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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巴東城下衣塚

填四川 张泽 11223 2018-03-18
黃明星、王禿子率領官府衙役、黃府打手及七八個強盜押解著四十多名進川的移民乘船從舉水河到了黃州,換上黃府管家僱好的大木船向荊州進發。移民被關在船艙裡面,開始用繩索綁著胳膊,看守也很緊。木船在大江上航行,風平浪靜還好,遇上刮風,江上有了浪,木船顛簸起來。黃明星、王禿子以及他們帶來的人都很少乘坐大江里的船,被顛得頭昏眼花,有幾個黃府打手嘔吐起來。於是,沒有精力看管關在船艙裡的移民,解開了胳膊上的繩索,關上船艙的門,官府衙役、黃府打手、王禿子手下強盜都到了艙面上,船頭、船尾一處躺幾個,大聲咒罵著江上的風浪。黃明星擔心押送的衙役和強盜棄船走了,吩咐船家盡量少靠碼頭,晚上休息時也停在江心,船上的人上不了岸。

黃州到荊州有四天水路,移民被關押在底層船艙,吃飯時有人打開艙門,送下飯菜,平時艙門關著,船艙里黑黑的,幾十個人關在一起,吃飯睡覺拉屎屙尿都在船艙,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臭味。兩個移民生了病,船上找不到藥吃,一天到晚呻吟不止。 船過武昌,江上起了風,風越刮越大,浪頭像一座座小山撲向木船,發出震耳的“嘩嘩”聲。木船被大浪推來打去,一會兒拋上了高高的浪尖,一會兒落入深深的谷底。黃明星和王禿子都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風浪,嚇壞了,跪在甲板上不停地磕頭哀求菩薩保佑。船艙里關著的移民遭遇更慘,船顛簸著,船艙裡的人翻滾著,油燈翻了,木桶滿地滾,很多人都吐了,船艙裡到處是骯髒的嘔吐物,移民的身上沾滿了骯髒的東西。聽著巨大的水浪拍打船板的聲響,彷彿木船就要被大浪撕碎,很多人的心懸在了嗓子眼,眼睛裡露出驚慌的神色,好像被判處死刑等待處決的囚犯,癡呆呆的沒有了知覺。

風浪太大,船不能繼續前行,停靠在一個僻靜的港灣,一停就是兩天,原來預計的四天水路變成了六天。船上吃的不夠了,前不靠村,後不挨店,沒有地方買米買麵,只能節省著用糧,關在船艙中的移民一天兩頓稀飯改成了一頓,而且只有稀稀的一碗。不少移民生了病,呻吟聲擾得人白天晚上都不能睡覺。 羅錘、陳松、王才明幾個年輕人身體好,沒有生病,不過,也被風浪折騰得昏頭昏腦。特別是羅錘,看到風浪耽誤了行程,擔心等待在荊州城的師父和霞妹子久久看不到押解移民的船到,扔下他走了。心裡著急上火,滿嘴長了泡。陳松、王才明勸他不要著急,陳松輕聲安慰說:“鐵匠,即便你師父帶著霞妹子一家走了,逃出去後可以找,只要有誠心,你和霞妹子會有團聚的一天。”

黃府打手和王禿子手下強盜都到艙面上去了,船艙裡只有被關押的移民,可以放心說話,相互串聯逃跑。不過,一些年紀大的移民害怕逃跑出去回不了家,不敢逃跑。 風浪平息後,木船繼續前行,終於到了荊州城。船工辛苦了幾天,要上岸休息,黃明星和王禿子要上岸玩耍,留下衙役、黃府打手和強盜留在船上看守移民。後來,衙役和強盜也兩三個一夥上岸玩去了,船上只剩了幾個黃府的人看守。 陳雄義一行乘坐運糧船提前三天到了荊州城,他們運氣好,沒有遇上風浪,不過,羅娟、霞妹子和一些女人、小孩沒有坐過大江中的船,望著白茫茫、無邊無際的江面,也暈了船,嘔吐得渾身無力。下了船,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陳雄義不敢休息,找到荊州的朋友,朋友帶著找到了荊州船幫老大。聽說是同幫兄弟有事,荊州船幫老大拍著胸膛保證一定盡力相幫,吩咐碼頭上的兄弟嚴密監視到來的船隻,發現有黃州開來裝運移民的船立即報告,安排幫助救出羅錘等人。

