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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慈禧西行(三)

宮女談往錄 金易 17650 2018-03-03
慈禧西逃時受過“恩寵”的百姓 -------------------------------------------------------------------------------- “我還要順蔓說下去,據說西貫市的這個大戶姓李,是個開鏢局子的,習武出身,很有點俠義味,在這一帶很有點名氣。最值得佩服的,他派了個嚮導,姓楊,40上下歲,極精明。我認識這姓楊的,因為後來他一直送我們到張家口北,路途時間長了,所以有所了解。據說鏢車一到城鎮時,要大聲呼喊,叫亮字號,行話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楊的就是個趟子手。這些事都是沿途增長的新知識。 “騾馱轎很高,在轎尾帶有個腳踏凳,我們把腳踏凳拿下來,攙扶著老太后登著凳上了轎。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這樣離開了西貫市。又重新雇了輛轎車,給我們侍女坐。從此告別了蒲籠車,因為它走得慢,趕不上轎車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要記住,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寬心的事,自離開宮以後,居然有人給奉獻東西了,怎能不讓她老人家欣慰呢! “我們當侍女的也總算熬過了苦難的第一夜。 “我說得太粗糙了,但大致是這個樣子!” 古書上說“窮猿奔林,豈暇擇木”。慈禧的夜宿西貫市,大有點這種意思吧! (注:1986年6月7日《北京晚報》載有祖籍西貫市村李佩倫先生的《騾馱轎·西貫市》一文,稱:慈禧逃出北京,第一站是在西貫市村落腳。……西貫市是以李姓為大族的回民村,因它位於出西直門經海淀、溫泉,北上居庸關的道上,是南來北往要沖之一,故村里為官、經商、習武者極多。光裕行本為李家開的鏢局,有東、西光裕兩個字號,慈禧倉皇逃到西貫,正值光裕東家李子恆在家,便把家裡的騾馱轎獻出。同村人楊巨川作嚮導,護駕西行。慈禧還朝不忘舊事,封楊巨川為引路侯,授李子恆為新疆伊犁縣令。此文可作參考。)

從昌平到懷來(1) -------------------------------------------------------------------------------- “那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們陪侍著老太后由西貫市出發奔向了古長城。——那時,我們根本不知往哪兒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氣和天空的霧氣混雜在一起,看不清是晴天還是陰天,只覺得灰濛蒙的一片。還是按照老太后的口諭,崔玉貴打前站。今天崔玉貴顯得美滋滋的,給他新添個幫手,那個鏢局子的嚮導姓楊的和他在一起。出發前,我和娟子側著耳朵聽他倆說私房話。兩個人都好練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師來,他們相互還有些淵源,所以能說在一起。姓楊的又是個地理鬼,甚至某一處某一家,姓什麼叫什麼,他都很知底,尤其是這一帶練武的多,到了某一處,一報師門,馬上就能得到幫助。這正對崔玉貴搶陽鬥勝、好大喜功、又帶些江湖味的脾氣,因此,崔玉貴馬上拍姓楊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歲數大小。崔玉貴就是這樣大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並不戴敬他,看他們走後,指著崔的脊背說:'沒陽壽的,狗都搖頭,滿嘴裡跑駱駝!就是他老子來了,他也會拍著肩膀叫兄弟。'這是宮廷裡罵人的話,等於說:'該死,死了餵狗,狗都搖頭,滿嘴里胡吹亂!'宮廷裡不許說'死'、'殺'等髒話和不吉利的話。我笑著說:'你背後罵他幹什麼?'娟子也笑了,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那輕浮得意的樣兒。專會一套醜表功。'我說:'咳!他無家一身輕,路死路埋,道死道埋,樂一天是一天,跳牆掛不住耳朵,也難怪他這樣!'(跳牆掛不住耳朵,是老北京的土話,沒有一點牽掛的意思)娟子有多機靈,聽出我說話的氣味來了,揚起臉來搶白我說:'剛離開宮牆一天,你就滿嘴死呀活呀的胡吣,兩天沒睡覺了,你先瞇糊會兒。'這是她的好意!

“真的,難得有片刻的寧靜!更難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在我所謂的結婚時,娟子單獨送了我一份厚禮,我明白,這是向我告別的表示。相處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勝過同胞,就在我將入地獄的時候等於給我一份祭禮,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婚後見面,她也沒提送禮,我也沒表示道謝,雖然有些虧禮,只是相對默默無言,好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這在常情可算不懂禮貌,我們倆就越過了這個界限。可每當我感情流露的時候,她總是用話給岔開。今天,我倆同坐一輛車,就是彼此不說話,也感到心裡頭有無限的溫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幾聲,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裡,早就明白這些,眼睛並不看我,沉思一會兒,寒著臉說:'你的心事我知道,現在還不到你哭的時候。——據目前看,咱倆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宮裡的姐妹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將來咱倆回來,能給她們收收屍,鏟幾鏟土,祭奠祭奠她們,也不枉姐妹一場。還記得去年正月說書的說陳圓圓故事罷,城破被俘,六宮的人被趕著迎接新主子,'九殿咚咚鳴戰鼓,萬朵花迎一隻虎'。真要是宮城破了,我倒願意她們都死乾淨,一個不留,一朵花也沒有!我哭也哭個痛快,淚也流個乾淨!到那時你盡力地哭罷!就是願意隨她們去,我也不再攔你了。'她突然伸出兩隻手來,摟住我的脖子,渾身顫抖著大聲地抽咽起來。這是在荒郊曠野的車上。

“她就是這樣一位心直嘴快、熱心腸的姑娘!她無時無刻不在預想著宮裡遭受苦難的姐妹。 “抬頭一看,前面三乘馱轎高高地、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著,我們是近侍,不能離太后遠了,馱轎以後就是我們的車。馱轎是個新鮮玩意兒,所以我們對它仔細地觀察。我想坐它並不會多舒服,因為它太高。轎車的轅子和馬的肩膀平行,軲轆上的車軸也不過離地二尺高,但馱轎不是這樣,它是用一個架子搭在前後的馬背上,架子呈井字形,井字上頭高高的有一個小屋,比轎車約高出二尺多。山路崎嶇,馬一高一低地走著,小屋也隨著晃蕩,人坐在裡邊也跟著一俯一仰的搖動,時間長了,老太后怎麼經受得住?但老太后始終隱忍著不言語。自從離宮以後,老太后很少說話。這是條上山的路,一步比一步高,遠遠的,但清清楚楚地看見兩個人,那是崔玉貴和姓楊的,他倆可以算是老太后的探馬或是頂馬罷!再看看老太后轎前光禿禿的,皇上轎前也是光禿禿的,兩位至尊沒有一個侍衛,只有兩個趕腳的腳夫,使我不禁低頭長嘆!

