙屋走去,知道她是去找光聖。這女子,跟她姐姐趙燕一樣喜歡光聖。咳,世間的事總是不圓滿。是啊,不圓滿,自己就不圓滿。與維翰的合合分分,與書林的分分合合,沒完沒了的欣喜和傷痛。父親和母親是這樣,父親和繼母是這樣,兒女們也是這樣。一個頂頭浪撲來,她趕緊避開。水浪復又平緩,“三板船”順水下行。晨風拂面,太陽冒出臉來,彷彿在盯她微笑。她也笑,人世還是好,有山水日月相伴,有親人朋友相助,有做不完的苦事樂事。她抬腳朝船頭走,心裡有股豪情。是的,人生就如這大江流水,沒法子停步不能停步。 “三板船”和“敞口麻秧子船”一前一後行駛,一路平安無事。 黃昏時分,兩船駛入忠縣水段。趙鶯緊張,對寧徙說,要過“折魚灘”了,說這灘水勢凶險,連魚都不能上。寧徙也緊張,光聖也對她說過,這是道險灘,江心一山挺立,水觸山根,山空石危,船隻必須隨水勢由南向東才能下行,如果回棹不當,舟尾即折,也叫“折尾子灘”。兩船隨急流駛入了“折魚灘”,舵手和船工們都緊張忙碌,吆喝咒罵聲不斷。坐在船艙裡的她倆隨船顛簸,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寧徙默默禱告,祈求母親在天之靈保佑他們平安,期望早日取回母親的遺骸。 水流終於平緩。 常光聖進艙來說,過了,沒事了。都舒口氣,又說起下游的險灘來。趙鶯說,“灩澦堆”那大礁石鎖在江心,惡浪千重,那礁石鬼得很,冬出夏沒,全冒出水面時活像頭大象。現在是晚春,那傢伙只冒出一丁點兒來。常光聖就唱,“灩澦大如像呃瞿塘不可上,灩澦大如牛呃瞿塘不可留。”趙鶯咯咯笑,光聖哥的“灩澦歌”還唱得好聽。常光聖說,跟船工們學的,這是過“灩澦堆”的秘訣歌嘛。又唱,“灩澦大如馬呃瞿塘不可下,灩澦大如幞呃瞿塘不可觸,灩澦大如鱉呃瞿塘行舟絕,灩澦大如龜呃瞿塘不可窺。”對母親解釋說,舵手可根據“灩澦堆”礁石露出水面的多少來判斷水勢,掌控行船,否則,稍差分毫便有觸堆沉沒的危險。寧徙頷首,這是船工們跟險灘鬥出來的經驗。說到宜昌上游的“洩灘”時,趙鶯聲音都變了,那是川江的四大險灘之一!常光聖說,那灘亂石若林,隨時都會船毀人亡。寧徙說,看你兩個,盡說些嚇人話。光聖,有你外婆的在天之靈保佑,我們會平安無事的。常光聖笑,媽,您啥子風浪都經受過了,這些灘口全都怕您呢。趙鶯笑說,光聖哥,你嘴巴好甜……話音未落,艙外傳來尖利的唿哨聲和吶喊聲。 “停船,停船!” “咯老子的,肥頭呢!” …… 常光聖驚道:“不好,遇見水匪了!媽,趙鶯,你們就在這船艙裡,千萬莫出來,我去應付。”說完匆匆出艙。 寧徙哀嘆:“唉,水險躲過了,人禍又來了!”好擔心兒子的安危,操起五尺長刀跟出艙去。 趙鶯也跟出艙去。 常光聖出艙看時,幾艘木船橫攔江心,近在咫尺,滿船乘客驚惶。他趕緊讓領江指揮拋錨停船。那幾艘木船上站有六七十人,有頭戴紅頂花翎者,有臉糊黑灰者,他們齊揮動刀械吶喊。 常光聖朝木船上的水匪拱手:“各位兄弟,大家都吃長江水,都燒河邊柴,都是朋友。我們這是客船,還望各位兄弟高抬貴手,請你們頭兒出來說話。” 就有個鬍子拉碴的漢子回話:“老子就是頭兒,高抬貴手可以,親兄弟也得明算賬,你們得給弟兄們留下買路錢。” 