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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下南洋 俞智先 7483 2018-03-18
簡阿七接到陽春的電報大吃一驚,急匆匆又去了英國輪船公司。簡阿七質地考究的西裝讓輪船公司的工作人員變得很客氣。因為四等艙以上的客人都有記錄,很快便查清楚了,肇慶根本沒在四等艙裡。 簡阿七嚇了一跳,真讓陽春兄猜對了,現在只有一種可能:肇慶少爺被那些堂口的人給抓豬仔了。這是常有的事,豬仔人數不夠時,就在船上抓些涉世不深的單身男子充數。 隨阿七一起來的僱員也嚇了一跳:“啊!那怎麼辦啊?” 簡阿七沉住氣,他向工作人員仔細詢問了一番,知道統艙裡那些華工在海關檢疫了三天,分別被送到馬六甲的橡膠園、怡保的金山溝錫礦了。簡阿七道了謝,準備馬上去金山溝找人。 鄺秋菊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地皮丁坐在她身邊口若懸河地顯擺著他的見聞:“這馬來亞,那簡直就像一塊肥肉。三百年前起,葡萄牙人就來了,以後又是荷蘭人、英國人。現在主要是英國人管轄了。雖然英國人並不算多,可人家橫!所以,學校都得教英語,在這兒要想混得好,得會英語。”

鄺秋菊問他會英語嗎?地皮丁想都沒想就說會。鄺秋菊問汽車怎麼說?地皮丁馬上說:“巴士。” “錫礦呢?” 地皮丁一下子給問住了,只好笑笑說:“我只是會一些日常管用的。錫礦不能吃不能喝的,我還真沒學。” 傍晚時分,汽車停在吉隆坡郊外的旅館前。訂房時,地皮丁心懷叵測地用雙倍的錢買通了旅店的馬來女老闆,讓她騙鄺秋菊說只有一個房間了,還謊稱自己和鄺秋菊是夫妻,因為吵嘴了,她才不願意和自己住一個屋。 “夫妻打架,床頭打,床尾和。”地皮丁說。 鄺秋菊聽不懂馬來話,進了房間,發現地皮丁也跟了進來。地皮丁顯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鄺姑娘,真是不湊巧,旅館都住滿了,就剩這一間房了。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鄺秋菊看了地皮丁一眼:“丁先生,男女授受不親,我就是露宿街頭也不可能跟您睡一個房間啊。”說罷,拎起竹箱子走了出去。地皮丁在房間裡轉了一圈,他趴著窗台往外看了看,一看樂了,這間房的陽台和隔壁房間的陽台是連在一起的。地皮丁一使勁拔下了鐵窗栓,剛拔下來,馬來女老闆和鄺秋菊就走了進來。地皮丁趕緊將鐵窗栓塞進衣兜,衝馬來女老闆說了句馬來話。馬來女老闆沖地皮丁一眨眼睛:“行,我對你太太說,就剩一個房間了。夫妻吵架,床頭打架床尾和。” 鄺秋菊莫名其妙地看著地皮丁和馬來女老闆,耐著性子問:“請問還有沒有別的房間?”馬來女老闆聳聳肩,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對不起,只剩這個房間了。” 鄺秋菊拎起竹箱子就向外走:“我去另找一家旅館。”

地皮丁急了:“哎哎哎,這是吉隆坡郊外,就這一家旅館。你上哪兒去找啊?” “我睡樓下的凳子。”鄺秋菊冷冷地說。 地皮丁一咧嘴提起自己的箱子:“還是我下去睡吧。” 鄺秋菊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關上門,然後小心地拴好門,從竹箱子裡拿出短匕首,塞在枕頭底下。 起風了,鄺秋菊去閂窗子,卻發現窗閂不見了,她開門找女老闆要。馬來女老闆看了看說:“三樓很安全的。”鄺秋菊搖搖頭。馬來女老闆無奈地說:“那好吧,我去找找。” 地皮丁迎著從樓梯上走下來的馬來女老闆說:“不好意思,我太太給您添麻煩了。我想把隔壁房間也開了,等我老婆氣消了,我再過去。”他撓著被蚊子叮過的胳膊:“我如果在走廊睡一晚,會被蚊子吃了。”

