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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拾”到兒子

填四川 张泽 10935 2018-03-18
慢慢地,東溪場上有了七八戶人家,有了生氣。有幾家是逃難到附近高山,動亂平息後搬回來的,有幾家是孟縣令到貴州一些城鄉勸說搬來的移民。因為從重慶府通往貴州、雲南的驛道從東溪旁邊過,東溪建有驛站,天下太平了,衙役官員往來於重慶、貴陽、昆明的越來越多。孟縣令奉了重慶知府衙門指令,修復了綦江縣境內北渡、三溪、東溪、安穩的驛站,配備了衙役轎夫,東溪經常有官員衙役來往,驛站旁邊開起了兩家小店。 通過綦江、東溪的驛道歷史悠久。傳說蜀漢時候,諸葛孔明為平定南方反叛,派張苞、關索率大軍渡過大江,進軍平叛。蜀漢大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在崇山峻嶺中開路,順著綦河修成了簡單的山路,直通貴州、雲南。宋明時期,山路加寬了,有的地方鋪上了石板,成了連通川黔滇的鹽茶大道,重慶府通往雲貴的必經之路,一年四季人馬來往,絡驛不絕,東溪場也成了驛道上遠近聞名的水陸碼頭。方圓百十里路大山里的山貨運來東溪,商家收購後或人挑馬馱,經驛道運往重慶府,或用船順綦河運到大江,再分運各地。多的時候東溪場商家數百,人口上千。可惜明末清初幾十年戰亂,驛道上人跡稀罕,繁華的東溪場也被燒成了白地,十多年過去,古驛道和東溪場慢慢恢復了生氣。

李仁洪和劉召兒帶著女兒瑛子在東溪場安了家,夫妻勤奮,在牛心山腳開墾了十多畝山地,雖然山上的虎豹豺狼常常下山禍害,又常遇天干水澇,莊稼收成不好,不過,夠一家三個人的生活。沒有動亂騷擾,天下太平了,李仁洪開始思念起遠在麻城的親人。他知道,自己在東溪安了家,有了女兒,不能希望麻城的妻子還在等他。一個女人,兵荒馬亂年月,拖兒帶女十分艱難,李仁洪離開麻城時已經有了一個女兒,並且,妻子羅娟懷了孕。因為跟著八大王進了四川,再也沒有辦法和家里人聯繫,不知妻子生下來的孩子是男是女。李仁洪猜想妻子已經改嫁,可是,他想念兒女,兒女是自己的骨肉。還有家中的父親和母親,十多年了,還在不在人世?自從見到了孟縣令,李仁洪便萌發了回麻城看望家人、招募移民的念頭。東溪氣候適宜,土地肥沃,因為戰亂,很多人死了,不少土地沒有人耕種,荒蕪了,如今縣衙門貼出告示,無人耕種的土地,誰開荒種上莊稼,土地就屬於誰的,衙門還發給文書。麻城人口多,土地少,不少人租種財主的土地,辛辛苦苦乾一年,繳了地租剩不了多少糧食。勸說鄉親到東溪開荒,日子一定會比家鄉好。孟縣令曾經承諾招募移民有賞賜,李仁洪不貪圖賞賜,圖的是藉幫助招募移民的機會回家鄉看望父母和兒女。

劉召儿知道丈夫想回麻城探望,心裡非常不安。女人知道丈夫在麻城有家,有妻子兒女,害怕李仁洪把前妻接來拋棄了自己,或者兩個女人侍奉一個男人,劉召兒不願意另外一個女人來打攪了平靜的生活。十多年了,她和李仁洪恩恩愛愛,患難與共,女人習慣了這種生活,過得十分幸福,害怕幸福被人奪走。 李仁洪看到劉召兒一天到晚悶悶不樂,猜出了妻子的心事,晚上睡在床上,輕聲開導說:“召兒,你放心,我想回麻城,是想去看望父母和兒女,十多年沒有見到,晚上做夢常常看到他們在等著我,盼著我。” 劉召兒的頭緊緊靠住男人的胸脯,嘆著氣說:“如果霞妹子的媽還在等你,怎麼辦?你是要我,還是要她?” 李仁洪沒有辦法回答,黑暗中聽到了身邊女人輕輕的哭聲,他把劉召兒抱在懷裡,摟得緊緊的。