“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頤和園,大轎前面光鑾儀鹵簿就要排出一里路遠。別的不提,就說大轎前的頂馬吧,一排四騎,前後四排,不用誇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紅裡透黑的馬,膘肥體壯,毛梢亮得出油,像緞子一樣。馬的額頭上一律繫著紅纓子,嚼、環、鞍、革薦,配著鋥亮的銅什件,左右絲韁齊擺在馬鞍橋上,四匹一排,看著就整齊威武。最美妙的是馬邁的步子:當然這頂馬是為了給老太后護路開道的,就不可能離大轎太遠,所以馬要和轎夫們走同樣的速度,這就太難了。為了顯示馬的雄偉英俊,馬一律昂著頭,頭上的紅纓子要在一條線上,腳下要跨大步。妙就妙在這兒:當它們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時候,慢慢地把蹄子一蜷,又縮回來約一尺五,實際上,邁的雖是一大步,而走的卻只有五寸,這樣就和轎夫的步伐相等了,所以永遠在轎的前邊,一點也不脫節。一隊馬,同樣地昂著頭,同樣地跨大步,同樣地往回蜷腿,又邁出同樣的尺寸,當馬的蹄子往回蜷時,那種嫵媚樣子簡直像繡女在做針線。這已經很可觀了吧?最奇特的是,馬在往後蜷腿的時候,腰隨著一扭動,肥肥的屁股跟著一擺,上面騎馬的人,也隨著馬的身子一齊扭,頭上戴的紅纓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擺,蜷右腿往左擺,煞是好看。這都是鑾儀衛費盡心力訓練出來的。再聽聲音,馬蹄子落地是“噠噠”的,轎夫抬著轎走路是“嚓嚓”的。噠噠嚓嚓,非常和諧。長長的柳蔭御路上,一點別的聲音全沒有,像軍隊演操似的整齊肅穆,這種聲音一直由西華門到達頤和園。天家的氣派,何等的尊嚴。這不過是前幾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貴騎著個灰色的騾子給老太后轎前開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著,一睜眼面前是亂石荒山,前邊的三乘馱轎顫悠悠地走著,頭騾頸下系的銅鈴鐺沉悶的叮咚、叮咚地響著,一聲聲催人入睡。

從昌平到懷來(2) -------------------------------------------------------------------------------- “路越走越陡了,東西兩邊的群山擠壓過來。活像兇猛的野獸,從不同的兩側在奔逐著一個共同的獵物,終於頭頂沖撞在一起了。這個衝撞的地方,就是入山的山口,後來知道叫南口。 “夏天的上午,時間顯得特別長,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陰沉沉的天空,一絲風也沒有,濃雲低壓在頭上,窒息得喘不出氣來。入了南口以後,更如同鑽進了葫蘆裡,悶得人張著嘴出氣,像乾溝裡的魚一樣向著天,嘴一吸一合地喘著,四外的土發出潮濕熱氣,活似蒸籠,蒸烤得我們又渴又煩躁。小娟子這個急脾氣的姑娘,簡直要發瘋了。她越急躁,身上的痱子越扎撒,憋得她滿臉通紅,頭上津津地流下汗水。兩天沒有脫過的衣服,經汗水一漚,像膏藥似地貼在身上。我輕輕地掀開她的衣服一看,痱子由顆粒已經變成餅子了。肉皮紅腫一片,在痱子的尖上隱隱長出白泡泡來,這大概是化膿了。在宮裡多年養成的干淨勤洗的習慣,用脂粉培養的細嫩肉皮,現在反而遭罪了。火毒的太陽一曬,熱氣一蒸,汗漬的牛皮衣服再一漚,絲毫不透風,哪有不起痱子的道理。我只有用手掀起她的衣襟,來回地簸動,想法透透風,減輕點她的痛苦。娟子含著淚對我說:'早晨我給老太后洗臉時,看到老人家的髮髻底下、脖子周圍,也有一片片的小紅粒儿,我問老太后,難過不?老太后眼看著旁處沒理我!老太后是有什麼條件說什麼話的,條件不到向例不說話,現在說難過有什麼用!'她喃喃地念叨著。這兩天也不知怎麼的,自從離宮的時候起,同姐妹們一分手,心裡總感到發酸,未說話,不由得先流出淚來。

“突然間,前邊的馱鈴不響了,抬頭望去,老太后的轎停下了。我們趕緊下車跑到老太后的轎前,馱轎高,我們站著只能揚臉說話,這在宮裡是不許可的。老太后低聲對我倆口諭,說要解溲。我倆當時一怔,在這荒郊野外,前後沒有村莊,怎麼伺候老太后呢?老太后果斷地說:'就在野地里莊稼密的地方,人圍起來!'這真是個最英明的決定。比在溫泉苦口求人強多了,更比西貫市那個糞場子勝強百倍,起碼讓人不嘔吐了。我們下人們趕快圍成人牆,就這樣,太后、皇后、小主、格格們輪流著。真是可憐可嘆到了極點,沒有便紙,只好用野麻的葉子權且代替了。 “繼續再走,回頭往來路上看時,那氣勢是很壯觀的了,和我們由宮裡出來時的情況不同了。不僅是幾輛,而是十幾輛,甚而二十幾輛轎車,一長列排開,邐而來,雖然是長城古道,冠蓋頻繁的地方,眼前擺著一連串幾十輛轎車,這也是很使人注目的了。我悄悄地對娟子說:'看來護駕的人多起來了。'娟子撇了撇嘴說:'很難說,究竟是護駕還是駕護?是保護老太后來了,還是求老太后保護,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明白。'我們是不許談論國家大事的,只有在這曠野的車上才能夠放肆地說幾句。'他們的算盤才精呢!洋人進城了,所以才趕緊地跑出來,一來可以免掉砍腦袋,二來得一個護駕的好名聲。就是死在路上也不會白死,還落一個忠臣的美名呢!扔掉家裡的老婆孩子,更一點關係也沒有,妻子如衣服,像脫衣服一樣,脫掉了舊的還可以換上新的,去了穿紅的還有穿綠的,只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後什麼都會有。