可是,江面上刮起了風,黃州來的移民船遲遲沒有到,急壞了住在小客店裡的霞妹子,一天詢問陳雄義好幾次:江上的風什麼時候能停?押運羅錘的船什麼時候能到?陳雄義讓霞妹子耐心等待,保證想辦法救出羅錘。 終於,黃州來的押送移民的船到了碼頭,守候在碼頭上打探消息的船幫兄弟趕緊報告了陳雄義。陳雄義隨船幫兄弟到了碼頭,躲在暗處仔細辨認,認出了守在船上看守的黃府打手,確定羅錘等人押在船上。 黃府的幾個打手在船上看守,江上風大,帶來一陣陣寒意,黃府的人抱著肩,冷得渾身哆嗦,幾個打手七嘴八舌埋怨著。 “黃老闆、王禿子他們上岸快活去了,留下我們看守,累死了。” “我們的命真苦,江上遇上風浪,差一點掉進江里餵王八,好不容易到了大碼頭,又要負責看守。”

忽然,碼頭上傳來小販叫賣聲:“湯元!熱乎乎的湯元,又香又甜的湯元!” 黃府的人十分高興,趕忙叫賣湯元的小販上了船,一人吃了一碗湯元,剛剛付了錢,一個個覺得頭昏眼花,“撲通”、“撲通”摔倒在船板上了。 賣湯元的小販是荊州船幫兄弟,黃府打手吃的湯元里面有麻藥,全都被麻翻了。船幫兄弟四處打量,周圍靜靜的,碼頭上一隊官兵在巡邏,沒有註意船上,於是不慌不忙,一個一個搜著黃府打手的衣服荷包,終於找到了打開艙門的鑰匙,開了艙門,輕聲喊道:“羅錘兄弟,誰是羅錘兄弟?快出來。” 關在船艙裡的移民被驚動了,羅錘趕忙出了船艙,緊接著,陳松、王才明也出了船艙,其他移民爭先恐後要離開船艙,艙門小,移民們擁擠著,出來得慢。羅錘、陳松正在幫助移民逃出船艙,上岸遊玩的麻城縣衙役回來了,遠遠看到關押的移民逃出來了,大聲喊著:“不好了,進川的移民逃跑了,船上有強盜了!”慌忙向船上奔來。安排好的船幫兄弟在碼頭上截住了衙役,雙方搏鬥起來,驚動了在碼頭上巡邏的官兵,官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奔了過來。

羅錘、陳松、王才明看到驚動了官兵,心裡慌了,害怕被抓住,撲通撲通從船頭跳下了江,一些移民跟著跳江逃走,有的人害怕,退回了船艙。賣湯元的船幫兄弟也扔了擔子,跳大江跑了。 羅錘、王才明、陳松向大江下游游去,三個人拼命游著,把荊州碼頭嘈雜的人聲和燈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知道沒有人追來,游到江邊上了岸。風大水冷,幾個人都凍得渾身顫抖,羅錘找了一個背風的山灣坐下休息,王才明、陳松擠著坐在了身邊。 從押運移民的船上逃了出來,羅錘想起了與師父和霞妹子會合的事,可是,四處黑黑的一片,到哪裡去找他們?羅錘心裡著急,想不出辦法。 終於,一個晚上熬過去了,東方天邊出現了白色,四周的景象朦朦朧朧可以看見了。周圍一片農田,有麥田,也有水田,不遠處有一家農舍。

三個人到大江邊洗了臉腳,天亮了,來到了農舍前。農舍主人是一對老夫妻,兒子是大江上的船工,兩年前遇風浪掉進江中淹死了,剩下孤苦的兩個老人。羅錘見農舍主人是老實農民,實話實說是被官府抓去移民進川,在荊州城碼頭逃了出來,要尋找等候在荊州的親人。老夫妻看到三個年輕人人生地不熟,讓他們在家裡住下了,煮了稀飯給三個人吃。 羅錘帶著陳松到荊州城尋找師父和霞妹子。他們害怕被黃明星手下的人發現,換上老夫妻拿出的衣服,可是,找了兩天沒有找到陳雄義和霞妹子。 羅錘、陳松、王才明在農舍主人家住了三天,找不到陳雄義,終於分了手。陳松跟著羅錘進四川,羅錘記得霞妹子說過,有人在重慶府綦江縣看見過李仁洪,她一定會到綦江尋找父親,羅錘決心到綦江尋找師父和霞妹子。王才明家中有年邁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他要回麻城。

三個患難中度過近一個月的人分手了。 陳雄義和荊州船幫的兄弟約好了,他在碼頭旁邊叢林中等待,羅錘等人逃出後帶來會合。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麻城衙役會突然出現,打鬥驚動了碼頭上巡邏的官兵,羅錘和一些移民跳進大江逃散了,荊州船幫的兄弟尋找了一夜,沒有發現踪影。第二天、第三天,荊州船幫的兄弟在城里四處尋找,找到了一些逃出來的移民,可是沒有羅錘的消息。 找不到羅錘,霞妹子心裡著急,偷偷流了不少眼淚,她要留在荊州繼續尋找羅錘,可是,讓一個女孩子單獨留下,陳雄義和羅娟都不放心。三家人都留在荊州尋找羅錘,住在客店里花費大,害怕帶的盤纏不夠,同時過於麻煩荊州船幫的兄弟,陳雄義心中不安。 陳雄義十分同情霞妹子,叫來姑娘勸說:“霞妹子,我們不能在荊州住得太久了,住客店花費大,盤纏用完了怎麼辦?”