一會兒,劉召兒不哭了,她知道阻擋不住丈夫回麻城探親,看到李仁洪經常坐在茅屋前,呆呆地望著東北麻城方向,劉召兒心疼。 李仁洪去了一趟綦江縣衙門,見到了孟縣令,詳細詢問了衙門對移民開荒種地的承諾、招募移民的賞賜。 劉召兒同意丈夫回麻城招募移民,賢惠的女人為男人準備路上的干糧和盤纏。她拿出了採山貨賣了節省下來的錢,磨了麥麵和米麵,做成餅子和粑粑路上吃,還把丈夫的衣服縫補好,讓李仁洪穿戴得整整齊齊返回家鄉。劉召兒要讓麻城的親友知道,李仁洪在四川有一個賢惠能幹的妻子。 李仁洪動身回麻城了,劉召兒帶著女兒瑛子送出了十多里路。李仁洪不要劉召兒送了,女人堅持要送。 李仁洪眼裡有了淚,說:“召兒,俗話說,送君千里,總有一別。”

劉召兒低著頭輕聲說:“麻城家裡的父母,還有霞妹子的媽媽不要你回四川了,怎麼辦?” 李仁洪安慰說:“召兒,你放心,他們不會攔我的。” 女人揩了揩眼裡的淚,說:“回到麻城,不要忘記我和瑛子。” 李瑛子依偎在父親的身邊,抓起李仁洪的手撫著自己的臉,輕聲說:“爸爸,不要忘了我和媽媽。” 李仁洪輕聲說:“瑛子,爸爸很快就回來,我還要把你的哥哥姐姐一起接來。” 李仁洪走了,帶著妻子給他準備的盤纏和乾糧。劉召兒領著女兒站在小山上望著丈夫走遠了,看不見了,返身回了東溪。 李仁洪順著驛道大步走著,深春季節,太陽暖暖的,風輕輕吹著,帶來滿山遍野野花的清香,一塊塊金黃的菜子田裡,蜜蜂嗡嗡飛著,採擷著花蜜。

走了大半天山路,累了,路邊石頭上坐下歇一陣;餓了,吃兩個妻子讓他帶上的麥麵餅子;渴了,在路邊山泉捧泉水喝。驛道上經常有騎馬的官差、坐轎的官員、挑擔背包的人過。幾十年動亂,害苦了四川人,好不容易盼到不打仗了,百廢待興,官員忙,百姓也忙。 天黑了,李仁洪找了驛道旁邊一個小鄉場的客店住下,讓店家送來飯吃了,早早上床休息。第二天早起繼續趕路,傍晚時到了大江邊,尋渡船過了江,進了重慶府。天晚了,找了一家客店住下。一晚過去,天亮起床吃了早飯,李仁洪順著大街往朝天門走。從重慶到麻城,走水路要在朝天門碼頭坐船,順流而下。他正走著,忽然看到街對面一個人十分面熟,仔細辨認,喜出望外:是麻城同鄉。當年一起在八大王手下當兵,八大王死後,孫大帥帶著退到重慶府時還見過面,名字叫羅盛。

李仁洪高聲叫起來:“羅盛大哥,還認識老弟嗎?” 羅盛當年跟著孫大帥進了重慶府,因為厭倦了東拼西殺的生活,偷偷離開了隊伍,在重慶附近江津縣一個鄉村隱姓埋名住了下來。後來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害怕被查出是八大王手下的逃兵,羅盛的名字改成了羅青山。羅青山在麻城老家是養山蠶的能手,動亂時東躲西藏,沒有時間養蠶,不打仗了,他託人從家鄉帶來了山蠶種,到重慶府就是為了取回蠶種。猛然聽到大街上有人喊他十幾年前用的名字,心裡吃驚,停住腳步,仔細打量,終於認出了李仁洪。 老鄉親在重慶府大街上重逢,兩個人都又驚又喜。羅青山把李仁洪請到附近一家小酒店,讓店伙計拿來酒菜,一面吃菜喝酒,一面說起十幾年來的經歷。李仁洪十分感慨,大聲說:“羅盛大哥,不,現在應該叫青山大哥,我們都是死裡逃生的人,在四川安了家,今後要安安分分種莊稼,過安穩日子。”

羅青山眼裡有了淚,說:“仁洪老弟,跟著八大王進四川的成千上萬兄弟死了,四川很多百姓戰亂中也死了,好不容易有了安穩日子,我要開荒種田養山蠶,讓日子越過越好。兄弟,到我家裡住兩天,我們好好擺一擺。” 李仁洪要趕回麻城,謝了羅青山的邀請,兩個人留下了對方的地址,說好以後經常來往。 李仁洪和羅青山分了手,他在朝天門坐上船,順流而下回麻城了。 陳雄義帶著李忠貴及劉家兄弟一家,在忠州找到一條到重慶府的貨船,繼續順著大江逆水而行。麻城出發時三家人,十幾個,羅娟母子落水不知生死,胡大哥一家分道去忠州鄉下尋找親戚,同路的只剩下幾個人了,他心裡難受,臉上很少見到笑。