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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慈禧西行(二)

宮女談往錄 金易 13756 2018-03-03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1) -------------------------------------------------------------------------------- “后宮裡一共有兩個後門:出了禦花園面對著神武門在中軸線上的叫順貞門,順著宮牆再往東走還有個後門,就是貞順門。以這兩個門為界限,門裡屬宮苑,門外才屬護軍範圍。前邊已經說過,宮廷的規矩,妃嬪們是不許邁出宮門一步的,所以宮人們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貞順門的門檻裡頭。——這幾乎是生離死別的送行,如果鬼子進宮,各人的下場那就只有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嗚咽流涕,泣不成聲,並不是光想著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擔心著自身的末日,所以也藉機會痛痛快快地哭兩聲。平日感情比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囑託後事,摘頭花,捋手串,對贈遺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處的姐妹們各有七八份飾物,都是她們偷偷地塞給我們的,好像我倆一定能活,她們必定會死一樣。我這時心裡感到特別酸苦,回想小時候離家,不知宮裡什麼樣,只當串親戚,所以也不知道離別味。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嚐到離別使人心酸的味道。——現在想起來也讓我流眼淚。這兒離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發顫。

“我淚眼模糊地出了貞順門。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擺著三輛車。兩輛轎車,一輛鐵網子的蒲籠車。其中一輛很整齊,像是宮裡的車,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帳子,都已經沒有了(我不認識老太后的車),另兩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雇來的趟子車。所謂趟子車是指拉貨拉人做買賣論趟數給錢的車,是由大車店裡雇來的。當時各大宅門裡都有自己特備的華貴的轎車,爭奇鬥富,皇宮里當然也有特用的轎車。平日夏天裡,我們去頤和園常坐的車,叫大鞍車,非常講究。一律是紗帷子,四外透風,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飛(也許叫飛)。那是一尺多長的軟綢子,犄角用短棍支起來,像女孩子留著劉海頭髮一樣,圍在車的三面,約一尺上下長,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沒風的天氣,車走起來,四外短綢子飄動,也讓車裡坐的人感到有陣陣的涼風。在馬的上邊更有一丈多長一塊遮陰的帳子,跟車頂聯接起來,和車頂子平行與車轅子同寬,用漆好的帳竿子支起來,把竿的兩端臥在車轅上的銅臼裡,車簾子四周鑲紗,中間一塊玻璃。坐在溫州草蓆的軟墊子上,紫膠車配上栗子色的走騾。車走起來,坐車的人像坐在穿堂門裡一樣,涼風陣陣吹在身上,車也漂亮,人也舒服。我們當侍女的平常都坐這樣講究的轎車。可今天老太后要出遠門,偏偏要從大車店雇車。雖然是洋鬼子打進城來了,正值兵荒馬亂的時節,但以老太后的尊嚴,發道口諭,讓預備幾輛轎車,還是不難辦到的。這其中必然另有門道。這些想法,也不過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難測,在生死關頭,絲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轎車根本沒車帳子,跨車轅的人就要整個挨日曬受雨淋了。車圍子、車簾子全是藍布做的,談不到通風的條件,裡面坐車的人會憋得難受的。蒲籠車也一樣,車尾用蘆席縫起來,活像雞婆婆的尾巴,在後面搭拉著。然而,我們把生命完全寄託在這三輛車上了。 “邁出貞順門後,就自動地按次序排列起來,因為衣飾都變樣了,要仔細看才能辨認出誰是誰來。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下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抿著,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小主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子的褲襠大些,向下嘟嚕著,顯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一條毛巾,由後看,分不出誰是誰來。最惹人注目的還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將,李蓮英和崔玉貴。

“崔玉貴這兩天很少見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內宮的護衛,帶領著青年太監日夜巡邏后宮裡的幾條重要街道和門戶。這是個極重要的差事,等於老太后的貼身侍衛,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寵的人,不會交給這樣差事的,所以這時候的崔玉貴感到特別露臉。現在讓他跟車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讓他起著護衛的作用。他和李蓮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由後看他,只見他的後脖梗子來回地扭動。這是他內心得意的表現。他裝扮成跟車的腳夫一樣,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里結一根繩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登山倒十納幫的掌子鞋。活脫脫的一個苦力,像真正是挺胸拔肚30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別人都擔驚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認為這是他賣命的時機到了,比起李蓮英來神氣多了。

