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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孤兒寡母嘉富安家主僕二人拔刀相助

填四川 王雨 7864 2018-03-18
榮昌縣路孔寨小榮村這片丘陵山地如同一把巨大的椅子,寧徙的新家就建在其“椅座”處。是座有氣勢卻簡陋的房子。說它有氣勢,是此屋的地基夯呈半環形,有拓展的空間。簡陋呢,不過就是棟土木瓦屋。寧徙稱之為“篾瓦土樓”。是就地取材,用當地的黏沙土混合夯築成牆基,用竹板、木條作墻盤,施工容易,造價便宜。她還在後山修了座有客家風格的小土地廟,供奉了“蹺腳土地菩薩”的泥塑像,在四周栽了樹子。她老家望月嶺那土地菩薩就是一隻腳橫蹺在身前的,家鄉人崇敬地稱為“蹺腳土地菩薩”。她是憑記憶請匠人塑了這泥菩薩的,還刻了“土地老爺神位”的石碑,在石碑上照刻了家鄉土地廟石碑上刻的“金其里,銀其里,金銀在這裡,誰能識得破,要得千擔米”的隱句。她人雖離開了閩西故土,對土地的祈望卻更加強烈,春祈秋報,祈盼土地爺保佑在川種糧豐收,置業發家。

這裡的秋天悶熱難耐。安頓幼女常光蓮和幼子常光聖入睡後,一身淌汗的寧徙端了簸箕坐在門口篩幹包穀,就看見高挽褲腿敞胸露懷的老憨扛鋤頭走進院子裡來。老憨長她半歲,膚色黝黑。 寧徙是攜子女路過重慶府時遇見老憨的,當時,乞討度日的老憨衣不遮體,躺在街邊的屋簷下,因患瘧疾病而奄奄一息。寧徙心生憐憫,給了他幾塊銅錢。他說:“叨謝啊。”寧徙聽出他是福建口音,一問,他也是從閩西來川的。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寧徙自幼跟鄰居老郎中學過醫術,就為老憨診病、買藥、熬藥、餵藥,守護他幾天幾宿,老憨得以死裡逃生。病癒的老憨朝她跪拜磕首,指天發誓當牛做馬侍候她一生。寧徙同情他無依無靠,自己也確實需要個幫手,就收留了他。

有了老憨的一路相隨,她母子平安抵達重慶府所轄榮昌縣。 如同前面所過府縣一樣,老遠就可以看見城頭高懸的招民旗,內容大同小異。這榮昌縣的城門上掛的是:“插起招民旗,自有墾荒人”、“奉旨招民填川治川”、“榮昌縣乃進川必經之地,懇請移民留下置業”、“榮昌水肥土沃,任由諸君開墾”、“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等等旗幡。寧徙看著高興,這是父親曾任知縣的地方。進到城裡的街上時,看見了擔挑叫賣的麵攤,她和老憨都餓了,就去買了兩碗擔擔面吃。好吃,就是太麻太辣。寧徙吃著麵條,向老攤主打問起父親寧德功來。老攤主說:“寧德功啊,原先是這裡的縣太爺,說話聲音大,他這人要得。那陣,這裡的人少得可憐,他都要下地做活路,人些都做活路去了,細娃兒就沒得人照管,他就讓人些把細娃兒送到官府去代管,收工後再去領回,我那娃兒就送去官府代管過。咳,唉唉,不知啷個的,他後來竟然棄官不歸了,至今都還是被官府通緝的死罪要犯。”寧徙聽著,高興的心布下陰霾,更覺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倍思父親,渴盼找到他。吃完擔擔面,她抹嘴說:“老憨,走,我們這就去縣衙門打問。”老憨發急,拉她到一邊,說:“夫人,不能去縣衙門,十八年的無頭案了,說不清楚的。你千萬不能暴露你是寧德功的女兒,這縣城也不能待,會引來殺生之禍的。”寧徙聽了,好是傷懷,也覺老憨的話有理,只好無奈地離開了縣城。