多開一間房多掙一份錢,女老闆自然願意。 鄺秋菊坐在床沿上,不安地盯著那扇沒有上閂的窗子。樓下傳來馬來女老闆的聲音:“303房,請你來拿,拿窗閂。” 鄺秋菊應了一聲,鎖上門下了樓。 地皮丁躲在鄺秋菊隔壁的房間裡,推開一條門縫,看鄺秋菊跑下樓,馬上跳窗進了鄺秋菊的房間…… 鄺秋菊從馬來女老闆手裡接過鐵窗閂跑上了樓,進屋剛將屋門鎖好,地皮丁忽然從暗處閃出身,一把抱住了她。鄺秋菊嚇得驚叫起來,地皮丁用手死命地堵住了鄺秋菊的嘴…… 鄺秋菊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這間陌生的旅館客房,看著煙霧縹緲中的地皮丁,恍如隔世……她慢慢坐了起來,摸出藏在枕頭底下的那把短匕首,猛地向地皮丁刺去。 地皮丁早有防備,一閃身抓住了鄺秋菊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鄺秋菊:“你還有這一手。”地皮丁搶過匕首:“我可告訴你,三爺已經派我到怡保金山溝去當把頭了,只要我當了把頭,你阿哥和你的未婚夫都在我手下,我要是想弄死他們倆,就像捏死兩隻螞蟻一樣容易。”

鄺秋菊忍著淚水,一口唾沫吐在了地皮丁臉上:“滾!” 地皮丁使勁捏住鄺秋菊的手腕:“你要是不想讓他倆死,就把嘴給我縫上!就當今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過。” 鄺秋菊掙脫了地皮丁,掄圓了胳膊扇了地皮丁一個大耳光:“畜生!你給我滾!” 地皮丁退到走廊上。隔壁幾個房間的房門都開了,旅客們奇怪地看著地皮丁。 地皮丁溜下樓梯,馬來女老闆走上樓對客人說:“沒事,沒事。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嘛!大家多多包涵!” 一切歸於平靜。 月亮升起來了,鄺秋菊悄悄從房間裡出來,她走下樓梯,出了院子。不遠處,一湖清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鄺秋菊慢慢地向湖邊走去…… 馬來女老闆驚呼:“要出事!快追呀!” 地皮丁正坐在凳子上吸煙,聽女老闆一喊,才知道大事不好,忙追了出去。

鄺秋菊聽見了馬來女老闆的聲音,忽然發力衝到湖邊,一下跳了進去。地皮丁隨後趕到,也跟著跳了下去…… 地皮丁費了好大勁才把鄺秋菊弄上來。鄺秋菊面色蒼白,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地皮丁坐起來,瞟了鄺秋菊一眼,心想還真是個烈性女子,他吐出一口髒水。 鄺秋菊突然咳了起來,她翻過身來吐出一口水,恍恍惚惚地看清了地皮丁,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又向湖里跑去。地皮丁追上來,一把抓住鄺秋菊:“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上來,你還去尋死?至於嗎?有什麼呀!” 鄺秋菊瞪著地皮丁:“回去問問你的阿媽!問問你的阿姐!問問你的阿妹!你去問問她們!你這個畜生!” 地皮丁掄起胳膊打了鄺秋菊一個耳光:“你個臭柴禾妞敢跟我這麼說話?”

鄺秋菊也毫不示弱地回了地皮丁一個耳光:“你是畜生!你不配跟我說話!” 地皮丁笑了:“夠烈的,你還別說,我還真有點喜歡你了。跟那個臭漁花子把親退了,跟我吧。” 鄺秋菊怒視著地皮丁:“你不怕我晚上殺了你?” 地皮丁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鄺秋菊打掉地皮丁的手:“別用你的髒手拽著我!當心我拽你去墊背。” 地皮丁縮回自己的手:“鄺秋菊,你別蹬鼻子上臉。我告訴你,要不是阿伍哥知道你和我一起來的怡保,你死也就死了。我能豁出命去救你,也算把我欠你的還給你了。” “你永遠也還不了我!我什麼都沒了,沒了……”鄺秋菊慢慢蹲到地上,用手摀住了臉。 地皮丁一把拽起鄺秋菊,威脅道:“我還是那句話,我讓你阿哥和那個臭漁花子站著死,他們就不敢坐著亡,我掌握著所有礦工的生殺大權。你去死吧!這個湖就是錫礦的廢礦坑,金山溝的錫礦跟這兒一模一樣。我一到怡保,就讓我的弟兄把你阿哥和那個臭漁花子捆起來,扔到水坑里。讓他們來和你相會!”

