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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太和殿皇帝思舊臣閩西地親人無音信

填四川 王雨 4983 2018-03-18
康熙老皇帝玄燁坐到龍椅上時,秋日緩緩下落。夕暉塗紅了黃瓦紅牆、雕樑畫棟的北京紫禁城。餘暉下,城南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高低錯落,猶如五巒端立。那三層須彌座建築的太和殿四周的白玉石欄杆被夕暉撫柔,欄杆柱頭上吐水的螭首、多姿的裝飾都一抹橘紅。餘輝撲進金鑾寶殿,七十二根雕龍金柱頂梁立地,群臣叩首,三呼萬歲。 時值康熙六十一年,年屆七旬的康熙皇帝臨朝問政,處理兵丁譁變之事。經閩浙總督和議政大臣上奏,皇帝准奏,將黃秉鉞革其將軍職;將譁變兵首問斬,家產充公,妻室交與功臣做家奴;將譁變脅從兵丁六人處絞監候;將其餘二百一十八人各鞭打一百,分去漢軍效力。 事畢,老皇帝舒口氣,抬動壽眉,環視大殿內外。

這大殿象徵著皇權的威嚴,那雕繪在御路上殿堂裡的龍鳳顯示出帝王的至尊。端坐龍椅的老皇帝思緒飛揚,他在這裡舉行過登基大典、接受過文武百官朝賀、為出征將帥授過官印、頒布過施政要綱,迎來了太平盛世。天氣還未退熱,他穿的還是春夏朝服。皇帝的朝服、吉服、常服、行服是必須要嚴格區分季節、場合穿的。他這身春夏朝服的衣邊用閃亮的錦緞裝飾,而冬日則要用珍貴的皮毛裝飾。朝服以黃色為主,藍色只有祭天時才用。老皇帝清楚得很,他這身龍袍前後繡有八條龍,衣襟裡還繡有一條龍,有九龍附身。龍袍下擺繡有滾滾水浪和立於浪間的山石寶物,乃海水江涯,預示吉祥綿延不斷,顯示一統山河萬世昇平。他習慣地舒了舒龍袍長袖,又抬龍袍下擺,不想龍袍下擺竟套在了龍椅的椅腳縫裡,“嗤啦!”龍袍下擺的一角被撕爛。頓生陰霾,一統山河還有破敗的急待復甦的大省四川啊,想到萬戶蕭疏的四川,他眉頭緊蹙,欽點主管田糧戶籍的戶部尚書張鵬翮問話。張鵬翮趕緊出列、拱手。

康熙曰:“朕問你,張獻忠剿四川的事兒有否書籍記載?” 張鵬翮答:“無有。” 康熙道:“你父張烺今年九十有六,以張獻忠入川時計也有十七八歲了,必有確然見聞。” 張鵬翮道:“回皇上,家父認為,四川之禍主要在於長年戰亂、瘟疫、外逃等諸多原由。” 老皇帝聽著,不禁想起康熙三十三年的事情,想起飛騎進京的四川榮昌縣知縣寧德功,頷首道:“寧德功也是這麼說的。”心想,四川之荒蕪凋零,實是原因諸多,尚不能僅歸咎於獻賊矣。問身邊太監諭顧,“那寧德功還是沒有下落?” 諭顧欲言又止。 老皇帝歎曰:“他呢,還是有功的,朕也老了,倒是很想念他。” 退朝後,老皇帝回到養心殿,在算學桌上做算術,而後去到禦花園,說是要測量四周殿宇的高度。他不讓諭顧動手,親自擺放一個半圓形的儀器觀測。諭顧心領神會,立即去取來算盤。老皇帝接過算盤,發皺的手指快速撥動算盤珠子,笑道:

“算出來了,是這麼高,對的!” 諭顧恭維說:“那洋人傳教士貝魯格就誇讚皇上是數學高手。”接過老皇帝手裡的算盤。 老皇帝展顏笑:“算法之理,皆出於,那西洋的算法也原系中國之算法。” 諭顧奉承:“皇上所言甚是。” 康熙道:“你知道嗎,紫禁城太和殿的高度,是以從森林裡運來那參天大樹的樹高來定的。這太和殿不可謂不高聳龐大,可是,唐朝的含元殿卻遠高於太和殿,而漢朝的未央宮又比含元殿還要高。真乃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咳,咋後朝竟不如前朝了。” 諭顧說:“非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朝勝過一朝。以我皇論,皇上的功績就遠勝前朝。皇上在位六十一年,國泰民安。縱觀歷史,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有三百零一帝,皇上的在位時間為歷史之首!”

老皇帝聽了,呵呵笑:“諭顧,你會說話。其實呢,朕是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良德之所至。嗨,朕臨禦二十年時不敢預料後三十年,三十年時不敢預料後四十年,不想,今已六十一年了。諸葛亮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朕不敢說做得盡善,努力了而已。那《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把終命列於第五。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子孫一百五十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不淺了。即或有不虞,心也泰然囉。” 諭顧道:“皇上所言極是!”見皇上高興,試探說:“皇上,你不是想念一個人麼?” 康熙問:“誰啊?” 諭顧說:“皇上方才在大殿上問奴才的那個人。” 老皇帝道:“你是說寧德功?”

“正是。” “找到他了?” “他此時就在宮裡。” “快,快傳他來!” 康熙老皇帝回到養心殿坐定,諭顧領了寧德功進來。 寧德功下跪叩首:“罪臣叩見皇上。” 老皇帝道:“寧德功,你抬頭說話。” 寧德功頭手觸地:“罪臣乃皇上欽定的死罪要犯,罪臣不敢抬頭。” 老皇帝嘆道:“朕且免你死罪。” 寧德功連叩三個響頭,淚流滿面:“謝主隆恩!” 康熙老皇帝起身過去,扶他起來,一番端詳:“寧德功,你也鬚髮雜白了。” 寧德功道:“臣已近天命之年。” 老皇帝感慨欷歔,讓諭顧賜座上茶,與寧德功屈膝擺談,方知道其前因後果。 康熙三十三年,寧德功自閩西老家望月嶺淚別夫人柳春和幼女寧徙,風塵僕僕趕赴四川榮昌縣履行知縣之職,路遇一支移民隊伍,隊伍裡有個獨行的十八九的漂亮女子,從穿著看是個大家閨秀,不禁心生憐憫,伴她同行。那女子性情孤僻,一路無言,行至湖南慈利縣境山道時,走不動了。已經走遠的寧德功見她沒有跟來,就折回身去叫她跟上,說是掉隊危險。才發現那女子麵色慘白、頭冒虛汗。心想,她定是病了,這可如何是好。捫她額頭,不燙,問她又不答話。脾氣暴躁的他急得嗷嗷叫:“你這人怎麼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再不說話,老子不管你了!”又說,“對,我這身衣服又髒又爛,走這麼長的路嘛,咋不髒爛。可我是個好人,我是憐憫你,我不會傷害你!”那女子還是不說話,額頭的虛汗更多。他急得團團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下狠心調頭要走,發現那女子裙下在流血,想到什麼:“啊,你是不是那個來了,流這麼多的血!”那女子才嚶嚶哭泣。他明白了,女人有女人的難處,長途跋涉來月經,血流多了自然吃不住。趕緊尋來乾柴生火,用隨身帶的小鐵鍋燒水煮紅苕給她吃,自己也吃。喝了開水吃了紅苕,那女子的臉色有了紅潤。卻死也不跟他一起走。日頭已經西斜,她一個人走咋行,就說:“我叫寧德功,是吃朝廷俸祿的七品縣官,我真的是好人!”從懷中取出官文給她看。那女子看後,潸然淚下,盯他道:“你是四川榮昌縣的知縣啊,謝謝你了。你是官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應,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一口粵腔。寧德功急於知道情由,頷首道:“你說,我盡力辦。”那女子就拿了身邊的包袱,走到草叢裡去。不一會兒,她換了衣裙走來:“寧知縣,你跟我來。”各自沿了山路往回走。寧德功只好跟了她走。走回慈利縣城時,已是亥時,城區一片漆黑。那女子手指不遠處一間瓦屋,哭訴:“我是跟我父親一起從廣東移民上四川的,那瓦屋是我父親做生意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家,父親叫他廖三。廖三很熱情,勸我們在他家小住歇息,父親答應了。哪想人心隔肚皮,那廖三見錢眼開,毒死了我父親,奪了他帶的銀票和金子,還要糟蹋我。我不得已假裝應承,勸酒將他灌醉,才得以逃脫。”寧德功聽罷,怒目圓瞪:“媽的,沒有王法了,老子拿他是問,送官府砍頭!”隨那女子走到那瓦屋前,叫那女子叫門。門開了,廖三盯那女子笑:“呵呵,我的心肝,你還是回來了!”摟她進門。寧德功跟隨進屋。屋裡有幾個漢子在喝酒吃菜。廖三看見寧德功,怒道:“你是誰?”寧德功道:“老子是閻王爺,來給你收屍的!”廖三見勢不妙,對那幾個漢子喝道:“宰了這傢伙!”幾個漢子就惡狠狠撲上來。幾人哪裡是寧德功對手,都被擊倒在地。廖三惱怒,手持菜刀朝寧德功砍,寧德功揮手擋開,刀鋒砍向了廖三的脖頸,鮮血噴湧,倒地身亡。寧德功一時愣住。那幾個漢子逃出屋外,厲聲喊叫:“殺人了,殺死人了,快來人啊!”寧德功將身上的銀錢交給那女子,讓她快逃,這裡他來應付。那女子不走,寧德功喝道:“走,你趕快從後門或是窗戶逃出去,沿來路走,我會追上來!”那女子只好哭別。寧德功坐到桌前,喝酒吃菜,等待官府的人來,他要自首。