“李蓮英這些日子特別發蔫。義和拳失敗了,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來,向老太后禀告點消息,又匆匆地離去。老太后對別人報的消息不聽,只聽他的消息。他這兩天的臉越來越長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兩隻胡椒眼也不那麼靈活了,肉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著。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裡頭誰不知道紫禁城內有個李蓮英啊!他的長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偽裝一番。首先要把頭藏起來。他戴起一頂老農民式的大草帽子,寬寬的圓邊,把草帽的兩邊系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讓兩邊帽簷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穿一身舊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車伺候人的老蒼頭。平常的三品頂戴也沒用了。 “擺在眼前的問題,很明顯的是車少人多。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2) -------------------------------------------------------------------------------- “站在老太后東邊的是皇上、大阿哥,還有一位年輕男子我不認識,後來才知道他是貝子溥倫。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們丫頭群裡,有娟子和我,兩位格格合帶一個侍女,皇后帶一個侍女,加起來男的是三個,女的有十個,還不算太監。三輛車哪能坐這些人!兩輛轎車最多只能坐六個,剩下就要擠在蒲籠車裡了。現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開始發話了:'今天出門,誰也不許多嘴,路上遇到什麼事,只許由我說話。'說話的時候用眼睛盯著大阿哥。大阿哥這個人是不懂得深淺的,年紀最小,僅15歲,所以老太后特別注意囑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爺,軍機的領班。他的叔叔是瀾公爺,是當時的步軍統領,都是捧義和拳的,燒西什庫教堂子,打東交民巷全是他哥倆帶頭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沒受過委掘,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過他,他是個渾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爺,露了餡兒,大家跟他一起倒霉,這也是老太后最擔心的事。最後老太后吩咐上車。皇帝一輛轎車,由溥倫跨轅。老太后一輛轎車。由小娟子陪著,外面溥(大阿哥)跨轅,把他放在老太后車上,也是因對他不放心的緣故。皇后、格格們只能都擠在蒲籠車裡了,黑壓壓的一車人,我沒有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車尾部餵騾子用的料笸籮上面。就這樣,大約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時間,老太后第一輛車,皇上第二輛車,蒲籠車第三輛,匆匆地出了神武門。

“我要特別說明白,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這一年閏八月,節氣都要靠後,七月二十,也就相當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熱季雨季都還沒過,天上是陰沉沉的,東邊天上兩塊黑雲。 “車出了神武門就拿不定主意往哪個方向走了。往西過了景山,又順景山西牆往北奔後門(地安門)。這我是認識的,過了地安門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突然,看見一個騎耗子皮色騾子的人到老太后車跟前,細看才知道是崔玉貴。大概是碰到軍機處的人,他認識,請示老太后召見他不?又看那個人下車請了個安,大高個兒,膀大腰肥。老太后大概讓那個人前邊遠遠地開路,所以他上車很快地就往前走了。聽說是奔德勝門。正巧在鼓樓遇到一輛轎車,崔玉貴認識,說是瀾公爺的,於是讓出來,給皇后小主坐。我們全是北京長大的,可誰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麼樣兒,現在又不走大街,專找僻靜的胡同走,泥水很多,我蜷伏在料笸籮上,彎腰屈背,那個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著城牆根走。

“到了德勝門臉,逃難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車,小轎車,騾馱子,驢車,都是聽到洋人進城往鄉下逃的,大家嘈雜雜地擁擠在一起。照這個情況,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後來,還是路上遇到的那個大高個子給疏通好了,讓我們的車先過,我們才出了城。後來才知道,路上遇到的這個人是軍機趙舒翹,聽說這個人也是支持義和拳的,後來被老太后殺了,死得很慘,是把臉蒙上窗戶紙再噴上酒,悶死的。 “出了德勝門情況就不同了。 “我常聽說德勝門是九門裡最堅固最美好的門。城樓上的箭樓、女牆、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過去征討時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時通過的德勝門 都出德勝門,叫白了叫得勝門,為的是得勝。現在我們逃跑也出德勝門了。出了德勝門,就見到殘兵敗卒在到處找吃的,各商店全上著板,七八個人一堆,十幾個人一夥,砸門翻櫃子,和饑民一樣。另外,還有很多頭上纏著紅布,敞胸赤背的義和拳,依舊是神氣十足,他們還好,各不相顧。人們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裡擠的,亂哄哄的人群,把德勝門關廂弄得很嘈亂,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摻雜著驢屎馬溺味,大陽一出來,熱氣一蒸,讓人很難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們都閉緊嘴不言語。

