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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下南洋 俞智先 8530 2018-03-18
唐財主一病倒,區管家便和二姨太勾搭在一起了,兩人一面裝腔作勢讓人到處找唐阿泰,一面找大夫給老頭子看病,用區管家的話來說,姨太太,名不正言不順,想繼承唐家的財產會招致族人的非議,所以現在無論如何不能讓老爺死,要好好侍候他,取悅他,讓他把你扶正。等當了唐家的大奶奶,老爺再一嚥氣,那唐家可就是咱們天下了! 吃了幾服藥,唐財主已經能在病榻上坐起來了,這會兒他口齒不清地問阿泰怎麼樣了?二姨太一邊給唐財主餵參湯,一邊說:“你得先把身子養好,別惦記少爺了,正派人四處找呢。我給你喝的是關東長白山的老山人參煲的湯,區管家說,這種參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這是一棵八兩的參,值一百兩銀子呢!” 唐財主一聽馬上咳嗽起來,二姨太放下碗給他搥背。唐財主緩過來指著二姨太:“你這個敗家的妖精啊!一百兩銀子就褒一碗參湯!你是不是想把我祖上留下來的家業給毀了啊!”二姨太連忙跪下:“老爺,你聽我說!我懷了你的孩子了……”

唐財主一愣:“啊!這,這是真的?” 二姨太突然哭起來:“區管家讓家丁們全出去找大少爺,可已經快半個月了,還是沒有下落。老爺您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扔下我們孤兒寡母,將來有誰來照顧呀?老爺,別的我都可以聽您的,就這一件事您就讓我做主吧,為了您,就是花掉所有的家業……就是花掉一半的家業,也要治好您的病!您得活著,我要讓您長命百歲!老爺,為了我肚子裡的孩子,您就答應我做一次主吧!” 唐財主流下淚來:“難得你有這一片心哪!我唐某人老來得子,也是蒼天有眼哪!快把參湯端過來,我喝!” 二姨太當然沒有懷孕,她擔心過兩個月肚子還是癟癟的,西洋鏡可就穿了。區管家卻說:“到時候再說,誰知道老頭子能不能活得到三四個月?知道為什麼大奶奶死了好幾年,你都不能扶正嗎?就是因為你辦事說話總是嗆著老爺。你得順著他,不斷地灌迷魂湯,把他灌舒服了,灌高興了就行。再過些日子,你就告訴他,少爺說什麼也找不到了。他自然就會把你扶正,你自然就成了唐家的大奶奶。就是正宗的主子了。至於你肚子裡沒有孩子怎麼辦,到時你弄點雞血灑地上,說是小產不就得了。”

二姨太扑哧一聲笑了,答應事成之後,給區管家一大筆銀子。區管家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深不可測的坏笑。 二姨太又是人參又是燕窩地餵著唐財主,又對他百般依附,終於感動了唐財主,他想這才叫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常言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他現在遭了難,二姨太不但沒飛,還對他這麼好。 “往後,你就是唐家的大奶奶!” 二姨太一下跪下了。 “哎,別跪著,小心窩了你肚子裡的兒子!母以子為貴,你懷了我唐家的種,就應該名正言順地當我唐家的大奶奶!”唐財主說。 這天,管家、家丁、僕婦們都被叫到了唐家堂屋。唐財主在二姨太的攙扶下,拄著棍子,顫顫巍巍地走進來,坐在了太師椅子上。 區管家咳嗽一聲對大家說:“唐老爺大病初癒,是唐家的一件大喜之事。把唐家上上下下都召集起來,就是老爺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區管家向唐財主彎下腰,極為謙卑地說:“老爺,您發話吧。”

唐財主喘息初定,渾濁的眼睛掃視一下,剛要開口,一陣咳嗽襲來,二姨太趕緊給他搥背,唐財主止住了咳嗽:“這些日子,大家都忙著去找……啊,可少爺……唉!到現在是死不見屍,活不見人。家門不幸啊!”他老淚縱橫接著說:“少爺找不到,我身體又不好。常言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呢?也不可一日無主。所以我現在就宣布,二姨太品行端莊,仁心慈厚,又懷了唐家的子嗣,立二姨太為唐家的主婦。從現在起,她就是唐家的太太!” 區管家馬上向二姨太一拱手:“恭喜太太!賀喜老爺!” 奴僕們雖然意外,也都跟著說:“恭喜太太,賀喜老爺!” 唐財主又開始喘息起來。 朱瑾在自己的客艙里和鄺秋菊端起了酒杯,這將是她們最後的晚餐,明天船就要到達新加坡了。

鄺秋菊看著窗外黑茫茫的大海,求媽祖娘娘救救阿姐朱瑾,又問朱瑾:“你真的會像那個秋瑾一樣被殺頭嗎?” 朱瑾點點頭。 這時,窗外忽然雷聲大作,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鄺秋菊嚇了一跳,跑過去要關舷窗,朱瑾一把拽住了鄺秋菊。朱瑾走到舷窗邊,看著外面的風雨上,低聲吟道:“天悲悼我雷聲吼,萬頃海上掀波濤,山河大地齊弔唁,顆顆淚珠打船頭。” 海水洶湧地拍打著船舷,湧上甲板。整個大海在翻滾,發出陣陣怪叫。雷聲滾滾而來如萬馬奔騰,猛烈地撞擊著舷窗、艙壁…… 豬仔艙劇烈地搖晃起來…… 豬仔們都瞪著眼睛,看著不時拍到舷窗上的大浪,驚恐萬狀,連彭蝦仔這個漁花子都懵了,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阿媽,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你把咱們家的船賣了吧,換上一袋子白米,回去做白米飯,您和妹妹吃個飽,阿媽,您和妹妹一定要活下去,媽祖娘娘保佑我也活下去,等我在南洋賺到了銀子,就回去孝敬您……”

