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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趙常兩家死怨不解橋頭男女衷腸難述

填四川 王雨 5148 2018-03-18
草長鶯飛,小榮村綠得好看。四圍的山坡被翠綠、墨綠包裹,像一個個毛絨絨的綠球。桃子看著,春光滿面。老憨盯桃子,說:“鵝卵石上點豌豆。”讓她接這句話的歇後語。桃子乜他道:“鵝卵石上啷個能點豌豆?”老憨認真道:“可不,鵝卵石上點豌豆——種不起。”桃子說:“就是種不起。”老憨嘆道:“桃子,你說說,我倆個咋就種不起?”桃子聽懂了,紅臉道:“不知羞。”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一年多了,老憨時常摸到她屋裡做那事情。她亢奮、舒服、擔心、害怕,對老憨說了自己的心思。老憨說,我既然跟你睡在了一張床上,自然就要娶你,你得給我生個崽儿。桃子讓老憨去對夫人說清楚此事,老憨膽怯,他天不怕地不怕,對夫人卻敬畏。讓桃子去說。桃子道:“你男子漢要敢作敢當,你個人去。”老憨覺得桃子說得在理,決定今日就給夫人說這事。長工頭喘吁籲跑來,對老憨打躬道:“管家,你快去那'龍眼田',出怪事了!”

老憨前腳跟長工頭趕到“龍眼田”邊時,桃子喊了寧徙也趕了來。 “龍眼田”裡撒了許多鐵沙。 寧徙心痛不已:“唉,這可是我家產量最高的'龍眼田',就要插秧苗了啊!” 老憨瞠目跺腳:“肯定是趙家人作的怪,肯定是趙秀祺那個十惡不赦的惡婆娘指使人幹的!” 寧徙哀嘆:“冤冤相報何時了……” 前年,天大旱,常家顆粒無收,靠了老本度日。去年,雨水過多,才剛立春,老憨看天,說:“立春雨淋淋,陰陰晴晴到清明。唉,要雨時盼不來雨,要晴天卻下個不停。”到了夏天,洪水暴發。好在常家在瀨溪河高處,沒有影響,可下游的趙家就遭殃了,洪水淹沒了趙家不少田土,損失慘重。吳德貴對老憨怒道:“好啊,你們在你家的後山修了道正對我們趙家白塔的照壁,還掛了面鏡子,說啥子'牆如盾牌鏡似箭,反射下游趙家院。'這洪水就是你們常家引來的。行,你們行,我家老夫人自有辦法對付你們!”老憨將吳德貴這話對寧徙說了,寧徙道:“不怕!”想到趙書林,心又軟了,“老憨,你去拆了那照壁吧。”老憨不從:“除非他們把那白塔拆了,不然,我們還會遭殃。”寧徙說:“我就不肯信,這活人還會讓死物給黴倒了,事在人為,我們常家會興旺的。老憨,我們趙常兩家都靠種地吃飯,不能兩敗俱傷。去,馬上去拆!”老憨是在她的強令下派人去拆了那照壁的,不想,這春種時節,對方又來發難。可無憑無據,又咋能說是趙家人幹的?寧徙忍下這口氣,親自上陣,和長工們一起清除鐵沙。

這是海底撈針的活路。 老憨就是老憨,當晚領了家丁去挖趙家的祖墳。月色朦朧,老憨幾個人正待動手挖墳。 “住手!”跟了桃子趕來的寧徙喝道。 “夫人,你咋就這麼忍得住氣!”老憨不服,“這事跟你無關,是我老憨自做主張乾的!”揮鋤挖墳。 “不行,挖人家祖墳的缺德事兒我們不能做!”寧徙少見地冒火,去搶老憨手裡的鋤頭。 幾個家丁也生怒,各自揮鋤挖墳。 人聲驚動來趙書林、趙秀祺、吳德貴、丫環和趙家的家丁們。趙秀祺目噴怒火:“打,給我朝死裡打!”趙家的家丁一擁而上,對常家人一頓亂打。寧徙也挨了拳腳。趙書林看著,唉唉直嘆,也生怒怨:“寧徙,你挖我家祖墳,你太過分了!”寧徙只是躲避,沒有對趙家的家丁還手,對趙書林拱手,喊道:“趙公子,實在對不起,這事是我們不對,我是來阻止的。你讓他們都不要動手,我們有話好生說!”趙秀祺渾身哆嗦,跺腳喊:“打,打死這幫無賴,打死這幫壞蛋!”