如同前面所過府縣一樣,老遠就可以看見城頭高懸的招民旗。
他倆一人背了一個孩子走,走出縣城約莫半日山路,來到一個臨河岸的坡地鄉寨,鄉寨入口處有塊石碑,刻有“路孔寨”三個字。寨內唯一的街道彎拐、狹長、陡峭,石板梯道被踩踏得變了形,泛著青光。路邊的房屋、吊腳樓破舊,街上十分冷清。打問一賣燈草的老太婆得知,這條街叫老街,十之六七的住戶都空無一人,多半是當年舉家外逃未歸者。倆人都渴了,去了河邊。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老憨從行囊裡取出那青花瓷碗舀河水喝,說是清甜解渴。寧徙接過青花瓷碗舀河水喝,確實清甜解渴,還想喝,又彎腰去舀河水,背上的光聖哭了,反手拍打誆哄,拿碗的手一鬆,青花瓷碗掉進河裡,她好遺憾,起身走動誆哄光聖:“兒子餓了啊,等會兒媽媽給你餵奶吃……”兒子不哭了,她才發現這裡很美。四周群山環抱,對岸青山綠蔭間有寺廟,眼前這清冽的河水被一道石梁橫阻,形成跌水和石灘。前方有座石橋,橋很特別,挨臨寨子北邊的這一段是石板拱橋,伸向南岸的一段是平舖的石橋。就饒有興趣地走過去看,拱橋當間的橋孔呈長方形,可過漕運大船,主橋柱的兩邊還有兩個半圓形橋孔,橋壁刻有“大榮橋”字樣。橋下有艘漁船,船上有個衣襟襤褸的漁夫在收網撈魚,就向漁夫打問。漁夫邊撈魚邊說:“對面那山叫萬靈山,山上那廟是萬靈寺,河裡那灘叫白銀石灘,這條河乃瀨溪河。瀨溪河不往東流,是西流去榮昌縣城的。這裡是河上游那大足縣和我們榮昌縣通往瀘縣沱江的水碼頭,因了這白銀石灘的阻攔,上游或是下游來的船都要在這里中轉。先前麼,這裡很熱鬧,有客棧、餐館和貨倉,有賣魚的賣豆腐的賣鹵鵝的。現在麼,冷清清地囉。”說著,拖聲唱:“打鐵的識銅,稱釘的識斤。”寧徙不解其意:“您唱的是啥意思啊?”漁夫說:“這是前朝那個尋見這天賜寶地的真敖高僧唱的,後面那個斤兩的'斤'麼,你各自去想。呵呵。”撐船離去。寧徙看著小船駛遠,蹙眉想,想到了“斤”和“金”,心裡笑,一個想法猶生:“老憨,你說巧是不巧,我從家鄉老遠帶來這青花瓷碗竟然落在了這瀨溪河裡,看來,是要留我在這裡舀飯吃呢。”老憨咧嘴笑。寧徙說:“我與夫君商量過,入川選址務擇仁地,既莫居鬧市也別離其太遠,以便於他日完糧過稅、考試入場方便。在這里安家正好合適,這裡離武陵山也不算很遠,也好尋找維翰和光儒。剛才那漁夫說了,這裡是天賜寶地呢。”老憨點頭:“倒是個好地方。”

這場鎮附近的地裡都種有莊稼,各背了一個孩子的他倆就走過大榮橋,沿了河岸上行。走一陣,寧徙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老憨,我們上山,山上的荒地一定多。”就朝荒山林地走。地勢越來越高,寧徙氣喘吁籲,走著,停下步子,眼前閃現出老家那重嶺疊岡的望月嶺的景象:“老憨,你看這裡像不像我們老家那地勢?”老憨皺眉看:“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寧徙說:“你見過我們閩西那土樓吧?”老憨道:“豈止是見過,我還修過那土樓,我是木匠。”寧徙大喜:“你是木匠啊,好。老憨,你看這片山林地,活像一張老大的椅子,要是我們在這'椅座'處修建一座土樓,你看像不像我們老家?”老憨道:“那就像,像。”寧徙說:“就是這裡了。”