我看他們緊隨老太后,實在說,就是怕死,用保護老太后作樣子罷了。君辱臣死,連我這個下等丫頭都懂得的大道理。'娟子嘟嘟囔囔地說個不停。我勸她說,'不關你的事,何必多嘴呢?'她恨恨地說:'將來下地獄,拔我的舌頭,在陽世間,有話我也憋不住。你看,這兩天的苦難,有誰能夠幫咱倆一點忙,不是都往後縮嗎!老太后牙咬得非常緊,可老人家心裡有數,誰真心,誰假意,總會知道的。光靠著狗搖尾巴,到時候總有揭蓋的一天。平常日子,都吹有搬山填海的本領,到現在哪裡去了,只有咱倆給老人家燒老玉米吃!重耳走國,在挨餓的時候,還有人給主子割大腿上的肉吃呢?這些人有誰肯?'她氣鼓鼓地說。這些話,平常日子可不敢說,誹謗大臣,要亂棒打死。今天只能在山野裡撒撒氣。我勸她說,'你還是心平氣和些好,免得多生痱子,何必呢?自討苦吃!'她梗著脖子不再言語了。

“路越走越高,天越來越低,四外群山環抱,我們像蠕動在土井裡,黑云如井蓋一樣沉沉地壓在上面,悶熱加潮濕,使我們越發的燥渴。忽然,天空的雷響了,是一聲悶雷,沉沉地軋過了頭頂,接著巴掌大的雨點掉下來。我們眼盯著前面的馱轎,雨點很急,我們不顧一切,呼喊著跑到老太后的轎前,車夫用僅有的兩塊雨布,把轎頂子蒙上,其他的地方也就顧不得了,雨不停地往車裡灌,我倆把脊背靠緊轎帘子頂住,把老太后圍起來,脊骨朝外,車小人擠算是給老太后遮雨。這時老太后默默地,用眼睛看著我倆,萬般心腹事,俱在不言中。我們倆也沒有什麼話對老人家說。在這種環境下,又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偷眼看,娟子抹一把淚,被雨點一淋,淚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了。

“雨越下越大,在這深山窮谷裡,我們都是宮廷里長大的,哪裡經受過這些。天上的雷亂響,不是霹雷,而是沉雷,不是一個方向,而是東西南北,各處亂響,閃電四處亂晃,像蛇一樣,來回地竄動。山也跟著響,谷也跟著響,真是千山顫動,萬谷齊鳴,實在是驚心動魄,我倆生死憑天了。轎早停下了,就在曠野裡,腳夫用麻袋往頭上一披,身子一蜷,坐在路旁的石頭上,馬像釘在地下一樣紋絲不動,低下頭,躬著肩,兩隻耳朵倒垂下來,順著兩耳往下流水。不是下雨,簡直是潑水,根本沒點,白茫茫的一片,由天空裡潑下來,眼前幾尺遠,什麼東西也分不清了。老太后還是默默地沉思著,雨打在轎帷子上,濺在身上,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就這樣,足有一個時辰,雨才漸漸地停了。可小娟子和我根本下不去轎,渾身的衣服全濕透了,整個地貼在身上,又是夏天,我倆怎能見人啊!幸好沒有風,還不致冷得打哆嗦。

從昌平到懷來(3) -------------------------------------------------------------------------------- “雨雖然止住了,但天空依然飄著雨星兒,隔著轎帘子往外看,山嶺上堆聚著層層的白雲。山脊時時隱沒在白雲裡,白雲也不時籠罩在馬頭上,一場使人心驚膽戰的雷雨總算過去了。我不由得想起隨身帶的東西來,——我那一個火鐮包兒,一包煙和一捲紙。剛一爬上老太后馱轎的時候,我就留心把它們藏避好,把兩隻鞋子一脫,菸紙和火鐮包就塞在一隻鞋槽子裡,兩隻鞋槽子麵對面地一扣,底朝外,順手就塞在馱轎的褥墊子底下。我們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幸好煙、火鐮和紙沒濕。阿彌陀佛,這是宮裡帶出來唯一可以孝敬老太后的東西了,不能讓老太后也用野麻的葉子吸吧! “山道兩旁,坡陡溝深,雨水很快就流下去了,但道路特別泥濘。這兒的土和京城附近的土不同,是黃土,特別的黏,粘在腳上厚厚的甩都甩不掉,更拔不出腿來,一走一滑。遠遠的一個人來了,披一身黃油布衣服,到近處才看清是崔玉貴,他借了一身駐軍的雨衣。畢竟是宮廷調理出來的人,先把黃油布雨衣脫下,再整理整理帽子,然後鈕扣係好,卷的褲腿放下來,油布雨衣往地下一鋪,恭恭敬敬地跪在轎前,奏稱:'奴才崔玉貴見駕,願老太后萬壽無疆。啟禀老太后,往前再走一站,有當地駐軍守護,他們已騰出房來,準備接駕!'我和娟子緊靠在轎帘子兩旁,把正面閃出來,預備老太后發口諭,老太后只說了句'知道了!'崔玉貴'口庶'的一聲,叩頭起立,又匆匆地往前走了。果然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到了駐軍的兵營。駐軍騰出三間房,一個院落。還是老太后和皇上在東屋,西屋是女眷。記得東屋有個套間,老太后在套間裡洗臉休息,皇帝由兩名太監伺侯。這時李蓮英匆匆地來了,禀告太后說駐軍的什麼官在外頭給太后和皇上磕頭。他們說:'不知太后和皇上駕到,臨時倉促,備點粗茶淡飯,臣該萬死!'老太后說:'知道了,有什麼就吃什麼!'李蓮英面目紅腫,形容憔悴,老太后看出來他是病了,讓他不拘常節,回去休息。李蓮英跪在地下,連連地叩頭。我入宮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掉眼淚了。他出來給皇上請安,皇上也和善地對他點了頭。看來皇上對他並沒有什麼忌恨。這都是我的感覺,當然宮廷裡的事,不是表面上能看得出來的。自從義和拳失敗後,這位佛見喜顯得有些發蔫了,本來就憂心忡忡,再加上風餐露宿,六十開外的人了,病自然會找上門來的。