鄺秋菊一下愣住了。 “鄺秋菊,要想讓你阿哥和那個臭漁花子活下來,你不但要好好活著,還要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裡,要是讓阿伍哥知道了,你就等著到廢礦坑里去撈你阿哥和那個臭漁花子的屍體吧。你還尋不尋死啊?” 鄺秋菊咬著嘴唇搖搖頭:“地皮丁!你要還是個人,就別去傷害我阿哥和彭蝦仔。”鄺秋菊慢慢地下到湖水里,湖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波光。她慢慢地洗著自己的頭髮,洗著自己的臉,洗著自己的身體,彷彿要洗掉一切屈辱…… 簡阿七坐車趕到了馬六甲橡膠園找簡肇慶。 橡膠園裡的豬仔們提著膠桶在排隊過秤,兩個小工頭手拿皮鞭在一旁監視。工頭葛巴拉坐在凳子上搧著扇子,他打量了會簡阿七的打扮,客氣地站起來:“先生,有什麼要我幫忙的麼?”簡阿七悄悄塞給他幾塊銀元:“先生,我想向您打聽個人,你們這裡是不是剛從唐山運過來一批豬仔?”

工頭緊張起來:“不,沒有。在我們這兒乾活的都是契約工人。” 簡阿七知道自己說錯了,忙改口:“那,你們的契約工之中,有沒有個叫簡肇慶的人?是福建永定縣的。” 工頭想想:“沒有。不過,有些剛來的,我也不熟。人都在這兒呢?要不您找找?” 簡阿七又掏出幾塊銀元塞給工頭。 此時簡肇慶正在去錫礦的路上。 大卡車慢慢行駛在叢生著熱帶植物的山路上,荒路兩邊高高的椰子樹上掛滿了大椰子,香蕉樹結著一串串香蕉……一看見這些熱帶水果,本就很餓的豬仔們饞得直流口水。打手不屑地指指山上的那片樹林:“那里長滿了各種熱帶水果樹,榴蓮、紅毛丹、山竺,遍地都是。可里邊野豬成群,還有馬來虎,獅子豹子,蛇大得像樹乾一樣粗,一口能吞一個人。誰敢進去?”

大家互相看看,只好嚥下口水,不再言聲…… 大卡車駛進了錫礦區,一些苦力正在礦坑里勞作,還有一些挑著錫礦泥,頂著毒日頭,晃晃悠悠地走在曲曲折折的板梯上。 看著深深的錫礦坑,看著從錫湖底蜿蜒曲折搭上來的板梯,簡肇慶一幫人禁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錫礦的副總經理叫查理,深陷的眼窩裡藏著一雙藍眼睛,禿腦袋,臉像被刀削過一樣。他正坐在監工房裡等著讓新來的豬仔們簽合同。 簡肇慶一幫人被帶了進來。 監工阿義代查理一個個地問了大家的名字,然後編成號。簡肇慶是1101號,改名叫趙慶。 “大丈夫行不更名立不改姓!為什麼給我改名換姓?”簡肇慶不服。 查理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這裡,不許問為什麼?只有服從。” 簡肇慶指著查理質問:“你們洋人不是口口聲聲講法律嗎?你們這樣做,還有什麼法律可講?” 阿義打斷簡肇慶的話:“趙慶,你從唐山到南洋的船票二十五塊,加上你在船上的伙食費,一共五十塊。” 一個同來的伙計一聽這話不服了,船票明明是五塊,他打聽過了,自己就是因為掏不起五塊錢船票,才甘願被抓豬仔下了南洋,怎麼就變成二十五塊了?阿義站起身揮了一下鞭子,威脅道:“閉嘴!還沒輪到你說話!” 唐阿泰想去奪阿義手中的鞭子,幾個礦警把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他,簡肇慶拽了他一把,這不是講理的地方。 