中國的民居有四合院、圍龍屋、石庫門、蒙古包、窯洞、竹屋,而掩藏在崇山峻嶺中的福建民居客家土樓卻鮮為人知。客家土樓呈方形、圓形、八角形或橢圓形,以種姓聚族而群居。長途遷徙的客家人得靠相互關照渡過難關,他們每到一處,本姓本家的人總要聚居一起。客家人居住的多是偏僻山區,虎豹侵襲、盜賊猖獗,加上當地人的襲擾,便建造了這種“抵禦性”的城堡式土樓建築。客家人承中原遺風,納南方靈秀,創造了獨特的客家文化,規模宏偉、凝內禦外的土樓就是其代表。一座土樓就是一個村莊、一個宗族、一個社會。人們聚群而居,婚嫁喪葬、歲時喜慶、鄰里相處,自成習俗和章法。遊大龍、走古事、做大福、玩花燈、敬祖不敬神,驟悍曠古,為域外人少見。寧徙老家的土樓就是修建在望月嶺那椅子形的山地上的。人以居為安,寧徙來川後發現,這裡民風純樸,住戶散居,她得入鄉隨俗。她修不起也沒必要修建家鄉那種聚居的土樓,卻也希望今後會有拓展,就修了這有土樓影子又雜以四川農家民居樣式的房子。修建這房子,老憨出了大力,去鄉場上雇來臨工,自己又當工人又當工頭。

田土不愁,真還是插樹枝為界。在這裡落戶後,他倆每日里辛勤開荒種地,這裡有了生機。

兒子不哭了,她才發現這裡很美。四周群山環抱,對岸青山綠蔭間有寺廟,眼前這清冽的河水被一道石梁橫阻,形成跌水和石灘。前方有座石橋,橋很特別,挨鄰寨子北邊的這一段是石板拱橋,伸向南岸的一段是平舖的石橋。
老憨勤快,幹活賣死力氣。她問過他身世,他說他是個孤兒,跟隨一夥移民進川。再問就問不出啥了。她擔心過老憨,怕來歷不明的他會對自己起歹心,可接觸以來漸次放心,老憨對她唯命是從,全然是主僕關係,她是離不得他了。 “篩幹包穀啊。”老憨的閩西話帶了川腔,“後天縣里趕大場。這里地廣人稀,趕場天去趕個人氣。”從水桶裡舀水洗手、洗臉。寧徙的話也帶了川腔:“要得,我們去趕場,去買頭水牛,還買些秋包穀種子。”四川人聽不懂他們那福建話,必須學會當地話才好交談。老憨用發黑的帕子擦臉上手上的水:“夫人,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說。”點燃葉子煙抽,噴出煙雲。

“你說。” “我們插佔了這些田土,可還沒有得到官府的認可,還是得去縣里辦全手續才好。” 寧徙點頭:“直接去縣里還不行,傅盛才說過,得要把我們插佔田土的位置、四至、塊段、畝數和栽糧的情況寫成地牒,先要找村長、甲長、里長逐級核實,再才呈報去縣衙門發執照。我打問過喬村長,這榮昌縣置有十二個里,里之下是甲,甲之下是村。” 老憨道:“手續多。” 寧徙笑:“手續是多,可有得這麼多田土還是高興。” 屋裡的嬰兒啼哭。老憨趕緊進屋抱出兩個嬰兒來,他好喜歡這對雙胞胎,都才出生兩三個月,還在吃娘奶。他樂呵呵誆哄孩子:“啊,乖乖光聖少爺、乖乖光蓮小姐,餓了啊,要吃娘奶囉。”寧徙從老憨手中接過兩個嬰兒,笑道:“啥少爺小姐的,也就是你的侄兒侄女呢。”老憨道:“不敢不敢,我這下人可是承受不起!”寧徙笑,側身子解衣扣,敞開出兩個奶子來。光蓮、光聖的兩張小嘴就各咬一個奶頭吮吸。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奶水還算旺盛。入鄉隨俗,跟這裡的鄉下女人一樣,她給孩子餵奶也不避諱男人,對老憨更是放心。