我給老太后洗臉的時候,老太后不許我用涼水沾痱子,說痱子一沾涼水容易成痱毒,那就成非常難治的一種瘡了。現在忍著點吧,等環境好點,用沸開的水晾涼了,洗幾次就能下去。老太后說,這是張福對老人家講的。這時老太后提張福,思念宮裡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了。中午的飯我不記得吃的什麼了,只記得最後是一碗細粉絲黃瓜湯,老太后吃得很香。我們一身濕衣服,行動很不方便。皇后、小主、格格們也只到老太后的門外,請個安就回西屋去了,因有皇上在屋,濕衣服是沒法子見駕的。崔玉貴沒露面,據說往前邊探路去了,好在這是個空院落,閒雜人等一律不許入內,這對我們還比較自由些,唯一添的東西,向駐軍的頭子要了一卷火紙。後來才知道,我們打尖的地方是關里的中間城。 “吃過午飯很快就出發了。很匆忙! “雨後,路上的人多起來了,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的戴紅頭巾的義和拳,還有牽著禿背牲口的殘兵,這顯然是臨時擄來的,但他們和當地的駐軍都相安無事,好像是井水不犯河水,雖然摩肩接踵,但誰也不理誰。這些人見到我們的車,也是斜眼一看,慢悠悠地躲在路旁。我們當然也不敢惹他們。天還是陰陰沉沉的,像含著眼淚一樣,不一定什麼時候會滴下來,我們不禁提心吊膽。過去聽說書的說過,多少年輕的女子被亂兵擄了去沒有下落,現在如果有幾個強人把我們的車硬給趕了走,我們也沒有什麼辦法。我和娟子在車上起誓,倆人死也不分開。咳!兩個不出宮門的女孩子,在這驚恐流離的路上,甚至用什麼方法死都談到了,這種心情不比在宮牆裡頭的女伴舒展多少。她們把首飾揪下來送給我倆,把希望寄託給我們,可我們目前又把首飾寄託給誰呢?眼看著嶺上的雲像野馬似地跑,只能捂臉對哭了。 “馱鈴不緊不慢地響著,終歸來到了一座高高的嶺前,萬里長城蜿蜒地由兩邊垂下頭來,形成一道關口。走到關前一看,好雄壯的一個城門洞,比神武門的城門洞還高還厚。城門洞兩旁有兩座營房。氣氛十分森嚴,看著使人心裡發怵。我們的轎和車都停下來,天正熱,休息一會兒。城門洞的風又涼又硬,我們出宮後第一次感受到塞北風的強勁。後來聽人告訴我們,這是中國最有名的關口,叫居庸關。由南口進來像走甬路一樣,兩邊山夾著,非常悶塞,直到這關口,迎面高山阻路,只有一個城門,兩邊營壘排列,直讓人心驚肉跳。忽然想起了《龍戲鳳》戲裡的李鳳姐,傳說不是跟正德皇帝回來,一進居庸關被嚇死的嗎?我們今天也走到這裡了,我的心不禁突突亂跳。記得這兒有口井,井水非常的涼,冰牙,並不苦澀。我舀了一碗,奉獻給老太后,老太后也誇水好,說像玉泉山的水,難得這大雨的季節井水一點也不渾濁。這時大約是申時了,天依然是陰沉沉的,雖然上午下過大雨,一點也不涼爽。 從昌平到懷來(4) -------------------------------------------------------------------------------- “馱轎又繼續往前走。我心裡暗暗計算,自從進了南口,經過了三座方城,才到了居庸關。走到了長長的像神武門似的門洞裡時,我和娟子不禁暗暗地落淚。我倆手搭著,祝告老天爺,保佑我們出關後還能夠活著回來!千萬不要當外鄉鬼。 “聽車夫說,出了關就屬延慶州管轄了。 “路面非常不好走,好多的石頭,車子一傾一斜地來回亂晃,路旁的青紗帳和野草侵蝕著道路,兩邊的山是比較開闊了,顯得空蕩蕩的。老太后的馱轎時時漂浮在青紗帳的上面,斷斷續續地只聽到沉悶的鈴聲。天是昏昏沉沉的,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正在這瞇糊似睡不睡的時候,突然從東北面斜對著我們打來幾槍,接著又連續不斷打過幾槍,聽得很清楚,槍沙落在青紗帳裡,一片'沙沙'的響聲,當時是用的火銃。很明顯這是對著我們的馱轎和轎車開的槍。但強人隱藏在青紗帳裡,始終看不清是什麼人。這突然的遭遇真把我們的魂都嚇掉了。我們怔了片刻,才醒悟過來,救駕比逃命還要緊,趕緊跳下車奔向老太后的馱轎。娟子喊了一聲,'豁出去了',李蓮英、溥倫也趕忙往前跑去護駕。老太后不讓任何人上轎,只讓靠馱轎左邊站著。在這關鍵時刻,看出李蓮英是忠心的,用身子靠在馱轎前站著,站在老太后的右前方。溥倫也是好樣的,貼在皇帝的馱轎旁。我和娟子手腳都嚇軟了,地下又是泥又是石頭,只能扶著馱轎站著,幾乎癱在地下。趕馱轎的轎夫很有經驗,把馱轎停住(也許是老太后讓停的),站在左前方,用牲口隱住了身體,手緊緊捋住絲韁,紋絲不動。土匪迎面打槍,車隊當然不能迎著土匪前進。如果跑回關里,又勢必把老太后落在後面。所以車轎只能停住不動。幸虧出關不遠,我們又在關里休息了較長時間,這時後面王公大臣的車隊及時趕到,由頤和園起就跟隨在後的護衛隊也到來了。雖然是雨後送傘,但貓總是能捉鼠的。聽到槍聲,崔玉貴和姓楊的嚮導也急忙跑回來了。人多勢眾,土匪沒敢露面就走了。一場虛驚,大家非常害怕。據姓楊的說,這群人不像本地人,像是一群散兵。不過這條路民風強悍,練武的多,地皮又窮,保不住有三五成群的壞人,出關以後,更放肆了,就是官家的車走單了,照樣的搶劫。經過這次風險,老太后諭令護衛領隊姓馬的頭前帶路。正好軍機要傳延慶州州官,老太后特命崔玉貴去,並諭能備一乘轎子最好! “陰天,天黑得比較早,已經是申末了,上午遇雨,下午又碰上劫路的,一天走的路程並不算多,轎車隨著馱轎繼續向前走。時間不長,就看到一座城,巍巍地橫在大路的中間,城外圍都是石頭路,坐在轎車裡一頓一挫,真難受,猜想老太后坐馱轎也不會舒服的。我們坐在轎車裡必須用兩隻手支撐著。 “這個地方叫岔道,也叫岔道口,或叫岔道城。