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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慈禧西行(四)

宮女談往錄 金易 10176 2018-03-03
西行路上(1) -------------------------------------------------------------------------------- “老太后的西行車隊像滾雪球一樣,由最初的3輛變為30多輛了。當差的人也陸續添了十多個,於是也就威武起來。可能是為了安全起見罷,撇開京綏通路不走,傍著這條道走崎嶇的小路。最初還記些地名,以后索興不記了。長途跋涉是很苦的,但差事比較輕閑。中午吃飯有太監伺候,除晚上睡前的洗涮由宮女伺候外,老太后因沿途勞頓安歇得早,事不多。最奇怪的是老太后在路上很少發脾氣。規矩鬆了,過去我們不能抬眼皮看的人,現在也能正眼看他們了,除去皇上以外。

“難熬的是路途上的寂寞,滿眼青紗帳,無邊無際,若有什麼古蹟,我們也沒心腸看。睜開眼睛一片綠,也都看厭煩了。但不能睡覺,稍不小心,車一傾斜,頭會碰出包來。就在這萬分無聊的時刻,忽然後邊的馱轎裡發出清脆的二胡聲音,手法很熟練,聽得出這是由大阿哥的轎裡飄出來的。隨著風又飄來幾句唱詞:'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鋒交,上前個個俱有賞,退後……'節奏鮮明,行腔吐字,一放一收,很有叫天(譚鑫培)的味道。這是大阿哥在長途寂寞中第一次發出來的聲音。 “大阿哥是己亥年(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進宮的,當時大約是14歲。他是端王爺載漪的兒子。端王爺當時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聲色犬馬,吹拉彈唱,無一不好。他有一個好福晉,能說會道,八面玲瓏,讓人處處滿意,常進宮伺候老太后,很是得寵,說他夫以妻貴,一點也不過分。乘著戊戌以後光緒爺不得志的時候,就把他們的兒子舉薦進宮來。說舉薦——是真的。聽大家傳說,端王親自向老太后禀奏,臣的孩子可以當大阿哥。

“大阿哥叫溥,提起他來,咳!真沒法誇他。說他傻吧,不,他絕頂聰明,學譚鑫培、汪大頭,一張口,學誰像誰,打武場面,腕子一甩,把單皮(小鼓)打得又爆又脆。對精巧的玩具,能拆能卸能裝,手藝十分精巧。說他機靈吧,不,人情上的事一點不通。在宮裡,一不如意,就會對著天長嚎,誰哄也不聽。說他壞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吃喝玩樂,盡情地享受,與人無爭,與事無忤,只知道缺什麼要什麼。說他好吧,不,一輩子沒做過好事,談不上一個好字。他一生不知道錢是乾什麼用的,只知要東西,下人給弄來就行。至於變賣什麼東西,變賣了多少錢,東西買得值不值,他一概不懂,也一概不問。所以辛丑回鑾以後,取消了大阿哥的名義。他出了宮,人就稱他為大爺了,他將幾輩子積存下的珍寶、字畫、房產、莊田等,一古腦兒全變賣了,當然中飽的人不止一個。他由青年到死一直是這樣子。40歲以後,由於女色、酒、鴉片,縱慾無度,雙目逐漸失明了,也就更加消沉。但他從來沒誇耀過自己曾經是大阿哥,也不念道自己是王爺的兒子。他中年住在后海蒙古羅王府,後來眼也瞎了,家也窮了,靠從前騙過他吃過他的當舖掌櫃的周濟他碗熱湯麵,施捨一點煙灰度日。在敵偽時期,他默默地死去了。

“不多說了,大阿哥大爺後來的事,要說還能說一車,還是收回來,繼續說他西行路上的事罷! “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在家裡使奴喚婢,嬌生慣養,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現在悶在馱轎裡,除去吃飯睡覺以外,根本下不了地,一連就是幾十天,怎能忍受得住?於是千方百計地找消遣的東西。大阿哥馱轎裡添的各種玩意就多了,有手鼓,這是西北人喜愛的樂器,大阿哥能敲,一邊敲一邊唱:'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蛟龍困在淺水中。'這是彌衡的擊鼓罵曹,很有一股傲氣。見什麼唱什麼,足見大阿哥的聰明。 “一天早晨,剛上車,響晴的天氣,西北風迎面吹來,很有些初秋的意味。突然,由大阿哥馱轎裡飛出嘹亮的嗩吶聲音。小娟子機靈,馬上讓車夫停下車來,找到專侍太監,叫啟禀大阿哥,千萬不要再吹,如果要吹,要把嗩吶筒子塞上手絹,免得聲音飄到太后耳朵裡。試想老太后在前面坐轎車,後面跟著個吹嗩吶的,不成送殯的了嗎?老太后哪有不翻臉的。幸虧她機靈,心眼快,免去了一番大的麻煩。大阿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太后的鞭子。從此種下了大阿哥對我們倆人的好感!