劉家兄弟也有一些傷感,胡大哥投奔親戚去了,他在四川沒有投奔的親人,在什麼地方安家?心裡沒有數,十分迷茫。劉家兄弟相信陳雄義,知道陳大哥不僅有俠義心腸,還有本事,一定會給他尋到安家的地方。李忠貴沒有了親人,把陳伯伯當成了親人,他思念母親和姐姐弟弟,心裡難過,不過,李忠貴是一個十分懂事的孩子,知道母親落水後,陳伯伯心裡悲痛,害怕引起陳伯伯傷心,努力壓抑著心裡的感傷,臉上裝出笑模樣。有時候,身邊沒有人,他想起落水的親人,眼淚止不住流出來,滿臉都是。

船過忠州,江面寬了,兩岸的山勢平緩了,江水也不是很急了。船工輪番劃起大槳,舵工把住船舵,大木船逆江而上,三天后到了涪州,貨船要停靠兩天,等待卸貨裝貨,再去重慶府。陳雄義和劉家兄弟上了岸,劉家兄弟很想早一點找到安家的地方,離開麻城幾十天了,一路上經歷風險,十分辛苦,他和家人都累了。 涪州曾經是一個十分繁華的水碼頭,幾十年戰亂摧殘,變得破破爛爛,街上很少有行人。陳雄義和劉家兄弟走出涪州城,看到起伏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農田荒了,一些殘破的房舍空著沒有人住。 劉家兄弟說:“陳大哥,我不想拖累你了,就在涪州找一個地方安家,開荒種田過日子。” 陳雄義嘆了一口氣說:“好兄弟,你們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只要找到可以安家的地方,我幫你安好家,再帶著忠貴去尋找仁洪兄弟。”

陳雄義和劉家兄弟順著山道走了半個多時辰,看到幾塊平緩的坡地,有人在開荒種地,走上前詢問,也是湖廣來的移民,其中一家是從隨州來的,一家是從荊州來的。劉家兄弟決心在涪州城外找地方安家。兩人回到涪州城,在衙門前看到了招募移民墾荒的告示,果然如同來四川前在家鄉聽說的:移民開墾無主荒地,官府發給文書,誰開墾的荒地歸誰家。 劉家兄弟笑了,說:“陳大哥,我種了一輩子田,都是租田種,現在能有自己的田了,我就在涪州城外開荒種地。” 一路從麻城出來,幾十天相處有了感情,要分開了,陳雄義心裡有些淒涼,可是,看到劉家兄弟臉上有笑,心裡有了一些安慰。他擔心劉家兄弟以前沒有離開過麻城,人地生疏,興家創業艱難,決定留下來幫助蓋房安家,到官府辦理開墾荒地的手續。

陳雄義隨劉家兄弟回到船上,和船主算清了船錢,謝了一路上的照顧,帶著李忠貴和劉家兄弟一家下了船,找了一家小店住了一晚,到官府衙門辦理了墾荒種地的文書,出城找到一處比較平緩的山坡,陳雄義幫著砍了竹子,割來茅草,用泥砌牆,蓋起了兩間小茅草房。沒有錢買耕牛,他們人拉著犁頭耕地,終於在荊棘叢生的荒坡開墾出了幾塊田,種水稻過了季節,從官府領來包穀、紅苕種,種在了新開出來的田地裡。 陳雄義拿出了身上僅有的銅板,留給劉家兄弟作買油買鹽的錢。劉家兄弟推辭不要,說:“陳大哥,你還要帶著忠貴去找人,需要用錢,帶在身上吧。” 陳雄義搖了搖頭說:“兄弟,離秋天收包穀挖紅苕還有幾個月,一家人要吃要喝,缺不了銀錢。我有撐船的本事,有一身的力氣,可以幫人撐船掙錢。” 劉家兄弟流著眼淚說:“陳大哥,以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有了難處就回家,我們同過患難,有我吃的,就有你和忠貴吃的。” 陳雄義緊緊握著劉家兄弟的手說:“好兄弟,這裡離重慶府綦江縣不遠,聽說李忠貴的父親在綦江,我們到那裡找,以後會見面的。” 陳雄義帶著李忠貴離開了劉家兄弟,到了涪州城,找到一條需要船工的運貨船。他撐船掌舵,讓李忠貴拿出帶在身邊的書,沒有事的時候讀書寫字。 