出居庸關大約五六里路,是向北唯一的通道,據說出這城以後才有分道,所以這地方叫岔道口。這兒有城,很雄偉也很堅固,垛口有砲台有衙門也有守兵,有買賣有驛站,有公館也有戲樓,是南來北往的咽喉。皇清200多年和北邊蒙古搞和親,這是朝聖的要路,過往的蒙古王公都要在這裡打尖休息,所以很有氣派,也很富庶。可現在不同了。我們由東門進的城,一進城就感到亂糟糟的。據說只開東門,街上堆滿沙子口袋。奇怪的是,不是守軍在護城,代替的是義和拳。他們幾十人成群,滿街亂走,守軍反而安閒地駐在營房裡,街上到處是焚香的氣味。看樣了商店已經幾天不開板了,門前冷冷清清。大雨過後,街心是泥塘。四外觀看,到處黑燈瞎火。按說七月的晚上,正是在街頭品茶乘涼,人們閒聊天的時候,可現在都緊閉門戶,避禍藏在家裡,這分明是個變亂的城市。 “馱轎一直趕進一個大院裡。院落裡空靜靜的,顯然是特意騰出來的,大概原來是個營房,院門很寬大,幾乘馱轎進來後,一打盤旋,由院門又出去了。這兒分前後院,後院北房三間,帶廊子,東耳房兩間,另有東西廂房,這是不對稱格局的四合院。有角門進西跨院,是伙房。仍是老太后住上房東屋,皇上住西屋,皇后、小主、格格們住東耳房,緊挨著老太后。下人們住東西廂房。西院伙房裡有熱水,和西貫市不同了,這兒不燒濕煤,全燒大的木頭。我們可以給老太后洗洗臉,擦擦身上,洗洗腳。雖然沒有可換的衣服,但總比在西貫市強多了。屋裡靠南窗子底下有鋪炕,炕上有條舊炕氈,一個歪歪斜斜的小炕桌,一個枕頭,油膩膩的。老太后側著身子歪在炕上,看得出來,是十分勞累了。她不發脾氣,不說話,閉目沉思。我們都屏息伺候。隔壁皇后、小主、格格們,下車請過安後,靜悄悄地回到屋裡,屋子裡靜得像沒有人一樣。和皇宮裡的規矩相同,不管有多少伺候的人,絲毫聽不到說話走路的聲音。 “一會兒李蓮英來了。老太后讓把皇上請過來,共同聽今天城裡洋人的信息和宮裡的消息。李蓮英雖然病著,但這是他的差事,是非常重要的差事。他退下來的時候,告訴我們洋人還沒進宮,這是他秘密告訴我倆的。當然,他信得住我倆,不會給他壞事。——我倆第一次聽到宮裡的消息,知道宮裡的姐妹們還活著。老太后的面容也有些好轉了,沏上茶後,老太后跟平常一樣慢慢地品嚐著,說這兒的水好,和玉泉山的水差不多,有甜絲絲的味! 從昌平到懷來(5) -------------------------------------------------------------------------------- “果然不出娟子所料,王公大臣們多起來了。晚飯後來請安的人黑鴉鴉一片,分品級站了一院子。我們當然不認識,過去我們根本見不到他們,現在我們在東廂房裡,能隔著窗子看。老太后和皇上走出屋子,母子一前一後,站在廊子上,看他們跪拜完。老太后抬眼看了一下李蓮英,李蓮英說了句'歇著吧',他們就魚貫地走散了。已經聽了李蓮英禀告的各方面消息,也無須召見他們了。很奇怪的是,老太后閉口不談半路遇土匪的事,不但現在不談,以後也沒聽老太后談過,好像這事對老太后不怎麼光彩似的。 “王公大臣裡除去最早跟著太后跑出來的端王、慶王、肅王以外,還新添了禮王爺、那王爺;除去瀾公爺以外,新添了澤公爺;除了倫貝子以外,新添了貝子;軍機處的除了原來跟車出城的趙大人以外,又添了剛毅剛大人,英年英大人。其實,他們也是洋人一進城就跑出來了,比我們並不晚,也沒什麼新消息帶出來。不過幾十輛轎車在大道上一跑,沿途的軍民們越發驚慌了,都知道皇上、太后、大臣們都跑光了。再經過義和拳騷擾,各處的買賣和住戶更緊閉門戶,市面上要什麼沒什麼。 “夜間裡,不知什麼時候,崔玉貴回來了。聽說用大車拉來一乘轎子,並帶來幾個轎夫。娟子說,又有他醜表功的材料了。早晨起來,伺候完老太后,我倆到前院看看,那是州官拜客坐的一頂藍呢子轎,俗名叫'四人抬'。仔細一看,不是呢子是藍咔啦,這是西北織的一種東西,又硬又厚,只有兩種顏色,一種大紅,一種藏藍,經常用它做皮褥的面子,在宮裡我們春秋也用咔啦做鞋幫子,圖它挺拔。可夏天用它做轎圍子不合適,因為它厚不透風,人坐裡頭悶得發慌,現在只能將就,不能講究了。轎是四個人抬的肩輿,又沉又笨。在城裡拜客用,抬著各處轉悠,很樣式,如果長途奔波,以五里路換槓來算,就要兩班倒或三班倒。前邊四個人抬轎,後邊八個人坐在大車上休息,預備將來輪換,這個舉動就大了。不如此,盛暑之下,什麼人也支持不住。在這困難期間,非同小可,不過老太后要這樣做,也就只能這樣做。 “李蓮英和我們是奉命來觀察轎的。夜間找來木匠已重新把轎內的坐椅修好,把矮茶几裝飾起來,安牢靠了,草草收拾一番,就算完了。 “陪同崔玉貴去延慶州的,自然是有嚮導姓楊的。據崔、楊說,延慶州是義和拳扎堆的地方,四門緊閉,都是義和拳的人守城。州衙門已經好久不能辦公了。還是姓楊的有辦法,冒充東路催糧的人(義和拳缺糧),好不容易進了城,找到州官後才說出實話。州官和兩位師爺一起見的我們。我們一無信件,二無憑證,他們哪里肯信。好在延慶州跟宮裡常有交往,宮中用炭,是延慶州進貢的,這是一大批供應,一年要幾十萬斤。崔玉貴提到北京西四北紅羅廠收炭的太監某某,他們才相信了,恰好這二位師爺裡就有一個和某太監曾經打過交道的,於是他們放心了,連夜找到衙役把轎子整理好,傳喚了轎夫,州官帶著官印,師爺陪伴著跟隨著來到岔道城。他們說,在這兵荒馬亂時代,印說丟就丟,印就是腦袋,當官的把印丟了,腦袋也就危險了。他們帶幾個親丁保護著他們也保護印,就這樣,瑟瑟縮縮地跟著我們走了多半夜。讓他們辦點供應,他們哪裡能辦得到?師爺說,我們知道這是天官賜福的事,捧著花獻佛,誰也不傻。過去我們常孝敬過宮裡,不是榆木腦袋,一點彎兒也轉不過來的人,可現在說話不算數,手底下任何東西也沒有。