霞妹子抹著眼淚說:“陳伯伯,你們走,我留下來找鐵匠。” 陳雄義搖著頭說:“不行,世道不安寧,壞人多,落到壞人手裡就糟了。” 陳雄義耐心勸說,胡大哥也幫著勸說,羅娟知道女兒是一個懂事的人,也說了很多開導的話。終於,霞妹子答應跟著眾人一起進四川,她記得曾經給羅錘說起過有人在重慶府綦江縣看到生父的事,希望小鐵匠能找到綦江,她和羅錘哥哥能有團聚的一天。 陳雄義領著眾人坐上木船逆水而上。船過宜昌,江面狹窄起來,兩岸是一座連著一座高聳的山峰。有的山峰像老虎的頭,張開著大嘴吼叫,有的山峰像站立著的巨人,有的山峰像倒插的寶劍,千姿百態。 江水湍急,大木船不能往上游走了,他們在宜昌換了船,三家人乘坐了兩隻小木船,陳雄義帶著羅娟一家乘坐一隻,船身要小一些,胡大哥、劉家兄弟帶著家裡的人乘坐了另外一隻船,船身大一些。兩隻木船一前一後向上游進發。

江水越來越急,水中隱藏著暗礁險灘,船工們撐著船小心翼翼地在險灘中穿行。一些地方水流太急,船工跳下木船,拉起纖繩,用盡全身力氣拉著船往前拽。兩岸陡直的山壁上修出了窄窄的縴夫拉縴走的小道,有時候,小道在水中淺灘上經過,縴夫們下身泡在水里,拉著船前進;有時候,小道爬上山坡,縴夫們爬上坡,拽著船走。縴夫拉船十分吃力,彎著腰,蹬著腳,彷彿爬在了地上,拉著船一步一步挪動,用力喊著號子。 杭唷,拉著船走喲。 杭唷,妹妹在山上望喲! 杭唷,船兒要過灘喲。 杭唷,妹妹摟進懷喲…… 陳雄義看到船工們拉縴費力,跳下水幫著一起拉,胡大哥、劉家兄弟也跳下船,幫著拉船過灘。 船到秭歸縣,船工太辛苦了,休息了一天。胡大哥在船上悶,他知道陳雄義有一個記載煉鐵技術的小本子,要了去看。 兩岸的山更高,一朵朵雲彩在山腰上飄,一些猴子靈活地在山崖上蹦跳,有時候還能聽到虎豹的吼叫。江面更窄,江下的暗灘險礁更多。有時候,上游來了船,江水急,下水船來得快,直直地對著上水船撞來,站在船頭的船工急忙伸出船篙頂住上游來的船,避免了兩船相撞,嚇得船上的人出了一身冷汗。有時候,船工們拉著纖繩拽著船上灘,浪頭打來,濺起幾丈高的水花,拉船的縴夫拽不住船,江水沖得木船往下游漂,船上的人回過身看,一塊塊礁石像怪獸張牙舞爪擋在河中間,眼看船要在礁石上碰得粉身碎骨,拉船的縴夫使出渾身的勁,終於站穩了腳,拽住了船,然後喊著號子,拽著船慢慢過了險灘。 陳雄義帶著羅娟一家,胡大哥、劉家兄弟帶著家裡的人,經歷了千般險、萬般難,兩隻木船一前一後進了巴東峽,挨近了巴東縣城。 天晚了,江面上黑黢黢的,大江兩岸的山峰彷彿張牙舞爪的怪獸,要撲向江中的小木船。過宜昌府後,因為江中礁石暗灘多,小木船晚上不敢走,要選擇避風的地方停下來,等到天亮再往前行。遇到有霧的天氣,木船也不敢走,必須等霧氣散了才能走,因此,小木船行得很慢,一天走不了幾十里水路。 兩隻小木船停在一塊背風的礁石後面,晚上風大,呼呼的,浪濤飛起,撲打在船舷上,濺起一丈多高的水花。風聲、浪花聲,山崖上猴子叫、虎豹吼,船上的人睡不著,挨得緊緊的,瞪大眼睛望著船艙外黑黑的天,黑黑的江面。 陳雄義和羅娟把船上避風的地方讓給了孩子們,兩個人睡在船邊。風大,還有浪花濺在身上,睡的地方打濕了,沒有辦法睡,陳雄義乾脆坐到了船頭,點燃旱煙袋抽起來。羅娟端了一個小木凳,坐到了男人的身邊。 羅娟小聲說:“雄義哥哥,江上水急浪大,什麼時候才能進四川?” 陳雄義輕聲回答:“過了巴東,到了巫山便進四川了,用不了兩天,不過,到重慶府還需要十幾天水路。” 羅娟有些擔心地說:“水路難走,費時間,不知道盤纏夠不夠?