寧徙給孩子餵奶時,老憨就去劈柴。這裡林木蔥鬱,隨處可見殘木枯葉。老憨曾對主子產生過邪念。那是來榮昌縣的途中,那日天色已晚,尋了個旅店投宿,住隔壁屋的他聽見寧徙屋裡兩個嬰兒啼哭,心想,夫人該給孩子餵奶了。那一路上,夫人給孩子餵奶時都避著他。他想偷看她餵奶,又詛咒自己渾蛋,竟然對救命恩人起邪想。兩個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高,號啕起來。他躺不住了,起身穿上衣服去隔壁敲門,夫人沒有應聲。他急了,擔心夫人會有不測,這年頭殺人越貨之事常有。就死命推開窗戶翻進屋去,連聲喚夫人。他走到夫人床前,借了月光看,夫人身邊的兩個嬰兒舞手抬腳嗯哇啼哭,夫人卻仰躺酣睡,肚兜解開了的,胸前白花花的。他頓時熱血上湧,噴吐粗氣,本能地伸出顫抖的手,最終,他那手捫到她的額頭上。啊,好燙,夫人是生病發高燒昏迷了!扇自己耳光罵自己壞蛋,趕緊拉肚兜蓋好夫人胸口,急忙點燃蠟燭。才想到用濕毛巾為夫人敷額頭降溫,又為夫人餵涼開水。他生病時,夫人就是這樣照護他的。忙碌一陣子,夫人清醒過來,朝他頷首致謝,側身拉開肚兜餵兩個哭得淒厲的嬰兒。他趕緊去找旅店的人請來郎中,為夫人把脈開藥,接著是熬藥餵藥,忙了大半夜。回房間躺到床上時睡不著,俯身折騰,直到天光初露才入睡。自那之後,他想看夫人餵奶又極力控制自己。自己向夫人指天發過誓,當牛做馬侍候她一生,一個下人是不能對自己的主子產生邪念的。

老憨劈柴時,給兩個孩子餵完奶的寧徙也來幫忙。之後,二人去地裡忙活路,直到黃昏才收工。吃罷晚飯,天就黑了,山鄉月夜,一片空寂。 寧徙誆哄兩個孩子入睡後,吹熄菜油燈,躺在床上睡不著,思念維翰和光儒,禁不住兩眼發濕。聽見隔壁屋裡老憨的鼾聲,心裡稍得慰藉,幸虧遇了這個忠厚的老鄉,否則,她母子三人將會遭受更多的苦難,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在此地安家。老憨其實不憨,也不醜,實是精明能幹。她翻了個身,強迫自己入睡。這大山彎裡,就她母子三人和老憨,一到夜裡就倍感孤寂,一個健壯的男人睡在隔壁,使她有種莫名的躁動。 “咣當!”隔壁屋裡一聲響,寧徙一悸,土匪來了?喬村長家就被土匪搶過。她穿衣下床,操起床邊那把老憨進城為她定做的五尺長刀,輕腳輕手走到隔壁的屋門口。她想喊老憨想推門又止住,萬一有土匪在裡面會驚動了的。有武功的她輕步走,想抓住土匪,為喬村長追回被搶的錢物。走到窗前時,踮腳朝格窗裡看,目光隨撲進格窗的月光搜索。沒有土匪,老憨床邊的地上有個酒碗摔碎了,老憨的一隻手橫搭在木桌上。她鬆了口氣,個老憨,就喜歡喝上兩口,翻身時把酒碗打碎了。目光被牽住,面頰如火灼,個死老憨,竟一絲不掛。她趕緊收回目光,該死,男女授受不親。回到屋裡上床,身心都難受。