延慶州的幾個人還算聰明,不敢跟崔打官腔,說的全是粗話和大實話,很對崔的口味。聽崔玉貴說話的口氣,很同情延慶州的州官,由他回禀老太后,一定不會乘機踢他們一腳的。乘機說壞話,這是太監回事常有的事,對太監千萬得罪不得,尤其是崔玉貴,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他舌頭底下花樣可多了。 “州官大老爺並沒有朝聖,因為我們沒看見他進來。天已經大亮了,仔細看這院子,根本不像有女眷住過,四角都是破破爛爛。我們的住房光有一鋪炕,炕上一張舊席,任何陳設也沒有。最主要是只有男廁沒有女廁,半夜時有人進院給缸裡挑滿水,灶裡加些劈柴,白天見不到一個人。就這樣,在這裡住了一夜。總算還好,能給點吃的,不致挨餓了。 “車駕又要出發了。這是七月二十三日卯正時分。天氣陰沉沉的,有些涼,不像關里那樣悶熱了。只是老太后、皇上、皇后、小主、三位格格和我們,都是單衣單褲,又被雨淋濕了,夜裡冷得打哆嗦。我和娟子只好到西跨院伙房裡,一來給老太后烤衣服,主要是烤襪子,二來我們也取取暖。兩天的時間,我們已經變成灶下的蓬頭鬼了。哼,王公大臣們一個有良心的也沒有,皇上仍穿著舊青布長衫,護軍的綠色褲子,一點倒換的衣服也沒有,他們不肯脫下自己的衣服,替皇上換一換。我們當丫頭的親眼看著皇帝受苦。咳,食君之祿……此話他們只會講給別人聽。 “老太后要啟駕了,轎子抬到院子中央,大臣們由各角落裡鑽出來,恭送老太后啟程,依然出東門。冷冷落落的,沒有一點儀鸞的排場,藍呢子小轎是第一個,皇上的馱轎是第二個,皇后的馱轎是第三個。李蓮英病了,特賜讓他坐馱轎,排第四個,我們侍女的車緊跟馱轎後。其餘順序是大阿哥、小主、格格,就這樣一溜長龍似地出發了。早晨吃的是黑饅頭冬瓜湯,只知道有人送來,不知道由什麼地方送來的。 從昌平到懷來(6) -------------------------------------------------------------------------------- “出了東門,沿著城牆走,繞道走上了京綏通路。這時路上的敗兵游勇多起來了,三五成群接連不斷。他們碰到我們的車,並不願意讓路,和我們車隊搶路,摻在一起走,我們也沒辦法,給我們帶來很多不方便。走了大約有一個時辰,據說快到懷來境界了,天忽然下起大雨來,比昨天的雨還大,有風,雨鋪天蓋地向下灑來,雷又響又脆,閃電一亮,雷就緊跟著劈下,驚得騾子的耳朵都立起來。風捲著雨點,把車簾子揭開,簡直等於往身上潑水。娟子和我把車簾子握緊,略擋住一些雨。更可怕的是,車當然是不能走了,有幾個敗兵,沒處可躲,鑽在我們車廂底下。天哪!他們要起歹心,乘這大雨的時候,喊都喊不應,若上車糟蹋人該怎麼辦啊!九死一生,我們什麼辦法都想到了。想得最多的是老太后平日在萬萬人之上,可今天怕是連兩個貼身的丫頭都庇護不了。我們兩個死死地按著車簾子,大氣也不敢出,用耳朵細聽車廂底下的聲音,心都跳到嗓子眼裡,嚇得渾身亂哆嗦。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們逃亡路上最悲慘的時候了,我不說出來有誰能夠知道呢? “雨由大變小,天雖然不開晴,雨點總算變成細絲了。轎車拖泥帶水地向前走。這時我倆只希望車走,雖然不知道去往哪裡,無論如何也比敗兵蹲在車廂底下強得多。眼見馬路旁有兩間屋子,窗子洞開著,像兩個黑窟窿,門口外有一眼井,井台下有一個大草帽,雨後正隨風掀動。車把式一陣心血來潮,打算撿這個草帽。可是一掀,媽呀,趕緊放手往回跑,原來那是個死屍,蠅子亂爬,被人殺死的,埋在井旁邊,只露著個頭,滿臉是血,草帽系在頸子上。車夫往回跑的時候,摔得滿身是泥,這更增加了我們的驚恐。那個時候,小命說完就完。我倆只能屏息斂聲,聽候命運的安排。自從出了西貫市,沿途土井並不少,但我們渴死也不敢喝那裡的水,一來雨大,水井的水往上漲,一伸胳臂就能夠著水面,黃湯綠沫,看著就噁心。更重要的是井裡頭往往有死人,不是一個人頭,就是一具死屍浮在上面。這是車夫告訴我們的,他們也不喝這裡的水,甚至飲牲口連騾子都不喝。我們沿途的艱苦就可想而知了。 “我永遠也忘不掉七月二十三日,巳末午初時刻,來到一個大鎮上,那就是榆林堡。如果說前兩天過的是陰間,到這裡就算還陽了,娟子我倆管這裡叫陰陽界。 “第一是,這裡有地方官前來接駕了。 “第二是,有從北邊來的軍隊前來護駕了。 “我們當侍女的,沒有說三道四的資格,只能用眼看,用耳聽,一年到頭,說不上幾句話,每天必須把'是'掛在嘴上。但是我伺候人時間長了,養成察顏觀色的本領,現在一到榆林堡,地方官戴著朝珠穿補服,迎面跪著來接駕,老太后自然是眉開眼笑。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一個聽人喊萬壽無疆慣了的人,自從一出宮門,沒有人理,沒有人瞧,是多麼難受啊,現在又有人跪在面前了,心裡的舒服勁是可想而知的。我們三天來的緊張氣氛也隨著消失了。 “榆林堡離懷來縣有30裡,是延慶和懷來交界的地方,縣官親迎30裡來接駕。這位縣太爺是很有章法的,向著第一乘轎子、第二乘馱轎報名跪接以外,向第三乘馱轎請了個跪安,對余下的轎車並不答理,起身上馬,頭前引路,進入街里。可見這是暗中有人指點,才知道第一乘轎子是老太后,第二乘馱轎是皇上,第三乘馱轎裡是皇后,餘下的就可以不聞不問了。 “堡子的規模並不大,一條正街,路北有三家騾馬店,這是給差夫驛卒預備的,足見當時差役的頻繁,現在冷落了,各家的門都緊閉著,街上很多亂兵,騾馬糞的氣味刺鼻子,雨後滿街流泥水。