“大阿哥馱轎後邊添了一輛車,專為給他裝玩物。籠子裡裝兩隻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黃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騷。還養有兩隻狗,不是高級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宮裡養狗,第一是養雄壯的大狗,顯得威武;二是養叭兒狗,喜歡它嬌小玲瓏。對這樣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稱這種狗叫二板凳。下等宮監歷來沒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資格,在榻榻裡只能兩三個人合坐一條靠在牆邊的矮板凳,稱這樣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監彼此奚落,常常說,'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於說,'一邊閒著去吧,沒有你多嘴的資格。'說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養這樣的狗也是寂寞到極點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買的蟈蟈不下二三十個,晴天的時候,叫得又脆又熱鬧。終於找到可玩的東西了,他買了十幾個母蟈蟈。這東西我們第一次見到,比蟈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發青,尾部兩個叉,並在一起,很長,插入泥土裡產卵。大阿哥異想天開,想讓母蟈蟈繁殖後代,不知花多少錢,買了個大方盒子,裝滿了土,用草皮蓋面,盒子四面有幾根柱,像掛蚊帳似地搭上紗布,把母蟈蟈放在裡頭。可惜產房雖很好,而母蟈蟈互相殘殺,咬死幾個,剩下的缺胳臂斷腿,讓大阿哥傷心極了,不得不給它們各立'寢宮'。

西行路上(2) -------------------------------------------------------------------------------- “他高興的事終於來了。 “京里來人了,端王府給大阿哥送來兩件寶貝。在大阿哥的眼裡頭,珍珠翡翠瑪瑙,那種冰涼幫硬的東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麼寶物;真正的小動物,能玩,逗人喜歡,才算寶物。這次端王府的人給他送來兩隻油葫蘆,真真樂壞了大阿哥。 “這是聞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蘆。 “宮裡的人,大概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斷子絕孫的太監;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婦。他們都是無聊到了極點,千方百計地找尋寄託,但無論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種不幸的寂寞,於是到各處揀選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蘆就是由宮裡挑選出來的。一到白露節,後門橋往南一帶,賣油葫蘆的小販就多起來。選這個地點,無疑最高的目標是面向宮裡。景山西側板橋一帶,景山東側黃化門一帶,北海東側內宮監一帶,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監聚居的所在。太監下了差以後,多在這地方喝喝茶聽聽書。有點新奇玩意,買回宮去,孝敬主子,花錢不多,落個得臉,所以應時應景的東西也就多起來。

“聽小太監向我們誇口,說京西的油葫蘆滑,叫草油葫蘆,不干活,愛叫;十三陵的油葫蘆笨,老實,愛幹活,叫山油葫蘆,活的時間也長。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顏色也不一樣,十三陵的發青,螃蟹蓋子色,叫蟹殼青;京西的脖子底發紅,愛跳不老實。買油葫蘆最主要的是聽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蘆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開始叫起,徹夜不停,高低聲音變調,快慢緩急,嘟嚕嚕叫個不盡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聲一聲的,油葫蘆連續不斷,而且長短聲不同,抑揚頓挫,叫得人九轉迴腸。這很對長夜失眠的宮妃的脾氣,總算有個活物陪著她們度過難熬的夜晚,更何況在秋風秋雨之中。因此,養油葫蘆玩,在宮裡每年秋季是個風氣。 “這次給大阿哥送來的油葫蘆,裝在油葫蘆罐裡,是'范子貨',是宮里和各王府特製的。春天種葫蘆時要種亞葫蘆(一種結小葫蘆的植物),等結葫蘆時用一種叫'範'的模具,把小葫蘆裝在範裡,使小葫蘆按範的形狀長。'範'有方的,有圓的,有扁的,'範'裡有各式各樣精雕細刻的花紋。葫蘆成熟以後,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太監是把裝著油葫蘆的油葫蘆罐放在胸前溫暖的懷裡帶來的,足見很珍貴的了,無怪大阿哥高興,偷偷讓小太監拿給我們看,表示對我們的好感!