離開家時帶的火燒粑、氣水粑快吃完了,只有在岸上買吃的了。” 陳雄義安慰說:“節省一點,盤纏或許夠用,只是不知道到綦江能不能找到李仁洪?” 羅娟嘆了一口氣說:“雄義哥哥,如果找到了霞妹子的父親,我們該怎麼辦?” 陳雄義沉思了一會,說:“找到了仁洪兄弟,如果他仍然單身一個,你要跟他一起。” 羅娟眼裡流出了淚,天黑,沒有人看見,悄悄揩掉了,聲音有些淒楚,說:“雄義哥哥,不知我們倆今生有沒有緣在一起?” 陳雄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娟妹,今生我們不能在一起,來世也要做夫妻。” 天亮了,羅娟叫起了孩子們,挨鄰的木船上,胡大哥、劉家兄弟也叫醒了家裡的人,兩隻木船的船工起了身,吃了早飯,準備開船了。 風小了一些,沒有霧,不過,天陰沉沉的,大塊大塊的雲低低地垂著,彷彿緊緊地壓在了兩岸大山上。 船夫解開了拴著的纜繩,把纖繩背在背上,跳下船,沿著千百年來在岸邊蹬出的纖道,拉直了纖繩,拉著木船艱難地前行。浪頭仍然一個接著一個撲向木船,舵工兩眼緊緊盯著江面,看見礁石,急忙用力搬動船舵,讓小木船擦著礁石前行。陳雄義手裡提著竹篙站在船頭,用篙頭點在挨近的礁石上,幫助木船避開礁石。 兩隻木船上了一個險灘,前面的一段江流比較平緩,船工們收起纖繩,跳上船劃起了槳。 遠遠望得見江岸上的巴東縣城了,陳雄義鬆了一口氣,放下竹篙,走到船艙看望羅娟和孩子們。忽然,上游來了一隻大木船,直直地對著小木船撞來。江面窄,江水急,上水來的船速度快,小木船的舵工急忙搬動船舵,想避開上游來的大木船,可是已經晚了。兩隻小木船,陳雄義和羅娟一家乘坐的在前,胡大哥、劉家兄弟乘坐的在後,只聽見轟的一聲巨響,上游來的大木船撞到了小木船上,大木船船身一歪,橫在了江面,陳雄義、羅娟一家乘坐的小木船被撞成了幾塊,船上的人落了水,被滾滾的江流沖到了下游。 陳雄義掉進了冰涼的江水中,一塊破碎的船板撞到頭上,鑽心刺骨般疼痛,衣服被江水打濕裹住了身體,手腳像被捆住似的不靈活。他在水里脫掉了衣服,掙扎著用腳猛蹬江水,頭冒出了水面。陳雄義朝江面望去,不遠處有一塊破碎的船板,羅娟正艱難地往船板上爬,好不容易爬上去了,不小心又滑到了江里。陳雄義急忙游過去,在水中托住女人的身體,幫助羅娟爬上了破船板。霞妹子和忠信在破船板附近,一會兒冒出頭,一會兒沉到水中,十分危險。落水的船工有的爬上了岸,有的在江中救人。陳雄義指著江中時沉時浮的霞妹子和忠信大聲叫:“快!快!快救人!”兩個船工向霞妹子和忠信游去。陳雄義害怕江水把破船板沖走,在水中用背抵住船板。江水很急,水的衝力很大,陳雄義咬著牙,使出了全身力氣,勉強穩住了破船板。兩個船工把霞妹子和忠信救起,扶上了破船板。陳雄義受傷的頭一陣陣疼得厲害,眼前發黑,快要堅持不住了,但是,他心裡很明白,必須咬著牙拼命頂住,不然,破船板被江水沖走,羅娟和霞妹子、忠信有危險。可是,陳雄義只能勉強穩住破船板,沒有力氣把破船板推到岸邊,讓船板上的人上岸。 胡大哥、劉家兄弟乘坐的木船在後邊,船上的人看到前面的船被撞成了幾塊,急忙讓開上游來的船,船身讓開了,船尾被撞了一個洞。船上的船工一齊努力,有的撐篙,有的跳下水用纖繩拉,終於把船拉到了岸邊。看到陳雄義和羅娟一家在水中掙扎,可是江水太急,險灘暗礁太多,浪頭一人多高,不敢跳進江水救人,焦急地呼喊著。 兩個船工幫著陳雄義把破船板推向岸邊,破船板終於移動了,穿過急流靠近了江岸。忽然,羅娟在破船板上大聲呼喊起來:“雄義哥哥,忠貴要被沖走了,快救忠貴!雄義哥哥,快救忠貴!” 