喬村長介紹的那個小保姆明天就要來了,她想。後半夜才恍恍然入睡。 次日一早,抽葉子煙的比寧徙長兩歲的喬村長領了那小保姆走來,說:“寧徙,我把你要的小保姆領來了。”是個十六七歲的穿短衣短褲的小女孩,提了個大包袱,縮手縮腳站在喬村長身邊。寧徙不滿意,卻說:“叨謝啊。”見喬村長眉頭緊蹙,趕緊改用四川話說:“道謝了,喬村長,就留下她吧。”來川後,她一直在學四川話,言語不通不行。喬村長對她說過,她說那閩西話活像是在唱歌,好聽卻半句也聽不懂。想著,暗自笑,對老憨說:“老憨,給喬村長付辛苦錢。”她沒像平日那麼看老憨,決定今天必須把這個小保姆留下。老憨就付了十文錢給喬村長。寧徙說:“再加四十文。”老憨就加了四十文錢。喬村長道謝,走了。 “你叫啥名字?”寧徙問小保姆。 “村長喊我桃子。”小保姆說。 “桃子,好吧,從今後,你就是我家的小保姆了。老憨,你領她去柴屋住,讓她帶光蓮和光聖。” 老憨就領了桃子朝柴屋走。 寧徙盯老憨和桃子走去的背影,心裡穩實。老憨從柴屋出來時,她想對他說,你昨晚咋把酒碗打碎了,咋光身子睡覺。又轉了話:“明天進城趕場,得早些走。”老憨點頭:“要得。” 寧徙和老憨走到榮昌縣城時,秋陽已經當空,二人都汗濕衣衫。寧徙頭挽毛纂、別木簪、穿枇杷裙,一雙青色布鞋佈滿泥土。老憨穿吊襠褲,敞開著麻布對襟衫,露出黝黑的胸脯,髮辮挽在脖頸上,扛著係有繩子的扁擔。寧徙罩目看太陽,說:“聶透好大。”“聶透”是客家話“日頭”的意思。老憨擦把汗:“秋老虎季節啊。”對寧徙笑說,“夫人,你不是說要講四川話麼。”寧徙點頭:“對,講四川話,我們這閩西客家話四川人聽不懂。” 這榮昌縣,康熙六年時,全縣只餘人口二百八十六人、一百四十三戶,《康熙三十三年招民填川詔》頒布後,人口才緩慢回升。平日里,街上的人不多,趕場天才熱鬧。 此時裡,城裡的攤販、四鄉的農人把個街市弄得喧囂、擁雜。寧徙的眼睛不夠用,她那南方女人白皙的皮膚、灼亮的眼睛、精巧的鼻頭、柔潤的嘴唇、健美的身姿,引來男人們驚詫的目光。寧徙看見圍觀的人群,拉了老憨擠進去。 “哈,老憨,是鋼牙叼板凳!”寧徙笑道。 “在我們老家見過的。”老憨說。 場地當間,一個漢子用他那鐵齒鋼牙叼著十二根犬牙交錯的長板凳。幫手喝叫:“看我們客家移民的真功夫!”人眾喝彩。幫手端了鑼盤圍場走:“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就有人往鑼盤里扔銅錢,寧徙扔了兩個銅錢,心里高興,不想在這裡看見了客家藝人的表演。老憨也樂呵呵地扔了個銅錢。 看完表演,寧徙對老憨說:“老憨,在我們老家,嫁娶、壽辰、節日都有這種表演。” 老憨點頭:“這是世代相傳的絕技。” 二人說著,去了牛市。牛市是個土壩子,牛蹄印、牛糞滿地。賣牛人叫賣著黃牛、水牛。老憨與賣牛人在衣袖裡討價還價,伸出手來,朝寧徙比出四個指頭。寧徙點頭。四千文,這水牛價錢將就。中人過來仲裁。 眼看這生意就要談成,突然,牛市亂了,賣牛人皆驚惶,趕了牛四散逃跑。六七個氣勢洶洶的漢子追趕一個書生模樣的英俊男人,對他大打出手,說他是張獻忠餘黨,揚言要捶死他。那英俊男人護頭叫屈,無還手之力。他那管家在一旁哀叫:“你們血口噴人呀,我主子可是厚道的好人……”寧徙陡然火冒,他夫君就是這樣被宣貴昌誣陷的,大喝:“住手,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打人,無法無天了!”那伙人裡的頭兒就轉對寧徙邪笑:“美人兒,是他婆娘吧,陪老子睡一覺就饒了你男人。”伸手捏寧徙的臉蛋,“哈,好嫩生!”寧徙氣頂腦門,給了他一掌,來了個仙人摘桃:“給姑奶奶蹲下!”那頭兒就抱了胯襠慘叫。他哪裡曉得,寧徙跟他夫君學過武術。那伙人見頭兒蹲地慘叫,齊擁來照寧徙死打。寧徙還擊。老憨成了怒獸,揮扁擔亂砍。只片刻,那六七個人便抱頭鼠簾。 寧徙上前扶起那英俊男人,關切道:“傷著沒有?”英俊男人沒有內傷,連聲道謝,一定要請寧徙和老憨去“榮順酒家”吃飯。寧徙推諉不過,只好應承。