“最讓大阿哥高興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駐蹕。那天,天時還早,小太監由外面買進幾隻鴿子來。起初不太注意,後來打開膀子一看,竟然是烏頭還帶有黑翅膀的。啊!這是鐵翅烏,北京還沒有這個品種,他驚喜了。當時北京只有銅翅烏棕頭棕翅,沒有鐵翅烏(黑頭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讓小太監挎著籃子給我們看,並告訴我們,他讓本地人去給收買些。過了些天,他又讓小太監告訴我們,說這種鴿子飛起來好看,但並不善飛。到現在北京還流行兩句土話:'十個烏九個賴,有了一個就不壞。”——這是大阿哥在西行路上嘴裡唱出來的。 “大清國最後一個太子,最後留下的話只有這一句了,但人們很少知道這是大阿哥說的。在西行路上,我們的車轎首尾相接,相處約兩個半月,雖然有貴賤之分,男女之別,但他那孩童之心時時顯露出來,他根本不懂當皇帝是乾什麼。我真不知道老太后一定要讓他預備當皇帝是什麼意思。每當秋高氣爽的時候,瓦藍瓦藍的天上,飛起成群的鴿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大阿哥,想起了他的鐵翅烏來。咳!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了。這是一個被戲弄的孩子,任憑別人來嘲諷他!而戲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處心積慮又心急火燎地想讓兒子當皇上,自己好當太上皇。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兒子究竟是龍是泥鰍,自己早就知道,正因為他是泥鰍,自己當上太上皇才更稱心如意,可以為所欲為。老太后70多了還能活幾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夠,於是就利用義和拳扶滿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結果惹下天大的災難,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給光緒剃頭(1) -------------------------------------------------------------------------------- “我先跟您交代清楚,這些事都是我聽來的,不是親眼看到的,不要說我騙您,更不可尋根問底。我是怎麼聽到的就怎麼說。咱們說句笑話,這叫'老太太喝麵茶——糊里糊塗',您糊里糊塗地聽,我糊里糊塗地說。不過,這些是屬於下等人幹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了,我不說恐怕沒有人知道了。

“宮裡頭專有一個處,叫按摩處,歸敬事房管,有200來人,規模很不小。上至給皇上沐浴、剃頭、修腳,下至給一般太監剃頭、刮鬢(老太監沒鬍子,所以忌諱說刮須)。最主要的還是伺候太妃們,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間睡覺枕頭墊得不合適,俗話叫'落了枕'了,這都是按摩處的差事。還有太監們短不了扭了骨,傷了筋,這也歸按摩處來治,一般地說,皇上有禦藥房,太監們有按摩處。可以說,按摩處是個上下離不開,接觸面最廣,差事很雜的地方。 “我又要說古了,但我可不敢在您面前賣三字經。作為下九流之一的剃頭行,二三百年來就流傳著這樣的故事。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憨王(旗下人對努爾哈赤的尊稱,也是愛稱。