趙家的家丁們出手更重。 除了力大無比的老憨,桃子和幾個家丁都被打倒在地,再打下去會出人命,寧徙只好出手還擊。她奪過對方家丁的棍棒,揮得呼呼生風。她沒有擊打對方人的要害,與老憨合力奮戰,救出常家人來,且戰且逃,逃回了“常家土樓”。 堂屋裡,火燭朦朧。 寧徙挨個為桃子和幾個家丁洗消、包紮傷口,怒斥老憨莽撞。老憨氣憤、委屈,悶聲不語。這時,長工和家丁們抓了兩個趙家的長工進堂屋來,倆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 長工頭說:“夫人,趙家來人毀壞我家地裡的莊稼,我們抓到兩個,你看啷個懲辦?” 老憨走過去,給了趙家那兩個長工一人一耳光:“都宰了!” 寧徙也生氣,還是忍住,為這兩個長工包傷:“你們都是農人,都曉得種莊稼難,為啥子要毀壞莊稼!”

兩個長工都不住認錯,其中一個長工道:“我家老夫人說,那塊地本來就是趙家的,毀壞自家的地跟你們常家無關。” 老憨火了:“她胡說!”揮手欲打那長工。 寧徙喝道:“老憨,不許打人!你把他們放了,這事跟他們無關!” 老憨不從,寧徙目光犀利,老憨只好放了兩個長工。 是趙秀祺指使長工們去毀常家莊稼的,趙書林勸阻過,沒用。他回到屋裡,徹夜難眠,夫人石淑英竭力寬慰。趙書林氣恨寧徙,也氣恨姑媽。事情都是姑媽挑起的,可他又不得不聽姑媽的話。 他父母在他五歲前就先後故去,是至今未嫁的姑媽一手把他帶大。趙家就他一個獨兒子,姑媽不僅要教養他,還要操持這個家,十分辛勞。他成年後,姑媽就把管理趙家的擔子交給了他,叮囑他一定要讓趙家昌盛。他從心底感恩、佩服姑媽,姑媽對趙家是無私的。唯使他不滿的是,姑媽干涉他的婚姻大事。他不喜歡石淑英,石淑英為他生的又都是女兒,心裡越發不快。好在他買了個兒子,取名趙庚弟,希望能夠跟來個弟娃,卻沒能如願。石淑英懷的第三個孩子流產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懷上孕。那年,他去涪陵探望表妹趙玉霞的父母,在涪陵街上遇見有人在賣一個幼童,就買了回來。生怕姑媽反對,不想,姑媽反倒高興,說是趙家有後了。那時,趙庚弟五歲,呆頭呆腦的,一家人都嘆息,買回來個傻娃兒。經過他和姑媽的苦心調教,又請私塾老師教他唸書,漸次發現,趙庚弟也還是個可塑之才。姑媽甚喜,石淑英滿意,他展顏笑。這是他人生最為快慰的事情,對兒子百般地疼愛。

趙書林難以入睡,吳德貴來敲門,說老夫人請他和夫人去佛堂議事。 佛堂裡供奉有祖宗的畫像、牌位,燭火躍動。趙秀祺在祖宗牌位前焚香跪拜,那兩個被寧徙放回來的受傷的長工立在門口。趙書林和石淑英走進屋來,跪到姑媽身邊,向祖宗牌位焚香叩拜。趙秀祺拜畢,趙書林夫婦攙扶姑媽起身。 趙秀祺面對祖宗牌位落淚:“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狠是來自恨的。書林、淑英,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們趙常兩家這仇怨是沒法解了。我已向列祖列宗禱告發誓,我們趙常兩家永不往來,永不通婚。你們聽清楚沒有?” 趙書林、石淑英答:“聽清楚了。” 趙秀祺盯趙書林、石淑英:“都記下沒有?” 趙書林、石淑英答:“都記下了。” 那一夜,趙書林噩夢不斷,直睡到次日下午方起床。石淑英以為他病了,擔心不已。他說,沒事。出屋後,去到書房門口,見私塾老師正搖頭晃腦教兒子趙庚弟和他的兩個妹妹趙燕、趙鶯唸書,心裡稍得慰藉。轉身走,走不遠,聽見兒子高聲念道:“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面目舒展,此孺子可教也!