老太后被引到盡西頭一家大的棧房裡,這是北房三大間,一明兩暗,別的記不清了,只記得台階特別高,屋子中間有茶几、椅子、鋪墊,堂屋東西兩壁是木頭隔扇,門口是竹簾子,牆上掛著字畫,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沒遭劫的屋子。 “夏天的中午,雖然沒出太陽,但特別悶熱,蒼蠅又多,直叮臉;院子裡的蜻蜓亂飛,使人心發煩。我們出來進去舀洗臉水,打漱口水,要特別小心,一來地滑,二來台階高,會絆個跟頭,好在這個地方燒火用炭,而使水很方便。據說這兒三個店原來都準備好三大鍋綠豆小米粥,熬好了等候御用,可是都被亂兵饑民給搶光了,任憑怎麼攔擋也攔擋不住,只有這個院裡還剩下一點鍋底,是再三央告才留下的。這時亂兵成幫結夥,由店前經過,俗話說,有勢力的怕不要命的,這都是些亡命徒,誰也不願意招惹他們。 “老太后就在漱洗完畢以後,召見了這位地方官,我們躲在東暗間裡,李蓮英引進來的這位地方官大概是南方人,說的話聽不清也就記不清了,只記得說話帶絲絲的口音。老太后很誇讚他一番。當然,在兵慌馬亂的年月,出縣城30多里路,酷暑的天氣裡,又冒著大雨,到兩縣的邊界上親自恭迎聖駕,亂世識忠臣,這種赤誠的心,實在難得。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昨天到一個縣(昌平縣),放槍把我們趕走,今天到懷來,郊外親迎,怎能不讓老太后感動呢! “不一會兒,廚役送豆粥來了,由皇帝的內監接過來,只是每人一中碗,並無別的食品,先送的兩碗裡還有細絲鹹菜,其餘的連鹹菜也沒有。可憐的午飯,根本沒筷子,老太后讓取秫秸杆來,這已是兩天來司空見慣的事了。吃完粥後,老太后照例要走一走,忽然看見我在旁,說'榮兒有水煙嗎'?我說,'水煙、火鐮全沒丟,就是沒煙袋'。李蓮英趕忙去找,恰好地方官在店門口,跟他說清楚,很快就送來了。老太后問些閒話,內監侍女都在旁,並不避諱。太后說:'這回出來十分倉促,皇帝、皇后、格格們都是單身出來,沒有替換的衣服,你能不能給找些衣裳替換一下。'縣官跪著回禀說:'微臣的妻子已經亡故,衣服箱籠多寄存在京城裡,只有微臣的姐姐姐夫隨臣游宦到這裡,臣母尚有幾身遺物,還在臣的身邊,皇太后不嫌粗糙,臣竭力供奉。'看來這位縣官很識大體,說的話很娓婉動聽。老太后讓他平身,又低聲對他說,'能找幾個雞蛋來,才好'!縣官說,'臣竭力去找',說著請跪安退下。過了片刻,縣官親自用粗盤托著5個雞蛋並有一撮鹽敬獻給老太后,並說各家住戶,人都跑空了,只能挨戶去翻,在一家抽屜裡,找出5個雞蛋,煮好後獻給太后。又說,臣知道老太后一路勞乏,特備轎子一頂,轎夫都是抬轎多年,往來當差慣了的,請老太后放心等等。這期間我們洗手給老太后剝好雞蛋。我們隔著簾子看縣官,大約35歲上下,清瘦臉,很穩重。老太后讓他下去休息。老太后一口氣吃了3個雞蛋,大概是驚恐的心已經過去,兩天來又沒好好吃飯,把剩下的兩個雞蛋讓李蓮英獻給皇上,別人都沒有份,這是老太后特意表示對皇上的愛敬。老太后吃完雞蛋又吸幾管水煙,重新洗臉擦背,疲勞總算趕走了些,開始傳呼起鑾。 從昌平到懷來(7) -------------------------------------------------------------------------------- “老太后坐懷來縣備的轎子,皇上坐延慶州備的轎子,皇后、小主同一乘馱轎,大阿哥和溥倫貝子同一乘馱轎,李蓮英一乘馱轎,餘下順序而行。出了榆林堡,途經各處村落,更是殘破不堪了,門窗戶壁沒有一處整齊的,都被殘兵敗卒給破壞了。他們有什麼搶什麼,如果門鎖著,就把窗戶給掏開,牆也壞了,籬笆也倒了,破棉絮爛褂子全給扔在路邊上,他們像蝗蟲一樣走到哪裡吃到哪裡,一群接著一群地吃,把老百姓的東西吃乾淨算完,這是我們親眼見到的。 “要說一點不是我應該說的話了。 “李蓮英不是臨離開宮的時候就發蔫嗎?半路上下大雨不是又病了嗎?現在又揚氣起來了,就因為來了個護駕的岑春煊,一口一個大叔,把李蓮英喊得揚氣起來。我和娟子同樣有這樣的看法。 “我們足不出戶,又聾又瞎,唯一的消息來源是聽小太監的,他們有話存不下,有點消息必定悄悄地告訴我們才算舒心。聽小太監說,岑春煊本來不是帶兵的,他是甘肅管錢糧的官叫藩司,也叫藩台,是個好說大話喘粗氣的人,牛皮吹得呱呱叫。說他是'苗子',有種野性,在家行三,大家背後管他叫岑三,也叫苗三。洋人在天津沿岸擾亂的時候,他就揚言要求出兵,等到洋人侵占了天津後,他更火急暴跳地要勤王。甘肅巡撫看他牌子扛的硬,自己攔他也怕落不是,更加眼不見心不煩,打發他出去了事,於是給了他2000來兵,5萬兩銀子,由草地順北路來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後,軍機處並沒把他放在眼裡,他的步兵原來駐在張家口,因此讓他辦理察哈爾堵防的事,等兩宮離宮以後,他得了信息,就追隨到了懷來,藉機揚言說是由甘肅特來京郊帶兵護駕的,吹的多響。他的老子是岑毓英,當過雲南總督,朝聖時曾和李蓮英打過交道,所以他一到懷來的榆林堡就先拜見李蓮英,一口一個大叔,叫得又響又脆,李蓮英平白添了這樣一個有軍隊的侄子,也是求之不得,有了他可以隨自己的手心轉;而岑呢,有了李也可以上邊通天,差事一定當得紅火,本來就是順杆爬的人,抱住這條粗腿,就一定會飛黃騰達。兩人一拍即合,人得喜事精神爽,因此李蓮英也就不發蔫了。從榆林堡開始,這兩位令叔賢侄就密切合作,直到辛丑回鸞,岑春煊所以能當保駕的近臣,實在是李蓮英保薦的。李更長期給他說好話,岑春煊才一直恩寵不衰:不到半年就升到陝西巡撫,後來當兩廣總督了,這都是從榆林堡喊大叔開始的,不要小看現在這個小鎮甸滿街流黃泥湯子。