阿義看了一眼簡肇慶,說:“你們每人可以到礦上的店裡買四十斤米、一斤鹹魚,加上乾活用的鍬鎬、扁擔、籮筐,一共五十塊。不是白給的,要在工錢裡扣。好了,聽說你念過洋學堂,你替大家算算,現在你們已經欠礦上一百塊了。” “豈有此理?騙子!”簡肇慶用英語罵了一句。 查理一聳肩膀攤開兩手:“你英文不錯。不過,罵人是不禮貌的。” 阿義把一張紙遞給簡肇慶,上面印著中文英文兩種文字,他把一盒印泥推給簡肇慶:“摁手印吧,你必須在這里幹滿三年,契約期滿才能離開這裡。這三年中,不能跟外界聯繫,要好好為錫礦效力。” 簡肇慶一聲冷笑,把那張紙摔在了阿義面前:“這是賣身契!我不簽!” 烈日當空,簡肇慶被吊在了一棵椰子樹上曬太陽,在毒太陽下暴晒了大半天,他幾乎暈厥了過去……新來的豬仔們都被叫來,站在椰子樹下看簡肇慶烤沙爹。 唐阿泰想挺身而出,看看四周圍著的荷槍實彈的礦警,又看看簡肇慶。簡肇慶似乎在暗示他不要蠻幹,唐阿泰只好咬緊牙關攥緊拳頭。 這是殺雞儆猴,查理抓住了一個倒霉蛋震懾大家,每次來新豬仔都這樣,逼大家簽賣身契。 簡肇慶暈了過去,阿義命人把他放下來,大家都鬆了口氣。 阿義將一桶涼水從頭向簡肇慶澆了下去,簡肇慶抖抖腦袋,清醒過來。 “學生仔,契約你簽不簽?” “不簽。” 阿義命人將簡肇慶又吊了起來。 唐阿泰急了,大聲喊道:“放了他!” 阿義笑了:“放了他容易,你們都在契約上簽了字,我就放了他。” “本少爺豁出去了,我簽!你臭小子披著人皮說話得算數?我們要是簽了賣身契,你就得放了他。”唐阿泰一咬牙,指著阿義的鼻子說,然後衝豬仔們一抱拳,懇求道,“各位兄弟,大家都是出生入死乘一條船來的,現在我們羊入虎口,就認命吧,拳頭再硬也硬不過槍子,把賣身契簽了,救我兄弟一命!求求大家了!” 人們互相看看,都認了。 阿義命人把簡肇慶放了下來,兩個大漢架著他進了豬仔屋,扔到草鋪上。阿義趁著簡肇慶還在昏迷中,把他的手在印泥裡摁了一下,然後把手印摁在了賣身契上。 鄺秋菊和地皮丁也到了怡保錫礦。 鄺秋菊看著錫礦坑里頂著毒日頭勞作的人,不禁為鄺振家和彭蝦仔捏了把汗。 遠處有幾個積滿了水的廢礦坑。怡保最多的就是這些廢礦坑,有些錫礦坑還沒開採乾淨,礦主怕人去偷他的錫,就在裡面養了不少鱷魚。 “要是丟進去幾個人,鱷魚可要過大年了。”地皮丁衝鄺秋菊哈哈大笑,“害怕了吧?我這可不是逗你玩呢。” 鄺秋菊鎮靜了一下:“地皮丁,我也沒逗你玩。我雖是個女流之輩,可也說話算話!你答應過我,不再為難我阿哥和彭蝦仔了。我現在就要見他們。” “只要你把那件事爛在心裡,把嘴嚴嚴實實地縫上,我說話算話!”地皮丁也怕出錯。 一到監工房,地皮丁就讓阿義去把鄺振家和彭蝦仔叫來,又指著鄺秋菊說這是鄺振家的阿妹。阿義看看地皮丁又看看鄺秋菊,覺得有些蹊蹺,但看著地皮丁的氣勢,也沒敢怠慢,趕緊讓一個打手去豬仔屋叫人。 鄺秋菊焦急而又忐忑不安地往豬仔屋方向看著。 簡肇慶醒來時,唐阿泰正端著一碗稀粥餵他。 “你可醒了。”唐阿泰高興地趕緊把粥碗遞到簡肇慶嘴邊,“快喝點粥吧。” 簡肇慶嘴唇乾裂,他接過碗喝了一口,一眼看見了自己的紅手指頭印:“他們,他們這群騙子!”說完一下又躺倒在草鋪上。 旁邊的鄺振家嘆了口氣,讓簡肇慶認命。