有時叫'我們的老憨王',更顯得親切)建國初始,為了和漢民區別開,把建州人(當地人)和歸順的人都剃成半個月牙式的頭,做成明顯的標誌。一來免去歸順的人三心二意,往來流竄;二來明朝的人,見到剃頭的人就殺,這樣更鞏固了老憨王手下的人民團結一條心,誓死抵抗明朝人。漢民自古以來是蓄滿發的,對頭髮看得非常重要,一根頭髮也認為是父母給的,說是父精母血,動了他們的頭髮,就像殺了他們的父母一樣。滿洲人進了關以後,就以剃頭不剃頭,作為歸順不歸順的界限。如果剃了頭,就表明你投降了,當作順民來看待;如果不剃頭,表示不投降,當作暴民來看待,那就格殺不論。所以當時就有這樣的命令:'留頭弗留發,留發弗留頭。'如果想留腦袋那就必須剃髮,如果不剃髮那就要砍腦袋,不投降就殺頭。這個命令是十分嚴厲的。

“因此,隨龍入關的剃頭匠人(當時剃頭匠都是隨營的兵),自然是狐假虎威,趾高氣揚的了。別的先不談,就以剃頭的挑子作例吧,那簡直就可以說是個殺人的刑場! “現在剃頭挑子很難看到了。挑子分前後兩頭。前頭的是以一個圓圓的木桶做成,大約有一般水桶粗細,木桶裡有個小火爐,用木炭生著火,火爐上邊有一鐵製的架,一個銅盔式的臉盆放在火上,溫好了水,用來洗頭洗臉,做好剃頭前的準備。俗話說,'剃頭挑子一頭熱',就因為它的一頭有個炭盆。挑子的另一頭,主要的是挑著個坐凳,因為被剃頭的人必須坐著。並不是四條腿的凳子,根本沒腿兒,是幾塊木板拼成的,簡直像切肉的墩子,北京管這樣的東西叫兀頭。墩子中間空的,有一個匣子,盛刀子攏子之類。 “看起來這挑子平淡無奇,可當初清兵進關的時候,人們看見它就會毛骨悚然。 “第一,那塊鋼刀布(鋼,在這裡念槓,動詞,把刀子來回在布上蹭,使刀刃鋒利)是一尺來長的水龍布,背面寫著10個大字,就是'留頭弗留發,留發弗留頭'。據說這是當時皇帝給下的詔書,讓所有的剃頭挑子都掛上,剃頭匠有權強迫漢民剃頭,如果不剃,殺頭問罪。剃頭匠的權力就這樣大,可以說剃頭匠掌握生殺大權。 “第二是剃頭挑子上的鉤子,比平常的鉤子大而硬,幾乎像帳蓬上的一樣大,當然這是用來搭汗巾的,洗完臉洗完頭以後,把手巾搭在這裡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原來另有用處,鉤子大而且硬,是殺人之後把人頭掛起來示眾的。 “第三是前邊溫水的木桶,木桶下腰的顏色固定是紅色,一來表示桶裡可能還裝有人頭,二來表示鉤子上掛的人頭往下滴的血跡。 “還有件奇特的東西,就是剃頭人坐著的凳子,也是鮮豔的紅色,為什麼不用輕便的四條腿的凳子而用沉重的木墩子呢?關鍵就在這裡。墩子有墩子的作用,它既可以坐人又可以宰人,有誰敢抗拒不剃頭,馬上拉過來,按在墩子上剁腦袋。後來的剃頭挑子革新了,保持了墩子的原形,用幾塊木板拼成,中間是空心,做成一個抽匣,盛些剃頭用具了。 “一副剃頭挑子,就充分錶示出征服者對被征服者殘酷殺戮的痕跡。我絮絮叨叨地說這些話,目的是說清朝自入關以後,對於剃頭匠一向是很看重的,在宮裡這行人也比別的太監地位高,除去師傅對徒弟打罵呵斥以外,很少受到別人的折磨。這些話我是聽老劉講的,他說老一輩的師傅傳說,是有這個譜儿。這些話當時只能在家裡偷偷地說,在宮裡是不能說的。 “這裡我必須多說一句話,按摩包括剃頭在內,凡剃頭匠一定要會按摩。按摩處的人是很苦的,要從八九歲就練習按摩各種穴道,十四五歲就能獨立操作了。伺候太妃的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孩子,成人對太妃是不能進行按摩的,要聰明伶俐,眉清目秀才行。他們管按摩叫'放睡',究竟什麼意思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讓身體各部位放鬆,安然入睡的意思。