德勝門門洞“四輛車在路旁停了一會兒,大概是老太后想到前途的艱難,考慮到還有些緩口氣的時間,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現在已經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沒入口。可誰也沒湊近老太后跟前,遠遠的李蓮英和崔玉貴在馬路兩旁的屋簷下一站,像兩個逃難的行人一樣,低眉用眼瞧著過往的人群。我們的車一點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這兒歇歇腳一樣。就這樣平平安安地逃出城來了。 “到這時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籠車裡仔細地想:在宮裡改裝成老百姓,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讓人明白的。僱這兩輛車為的是絲毫不沾皇家的氣息,這種設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輛蒲籠車裝成下等拉貨的樣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難得的是,宮裡的珍奇寶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兒不帶,只包了些散碎銀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的細密,考慮的周到,應變能力的機敏,捨棄珍寶的狠心,實在是讓普通人佩服。——這時我又有一種想法湧上心頭:老太后對這次出逃,究竟是有準備呢還是沒準備呢?我作為她的形影不離的貼身丫頭,絲毫也覺察不出來。我認為我捨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沒和我透露過。宮里人在背後常說,老太后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也不假。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3) --------------------------------------------------------------------------------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突然車動了,不是順著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看太陽在東南角上,才辨認出方向來。這樣長的時間,我們車上的人誰也不說話,這是上車前老太后的口諭。——誰亂說話把誰扔下車去!老太后的話像打雷一樣,誰也不敢不遵,只能默默地留心觀察著四外情況。 “車很快地沒入莊稼地裡。這時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幹活。三格格請示皇后,是不是大家挪動一下座位,鬆動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體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車夫有時也要跨上車來,和皇后、格格們坐在一起,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車慢慢地向西走,上了另一條大道。過了一段時間,看到了魏公村,這地方我認識,因為經常經過,我才知道是奔向頤和園。坐在車尾的料笸籮上,盤著腿,佝僂著腰,屁股硌得非常難忍,我咬著牙一聲不敢吭。大道上,敗兵更多了,一幫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著牲口,好在還沒有問我們。我嚐到了心驚膽戰、度日如年的滋味。

“車進頤和園的東大門,沒有以前那些規矩了。這是我第一次由正門進來,是坐在大蒲籠車車尾料笸籮里進來的。車一直趕到仁壽殿的台階前才停住。我們當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著跳下車來。但當腳沾地以後,因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臥在台階下了,在平常是失儀,是大不敬,現在也顧不上這些了。從此,我深深警惕著,每當下車以前,要先活動活動腿腳。 “接駕的是內務府的當值大臣恩銘,這個人常見老太后,我認識。他忙著兩隻手一抖把馬蹄袖甩下來了,搶步向前叩頭。至於說的什麼,我們當侍女的是聽不到的。太后領著後、妃、格格們一起到樂壽堂,老太后進寢宮休息一會兒,我敬了兩管水煙,她在臥榻上用水洗了洗臉,就閉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來,趕緊找水喝,因為實在乾渴了。太后始終沒發話,誰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涼棚裡休息,低著頭默默地沒有一個人言語。屋子非常寂靜。 “匆匆傳膳,大家不許分散,都在涼棚裡面站著吃。這時崔玉貴進來禀告,說端王爺來了,一會兒又禀告說慶王爺來了。老太后滿臉怒容,說知道了,底下沒說話。一會兒崔玉貴又來禀告說,肅王爺由德勝門騎馬趕來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說傳他們進來。肅王的府原在東交民巷(庚子後搬到東四北九條),義和拳打東交民巷時,在宮裡聽傳說洋人把他家毀得亂七八糟,連肅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補褂都拿去墊炮眼了。