晚飯後,趙書林出門散心。霞蔚漫天,山鄉如夢。心情鬱悶的他茫無目的地走。走過大榮橋,看見念念有詞的穿麻布長衫的算命先生,就坐到了他那攤子跟前。 算命先生各自說著:“字怕上牆,人怕倒床。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酒肉朋友好找,患難知心難求……” 趙書林聽著,覺得有意思:“你真能算準?” 算命先生這才抬眼看他,說:“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趙書林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攤子跟前來了呢? 算命先生道:“公子有煩心的事。” 趙書林心裡咯噔一下,可不,自己是有煩心事。咋就趙常兩家非要結死怨?就想,他也許會說出些道道來:“請問先生,你看出我有啥子煩心事了嗎?” 算命先生不說話。趙書林等待。算命先生伸出手,趙書林這才理會,掏出兩個銅錢給他。算命先生收了錢,對他上下一番打量,問:

“遠事還是近事?” 趙書林吃驚又不解,他還真能算準?他這話是啥子意思?遠事近事都與寧徙有關,說:“都可以吧。” 算命先生掐手指頭,道:“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磨難未了,情緣未盡……” “先生,啊,我終於找到您了!”一個女人走來對算命先生說。 趙書林覺得話音好熟悉,身後有股灼人的氣息,轉首看,原來是冤家寧徙。寧徙也看清是趙書林,尷尬道: “啊,原來是趙公子,對不起,打擾您了。” 四目相碰,迸出火花。 趙書林收回目光,心一陣跳,對寧徙似點頭非點頭,起身走。走上大榮橋時,他那心還撲撲跳,她那特有的灼人氣息還縈繞在他身邊。唉,你為啥子要走?為啥子就不能跟她說說話?你其實心裡還是有她的。寧徙那會說話的眼睛在他眼前晃動,又變成姑媽那冷怒的眼睛。他的心髮亂。

夕陽映襯白塔,迸射出道道不真實的迷幻色彩。 “趙公子,你家那白塔真好!” 趙書林身後傳來柔潤的話聲,襲來灼人的氣息。他停住步子,緩緩轉身:“寧徙,我……”他想說,我對不起您,又沒有說,“我,我姑媽操辦修建的。” 寧徙道:“這塔修得不錯,造型好,位置也好。”她說的是真心話,她第一眼看見這白塔時,就是這麼想的,“物乃人造,人乃萬物之神靈。”這話是她媽媽對她說的,說是她爸爸講過這話,“趙公子,您姑媽能幹,有智慧。” 趙書林眉頭緊鎖,她這話是啥意思,是讚揚還是諷刺? “真的,我說的是真心話。”寧徙補充說。 趙書林正眼看她:“寧徙,你真認為這白塔的造型好,位置也好?” 寧徙頷首:“真的。”

趙書林心生慚愧:“其實,還是拆了它好。” 寧徙說:“為啥子要拆呢,我每次進城、回家都看得見它。我,啊,是喬村長說,這白塔是我們路孔寨的一景呢。” 趙書林問:“喬村長真這麼說?” 寧徙道:“是這麼說的,我聽他說過好幾次了。你可不能拆,時間久了,就是給晚輩們留下的一個古蹟。你看那萬靈寺,不就是古蹟麼。” 趙書林一陣感動,人家寧徙可不像自己這麼雞腸小肚,人家倒是看得遠,內疚又有股莫名的悵然。 “貪數明朝重九,不知過了中秋,人生能得幾多愁,只有黃花依舊。”寧徙目視白塔,吟道。 趙書林道:“這是南宋詞人辛棄疾寫的。”不解寧徙為何吟這首詞。 寧徙點頭:“每次看見你家這白塔,我就想起我們家鄉福州那白塔。那塔是唐代修的,嘉靖年間被雷火焚毀了,後來,又重修過。就如同你家這塔一樣,外牆塗的白灰,稱為白塔。登塔眺望,可以看見烏山聳翠。辛棄疾在福州任知州時,重陽登九仙山寫下的這首。”