老皇帝聽著搖首:“寧德功,你傻,咋不跟了那女子一起逃。” 寧德功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況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我乃皇上欽點的命官,自當遵守國家的法度。” 老皇帝頷首:“是這個理兒。他廖三殺了人,你懲處了壞人,是自衛中的誤傷,你佔著理兒。” 寧德功道:“那慈利縣的知縣也是這麼說。” “他判你無罪?” “他難斷此案。” “為何?” “他看了臣帶的公文,說我與他同為正七品,這案子得州府來斷,就將我移送了州府。” “州府咋判?” “發配我到新疆終身充軍。” “如以殺人償命來判,判終身充軍還輕了。” 寧德功一悸:“皇上,你是說……” 老皇帝道:“我是說,他也還應該問明你殺人的因由,是否是自衛,是否是誤傷。寧德功,你咋不申辯,你是佔著理的。”

寧德功道:“皇上,有理的往往會無理,無理的常常會有理。古往今來都有這樣的事情。” 老皇帝點頭:“是有這樣的事兒。”問諭顧,“你說,州府這樣判案對否?” 諭顧道:“有失偏頗。” 老皇帝問寧德功:“你是否也這樣看?” 寧德功拱手道:“臣確實不明白為啥要這樣判。又想,自己畢竟殺了人,且廖三那幫同夥全都作證,說我是故意殺人。” 康熙歎曰:“唉,你沒有證人。”又說,“那個女子倒是個證人。” “那之後,我一直沒有見到過她。” “啊,對了,她姓甚名誰?” “臣沒問。” “你傻。” “她性情孤僻,又時時提防我,一時沒顧得上問。” “你沒有證人,只好啞巴吃黃連了。” “押送臣去新疆的那兩個差人倒好,一路熟悉後,對臣說,那廖三乃是那府台大人的侄兒。”