可能這是按摩的最高目的吧!老劉自誇說,他在小孩的時候,就是專給太妃們按摩的。一次按摩就一個多時辰,累得腰酸腿軟,談起來無限辛酸。可也得好處,太妃有什麼吃的都會賞給他們。 給光緒剃頭(2) -------------------------------------------------------------------------------- “請您不要笑話,一次我頭痛,老劉自動給我按摩。他先把雙手搓熱乎了,然後兩個手掌對合在一起,像拜佛似地雙掌合十,手指和手指之間,留有間隙,然後用雙手彷彿剁菜似的,在我的頭上、臉上往來地剁。他的十個手指的骨節都發出清脆和諧的聲音。聲音很美,很好聽,就像正月裡擲骰子,骰子在磁盔子裡蹦跳;又好比一袋子核桃,一動袋子,核桃就咯咯亂響。一會兒,老劉給我搥背,又換了一種捶法,不是用掌而是用拳頭,把兩手手指鬆鬆地捲起來,緊一陣、慢一陣、輕一陣、重一陣地捶打著。他們的內行話,叫打五花拳,這不是武術上的什麼拳,是按摩術搥背捶腿專用的拳。捶打起來十個手指都發出咯咯的清脆的聲音,如同正月裡廟會上賣的風車,迎風一搖,風輪轉動,秫秸杆發出脆而不喧的聲響。老劉一邊捶還一邊唱,當然只能給我捶的時候唱,在伺候皇上和太妃們時是不能唱的。可惜我當年沒有心腸聽,我的記憶力又不好,不過他唱的聲音總往我的耳朵裡面灌,斷斷續續也記住幾句,什麼'前搓胸,後搥背,這個名字叫放睡';什麼'由湧泉到百會(湧泉是腳心,百會是頂心),周身三百六十個穴道要全會'。以下就像說相聲的報菜名似的,說了一大串穴位名,先捶哪裡,後捶哪裡,又有什麼醉穴,又有什麼麻筋,我都不著耳朵聽,所以也沒心記那些東西,最後一句還記得:'五花拳打得為什麼這樣脆,都只因學徒的時候受過累。'後一句可能是他們自編的,不是他們師傳下來的,但也可以想像得出來,五花拳是講究清脆的,要像打鼓點一樣,輕重緩急和諧而有節奏,宮廷裡的事是既講實效又講藝術的。 “也許是老劉向我賣膏藥吧(北京土話,過去天橋賣藝的練完了技藝以後搭賣膏藥,誇耀膏藥如何的好。有人說,你的膏藥不好,在身上移動。賣膏藥的就大加吹噓,說他的膏藥貼在身上能自己移動去找病。這裡是胡吹亂的意思)。他說,我們的按摩是合乎先天的道理的。道家講究吐納的功夫,其實說白了就是呼氣吸氣,也就是做到靜松兩道口訣。靜,是吸氣,吸氣的時候,要萬慮皆空,什麼也不想;松,是呼氣,要把渾身的肌肉、骨頭節都鬆開。這樣就能調節自己的腦子,讓全身血脈暢通,得到最好的休息。老道是自己用功,自己給自己調節,這叫修煉。可皇上、太妃們,他們自己不修煉,而是讓別人替他們修煉,同時自己又得到差不多同等的效果——這就是按摩。 “按摩是按照穴位把肌肉關節都揉到了,都鬆開;在揉的過程中,又打五花拳,耳朵聽著清脆的聲音,讓腦子裡不能想別的,把神誌全集中在五花拳的聲音上。這樣——似睡不睡,迷迷糊糊,進入沉酣的狀態裡,得到最大的舒服,最高的享受。宮里為什麼要設按摩處,養一群人,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們按摩的時候,為什麼要打五花拳,也自有它的道理。自從民國以來,按摩處取消,專門學習這種技術的人就極其少了,為了治病的按摩,還有,光為了舒服的按摩,也就瀕於絕跡了。這種手藝漸漸失傳了。 “給皇上當差是很苦的,就拿剃頭來說,要勤學苦練,用老劉開玩笑的一句話說,他們和翰林院的老爺們是一樣的。翰林院的老爺們要三年一大考,為了使自己的課藝不生疏,一天也不能放棄寫白折子(用白宣紙疊成的折子,練小楷用),怕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眼花了,手顫了。剃頭也是一樣,一天不練就手發顫,眼發花,所以春冬時在自己的胳臂上練,手背上練。