陳雄義抬起頭向下游江面望去,只見李忠貴抱著一塊破船板,被湍急的江流沖向一個險灘,情況十分危險。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心思:救忠貴。返身向下游游去。一個船工也游去救忠貴,載著羅娟、霞妹子和忠信的破船板一下子失去兩個人的推力,江水沖擊著又回到了江心。剩下的船工抵不住湍急的江水沖力,載著三個人的破船板被沖向了大江下游。 陳雄義看到載著羅娟、霞妹子和忠信的破船板被江水沖走了,心裡發慌,想撲過去抓住船板,江水太急,衝力大,眼看著破船板被沖遠了,無可奈何,只好回身向忠貴游去。李忠貴被水沖到了靠近河岸的地方,可是已經筋疲力盡,遊不到岸邊,一會兒從水里冒出腦袋,一會兒沉入水中。陳雄義和一個船工同時游去,船工抓住了忠貴的衣服,一個浪頭打來,船工的手鬆開了,李忠貴被浪頭沖得離江岸遠了。 陳雄義咬緊牙,忍住頭上的傷痛,奮力向李忠貴游去。一次沒有抓住,喘口氣,抹一抹臉上的水,再一次撲上去,終於抓住了李忠貴的手,努力往岸邊遊,抱著李忠貴上了岸。 陳雄義把李忠貴放在岸邊草地上,回過頭向大江下游望,羅娟、霞妹子、李忠信已經無影無踪,他心裡一陣陣痛,把李忠貴交給趕來的胡大哥看護,轉身跳進水里,向下游游去尋找羅娟和霞妹子、李忠信。江水沖擊著他,一個又一個浪頭打來,陳雄義喝了不少江水。力氣用完了,手臂快要舉不起來了,他仍然堅持游著,努力浮出水面張望,希望能夠看到羅娟和兩個孩子的身影。 陳雄義被江水沖擊著往下游遊,終於遊不動了,一個大浪打來,把他拋向了岸邊,幾個船工劃著一隻小船趕來,救起了他。 陳雄義上了岸,掙扎著回到了救起李忠貴的地方,胡大哥已經幫助倒出了忠貴喝進肚子裡的水。李忠貴昏昏沉沉,緊緊閉著眼睛。陳雄義想到帶著羅娟一家從麻城出發,不知吃了多少苦,終於快要到達四川的地界了,可是禍從天降,木船被撞壞,費盡了力氣,只救出了李忠貴一個人,心裡悲痛,眼裡流出了淚。 李忠貴甦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望瞭望身邊的陳雄義,傷心地哭了,大聲叫起來:“陳伯伯,媽媽、姐姐和弟弟在哪裡?你救起了他們沒有?” 陳雄義流著眼淚搖了搖頭。李忠貴大聲哭起來,哀求說:“陳伯伯,快去救媽媽,你有本事,水性好,一定要救回媽媽、姐姐和弟弟,陳伯伯,求求你了!” 李忠貴的哭聲非常淒慘,圍著的人都流下了眼淚。陳雄義心裡一陣一陣痛,眼淚不停地流出來。他返身跑到江邊,跳上了船工借來的小船。人們知道他要去尋找落水的羅娟母子,怕陳雄義孤身一人出事,兩個船工也跳上了小船。陳雄義提起船篙在岸邊石頭上點了點,小船離了岸,到了江中心,江水沖擊著向下游漂去。 小船時而被浪頭淹沒,時而衝出浪花。陳雄義站在船頭,手裡提著船篙,兩個船工也手提船篙,一個站在船中間,一個站在船尾。三個人一面用船篙撐船,讓小船躲過暗灘險礁,一面向江面張望,搜尋著被江水沖走的人。 陳雄義在江面上找不到踪跡,大聲喊起來:“娟妹!你在哪兒?霞妹子,你在哪兒?” 淒厲的喊聲在江面上迴盪,山谷中響起了回音:“……在哪兒?在哪兒?” 小船向下游漂去,五里、十里、二十里,江面上沒有發現踪跡。陳雄義大聲呼喊著,聲音啞了,喉嚨腫了,他仍然一聲又一聲喊著,兩個船工感動了,也流出了眼淚。 早上吃了兩個火燒粑,中午沒有吃飯,肚子餓了,身子軟軟的,可是,陳雄義堅持在大江上搜尋,大聲呼喊落水人的名字。 太陽落坡了,江面上昏暗起來,陳雄義找不到羅娟母子,絕望了,癱坐在小船上。