康熙搖首:“難怪,判案者帶有私情。寧德功,你咋就不半路逃跑?” 寧德功拱手:“皇上,臣知法守法。” 康熙感嘆:“寧德功啊,你從京城去四川,返京後又南下閩西,之後又發配去新疆,你走遍了我大半疆土呢。” 寧德功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臣雖吃盡跋涉之苦,也欣慰,欣慰眼見了大清疆土之闊、風情之異、民族之多。” 老皇帝展顏:“你倒還會自慰。啊,你咋又來了京城?” 寧德功道:“托皇上恩典,制定有賞罰條令。因為臣遵規、勤奮,獲得其減刑釋放。” 老皇帝鎖眉:“減刑釋放,過於寬鬆了啊。”展眉,“咳,也有二十七八年了,也夠長的。”皺眉,“諭顧,你把那個因私情而胡亂判案的知府給我傳來,朕要拿他是問。”

諭顧道:“我知道那個知府,他早已過世了。” 康熙無奈一嘆,看寧德功,熱眼道:“寧德功,你吃的苦夠多的了,就留在京城應差吧。” 寧德功求道:“皇上,臣思念妻女心切,還望皇上開恩,讓臣先去一趟閩西,而後,我舉家上四川建功立業,以報聖恩。” 老皇帝捻鬚道:“寧德功呀,難得你有這片心!”鄭重地,“寧德功,朕命你去閩西汀州任正五品知府,即刻赴任。” 寧德功一時怔了,他沒有想到皇上會下這樣的聖旨,高興又一時難斷。他對柳春發過誓,定要舉家赴川。 諭顧推搡他:“還不趕快接旨。” 寧德功跪拜:“謝主隆恩!”心想,就先去汀州府上任,待一家人團聚後再請旨進川。 寧德功拜別康熙老皇帝出了養心殿。走過太和殿時,諭顧攆了上來,說:“寧德功,你小子多難未死,洪福相隨,無論正七品知縣還是正五品知府,都是皇上欽定。”寧德功道謝:“全都是仰仗了公公的引見。”諭顧歎曰:“皇上一直有塊心病。”“啥心病?”“復甦四川啊!'康熙三十三年填川詔'頒布前後,皇上都念叨此事兒。”寧德功點頭:“我明白。”諭顧道:“皇上說,他本是要你再去四川的,又念及你一家人應該團聚,念及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寧德功感動:“勞煩公公給皇上回個話,我寧德功一定要去四川的,我帶了妻女一起去。”諭顧說:“你就捨得離開商賈雲集、仁人薈萃的汀州府?”寧德功道:“我早就給柳春發過誓,我或是我的後人,一定要上四川安家置業,以上不負聖恩,下不負川民,為複蘇四川獻犬馬之勞。”諭顧伸出拇指:“好你個寧德功!”

寧德功出紫禁城後,立即奔赴汀州府走馬上任,渴望見到妻女,也牢記皇上重托,擬請旨再上四川。 他到汀州府上任不久,就趕去閩西老家望月嶺看望妻女,才得知夫人柳春、女兒寧徙、女婿常維翰、外孫常光儒早已去了四川。悲憾也欣慰,悲憾家人未能重逢,欣慰柳春沒忘他的囑託。 寧德功思念家人,也為去川建業的壯志未酬,欲奏請皇上恩准他再去四川,卻不想康熙皇帝歸天了。他知道,皇上也有難解之事,老皇帝立儲失敗,憂傷煩惱,又臨暗殺逼宮之險,也許是其獲病仙逝之因。他聽說,老皇帝臨終前右手的拇指內收,伸著其餘四個指頭。有說老皇帝是在暗指即將登臨皇位的皇子,他卻想,皇上是在牽掛著四川呢。七天之後,康熙四子胤禛在太和殿即位,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佈告天下,定年號為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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