肅王到來一定會帶來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趕緊傳見他們。在頤和園樂壽堂召見王公大臣還是第一次。 “這也可以說御前'叫起'罷,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經過很短促的召見,說平常話,也就是喝碗熱茶的時間。老太后很自信地說:'看情況洋人還不知道我們出來。如果知道的話,他們一定會趕來的,我們要快走。'當然端王、慶王、肅王他們是願意快走的。老太后這時斷然說'不能這樣走,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因為有皇上在!讓崔玉貴帶一個人走前站,李蓮英隨時探聽消息,皇上、我們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頤和園這兒還有兵,讓他們帶兵斷後,這樣才萬無一失。'老太后的話是金口玉言,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風了,反而不安全。也顧慮到前面麻煩不大,只有後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們又上車的時候,歸還了瀾公爺的車,又多了兩輛轎車,一是給皇后預備的,也不是什麼貴族的豪華車,而是普通的二等轎車,另一輛是慶王給兩個女兒三格格、四格格預備的。這樣,皇后、小主一輛車,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輛車,大蒲籠車就比較鬆動一些,我也不至於坐料笸籮上了。阿彌陀佛! “車慢騰騰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紗帳裡鑽著走。時間已值午未時分,太陽毒辣辣的,天空有幾塊黑雲,有時把太陽遮住,有時又露出來,沒有一點風,地上的熱氣蒸上來。俗話說,'陰天的太陽曬死狗',狗都能夠被太陽曬死的,我們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臉上都脹得紅紅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到了一個地方叫溫泉的。我們說多少好話,央求一個大戶人家,請他們行方便,允許我們到他家借借廁所。這事當然由我去說,好不容易才答應了。老北京也不知從什麼年代興的,說女人借廁所會給本家帶來晦氣,必須進門喝口涼水,壓一壓邪氣,出門送一個紅包,散一散晦氣,我們沒有紅包,重重地給了二兩銀子,是我親手給的!女人出門,最困難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涼東西,如果鬧肚子,那就現眼了。可這裡只有涼水,每人用瓢輪流著喝,已經算是很不錯的。幸虧村東頭有棵大槐樹,我們坐在車上能涼快會兒,也可以說是救命的樹蔭了。 “老太后真有狠勁,始終一個'苦'字不說。我把瓢涮一涮,給老太后舀一瓢涼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涼水,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涼水吧!是在溫泉一家灰磚門樓的院裡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麼,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宮女已經絮絮地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經常是面向著窗子,臉背著我,好像是自言自語默默地叨唸著什麼。這時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過去的記憶中,灰色的眼睛凝視在窗外的洋槐樹上,臉上核桃似的皺紋更明顯了。她常常是癡呆呆的忘了說話。屋子裡越發顯得沉寂了。突然,她笑著說:“現在人死了不許寫殃榜了。如果許可的話,可以給我寫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塊銀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涼水是我給老太后舀的。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臉的事了吧!”老宮女心很細,每到屋子過度安靜的時候,總想方設法用笑話調劑一下。舊社會,人死以後把這人的一生功勳榮譽寫在紙上,用紙糊在牌子上張貼在大門口,叫貼殃榜。這是老宮女的玩笑話。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4) -------------------------------------------------------------------------------- 她頗有感慨地說:“人千算萬算也有算計不到的地方。老太后這次出走,什麼都不帶,只隨身帶了些散碎銀子,以為沿途一定會有賣東西的。有錢能買鬼推磨,這種想法到現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溫泉,由溫泉北上到居庸關的古道,原來是南來北往的要道。做買賣的,開客棧的,尤其是驛站,都應該有人支應,可現在跑得一干二盡。那些敗卒殘兵,有什麼搶什麼,一幫一幫的戴紅頭巾的義和拳也是有什麼拿什麼。殷實一點的人家都躲起來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窮得只剩一條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勢力沒處用,有銀子沒處花。一兩銀子也換不出一口吃的來。我們可以說,一步一步走向苦難。 “太陽已經到西南角上了。莊稼地裡的玉米葉子都曬蔫了,一絲風也沒有,只能用手當扇子扇,汗濕透了衣衫,從來也沒穿過這種粗布衣服,現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樣,渾身到處刺癢,脖子底下、兩腋周圍有一種水泡似的小圓顆粒,長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癢,一搔就痛。我們開始嚐到了另一種痛苦。走到了一個鎮甸,已經是人困馬乏,車夫說不能走了,該餵牲口了,人也該吃點東西。