常光聖想,這是匪首了,不給錢是難過此關的,比出三個指頭。 那匪首冷笑,伸出全掌:“沒得五百兩銀子你們走不脫!” 常光聖原想的是三十兩銀子,不想這傢伙獅子大開口要這麼多,怒了,抽出腰間砍刀:“那得要它答應才行!”他遇見過水匪,經了嚇唬往往生效,給點兒銀子就可了事。 這時候,船上的護衛、水手均手執兵器、棍棒來到常光聖身後。 那匪首全然不懼:“這點兒小陣仗別想嚇唬老子,兄弟們,給老子上!” “且慢!”寧徙大喝,站到常光聖前面,將五尺長刀揮得生風,“你看看老娘這刀!” 那匪首讚歎:“這婆娘的'日月乾坤刀'可以!”呵哈笑,“你一個女人也敢在老子麵前逞威,老子們不怕,兄弟們,上!” 水匪們吶喊著劃木船靠攏客船,嚇得船上乘客一片驚叫。寧徙不怕與水匪搏殺,卻擔心乘客安全,可千萬不能出人命!趙鶯嚇得不知所措。常光聖怒頂腦門,對身後的護衛和船工大喝:“操傢伙跟他們幹,絕不能讓他們一個人登船!”水匪人多勢眾,吶喊著登船。這時,浪裡一人飛身上了匪船,揮刀怒砍攔路的水匪,將刀刃架到那匪首的脖頸上,喝道:“我看哪個敢登客船!”匪首色變:“停,兄弟們停!”水匪們停止登客船。 浪裡飛出這人是孫善。 趙鶯看見,哭出聲來:“孫善,我的孫善……”常光聖高興又擔心。寧徙驚呼:“孫善,注意你身後的人……”話音未落,孫善挨了身後的水匪一棍,眼冒金星,被撲上來的水匪按住。匪首氣急敗壞,狠扇孫善耳光:“狗日的敢偷襲老子,給我綁了!”水匪們將孫善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寧徙喝道:“那位頭兒,你莫傷他,五百兩銀子我給!”匪首獰笑:“他冒犯了老子,漲價了,得給老子一千兩白銀!”孫善喝道:“小子,你別逞狂,曉得老子是哪個不?”匪首說:“你說,是哪個?”孫善說:“老子也是匪!”匪首哈哈笑:“當真,你倒說說,你是哪段水道的匪?”孫善說:“老子是銅鼓山的匪,姓孫!”匪首一怔,盯孫善:“我曉得,銅鼓山的老大就姓孫,你當他的兒子還差不多。哈哈!”孫善說:“我就是他的兒子,你要是敢傷客船上的人,我老子孫亮會滅了你們的!”匪首不笑了,細看孫善,真還像孫亮:“真的,你真是孫亮的兒子?”孫善說:“老子姓孫名善,就是孫亮的兒子!”匪首兩眼驀然發潮,對眾嘍囉:“快,快給我侄兒鬆綁!” 有驚無險。 入夜時分,船停忠縣碼頭。由匪首做東,在江邊的“一江樂”小店吃夜飯,圍坐的有寧徙、常光聖、趙鶯、孫善和那匪首。原來,那匪首是皮娃子,大名皮有貴。他越獄逃跑後,沒臉去見孫亮,不敢在陸路上混,就投靠了水匪,後來當了水匪頭子。皮有貴認出了寧徙,寧徙也認出了他就是當年在焦達大人的案堂上揭發常維翰的那個小土匪。 “咳,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皮有貴端土碗喝酒,說了當年與孫亮共事之事,“唉,我愧對我大哥和嫂夫人了,都他媽是官府逼的。那陣,我為了保命,竟出賣了我三哥常維翰。”對寧徙,“來,三嫂子,小弟向你敬酒賠罪。”仰脖子飲盡碗中酒。 寧徙兩眼噙淚,灌了口酒。