簡肇慶使出渾身力氣大喊道:“我不認!” 躺在一邊的一個老錫工坐了起來說:“後生,攢點力氣吧,你再這麼折騰,會丟命的。你這個後生,心火太旺,又曬了沙爹,我來給你刮刮痧吧,去去心火。”接著讓唐阿泰端盆水來。 老錫工彎腰從自己的草鋪底下掏出一個小盒子,從裡邊拿出一枚銀簪子在水里蘸蘸,給簡肇慶刮痧。老錫工一邊刮一邊嘆息道:“你們怎麼也走上這條死路了?” 唐阿泰講了自己的經過。 談話間才知道老錫工也是被抓來的。他本是浙江岑港袁家山跑船的。那年,他跟著船去澳門,趁著空隙,想出去買點東西帶回浙江,沒想到一上街就給抓到這來了。那時候他剛成親,手裡的銀簪子就是他在澳門給剛過門的老婆買的,還沒等給她戴上這枚銀簪子,自己就被抓了豬仔,一別快三十年了:“隔山隔海,也不知我老婆還在不在人世。” “您在這里呆了三十年?怎麼不跑啊?”唐阿泰問。 “跑?往哪跑?有跑的,跑進山里不是餵了老虎,就是讓毒蛇咬死了。” 這是個沒有牢門的大監獄,洋人礦主養了不少礦警和打手。前兩天,有個新來的豬仔想跑,結果還沒跑出金山溝,就被礦警開槍打死了。雖然賣身契籤的是三年,但礦主會想盡辦法不斷地續簽賣身契:“一個賣身契到期了,就會有另外一張賣身契等著簽,一張接一張地簽,直到你老了,死了……” 人們一聽都愣了。 “我寫信讓我阿爸拿銀子把我贖回去!”唐阿泰說。 老錫工搖搖頭:“寫信?難啊。他們沒跟你們說,三年之內不許跟外面聯繫?” 唐阿泰想了想:“好像是說了。” “沒給你改名字?” “改了。給本少爺改成唐代了,還編了個號1102。” 彭蝦仔也改了,叫彭蝦。 老錫工說:“知道為什麼給你們改名字嗎?大多數豬仔都是他們抓來的,音信渺茫,家裡都不知他們是死是活,有很多就從唐山來尋找。這一改名字,還上哪兒找去?三十年了,我把自己的真名字都忘了。” 彭蝦仔蹲在地上哭了:“阿媽!海鰻!我們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彭蝦仔一哭,很多人都跟著哭了起來。 老錫工把簡肇慶的前胸和後背刮出一條一條的血痧,不久簡肇慶果然燒退了。唐阿泰高興地把粥碗遞給簡肇慶,老錫工又從自己的草鋪底下摸出一塊野豬肉乾遞給簡肇慶:“後生,你太虛了,吃塊肉乾吧。你們到了這,要學會吃野豬肉。” 正說著,打手進來喊鄺振家跟他走:“愣著幹什麼?你阿妹找你來了。” 鄺振家驚得半天沒合攏嘴:“我阿妹?” 唐阿泰跳起來,打了鄺振家一下:“太好了!鄺秋菊來了!還不快去!”鄺振家向外跑去,唐阿泰也要跟著出去,彭蝦仔過來,一把拽住了唐阿泰的衣領子。 唐阿泰指著彭蝦仔的鼻子:“你給本少爺鬆手!” 一個要去,一個要攔,兩個人拉拉扯扯跟著鄺振家一起跑。 地皮丁從小樓裡看見外面的情形,招呼一個打手:“去,把那兩個人給我轟回去。人家兄妹見面,哪有他倆什麼事呀?” 鄺振家跑到了監工房,鄺秋菊看著他,帶著眼淚咧著嘴笑了:“阿哥!” “你自己來的?” 鄺秋菊搖搖頭,往樓上看了一眼:“跟地皮丁來的。”地皮丁朝窗後躲了躲。 鄺秋菊擦擦眼睛,故意提高嗓門:“沒事兒,阿哥,丁哥一路上可照顧我了。” 地皮丁站在窗口聽到這,扔掉了手裡的煙頭,轉身走了。 鄺振家有些將信將疑。鄺秋菊忙岔開話題:“阿哥,你怎麼樣啊?一路上受苦了吧?” 鄺振家聽那個老錫工說過後,已經非常後悔上這來,現在阿妹又來了,更讓他擔心。 