可哪裡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這樣多,幸虧車夫認識這裡的一個熟人留守在大車店裡,我們說盡了好話,請他給想辦法。首先提出,可以多給他們點銀子。他也沒辦法,現成的米麵是絕對找不到了。最後說地裡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窮人在秋雨連綿、青黃不接的時候常吃這些東西。大概議妥,我們包他一片地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採煮熟,我們每人分一個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後的第一次午餐,就是這樣度過的。老太后根本沒吃。煮老玉米湯可成了寶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搶著喝,皇上也喝了一碗,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還要往回說,我們都是五穀不分的人,什麼是老玉米,什麼是高梁,根本不認識,更不用說是怎麼長的了。這是第一次吃這類東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樣長,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莢裡,鼓脹脹的。已經不是飯來張口的時候了。我們四個丫頭親自動手把豇豆從割斷的秧上摘下來,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剝去,扔在鍋裡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節,乾柴是沒有的,當時用的是烏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裡填,我們什麼都不懂,填上煤以後,不起火苗光冒黑煙,旁邊有木頭箱子說是風匣,我和小娟子輪流拉動風匣吹火。這是個動力氣的活兒,拉二十幾下就腰酸臂痛渾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燒熱的水舀出點來,奉敬給老太后,讓老太后洗洗臉,老太后十分感嘆:'還是榮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們對著眼前的情況,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淚了。我倆眼圈紅紅的,離開老太后的上房,小娟子對我說,現在洋人可能進宮了,宮裡的姐妹們不知如何呢?也許上吊,也許跳井,我們不禁用手摸摸臨別時送給我倆的飾物,哭著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說,她預感到她們是死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進不去人,又是煙氣又是水氣,風匣還不停地響著,彷彿看見一個人在一仰一合地拉著風匣,細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貴。在宮裡我們同崔是不交談的,在這個場合下,我們是同生共死的患難之交了。崔玉貴很嚴肅地對我倆說:'看情況目前的地方供獻不會有,買東西也實在難,大家免不了受困!咱們是老人家的近人,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人家挨餓!'這時為避免走露風聲,我們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聲來了說:'那就割我們倆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貴說:'姑娘,不是要割誰的肉,要想辦法。眼前咱們包人家半畝地的青棵,還要剩下一點,多半都被兵搶光了。咱們應該把青玉米剝出來,把豇豆角捋下來,把青玉米秸砍下來,捆成捆帶在車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現在咱們沒指望了,俗話說,須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羨有時。目前咱們大家動手罷,免得將來餓死在半路上。' “崔玉貴的話真真提醒了我們,我和娟子和另兩名侍女,開始把割下來的豇豆角捋下來,盛在車夫的布袋裡,把剩下來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籮里,把青玉米秸捆成兩捆帶在車尾。我親眼看到饑民們什麼都搶,我們剝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們就是嘴啃著吃,白漿順嘴角流下來。在大車店裡不時有散兵進來,沒有東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涼水,邊走邊喝,順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麼是王法?這裡已經沒有這個名詞了。這樣的世界使我們心驚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貴。崔玉貴大聲對我說:'榮姑娘,不要怕,只當我們已經死了,現在活幾天是賺的。要記住,事到臨頭須放膽,死全不怕,就沒什麼可怕的了。'這話是對我說的,也是對大家說的。對我來說,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我牢牢地記住,'事到臨頭須放膽',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他這句話。我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是一腳踩著門檻子上,斜著臉對我說的,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他的話還響在我的耳朵裡。我經過多少次災難,一到極困難的時候,就想起他的這句話來!” 老宮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樣,身體微微地前後擺動,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說話,我只有用沉默來表示對她的同情。 “車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漸漸疏稀起來。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5) -------------------------------------------------------------------------------- “小娟子非要和我換車坐不可,她明確的理由是咱倆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裡很感激,淚馬上湧到了眼角。在大車店的廚房裡,我們各自背著人藏起一個熟老玉米來,誰的心事誰全知道,無非是怕老人家餓。那時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難。哪裡借鍋去,哪裡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時間。還有我們最難的是任什麼也不會幹。我倆用手絹各包了個又嫩又勻的煮玉米,我想坐車上給老人家剝粒吃,因為我們看到老人家甚麼也沒吃。這是件孝心討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換車坐,就是把好事讓給我。她把手絹包好的東西塞給我,說'這一個你孝敬給當家的(為了沿途安全,我們管皇上叫當家的)'。我含著淚答應了。在患難中,在餓癟肚皮的時刻,有這樣的姐妹,怎麼不讓我感激她呢!在車上我把小娟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搶人家的功呢。正是當宮裡午後睡醒吃加餐的時候,我們給皇上奉獻一個熟玉米,給老人家剝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這也算盡我們奴才的一份心了。 “車裡頭奇熱,像蒸籠,歪脖太陽幾乎把人曬乾癟了。喝的水變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臉上一摸,變成了鹽面。劃一根取燈兒(當時管火柴叫取燈兒),幾乎能把空氣點燃了。下過雨的地經太陽一曬,熱氣反撲上來,夾雜著牲口身上的腥羶味,薰得人非常噁心,幸虧我在大車店揀了一把舊芭蕉葉扇子,我給老人家搧著。立秋後的天氣,到下午特別悶。我摸摸什麼地方都是熱的,車帷子,褥墊子,到處都燙手。好容易盼到太陽平西了,可這時候蠓蟲子多起來了,大概騾子身上有汗腥味,它們圍著騾子轉,一團團的,趕也趕不走,就在迎面隨著車飛。有時能碰人的臉,一不小心碰到眼裡,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馬上紅腫了,流下淚來。更有一種像大麻蒼蠅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後來知道叫牛蠅,很有一股犟勁,它們死都不怕,只要讓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鬆嘴。牛蠅叮後立刻起大包,紅腫一片,出奇的刺養。我專注意保護老太后,可我腿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這蠅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內流黃水,以後就變成膿,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腳才好些了。 “汗出多了,就出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嚨裡冒煙似的,我們開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后大概實在支撐不住了,也和我們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騾子很吃力。李蓮英由前面回來,站在路旁,禀告說,已經進入昌平境地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大的莊子,後來知道叫西貫市。 “西貫市是個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磚房子不少。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景,可誰家也不願收留我們。再說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風俗習慣全不一樣。他們在生活上不願和漢民摻雜。李蓮英等商議的結果,是村頭上有個舊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經廢了,變成了場院,有幾間房閒著,我們就住在這裡。老太后也很願意。已經累了一天,都願找一個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裡說。 “喝水是可以解決了,場院外面有一口井。井邊放個瓦罐,瓦罐上系一條繩子,就用這個瓦罐來汲水。井沒有欄杆,每次我們都是戰戰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淺,提起水來還不困難。 “場院是一片空蕩蕩的,沒有院牆,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著一堆麥秸草,用半頭席蓋著,雨後顯得濕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觀看: “正北是三間正房,根本沒門,窗戶也沒糊紙,往西邊一看是一溜矮廈子,即矮矮一排房,沒有門、窗戶、壁,是堆亂草和農具的地方。進入屋裡,三間正房還好,是有隔斷的,一明兩暗。中間堂屋裡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個灶,連著東間的炕,炕是光禿禿的,灶上有鍋,也有個舊鍋蓋。進到東間一看,炕上扔著個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頭全沒有了。地下牆角有個三隻腳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沒人要的東西,另有幾塊碎磚。