要不是這個皮有貴揭發,也許維翰就不會被充軍了,真想取五尺長刀將他砍了,又還是把恨轉到宣貴昌身上,都是這壞蛋害的。 常光聖怒氣難消,瞠目道:“皮有貴,你曉得不,你害得我父親好慘!” 皮有貴連聲認錯。 寧徙長嘆:“光聖,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看皮有貴,說,“做人呢要做好人,做事呢得做好事。” 皮有貴連連點頭。 孫善大口喝酒,他痛恨土匪,與趙鶯相愛後,更是發誓要做好人干好事,一直為自己是土匪的後代而耿耿於懷,很為今日抬出父親的名字而羞惱。趙鶯看出來,奪過他手中的酒碗: “孫善,看你,喝恁麼多酒,你想醉死呀!” 孫善淚流滿面。 寧徙寬慰:“孩子們,都餓了,喝酒,吃菜。好在今日不打不相識,好在大家都平安無事。” 散席前,皮有貴猶豫說:“三嫂子,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寧徙說:“你講。”皮有貴說:“這一向水路不太平,你們過了這個村還有下一個店。”寧徙說:“你是說下游還有水匪?”皮有貴點頭:“一些被阻止進川或是遣返回原籍的移民,生活無望,也做起了我們這活路。人多勢眾的就公開搶劫,勢單力薄的就尋了淹死的腐屍來騙錢。”寧徙不解:“尋腐屍來騙錢?”皮有貴點頭:“他們謊稱是淹死的水手腐屍,求得同情來騙錢。如果不給,他們才來武的。”寧徙嘆道:“早先呢,詔曰大舉進川。現在呢,川人多了,就把進川的口子把嚴了。可也得給不明實情的來川移民說清楚,得給予合理的安排呀。人家千里迢迢來了,所帶的錢財已所剩無幾,硬是阻攔回去咋行?那'啯嚕子'吧,就是官逼民反的。”就想,回去得給大兒子常光儒說說,讓他這個當官的多多體察民情。 皮有貴說:“三嫂子說得在理。”看寧徙,“三嫂子,我想……” “你想啥子?” “我想跟你們的船同行,護送你們去宜昌。” 孫善喝道:“不行,你一個水匪,啷個能跟我們同行!” 趙鶯附和:“就是。” 皮有貴眼熱:“我呢,是個十惡不赦的水匪,可我,我想將功贖罪,想保你們一路平安。我不是吹噓,到宜昌這段水路,沒得哪股水匪敢不聽我的招呼。” 寧徙想想,覺得也好,不僅為自己和晚輩們安全,也為乘客安全:“要得嘛,不過只能你一個人跟船。” 皮有貴贖罪心切:“要得,要得!” 船行下游,果然遇到兩股水匪,有皮有貴出面,均化險為夷。分別時,寧徙勸導皮有貴,說他也算是她小弟了,就是討口也不能再做強盜。皮有貴愧道,他也想過金盆洗手,又擔心他那些兄弟們無路可去。常光聖說:“皮有貴,我就稱呼你皮叔叔了,我媽可都是為了你好。”把深思熟慮的話抖出來,“我倒有個主意,你何不改惡從善跟了我幹,我們船隊正需要人手,你盡可以把你信任的弟兄帶過來,其餘的發錢遣散。”皮有貴眼熱:“我的侄兒,你皮叔叔就是想說這話,不想你倒為我說了。”寧徙才發現光聖有胸懷,說:“光聖這主意好,有皮有貴在船上,乘客們會安全些。” 孫善卻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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