右手持刀,把左臂上的汗毛,全部刮光,日久天長,左臂的皮膚顯得特別粗糙。夏秋的時間,就在冬瓜皮上練,剛一下來的冬瓜蛋子,渾身是毛,用左手一托,右手去剃,兩個手都不顫,那真是功夫。有時剃完一個冬瓜蛋子,滿臉流汗。為了伺候皇上,當差的不知要遭多少罪! “閒話說得太多了,還是書歸正傳罷。 “伺候皇帝當上差,非常不容易,說句犯禁的話,簡直不是人幹的,就拿剃頭來說,就有三條戒律: “一、只許用右手持刀挨皇上的頭皮,不許用左手按皇上的任何部位。就是說只許單膀工作,左臂自然下垂。若兩手捏龍頭,那就犯了大罪了。無怪老劉練習剃冬瓜蛋子的毛時,要左手托起,右手單臂懸空來剃,必須練得讓右手又穩又準。當然,剃頭時給皇帝頭上割個刀口子,流一點血,那就要交慎刑司拷打,同時也就丟了差事。總之,這是個提心吊膽的差事,一走神就會大禍臨頭的。 “二、只許順刮,不許逆刮。無論剃頭和刮臉,只許順著毛髮的自然秩序走,不許逆著茬刮。這樣,剃頭還好辦,刮臉就更難了。 “三、要摒住呼吸,不許向皇上頭上噴穢氣。 “每次剃頭都戰戰兢兢連嚇帶累,當一次差下來,兩條腿都是軟的。老劉回家來,怔怔地直著眼睛,半天不說話。差不多三天兩頭如此,也夠他苦的了。 “差不多的人都看過林沖發配罷!林沖受騙買了寶刀,興沖沖地赴高俅之約,前去比刀,結果誤入白虎節堂,墜入高俅設下的陷阱。落得個發配滄州。原來,白虎堂是帥帳,不許帶刀的人闖入。高俅按大清國的品級來說,也不過是個頭品頂戴,白虎堂也不過是兵部衙門的正堂,沒什麼了不起的,比起皇帝寢宮來,那種侍衛和威嚴不知要差多少倍。白虎堂都不許帶刀,更何況皇帝的寢宮呢?老劉給皇帝剃頭,是決不許帶刀子進宮的。 給光緒剃頭(3) -------------------------------------------------------------------------------- “皇帝剃頭有一定日期,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隔十天剃一次頭,這是固定的差事,風雨不誤。遇有大的慶典,另有加差。剃頭的時間是在太陽升到東南角,巳正的時候,取如日之升的意思,而又在興隆不到頂的時間,如果要在午時,那就已經升到頂,快走下坡路了。在宮裡皇上剃頭算作大事一樁,刮臉隨時聽候召喚。 “試想一位萬乘之尊,平常日子不管多親近的大臣,連帶刀子進殿都要問成重罪。現在一個下等奴才,不親不近的人,拿著刀子剃頭刮臉,距離致命的咽喉過不了一寸遠,而且工作時間又較長,萬一疏忽,就有不測的禍患。哪能不提心吊膽,護衛森嚴呢?這裡如果演出了一出'魚藏劍',那所有的人都是剮罪。所以老劉每次當差,都要先在下處經過檢查,剝去自身的衣服,換上皇家特製的衣服,窄袖、青衣、小帽,然後在皇帝面前叩頭,請刀子。刀子是用一個檀木盒盛著,外套黃雲龍套,由皇帝的侍衛賞給老劉。在老劉給皇帝剃頭刮臉的過程中,殿上環衛的近侍,幾乎是不眨眼睛地盯著老劉的手。洗頭擦臉都由近侍的太監做,老劉只管操刀。殿上殿下周圍絲毫聲音也沒有,大約要剃刮半個小時。皇上始終閉目養神。剃完頭,請示皇帝按摩不?大家知道光緒帝是個急脾氣的人,對於生活細節向來又不講究,早就膩煩了,向例是搖搖頭,更不挑剔奴才的毛病。奴才行禮時,皇上眼皮也不抬,怔怔地在想心事。聽老劉說,皇上很少有喜笑顏開的時候。他背後偷偷對我說,皇帝可能有精神病。 “我說的這個都是在宮裡剃頭的情況,一到西行路上就根本不同了。 “離宮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正是皇上應該剃頭的日子,當然沒有剃成。到了懷來,皇上已是頭髮很長滿臉鬍鬚了,再加上風塵僕僕,顯得既蒼老又憔悴。也不知真的找不到剃頭匠呢,還是有顧慮。大臣們對皇上是禮儀周到,可是也心存顧忌:伺候好了,也不見得得臉;伺候不好,出了點漏子,就許挨宰。