而屋裡空空的,地下除去幾塊磚以外,什麼也沒有。我愣愣地想,就要在這個地方過夜了。昨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獄!這是誰能預料到的呢?老太后一進屋,除內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離開一丈多遠,不許靠近窗戶,由兩個太監巡邏。 “我先把老太后安頓下來。炕上光禿禿的,沒有辦法,我和小娟子把轎車的墊子抬下來讓老太后能有個坐處。老太后自從早晨坐上車以後,閉口不說話,既不冒火氣,也不顯驕氣,處這種逆境,完全採取逆來順受的態度。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了,我看皇帝扎撒著手立在當地,像木頭人一樣,我拿一個口袋,疊起來,放在矮凳子上,請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下老太后,老太后說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這時李蓮英、崔玉貴都上街里張羅飯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麼沒什麼,給老太后漱口,沒有碗;洗手,沒有盆。我倆反正不能用兩手捧起水來請老太后用啊!最後想起大蒲籠車車廂底下,掛著個飲騾子的盆,我倆把它刷乾淨了,給老太后洗臉、洗手。以後太監也拿這個盆同樣給皇帝用。亂紛紛的一陣終於過去了。這個盆一直傳到半夜,才算眾人洗涮完。 “最困難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該是吃飯問題了。我說的太瑣碎,不過,我不說清楚,心裡也太憋得慌。我這時是個大紅人,也是一個大忙人。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6) -------------------------------------------------------------------------------- “我剛伺候完老太后洗過臉,老太后就語重心長地說:'現在講不了什麼規矩了,她們幾個(指娟子等幾個侍女)接觸外面的人少(指沒結過婚),榮子你就多出頭罷!'我恭敬地請跪安答應了。另外,我有個寶貝,就是我的火鐮包。早在頤和園吃早點的時候,我就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絨、火石、火紙多帶了些。我的火紙可值金子了,半路上沒賣東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紙,當大便紙用,以後我每個人只給一張,留下給老太后用。我的火鐮包不能藉走,只有我親自打火給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這邊叫,那邊也喊。 “李蓮英提著大茶壺,像個水罐子,托著幾個粗藍花水碗。崔玉貴抱著個盆,拿幾雙筷子,說是當地人給的。這兩個在紫禁城裡說一不二的人現在也親自下來幹粗活了。那是一壺涼茶,茶水像醬湯子似的深褐色,太后喝了兩口,皇上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說不如白水好喝。崔玉貴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當地人叫水飯的一種吃食,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用涼水再把它投涼了,要過好多遍涼水,投得越涼越好,用勺舀在碗裡吃。人餓,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頂幹的用。不餓,可以舀稀的。這是當地人夏天的一種吃食。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就吃的是這樣的飯。一盆飯當然不夠吃。最離奇是,茶壺、茶碗等不必送還,原主不要了,因為回民不用漢民用過的東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我和娟子順便留下兩個碗。 “一連串的轎車進院子來了,那是王爺、大臣們到了。他們撣了撣衣服,把袖子一甩,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后。老太后隔著窗子,其實像當面一樣,因為窗子根本沒糊紙,說:'你們在外面都請安罷,皇上也在這兒,我們剛歇會兒。'他們請完安退下去了。很奇怪,還是各奔各車,因為他們全沒有歇腳的地方,只能到原車上休息。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不知由什麼地方滾出來很多蚊子。說它滾出來,並不誇大。在窗戶上頭,屋簷底下,成團成團的蚊子像圓球似的滾在一起,亂吵亂叫,那聲音真是嚇人。都聽過唱戲打小鑼吧,把小鑼連續不斷地緊打,那叫打串鑼。聲音是又急又響,蚊子的聲音就和打串鑼一樣,震耳欲聾。我趕緊跑進屋裡把芭蕉扇遞到老太后手裡,去轟趕蚊子,看樣子蚊子真會叮死人的。屋子裡不能有亮光,有點亮光玉米蛾子就撞進來,它們不要命地亂撲亂撞,臉上、脖子上、手上到處都有。用手一拍,它們的肚子像爛杏一樣,一灘膿水出來,使人起雞皮疙瘩。三格格膽小,怕蟲子,往牆角一縮,紋絲不敢動。更讓人噁心的是上廁所,這根本是亂糞場子,不是廁所,沒法子下腳,要多髒有多髒,癩蛤蟆滿地亂爬,蛆全長尾巴,又肥又長,使人看了要嘔吐。娟子我倆架著老太后上趟廁所。我倆手不能動,蒼蠅順著臉爬,黏黏的,趕都趕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幾個。我想真是掉進地獄裡邊了。 “不知是誰告訴我的方法,抓大麥秸一小堆,用火燃著,放在堂屋裡,再蓋上幾張麻葉,讓大麥秸火滅了,光冒濃煙,蚊子和一切蟲子,怕煙就不往屋裡飛了,甚至也能把蚊子從屋內趕出來。我說,老太后不是會被煙薰壞了嗎?他們說不要緊,煙往高處冒,老太后坐得矮,現在不薰,一夜怎麼睡覺呢?我請示了老太后,開始用煙薰蚊子,果然好一些,起碼簷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后也比較滿意。可我弄得滿頭是灰,抹一臉黑黑的道子。 “為了趕緊做點吃的,我們又重新忙碌起來了。真是應了崔玉貴的話,只好又從中午剩的豇頭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盤。