兩個船工調轉船頭,江水沖力大,逆流而上十分艱難,兩個船工正艱難地划船,岸上出現火光,胡大哥、劉家兄弟、眾多船工找來了,一些船工帶來了纖繩,拴在小船纜柱上拉了起來,終於把小船拖到了木船被撞、眾人落水的地方。 李忠貴看到陳雄義,撲上來緊緊抱住,大聲哭著喊:“陳伯伯,你沒有找到媽媽、姐姐和弟弟,他們被水沖走了,我沒有媽媽,姐姐和弟弟了!” 陳雄義抱著孩子,眼裡流著淚。胡大哥在一旁勸說:“忠貴,好孩子,雄義伯伯用心了。也許,你的媽媽、姐姐、弟弟被別的船救起了,很快就會回來。” 李忠貴流著眼淚不喊叫了,兩手把陳雄義抱得緊緊的,他只剩下了陳伯伯一個親人,害怕鬆開手,剩下的唯一親人也不見了。 船工找來一些乾柴,在岸上燃起一堆火,眾人圍著火堆睡下。胡大哥拿來幾個火燒粑讓陳雄義和李忠貴吃。陳雄義肚子餓,可是心裡難受,吃不下。李忠貴也吃不下,兩個人相互偎依著抱得緊緊的。李忠貴是一個孩子,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媽媽”,實在疲倦了,眼角上掛著淚珠睡著了。陳雄義睡不著,羅娟、霞妹子、李忠信的影子在眼前晃動著,他想起二十多年來和羅娟的情義,想起霞妹子和李忠信,眼淚流出來了。 天快亮的時候,陳雄義太疲倦了,濛濛閉上了眼睛,看到羅娟站在面前,滿臉是淚,聲音淒慘地說:“雄義哥哥,我們這輩子真的沒有緣了,要做夫妻只有等二輩子了,你要好好待忠貴。” 陳雄義十分高興地說:“娟妹,你被救起來了?我順著江水找了你很久很久,沒有找到你。” 羅娟搖了搖頭說:“雄義哥哥,你找不到我,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了,我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陳雄義大聲叫起來:“娟妹,你要帶著我一起去,你到哪兒,我就跟到那裡。”可是,羅娟的人影模糊了,被一陣大風吹走了。 陳雄義猛然醒來,四周黑黑的,沒有羅娟的踪影,只有風在“呼呼”地吹著,彷彿羅娟在呼喊:“雄義哥哥,我去很遠的地方了!”眼淚從臉上流下來,陳雄義把李忠貴抱得更緊。 天亮了,朦朦朧朧的大山露出越來越清晰的輪廓,冷風吹來,帶來陣陣寒意,天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增添了天地間的淒慘。 胡大哥、劉家兄弟和船工們勸陳雄義帶著忠貴到巴東縣城找房子住下,休息兩天,再商量繼續前進的事。經歷了沉船慘劇,陳雄義久久不能從悲痛中掙扎出來,彷彿一天之中變得癡呆了,臉上滿是淚水,擦乾了,一會兒又流滿了。於是,胡大哥、劉家兄弟做主,坐上船工借來的小船到了巴東縣城,租了兩間民房住下,帶著路上吃的火燒粑、氣水粑吃完了,陳雄義、李忠貴一天沒有吃東西,胡大哥想弄一些好吃的東西讓他們吃,掏出身上剩下的銀兩,買了一些米,煮了一小鍋熱熱的稀飯。陳雄義確實餓了,吃了小半碗,李忠貴也吃了一小碗。肚子裡吃進了東西,身上有了一些力氣,陳雄義把胡大哥、劉家兄弟找來,流著眼淚說:“好哥哥,好兄弟,我帶著羅娟一家進四川,現在只剩下忠貴一個人。我對不起李家,我還要到河邊尋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希望哥哥兄弟幫助我。” 胡大哥嘆了一口氣說:“雄義兄弟,你是一個大仁大義的好人,我們三家人一起進四川,李家娘子和兩個孩子遭了難,理所應該幫忙,我陪著兄弟一起去找羅娟母子。” 