英俊男人邊走邊自我介紹,他姓趙名書林。寧徙也說了自己的姓名。 “榮順酒家”乃縣城最大的餐館,趙書林領她去了樓上的包廂。這包廂的窗戶開著,可見遠處繞城流過的瀨溪河和水上行舟,林木蔥鬱,有白鷺飛舞。 趙書林吩咐管家吳德貴點了當地的傳統菜餚,有鹵白鵝、烤乳豬、豆豉魚、羊肉湯、黃涼粉和鋪蓋面,還要了燒酒。寧徙好久沒有吃過這麼豐盛的酒席了,著實飽餐一頓。吃飯擺談間,寧徙方知那六七個人並不認識趙書林,領首者叫安德全,乃是一夥欺行霸市、敲詐勒索的歹徒。得知這榮昌縣先前很是繁榮,素有“海棠香國”之美稱,因此又稱“棠城”。春秋時為巴國屬地,明洪武年間定名為榮昌縣,隸屬於重慶府管轄。趙書林說時,即興吟誦了也是榮昌人的明朝刑部尚書喻茂堅的詩:“海棠香國開晴靄,步履逍遙踏翠微。青鳥往來鳴客至,黃鸝上下傍雲飛。兩江蘭桂多森秀,一路林園有瘦肥。唯愛村翁真樂處,衡門無日不春輝。”寧徙點頭稱好,讚歎趙書林的才學,期盼榮昌早得複蘇。擺談中,她還得知,趙書林祖輩是從湖南安化遷來的,乃宋朝皇室後裔,家族頗多翰墨遺風,出過舉人狀元。 “趙相公祖上資格老呢,是'插茅稈花的'啊!”談話投機的寧徙笑道。早期移民以插茅稈花為界圈地,“插茅稈花的”乃置業早、資格老、威望高者。 趙書林笑道:“我祖上乃是宋代進川來的,比那'插茅稈花的'早得多。我趙家早就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了。”朝寧徙、老憨舉杯,“來,喝酒,喝酒!” 吳德貴殷勤地為主人和兩位客人斟酒。 寧徙歎曰:“宋朝時來的啊,名副其實的川人了。”又生疑,“呃,明末清初以來,四川連年戰亂,人口銳減,外逃的人好多,你們趙家咋能在這裡生存?” 趙書林搖頭:“唉,一言難盡,磨難多多。”呷口酒,“明崇禎十七年六月,張獻忠破涪州,取重慶,人心惶惶。我祖爺爺帶領我爺爺等全家倉惶出逃。我祖婆婆體弱不能遠行,不得已留守在那兩層樓房的故宅中,堅閉重門,自誓以死。” 寧徙擔心道:“那可危險。” 趙書林說:“張獻忠的軍隊並沒有來。那陣,我家倉中的積穀頗豐,可供我祖婆婆吃上數年,不明外界情況的我祖婆婆就在屋裡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時日久了,屋外四周長滿的林木、荊棘將其住屋與外界隔絕。存糧不濟時,她就在屋後臨河的坡地邊種穀子、蔬菜度日。沒有衣服穿了,她就以草編衣。一晃幾十年過去,她也不知道我祖爺爺的生死。” “幾十年啊!”寧徙驚嘆。 趙書林頷首:“孰料我祖爺爺還健在,他攜家逃往了貴州,在那裡娶妻生子。天下甫定,我祖爺爺年老思鄉,加之清庭招輯外逃者歸川,便獨自先回故里,打算在原籍墾地,恢復家業。可家鄉廣土荒蕪,虎豹橫行,人跡罕見,無從尋覓故里。他只能憑記憶尋到原先住屋的大體方向。抵達後,僱人持斤斧斬竹伐木,將荊棘樹蒿清理,方發現樹木、荊棘圍繞的故居老宅還在,屋裡還冒著炊煙。就听見有人問,汝輩何人?我祖爺爺趕緊回答,是我,這家房子的主人。看見樓窗口探出張老太婆的臉來,對他窺視良久。那陣,我祖爺爺的衣冠迥異於昔時,而音容尚可辨。我祖婆婆終於辨認出我祖爺爺,我君歸耶,我乃君之妻耶!我祖婆婆並沒有立即下樓,叫我祖爺爺先將衣褲遞上樓窗去,好蔽體相見。我祖爺爺趕緊解脫衣褲扔上樓去。我祖爺爺看見向他走來的我那祖婆婆面目黧黑,髮亂如蓬。老夫妻泣如來世。” 寧徙聽著,咂嘴道:“真可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趙書林說:“後來,我祖爺爺去貴州接來我後祖婆婆和我爺爺、父母等人,在原地置業,重又發家。” 寧徙感動:“你們趙家真神奇,你祖婆婆乃女傑也!”覺得自己所遭遇的苦難與之相比算不得啥,更對尋找到夫君、長子和爸爸信心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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