谁愿意擔這種干系?所以在懷來找不到剃頭匠,是意想之中的事。一直到了宣化,地方官找了剃頭棚的一個人,由溥興領著去面見皇上,這是出宮後第一次剃頭,據說賞錢相當多,給了二兩銀子,是普通當太監的一個月的月錢。 “離開京城已經二十多天了,大約是八月初十前後,也可能是過了初十罷,我們到了晉北重地的雁門關。這些天,老太后的心情看來不那麼緊張了。八國聯軍的洋人往南到了保定,就沒有再往南走,也沒有進山西;往北到了張家口,也是和巡哨一樣,駐兩天就撤回京城了,始終沒有進山西界。所以老太后在山西時,心裡是比較踏實的。再說重臣也聚集到山西來了。最重要的是榮中堂(榮祿)來了,給老太后出謀劃策,那是老太后的心腹,心裡有依靠了。正趕上天氣晴朗,走到雁門關,老太后要歇一天,觀賞一番晉北要塞的風光。 “這是個隆重的日子。因為是老太后離開京城後第一次有閒心遊山玩水,散散長時間的鬱悶心情。各近臣、各近侍,巴不得有機會向老太后進點心意,這就忙壞了李蓮英、崔玉貴,因為各種主意必須由他們出,別人的主意當然不能算數。地方官們只能乖乖地聽他倆宣排,那種氣勢,您可想而知了,活活像一出。 “那一天我們起個大早,準備隨老太后巡幸雁門。晉北的天氣,尤其是中秋季節,說晴就晴,說雨就雨,就是平常好天,也是'早晚冷颼颼,中午熱死牛'。這是個荒涼的地方,講排場也講不起來。早晨伺候老太后梳洗吃喝完了以後,老太后就升轎出門了。前邊也有幾個頂馬,夾雜著崔玉貴在內。後面四乘轎子,太后、皇上、皇后、大阿哥。實在是不太體面,轎子的顏色在太陽光底下一照,都褪了色了。雨痕污漬,很明顯地留在轎圍子上。大轎一直往西北走,順著大路直到雁門關的門洞前。那是個圓圓的門洞,比起居庸關來,顯得狹窄多了,沒城門,光禿禿的。我們又隨著老太后往前走,出了關,可能就是書上說的塞外了吧!八月的季節,莊稼已經收割了,一片空曠,滿地荒草,只有塞北的風挾著小砂子,打在人的臉上,麻蘇甦的有些發痛。我們不敢正面向北看,只能側著身子,初次領受了這塞外秋風的強勁。如果張著嘴面對北方,風真能夠噎死人的。折回頭來,又回到關里,往西側走,轎子只能抬到半山腰,山上根本沒長什麼草,只有灰黑色的石頭。靠山的東南角上,有一塊平坦的地方,方圓有幾十丈開外,中間有塊扁平的磐石,差不多五六間房子大,據說這是佘太君的點將台。老太后領著我們上了點將台,往天上看,瓦藍瓦藍的,不是青天,是像靛染了似的深藍色。往兩邊看,山巒起伏,綿延不斷,如萬頭猛獸在竄動。兩邊的烽火台,年久失修,已經都塌毀了,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景象。想當年佘太君擂鼓點將、三關排宴的英雄豪氣,現在是一點也沒有了。回頭看看那些隨駕而來的大臣們,他們只能隨班排隊,除此之外是一無作為的,吃飽了宣排宣排地方官,派戈什打聽打聽京城的家小,這就是他們唯一的正當差事。本打算在點將台上排午宴,因為塞外風大,旋風刮起來像高聳的煙囪一樣,直上雲霄,黃土、爛樹葉子,旋轉而來,我們只能掃興回來了。這天最愉快、收穫最大的恐怕是大阿哥了。晉北雁門關的山上有一種螞蚱,個兒很大,深綠色,兩隻腳上帶刺,跳得很遠,能踢人,嘴上還能流出黑油來。捕它的時候,一不小心,手心被它踢上一腳,能劃出一道口子,很痛,當地人管它叫登山倒。大阿哥和隨侍他的小太監,就捕了十幾個。晚上,小太監偷偷地拿給我們看。大阿哥有一種良好的習慣,他認為是好東西,總願意拿出來給別人看的。聽別人說一聲好,他就心滿意足了。我們誇讚一番,小太監是會向他添油加醋描繪我們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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