陳雄義在船上打聽到了去綦江怎麼走,大木船運貨到了重慶府朝天門碼頭。陳雄義找到船主辭工。船主見他肯吃苦,能幹活,極力挽留。陳雄義講了要帶著孩子尋找失散多年的父親。船主看到他有仁有義,十分佩服,算給了工資,還多給了幾十貫銅錢,指明了到綦江的路,讓他走了。 陳雄義帶著李忠貴渡過大江,走上了通往綦江的驛道。他擔心孩子小,走遠路會累壞身體,要請滑竿轎子抬著忠貴走。李忠貴怕花錢,不坐滑竿,牽著陳伯伯的手上了路。 太陽出來了,五六月天氣,太陽火辣辣的,兩個人走了一會,身上有了汗,汗水越來越多,濕透了衣服,頭曬昏了,走路十分吃力。李忠貴跟在後面,陳雄義看到孩子走得很艱難,要背著他走。李忠貴知道陳伯伯也很累,一定要自己走。 一百多里路,陳雄義帶著李忠貴走了兩天,終於到了綦江縣。動亂平息十多年了,綦江縣城大街上一些店鋪開了張,有了幾十戶人家。陳雄義找了一個小客店住下,找店家打聽,綦江縣城有沒有叫李仁洪的麻城人?店家不知道,告訴他縣城裡有兩家湖廣人開的商舖,可以到那裡去打聽。陳雄義安頓孩子睡了,到街上找湖廣人開的商舖,天晚了,很多商舖關了門,沒有找到。陳雄義只好回了小店。第二天一早,帶著李忠貴又去找湖廣人開的商舖,終於找到了一家。商舖老闆認識李仁洪,告訴說住在八十里外的東溪場。 終於找到了李仁洪的下落,陳雄義和李忠貴非常高興,看到孩子走路太累了,他們在綦江縣城歇了一天,第二天清晨出了綦江縣城,順著驛道往南走。驛道旁邊有一條清清的河流,雖然沒有舉水河寬,河裡也有運貨的船。陳雄義心裡想,找到李仁洪,把忠貴交給親生父親,找一條送貨的船,當船工謀生。想到離開麻城沈家莊時帶著羅娟母子四人,羅娟、霞妹子、忠信在巴東落水,不在了,心裡非常難過。 李忠貴想早一點見到父親,走得快,遠遠地走到了前面。陳雄義大步跟上,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終於到了東溪場。 陳雄義帶著李忠貴找到了李仁洪的茅草屋。一路上盼著見到親生父親,可是,馬上可以見到了,李忠貴卻害怕起來,躲在陳雄義身後不願去叫門。陳雄義叫開了門。出來的是兩個女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大聲說:“伯伯,我爸爸回麻城了,這是我媽媽。” 李仁洪在東溪安了家,而且有了女兒!陳雄義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劉召兒看到尋找丈夫的是兩個陌生男人,不方便接待,請他們等丈夫從麻城回來再來找,進屋關上了門。 陳雄義為難了,李仁洪不在家,孩子沒有去處,跟著自己,生活不安定,沒有地方讀書。他知道李忠貴讀書有天賦,決心把羅娟妹子留下的孩子培養成人。 陳雄義牽著李忠貴的手,呆呆地站在了李家門前…… 下水船行得快,經過涪州、豐都,兩天就到了萬州。李仁洪歸家心切,快有二十年了,家裡的親人怎麼樣?女兒已經長成了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找了婆家沒有?從未見過面的孩子是男是女?父母還在不在?李仁洪想到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改嫁沒有?李仁洪希望妻子等著他,又害怕妻子等著他。李仁洪在東溪場娶了妻子,還有了一個小女兒,羅娟知道後會原諒嗎?他覺得對不起羅娟,沒有臉見到仍在等著他的前妻。 李仁洪忐忑不安地盼著回到麻城,見到近二十年沒有見面的親人。 船到了巫山,卸貨裝貨要耽誤一天,李仁洪在船上閒著沒有事,叫上一起搭乘貨船的商人劉二到巫山城裡玩。 巫山是大江上的一個水碼頭,過了巫山就離開了四川,進入了湖廣。