劉家兄弟也拍著胸膛說:“陳大哥,做人要有良心,你帶我們進四川,吃了不少苦,經歷了不少難,尋找羅娟母子算我一個。” 船工聽說陳雄義要沿江尋找落水的人,爭著來幫忙,他們在巴東碼頭借了幾隻小船,七、八個人跳上小船,劃著船沿著江岸尋找羅娟、霞妹子和李忠信。 天上下著小雨,江上雨霧濛濛,陳雄義和胡大哥並肩站在小船船頭,沿著北岸江邊尋找。劉家兄弟站在另外一隻小船船頭,沿著南岸江邊尋找,小船上的人搜尋得很仔細,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半天過去了,幾隻小船沿著江岸尋找了二十多里,沒有發現落水人的踪跡。陳雄義心裡懸著的大石頭落不到地上。他不甘心,繼續往下游尋找,終於,在下游三十多里的一個回水沱發現了三個落水者的東西:幾塊破木板上有幾件衣服,其中有女人穿的,也有男人穿的,衣服中混有一條布袋,陳雄義認出了,布袋是羅娟裝火燒粑用的,袋子上繡了一片樹葉。 小船上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落水的人沉入江底死了。陳雄義心裡也明白,羅娟母子兇多吉少,不過,沒有找到屍體,他不甘心。陳雄義想起了江邊的人傳說的,落水淹死的人要在江底坐三天水牢,水龍王才放屍身出來,遇難者親屬才能找到親人的屍體。陳雄義哀求胡大哥、劉家兄弟和船工們幫著在大江兩岸繼續尋找,找不到活人,也要找到屍身,想辦法好好埋葬。 陳雄義和胡大哥、劉家兄弟,以及眾位船工在大江兩岸尋找了三天,沒有找到三個落水人的屍身。陳雄義不死心,哀求胡大哥、劉家兄弟又幫著尋找了兩天,仍然沒有找到三個落水人的屍身。 陳雄義還要在大江兩岸繼續尋找,胡大哥看到他瘦了,眼睛周圍有了黑黑的眼圈,好心勸說:“陳老弟,找了五天了,找不到羅娟母子的踪跡,也許三個人沒有死,被下游的人救了,也許屍身被沖到了下游很遠的地方,好兄弟,你的心已經盡了,不要再找了!” 李忠貴看到陳伯伯為了尋找母親、姐姐、弟弟的踪跡,十分辛苦,累得黑了,瘦了,他害怕陳伯伯累病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剩下自己孤零零沒有依靠,也哀求不要尋找了,流著眼淚說:“陳伯伯,媽媽、姐姐、弟弟不要了!我就剩下了你一個親人,千萬不要累壞了,媽媽不會怪你了!” 劉家兄弟也勸陳雄義保重身體,想一想以後怎麼辦。終於,陳雄義接受了大家的意見,不再繼續尋找羅娟母子了。他托船工在巴東城邊尋了一塊空地,帶著從江里撈起的羅娟母子的衣物,帶上李忠貴,扛著鋤頭到了空地,胡大哥、劉家兄弟不放心,也跟著來了。陳雄義和李忠貴一起動手,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羅娟母子的遺物放了進去,他要為逝去的親人埋一個衣冠塚。 起風了,呼呼呼,四周的樹木發出“嘩嘩”的聲音,彷彿在為羅娟母子唱著悲傷的輓歌。下雨了,細細的雨絲飄落下來,天也被地上悲痛的事、悲痛的人感動,流下了眼淚。 陳雄義扔下鋤頭,用手捧著一把一把泥土堆進挖好的衣冠塚裡,墳墓填滿了,他用手挖松周圍的泥土,捧來堆在墳墓上,手指出了血,泥土成了鮮紅的顏色,陳雄義仍然一捧一捧堆著染上了鮮血的泥土。李忠貴跟著挖土,幫著把泥土堆在墳墓上。胡大哥、劉家兄弟也幫著往衣冠塚上堆著泥土。 淒風苦雨中,一座衣冠塚堆成了。