鄺秋菊向阿哥講了自己和朱瑾的經歷,鄺振家慶幸阿妹碰到好人了。 “阿哥,老天爺餓不死瞎麻雀。在船上,我跟朱瑾阿姐學了很多,她告訴我,女人也要自食其力。” 鄺振家沒聽明白:“自食其力?” 這時唐阿泰老遠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激動地向鄺秋菊招手:“鄺秋菊!鄺秋菊……”鄺秋菊一愣:“唐阿泰?” 鄺振家和秋菊講了唐阿泰為她受的罪:“他是因為到碼頭找你,被人騙進了堂口,才被賣的豬仔。他說他還給了彭蝦仔阿媽五百兩銀子,讓彭蝦仔跟你退親。” 鄺秋菊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她想到了地皮丁。 唐阿泰氣喘吁籲地跑到鄺秋菊面前:“秋菊,你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你!”鄺秋菊拎起竹箱子轉身就走。唐阿泰愣愣地站在原地:“秋菊,我是真喜歡你……鄺振家,你阿妹這是要去哪兒?” “去琉瑯河當琉瑯女。”鄺振家追上鄺秋菊。 地皮丁從一棵樹後閃出來,在唐阿泰身後怪聲怪氣地說:“琉瑯女呀,就是一天到晚站在河裡,晃琉瑯,淘錫米。就是天仙美女,到老了,也是個大駝背。” 唐阿泰吃了一驚。 “我現在是這裡的把頭,專門管你們這幫不聽話的豬仔的。” 唐阿泰不理地皮丁,衝鄺秋菊的背影大聲喊道:“秋菊!你不用去琉瑯河,過些天家裡來人接我,我就帶你走!”唐阿泰痴痴地看著鄺秋菊遠去的方向…… 地皮丁一撇嘴:“這個柴禾妞,一搖尾巴還真能放出狐狸騷。”任鄺振家送秋菊去,也懶得管了。 鄺振家追上鄺秋菊,替她拎著竹箱,穿過這片樹林就到琉瑯河了,這時,彭蝦仔也追了上來,鄺秋菊一愣,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彭蝦仔走到鄺秋菊身邊關切地問:“秋菊,你還好吧?” 鄺秋菊扭過臉去,淚水順頰而下:“蝦仔,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鄺振家和彭蝦仔都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鄺秋菊擦了把眼淚,奪過鄺振家手中的竹箱子,一邊哭一邊跑。彭蝦仔疑惑地看著朝遠處跑去的鄺秋菊沒動。鄺振家追了過去。 鄺振家追上去問秋菊怎麼回事。鄺秋菊突然打斷他的話,問:“簡先生還好吧?” “簡先生可受了大罪了,被吊到樹上曬毒太陽,就是因為不願意在賣身契上按手印,所以……差點被曬死。” 鄺秋菊知道都是自己害了他,就是因為自己想打聽阿哥的下落,他才被關進統艙的。 “簡先生才是好人。我欠簡先生的,下輩子,我就是做牛做馬都要還給他。”說著掏出十塊錢,“阿哥,這兒有沒有賣東西的地方,我想買點吃食,你帶給簡先生,人家是因為咱們才遭這罪的。” 鄺振家停下腳:“你哪來那麼多錢?” 鄺秋菊著急地說:“是陳老闆給我的……哎呀,趕緊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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