以前巫山縣城十分繁華,飯館、茶館、客店一家挨著一家,上水到萬州、重慶府的船,下水到荊州、武昌府的船,過巫山都要停靠碼頭。船工上岸買一些糧食、蔬菜、油鹽等船上必用的東西,卸下運到巫山的貨,搭船的客人在船上過了很多天孤寂清淡的生活,上岸喝酒吃飯,有錢的還可以逛窯子,找一個窯妹抱著睡一覺,再上船繼續趕路。 李仁洪和劉二上了岸,進了一家茶館,一人叫了一杯巫山香茶,慢慢喝起來。 茶館外邊有一個年輕男子,看樣子十七八歲,身上穿著臟兮兮的衣服,臉上也臟兮兮的,頭髮有兩寸長,亂蓬蓬的,光著一雙腳板,看樣子渴了,想進茶館討水喝,畏縮著又不敢進,十分可憐。 茶館伙計看到一個要飯的站在門口,害怕嚇壞了喝茶的客人,走到門前大聲吆喝:“快走開,不要耽誤了茶館的生意。” 想討水喝的男子哀求說:“小哥,我渴壞了,行行好,給我一碗水(滸)吧,求求你了。” 茶館伙計瞪著眼睛大聲吼:“要喝水,大江里面有的是,到那裡去喝一個夠,茶館裡的水是給客人喝的,給你喝,我怕髒了店裡的碗。” 討水喝的男人賴著不走,說:“小哥,行行好,我讀過書,是讀書人,伯伯媽媽帶著進四川,船被撞翻了,沒有辦法才討飯吃,討水(滸)喝,行一行好,給我一碗水(滸)吧!” 茶館伙計和討水喝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店伙計高聲吼著,討水喝的男子低聲求著。開始,李仁洪沒有註意茶館門口討水喝的人,可是,他聽到男子把水說成“滸”,想起只有麻城舉水河一帶的人才把水說成“滸”,當年劉召兒正是聽到他把水說成“滸”,認出是家鄉人,救了他。 李仁洪聽出討水喝的男子是麻城舉水河一帶的人,是自己的家鄉人,多年離開家鄉,聽見鄉音非常親切。李仁洪趕忙來到茶館門口,制止了店伙計的叫嚷,把男子叫到茶館裡坐下,叫店伙計端來一杯茶水,讓他慢慢喝。年輕男子非常感激,大口喝著茶水。 李仁洪端詳著渴水的男子,問:“小哥,你是什麼地方的人,為什麼到這裡來?” 年輕男子放下茶碗,說:“我老家在麻城沈家莊,隨伯伯、媽媽進四川,船被撞翻,我落水被人救起,來到了這裡。” 李仁洪心裡一驚,大聲問:“小哥,你是沈家莊人,認識住在沈家莊的羅娟嗎?” 年輕男子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說:“羅娟!大伯,你怎麼認識她,她是我媽媽。” 李仁洪眼裡有了淚,問:“小哥,你姓什麼?父親叫什麼名字?” 年輕男子臉上露出不安,說:“我姓李,聽說父親叫李仁洪,當年跟隨八大王進了四川,後來沒有了音訊,我跟著伯伯、媽媽進四川,就是去找父親。” 李仁洪驚呆了,眼淚流出來,滿臉都是,望著年輕人,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巫山茶館喝茶居然見到了從沒有見過面的親生兒子。 年輕男子非常奇怪,端起茶碗不敢喝了。劉二在一旁莫名其妙,大聲問:“李哥,你怎麼啦,哭什麼?” 李仁洪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住男子,大聲哭起來:“兒子,我就是李仁洪,是你的父親,是那個當年跟著八大王離開家的父親!” 劉二明白了事情真相,高興地喊起來:“小哥,快跪下拜見父親,茶館裡父子相逢,喜事一件,美事一件。” 年輕男子明白了,撲通跪倒在地,眼淚流出來,大聲叫:“爸爸!爸爸!我見到你了,我見到爸爸了!” 討水喝的年輕男子是落水被人救起的李忠信。 李仁洪把兒子帶回船上,讓船工燒了一鍋熱水,李忠信洗乾淨身上的髒東西。李仁洪又找出自己的衣服給兒子換上,還讓船上的人煮了熱熱的稀飯讓李忠信吃飽了肚子。 