陳雄義托胡大哥到巴東城裡買來香燭和紙錢,點燃香燭,燒起紙錢,叫李忠貴在墳前磕了三個頭,他也跪在衣冠塚前磕了頭,流著眼淚說:“娟妹,我和忠貴不能留在這裡陪伴你了,我要帶著忠貴進四川去尋找仁洪兄弟,把忠貴交給他,然後再回來陪你,永遠陪你……” 細雨仍然在下,打濕了衣冠塚上的新土,打濕了人們的衣服。李忠貴忍不住“哇”地一聲痛哭起來,撲在墳上,胡大哥、劉家兄弟也流起了眼淚。 埋好了衣冠塚,眾人回到巴東城,陳雄義、胡大哥、劉家兄弟一起商量進四川的事,決定另外租一條木船逆江而上,胡大哥有親人在忠州,要隨大家一起進夔門,過萬州,然後到忠州。劉家兄弟在四川沒有親人,願意隨陳雄義到重慶府,再決定去什麼地方。三個人清理了剩下的盤纏,銀錢不夠了,好在巴東的船工聽說了陳雄義乘坐的木船被上水來的大船撞翻、三個親人落水失踪的事,都來幫助,這個船工送來幾吊銅錢,那個船工送來糧食,盤纏不缺了。陳雄義、胡大哥、劉家兄弟託人選了一個利於出門的好日子,坐船逆江而上。 江水仍然很急,兩岸山高坡陡,經過一天的水路進了四川地面。到了巫山峽,江面稍稍寬了一些,江水也平緩了,巫山峽景色很美,青青的起伏的山,成片的樹林,樹上開著紅的、黃的花,頑皮的猴子在山間躥來躥去。可是,眾人的心情都很沉重,陳雄義雖然沒有再流淚,臉上陰沉沉的,一天到晚看不到一點笑。胡大哥害怕他愁坏了身體,經常說一些開心的話,想讓陳雄義高興,可是沒有用,陳雄義的臉仍然好像下雨前的天,陰陰的。李忠貴是孩子,突然失去了母親、姐姐和弟弟,常常流眼淚,臉上滿是淚痕。 終於,木船進了夔門,過了萬州,到了忠州,胡大哥的兄弟在忠州鄉下,要下船北上。一路出來,經歷了很多風險,風雨同舟走了兩千多里路,要分手了,大家心裡都不好過。晚上,船停泊在忠州碼頭,陳雄義上岸買了一點肉和一瓶酒,他親自炒了菜,把胡大哥、劉家兄弟家裡的人都叫到一起,倒了酒敬給胡大哥,說:“老哥子,明天你就要和我們分道揚鑣,各奔東西了,一路上照顧不周,辜負了離開麻城前的囑託,兄弟心裡有愧。”說著,鼻子酸了,眼裡流出了淚。 胡大哥眼裡也有了淚,一路上互相照顧,同一家人一樣,並且,一同來的有三個人不在了,也許永遠也見不著了,聲音裡帶著淒楚,說:“雄義兄弟,你是一個有俠肝義膽的好人,一路上多勞照顧。我們要分路了,以後各在東西,不過,我們的根仍然在麻城,是從大別山下出來的人,如果有事情需要當哥哥的出力,託人帶個信,我馬上趕來。” 劉家兄弟也給胡大哥敬了酒。胡大哥兩杯酒下了肚,臉上紅紅的,拉過李忠貴,撫著孩子的頭,流著眼淚說:“忠貴,苦命的孩子,以後就跟著陳伯伯,如果找不到親生父親,就把陳伯伯當成親生父親,他是好人,一定會好好待你。” 李忠貴流著眼淚點了頭。胡大哥回過臉對劉家兄弟說:“好兄弟,我們一起從麻城出來,現在要分手了,以後不論到了什麼地方,都要給當哥的帶個信,有機會來看看哥哥。千萬不要忘了,我們是麻城人,根在麻城舉水河邊上。” 胡大哥從衣服荷包裡拿出記載著煉鐵技術的小本子還給陳雄義,說:“雄義兄弟,把這個本子放好,也許將來有用。” 陳雄義嘆了一口氣說:“這本子是我在鐵石山採石煉鐵時,師父臨死前給的,看到它,就像看到教我煉鐵技術和武功的師父。” 吃菜喝酒一直到深夜,眾人倒在船上睡了。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金燦燦的,陳雄義、劉家兄弟送胡大哥一家下了船,流著眼淚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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