這段公案,我們當侍女的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骨子裡的事,往往不容易猜透。這也是我們不應該說的話。總之,子承父業,岑毓英總算教子有方。俗話說得好,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 “不說閒話了,還是書歸正傳吧。 “從懷來縣官接駕起,王公大臣們就撒了歡了,首先是快馬加鞭先察看老太后駐蹕的地方,再察看各王公大臣的公館如何,弄得烏煙瘴氣,跟夜宿西貫市時的鴉雀無聲不同了。自榆林堡啟駕到懷來縣城30裡的路上,探馬往來就有兩三次之多。娟子說,他們又還陽了。未初離開榆林堡,申正已經到了懷來縣城。這是小縣,城里街上滿是鵝卵石,非常難走,坐在轎車裡簡直骨頭都要搖酥了。偶爾有兩三家門外貼出紅紙來,表示迎駕,一看就明白,這是縣太爺的主意。老北京有句俗話,'燕九掛燈籠,冷冷清清',本來正月十五已過,應個景兒罷了。 “老太后、皇上的轎直抬到官衙門里內宅門口。這位縣太爺很會辦事,把整個官廨騰出來,作為臨時駐蹕的行在,顯得異常尊敬也顯得格外親切,又容易保衛。他手下也有一幫得力的人,雖然說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但他們把門庭院落收拾得乾乾淨淨。正房三大間,老太后臨時住,這大概是縣官的臥室,陳設不多,可很雅潔,尤其西面一鋪床,湖色軟緞子夾被,新枕席配上羅紋帳子,垂著山水畫卷的走水,兩個青絛子帳帶,很不俗氣。中堂的北面,一個條山的架幾,一張八仙桌子,兩把太師椅,鮮紅的椅墊,顯得很勻稱。比起西貫市,土炕,沒炕沿,光禿禿的只有一把破簸箕,真是天上地下了,無怪老太后滿意。正房東邊有兩間矮房,是耳房,和正房隔山相通,這是便於下人們伺候。皇上住外院的簽押房,是縣太爺辦公會客的地方。跨院西花廳三間,住皇后、小主、格格們,溥(大阿哥)、溥倫只有和皇上望衡對宇而居了。我們當然是住在正房的耳房裡,因為伺候老太后方便。縣官的女眷都避在西北角的平房裡。晚飯很豐盛,主要有肉、雞、肝,自從離宮後,第一次開葷,所以也吃得特別香。這些肉和雞都是他靠地方紳士弄來的。在這斗大的山城裡,也真難為他了。一時王公大臣,閹人侍女,滿坑滿谷,幾乎擠破了這小小的縣城。 “我們晚膳剛用完,李蓮英就帶著縣官進見來了。小太監捧著四個包袱。李蓮英代奏,說縣令某,知道老太后、皇上出宮時沒帶衣服,特將先人的遺物及自身的衣飾奉獻,聊備替換,粗陋不堪,望太后赦臣死罪。老太后點點頭說,'你先下去吧'。打開包一看,藍薄呢子整大襟襖一件,深灰色羅紋褲子一條,沒領軟綢汗衫一件,半截白綢中衣一條。這是給老太后的。打開另一包,是江綢大袖馬褂一件,藍縐長袍一件,另備隨身內衣一套,這分明是給皇上的。另一包是皇后、小主、格格們的,因為都是旗人,打點的都是男人的長袍絲褲。最最令人滿意的,是最後一包,全新的襪子,都是細白市布做的,大約十多雙。兩天多來,兩次遇雨,別處都能忍受,只有腳在濕襪子裡漚著,真難受。還有件極可心的事,包裡另有一雙矮腰細絨軟胎的氈靴子,高寒山區,又潮又濕,這是預備老太后洗浴完換的。無怪老太后讚歎地說:'這個人有分寸,很細心。'此外,小太監又抱來兩個梳妝盒子,梳篦脂粉一應俱全,老太后說,三天沒照鏡子,不知成什麼樣子了。 從昌平到懷來(8) -------------------------------------------------------------------------------- “我們趕緊打水,洗頭洗臉擦身上,李蓮英給老太后細心地梳頭,把過去的盤羊式改成了兩把頭,老太后從此又恢復了旗裝。皇后、小主、格格也各人揀了件男人長衫穿了,還原成本來面目。在給老太后梳頭時,我在一旁伺候,聽李蓮英禀告說,京城裡軍機大臣王文韶來了,特意向老太后禀告,軍機的一切信印,他全帶出來了。老太后點點頭,這就等於老太后在路途上能發號施令,調動一切了。這是件極關重要的大事,於是傳諭,明天接見軍機們。在這裡,我附加一句話,我在溫泉的路上足踝骨被有毒的牛蠅叮了,漸漸腫起來,雨水一泡,化膿了,走路一跛一點的。老太后就把氈靴子賞給我,我一直留它20多年,後來搬家丟了。這位縣官隨行在到西安,辦前站糧台,時常召見,才知道他姓吳,是曾國藩的侄女女婿。老太后眷念故臣,對他自然會格外體恤的。 “第二天,在這縣城駐蹕一天。早晨開始'叫起',這是離宮後第一次有威儀的行動。吃完早飯,老太后正襟危坐在堂屋東面的太師椅上,梳著兩把頭,很是端莊,皇上穿青色馬褂,淺藍的綢衫,雪白的襪子,坐在西面也很鄭重體面,地上鋪好拜氈後,我們當侍女的就迴避了。這次叫起,幾乎是滿漢的全部軍機大臣一個不缺。我們是不能問這些事的,李蓮英、崔玉貴也只能在下房侍候。很明顯,這次叫起以後,王文韶連夜回京了。慶王隨老太后走兩站,每天幾次召見,後來也回京了。這是預備議和的開始。 “就在庚子年七月二十五的早晨,我們隨同老太后的鑾駕,出懷來的西關,經宣化,過懷安縣,八月初已近山西境了,從此,吃飯有地方供應,走路有軍隊保護,我們又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悠遊自在的生活了。但風餐露宿,道路顛簸,走在這早穿棉午穿紗的地帶,又當這乍陰乍晴的季節,比起宮裡的生活來,當然是相差萬里了。我和娟子不禁兩眼痴痴地回望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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