李忠信和媽媽姐姐抓住一塊破船板,被湍急的江水沖向下游,他嚇壞了,大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打來,睜不開眼,耳朵裡“嘩嘩嘩”全是水聲,抓著木板的手麻了,酸了,抓不住了,李忠信仍然死死地抓著。猛地一個巨大的浪頭打來,終於,抓著破船板的手鬆了,他被大浪捲進了江中。李忠信沉入水中,掙扎著又浮出水面,舉水河邊長大,從小在水里玩,他會游水,不過,大江的水太急,浪太猛,李忠信拼命掙扎也浮不到岸邊,終於失去了知覺,幸好被江水捲進了一個回水沱,浪頭捲著把他推到了岸邊。李忠信甦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又冷又餓,蜷縮著身子在大江邊蹲了一夜,天亮了,一條下游來的木船經過,縴夫發現了李忠信,把他救上了船。 李忠信得救了,船工們可憐他,哀求船主收留在船上打雜,幫著燒火煮飯。李忠信有了安身的地方。可是,從來沒有離開過親人的孩子,孤孤單單生活在陌生人中間,常常想起媽媽姐姐,心裡難受,眼淚流出來,有時候還哭出了聲。船主看到了,認為在船上哭哭啼啼不吉利,訓斥了幾次。李忠信白天不敢哭了,晚上睡覺夢見母親和姐姐,夢裡哭出了聲,醒來時滿臉都是淚。船上地方窄,李忠信晚上偷偷啼哭的事又被船主知道了,船主生了氣,要把李忠信趕下船。船工們幫著求情,船主不想得罪船工,又留下了。李忠信害怕被趕下船,晚上不敢睡覺,坐在船頭,睜大眼睛望著黑黑的夜空,可是,太困了,坐著也閉上了眼睛,看見了媽媽,母子倆抱著大聲哭起來,哭聲又被船主聽到了。這一次,無論船工怎麼求情,船主扔給李忠信二十個銅板,在巫山碼頭把他趕下了船。李忠信在巫山走投無路,二十個銅板又被小偷偷走,身無分文,餓得實在忍不住,飯店裡討一些剩飯吃,渴了,茶館裡討水喝。 李仁洪在巫山茶館喝茶撿回了兒子。他聽說妻子和女兒被江水沖走了,兇多吉少,心裡十分難過。想到離開麻城沈家莊二十年,妻子養公婆、育子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天下太平,不打仗了,他卻在四川安了新家,和劉召兒過起了生活。羅娟帶著兒女到四川找他,中途落水,九死一生,李仁洪覺得對不起前妻與兒女,心裡悲痛,決定到江邊祭奠,希望前妻能在陰間原諒他。 李仁洪帶著兒子又上了岸,找到賣香燭錢紙的店鋪買了香燭紙錢,還請香燭舖的老闆寫了前妻的靈牌,父子來到江邊,擺好靈牌,跪在地上對著江水拜了三拜。李仁洪眼裡流出了淚,聲音悲涼地大聲說:“羅娟,我對不起你,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快二十年了,沒有捎回過一文錢,帶過一個口信。我有罪,你怪我吧,責罰我吧,在陰間,你要走好……” 江邊刮起了風,呼呼呼,李仁洪彷彿聽到風裡有前妻的聲音,哭訴二十年來受的苦和累,責備他另結新歡,有了新人忘了舊人…… 大江湧起了浪,嘩嘩嘩,一個接著一個向岸邊打來,浪化飛濺,打濕了李仁洪的衣服。他虔誠地跪著,好像看到浪花里有羅娟的身影,流著眼淚,一臉淒楚。 李仁洪燒了紙錢,久久跪在大江邊上。李忠信看到父親祭奠母親,眼淚流得滿臉都是,想起和媽媽姐姐一起生活時的快活,也許從此再也見不到了,心裡悲痛,放聲大哭起來。 周圍圍了一些看熱鬧的人,知道了李仁洪父子的遭遇,不少人跟著流起了眼淚。 風吹得更大,浪花飛得更高…… 李仁洪帶著李忠信坐船到了宜昌,換了大木船到了黃州,他又看到了舉水河,李仁洪奔到舉水河邊,捧起河水大口大口地喝,大聲叫道:“我回家鄉了,我又喝到舉水河的水了,老天爺保佑,跟著八大王打仗沒有死,終於回來了!”李仁洪坐上舉水河上運貨的船,回到了麻城沈家莊。 