這種苦日子,我們從來沒有經過。但是不干又沒吃的,肚子餓,逼著我們非干不可。疲倦極了,腿已經邁不動步,還要咬著牙去做。現在懂得什麼是苦了。人多起來,新添了坐轎車的人和車把式。我找到崔玉貴,讓他動員車把式幫忙煮玉米。沒有鍋,就把堂屋的那個鍋拔下來。沒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檢舊磚新碼一個灶。沒有柴,就把院裡的大麥秸垛拆了,找不濕的麥秸當柴燒。這樣也不行,鍋小人多,怎麼辦?有經驗的車夫告訴我們,玉米可以燒熟了吃,於是把大麥秸多揪幾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裡面,燒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後,用鍋再煮豇豆粒。這樣,分幾鍋煮,總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了,對付著能吃。我把燒好的玉米掰兩個尖,用兩個碗盛點豇豆粒,奉獻給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時分了,老太后還倚牆沒睡,我和娟子給老太后剝玉米粒,用頭上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還坐在地下。我倆又端來兩碗豇頭湯,敬給老太后和皇上。然後伺候老太后睡覺。先把腿帶解開,鬆一松再扎上,怕腿帶上有蟲子。把頭髮用手給老太后攏一攏。炕上不是原有個破簸箕嗎,把它扣過來,墊上一塊手巾作枕頭,讓老太后躺好。把撿來的芭蕉扇,給老太后蓋在臉上。剩下光著的兩隻手我們倆用兩塊手絹給包上。渾身上下,沒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蟲子叮了,看樣子,老太后忍受著悶熱,閉目養神,能瞇糊一小會兒。皇上已經坐在車墊子上,用帽子遮住臉,兩腳伸直,在牆角上強忍著休息了。我倆輕輕地退出來,到窗外撿一頂破草帽,給老太后把迎頭的窗戶堵上,免得有風。這才吃我們所謂的晚餐。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還是第一次吧。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7) -------------------------------------------------------------------------------- “正房東屋老太后和皇上已經靜悄悄沒有響動了,西屋的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也都沒有聲息了。這都是有教養的人,在這種場合,是誰也不會叫苦的。中間堂屋是我們四個侍女。聽聽各屋都沒有動靜,我們鋪下口袋,就在地上囫圇著睡下了。各王公大臣們連同大阿哥和溥倫躲在轎車裡去休息,李蓮英、崔玉貴等在蒲籠車裡,車夫們都集聚在西面的矮廈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經落到西南角下。這個鎮甸很安謐,因為都是回民,有專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門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騷動也不大。從我們到來,這地方的男人、婦女、孩子看熱鬧的人極少,跟我們閒談時,追根問底的人根本沒有,可見這村子的人很懂規矩。側耳聽到雞叫了,在宮裡是聽不到的。一天沒有好好地洗臉和擦身上,安靜下來後,才覺得渾身長滿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膚,痱子出尖怪紮手的。回想崔玉貴的話,'只當我已經死了',心也就安穩下來。 “合眼瞇糊一小會兒,天就亮了。我趕緊爬起來伺候老太后,生怕老太后病倒就麻煩了。還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們才放下心來,堵心的事又發生了,夜裡不知什麼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錯,趕忙託人到街里用銀子買個舊的。這已經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麼風聲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戶人家知道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送來了幾屜刀切饅首。不是一般的圓饅頭,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塊的饅首。還有骰子似的、小方塊的鹹菜,兩桶小米粥。這真是雪裡送炭。他們不敢說是貢獻給老太后和皇上,因為知道宮裡頭禮儀森嚴,只說是給下人們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獻三頂騾馱轎。 “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這些新鮮事兒。這都是我沒經過和沒見過的。所謂騾馱轎並不是駱駝拉著的轎車,與駱駝一點關係也沒有。說確實一點兒,是騾子背上馱著的一種轎。只是不用人抬,是由兩匹騾子一前一後、在兩個騾子中間的背上搭成一種轎。前面的騾子等於轅騾,是管掌握方向、擇選道路的,後面的一個叫跟騾,緊跟轅騾後面,不許脫節、保持穩定的。這兩個騾子都是老搭檔,馴練有素的。平常沒有馴練的騾子是不行的。這種馱轎,沒有畜拉轎車那種顛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轎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當頭騾拐彎的時候,轎下面有個圓盤,能隨著旋轉,叫轉盤,使馱轎保持平穩。騾馱轎在西北地方是大戶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貫市街里的大戶人家一氣奉獻給三乘騾轎,是很可觀的了:這要有六匹騾子,三個腳夫,當這兵馬荒亂的年景,總算是很豪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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