趙書林感嘆:“寧徙,你出身習武世家,不想還恁麼精通詩文。” 寧徙道:“家鄉的事嘛,自然記得。”看趙書林,“趙公子乃翰林世家,你才稱得上是精通詩文,我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 談到詩文,趙書林來了興趣,抬首眺望遠山,吟誦:“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寧徙拍手道:“好,趙公子把李白這蜀道難吟誦得好動情。” 趙書林搖首:“慚愧,比起你們實是慚愧。你們這些閩西客家人,在我們四川蕭疏之際,竟然萬里之遙冒死來蜀,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 趙書林這話說到了寧徙的痛處、酸處,是呢,冒死進川的自己竟然夫離子散。也感動,感動趙公子的這番肺腑之言:“我們客家人也謝謝你們這些當地人,你們沒把我們當外人看待,我們能夠在這里安家置業,全靠了你們的真誠相助!” 趙書林愧疚,長嘆:“我……”看見姑媽趙秀祺走來,她身後跟著夫人石淑英。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抽身離開。 獨橋獨道,趙書林只好擦了姑媽和夫人的身邊過橋,勾頭匆匆走。想散愁卻愁上愁,想解釋卻無從開口。趙秀祺沒有阻攔趙書林,她不想看見侄兒在冤家面前丟臉,手捧銀質煙槍的她朝寧徙噴去煙雲,怒道: “寧徙,你一個有夫有子的婦人,竟然幾次三番來勾引我家書林,你那四書五經讀到哪裡去了,你還有點兒三從四德的婦道嗎?” 寧徙不懼,拱手道:“寧徙見過老夫人。老夫人此言差矣,寧徙是進城回家路過此地,偶然與趙公子相遇,正誇讚你家那白塔呢。” 趙秀祺氣得渾身發抖:“你你你,太不像話了。寧徙,我今天把話給你挑明了,我家這白塔要永遠聳立,就是要死盯你們常家。我還告訴你,我們趙家定了嚴厲的家法,趙常兩家永不往來,永不通婚!” 寧徙心里哀嘆,為啥子要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啊?為啥子趙常兩家就不能和好啊?正色道:“老夫人,常言說得好,和為貴,晚輩寧徙有啥子不是,您老人家盡可以責罰、點撥。” 趙秀祺恨盯她:“我侄兒乃有家室之人,乃知書達理的翰林後代,不會為你的妖豔女色而亂心。” 石淑英盯寧徙,兩目水濕。 寧徙委屈不已,怒從心起:“老夫人、趙夫人,我寧徙雖出身於習武世家,也知書達理,是不會做對不起你們趙家之事的。” 趙秀祺胸脯起落:“人怕三對面,樹怕一墨線。今日之事,我們都看見了,你還狡辯。” 寧徙苦笑:“我已經說了,我與趙公子是偶然相遇。” 趙秀祺道:“寧徙,我不看你是女流之輩,定讓家丁打斷你那妖腿!”對石淑英,“走,我們回家。” 石淑英就攙扶了趙秀祺走。 寧徙道:“老夫人、趙夫人,事實就是事實。我寧徙不明白的是,我們趙常兩家為啥子要結死怨?” 趙秀祺回首說:“哼,人怕傷心,樹怕傷皮,事情的起因你應該清楚!” 寧徙雙目晶瑩,無奈搖頭,看著她倆走去。才想起那算命先生,回身看時,那算命先生已經不見踪影了,萬般遺憾,倍思父親寧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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