太陽已經快要落坡,李仁洪跟著兒子往家走,他眼裡的沈家莊變了,變得破破爛爛。有的房子垮了,只剩下半堵牆壁,雖然又新建起了一些房屋,不過都是土牆草頂。幾十年動亂,沈家莊失去了過去的光彩,彷彿一個女人變得蒼老了,遍體傷痕。 正是煮晚飯的時候,一家家房頂冒起了炊煙,一些老人和孩子看到李忠信,吃驚地睜大眼睛,大聲詢問:“忠信,你不是去了四川,怎麼又回來了?”“忠信,這位大叔是誰,為什麼和你一塊回來?” 一個李家的長輩,李仁洪離開沈家莊前經常在一起,攔住李仁洪看了半天,大聲叫起來:“你是李仁洪?忠信的父親李仁洪?” 李仁洪也認出了李家長輩,眼淚流得滿臉都是,一把抓住長輩的手,大聲說:“三叔,你還認得我,我就是李仁洪,沈家莊的李仁洪。” 李家長輩搖著頭說:“變了,李仁洪,離開沈家莊時你是年輕力壯的漢子,老了,臉上滿是皺紋,頭上有了白頭髮了。” 李仁洪回到了家,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李忠信找來一塊石頭砸開了鎖,幾個月沒有住人,蜘蛛在屋裡織了網,桌上、地上、鍋台上蒙了厚厚的一層土,鐵鍋生了銹,滿是黃黃的鏽斑。 李仁洪看到屋裡淒涼的景象,想到前妻二十年艱辛,心裡十分難受。李忠信想起和媽媽、哥哥、姐姐一起生活的快活,雖然窮,常常用紅苕、野菜充飢,可是媽媽和姐姐愛護,哥哥也處處讓著,現在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雖然找到了父親,可是以前沒有見過面,父子間有一層隔閡,沒有媽媽、姐姐和哥哥親熱。 李仁洪帶著兒子打掃乾淨屋裡的土,洗了鐵鍋,正想著到哪裡弄被褥和棉被。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隔壁大嫂抱著被褥進來了,大聲喊著:“仁洪兄弟,真的是你回來了?怎麼和忠信碰到了一起?羅娟帶著一家人走了,你又回來了,真是不巧得很,碰不到一起,見不到面了。”大嫂把褥子和棉被放在床上,鋪好床,接著說:“仁洪兄弟,羅娟和我親熱得很,吃的穿的不分你我,知道你們回家要吃要住,忙著送來褥子和棉被。收拾好到我家吃飯,沒有魚和肉,有紅苕飯,白菜蘿蔔,莊稼人的生活,仁洪兄弟不會嫌棄吧。” 李仁洪想推辭,大嫂不由分說,一手拉著一個,拖了就走。 大嫂丈夫也姓李,和李仁洪是遠房兄弟,非常熱情,把李仁洪父子推到上席,盛飯夾菜,弄得李仁洪有些不好意思。 大嫂想起了羅娟母子,大聲問:“仁洪兄弟,你帶著忠信回來了,羅娟妹子、霞妹子和忠貴呢?怎麼沒有看到他們一起回來?” 李仁洪眼裡有了淚,嘆著氣沒有說話。李忠信心裡悲痛,放下飯碗,背過身,蒙住臉哭了起來。 大嫂一家十分奇怪,李大哥拉過忠信摟在懷裡,大聲問:“忠信,好孩子,告訴叔叔,出了什麼事?” 李忠信越哭越傷心,哭聲越大,說不出話來。 李大嫂急了,瞪大眼珠叫起來:“仁洪兄弟,羅娟妹子怎麼了?快說。” 李仁洪流著眼淚講了巫山縣城遇見忠信,兒子告訴船被撞破、羅娟母女被水沖走的事。李大嫂一家驚呆了,大嫂眼裡也有了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羅娟妹子的命真苦,一個婦人養公婆,育兒女,眼看夫妻要團聚,卻落水走了。” 李大哥關心地問:“陳雄義呢?還有村里的胡大哥、劉家兄弟,一路十多個人,他們到哪兒去了?” 李忠信停住了哭,抽咽著說:“胡伯伯、劉叔叔坐的是另外一條船,沒有被撞著,陳伯伯救起了忠貴哥哥,不知到哪裡去了?” 李大哥嘆了一口氣,安慰說:“仁洪兄弟,羅娟妹子落了水,沒有看到屍體,說不定也像忠信一樣被人救了,將來還有會面的時候。” 吃了飯,李仁洪謝了李大哥和李大嫂,帶著兒子回到家裡。天已經黑了,剛剛點上油燈,門外響起人聲。沈家莊的鄉親聽說離家二十年的李仁洪回來了,爭先恐後來看望,把屋裡擠得滿滿的,一些人進不了屋,擠在門窗外面看,七嘴八舌說著話。有的說李仁洪變了,老得認不出了;有的說李仁洪在四川二十年,不容易,父子團圓應該慶賀。鄉親們聽說羅娟、霞妹子乘坐的船被撞沉,落水不見了。一個個搖著頭嘆息,有的女人還流了眼淚。 鄉親們聽李仁洪擺談了二十年來的遭遇,千里之外四川的新鮮事。夜深了,陸陸續續走了。 李仁洪和兒子睡上了床,出門二十年,終於又回到了沈家莊,他睡不著,想著二十年來的事情,樁樁件件,十分清晰…… 莊子裡的雞叫了,李仁洪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看見前妻羅娟站在面前,仍然像二十年前離家時那麼年輕,那麼好看。他撲上前,要把前妻抱在懷裡,可是,抱了一個空,羅娟到了遠處,臉上有淚,埋怨說:“李仁洪,你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我等了你二十年,為老人送終,撫養大孩子,你卻在四川另外找了女人。” 李仁洪想解釋,張大著嘴說不出話,心裡十分著急。忽然,劉召兒出現了,臉上帶著怨恨,望著他嘆氣。李仁洪為難了,想撲向羅娟,又捨不得劉召兒,正在猶豫,兩個女人奔到身邊,一人抓住了他的一隻手,便勁往自己身邊拉,李仁洪覺得快被拉成兩半了。霞妹子出現了,長得像羅娟一樣美,幫著羅娟拉起來,瑛子也出現了,幫著劉召兒拉。李仁洪痛得大聲叫起來,忽然,耳邊響起了喊聲:“爸爸!你怎麼了?快醒醒,爸爸!” 李仁洪努力睜開眼,看到兒子正搖著他的身子呼喊,知道做了一場夢。 天亮了,李大嫂送來了米、紅苕,幫著煮了紅苕稀飯,父子倆吃了。李仁洪要去父母墳上祭拜,他在莊里小店買了香燭紙錢,讓兒子帶路來到父親和母親的墳前。兩位老人死後,陳雄義幫著羅娟安葬了,每年清明,羅娟都帶著孩子來祭奠,點香燭,燒紙錢。 李仁洪跪在父母墳前,想起二十年前離開家,父親拉著手吩咐,不管在外面當官發財,還是落魄受窮,都要及時回家;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守在身邊不肯離開,流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吩咐:“仁洪,要早早回家,媽媽等著你,盼著你。” 如今,他回來了,可是父親和母親不在了,只見墳墓不見人。李仁洪撲到父母墳前放聲痛哭起來,哭得十分淒慘、十分悲傷,一邊痛哭,一邊喊著:“父親!母親!不孝兒回來了,不孝兒來看你們了,你們聽不聽得見兒子的喊聲?我離開家的時候,父母囑咐要早一些回家,可是,不孝兒一走就是二十年,你們在家裡受苦了,受窮了,你們有兒子,卻沒有享到兒子的福……” 李仁洪的哭聲傳出很遠,李忠信看到父親痛哭流涕,也跟著哭起來,他哭爺爺奶奶,也哭媽媽姐姐,哭得十分傷心。沈家莊的鄉親聽到墓地傳出淒厲的哭聲,到墓地看望,很多人跟著流下了眼淚。李大哥和李大嫂也來了,李大哥把李仁洪從地上拉起來,流著眼淚勸說:“仁洪兄弟,人死不能複生,哭傷了身體,要花銀子看病吃藥。” 李大嫂把李忠信摟在懷裡勸說:“好孩子,不要哭了,爺爺奶奶是好人,到了地下,閻王老爺會好好待他們,不要傷心了。” 終於,李仁洪和李忠信止住了哭聲,鄉親們幫著點燃了香燭,燒了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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