彭蝦仔的舉動引來很多人效仿,大家紛紛跪下去,衝著家鄉的方向磕頭。只有瘦青年最安靜,他還是靠在船幫上,眼睛無神地睜著,頭隨著船的晃動而晃動,嘴裡只反复念叨兩個字——“阿媽,阿媽……” 海浪退去,艙內恢復平靜,豬仔們經歷了恐懼,都疲憊地躺在破席子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了。 一大早,衙役敲開朱瑾的艙門,說鄭大人要請她吃飯。 朱瑾想到這可能就是永別,匆忙之下在一張紙幣上面寫了一行字,交給鄺秋菊:“去那裡找我的朋友,他們會幫助你。記住,這上面寫的地址,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實在不行,就把這張紙幣撕碎扔掉。” 朱瑾又把包裡、兜里的零錢都掏出來:“我身上就剩這些了,你都拿著吧。” 鄺秋菊一把抱住朱瑾:“阿姐!”

“別哭。昨晚那場暴雨,老天爺都替你哭過了。好好保重。”朱瑾一把推開鄺秋菊,開門走了出去。 衙役押著朱瑾走進了餐廳,鄭大人已經沏好了功夫茶。朱瑾徑直向鄭大人走過去:“鄭大人,我們昨天已經會過面了。” “我很欽佩朱小姐的膽識。”鄭大人伸手,“喝茶!” 朱瑾坐下品了口茶,是好茶,她頓覺精神爽逸除塵勞。 鄭大人又命人給朱瑾倒茶。 朱瑾笑了:“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三杯可就是飲馬。” 鄭大人朗聲大笑:“朱小姐作為一個死囚,仍能如此輕鬆,將生死置之度外,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奇女子。鄭某為你感到惋惜。” 見朱瑾不屑地盯著自己,鄭大人忽然正色道:“不要以為只有你們革命黨才懷憂國憂民之思。我是康南海的私塾弟子,後來是李鴻章李合肥的支持者。可惜,李大人作古了,光緒皇帝也隨慈禧一同殯天了。不過,我仍然致力於辦洋務,創實業,立憲章,開共和。”

朱瑾沒想到眼前的鄭大人是個洋務派和保皇黨。 鄭大人看著朱謹說:“我不是屠夫。等到了南洋,我會把你交給中國領事館,他們會把你押解回國,再按朝廷法度裁決。在下船之前,解除對你的看押,你可以自由地在船上活動。到了南洋,我會放了和你同艙的鄺秋菊,我相信她只是一個被你綁架來做掩護的鄉下女子,與你的案子毫不相干。” 朱瑾的心裡釋然了許多。 簡肇慶醒得很早,和同樣早起的唐阿泰、容鐵鑄躺在破席子上聊天,他雙手枕在腦後嚮往地說:“要是在家,這時候我該去學堂了。我阿媽每天早上都要給我帶一個黃粄,知道黃粄怎麼做嗎?可講究呢。我阿媽每次做黃粄之前都要選上好的柴草,然後把這些柴草燒成灰,還要在灰裡呢加楊梅葉子,這樣做出來的黃粄顏色好看,秈米淘淨後,要放在草木灰水里泡過再做成米漿,倒在鍋中用文火煮,這樣做成的黃粄呀……又軟又韌,黃燦燦、香嫩嫩的。”他咂著嘴。

容鐵鑄說:“我最愛吃苧麻做的苧葉粄,最好是用油炸過的,油炸後金黃酥脆,香,太香了。我阿媽說吃苧葉粄能耐飢渴、長力氣,還說從南洋回唐山老家的人都愛吃,可惜在南洋吃不著。” “要是在家,少爺我這時候該上街吃早茶了,吃二十多樣。有長粉、蝦餃、榴蓮餅、肉粥、皮蛋粥……”唐阿泰咽了口口水。 “我聞到長粉、蝦餃、榴蓮餅的香味了。”黃裕達睜開了眼睛,自己坐了起來,“你一說長粉、蝦餃、榴蓮餅,我還真餓了。” 幾個人都是一驚,起身看著黃裕達:“這英國大夫還真有兩下子。眼看要到南洋,你的病也好了!”唐阿泰樂了:“知道餓就是說病好了!”唐阿泰捅捅簡肇慶。 這時那個瘦青年也說自己餓了:“長粉、蝦餃、榴蓮餅,皮蛋瘦肉粥是什麼樣子的?”

唐阿泰掏了掏兜里的碎銀子:“兄弟,等到了新加坡,我就請你們去吃長粉、蝦餃和榴蓮餅,還有皮蛋瘦肉粥。” “不是我吃,是給我阿媽吃。”瘦青年誰也不看地說。 簡肇慶忙端過粥來給他吃,瘦青年吃一口說一句:“給我阿媽。”竟一口氣把粥都喝了。 舷窗外射進一縷霞光…… 簡肇慶看看瘦青年,他見瘦青年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瘦青年睜開眼睛問:“船什麼時候靠岸?” “快了,說是明天早晨。上了岸,頭一件事就是要找家醫院,給你檢查檢查。”簡肇慶安慰他。 “不,靠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給我阿媽餵飯!”瘦青年看見了舷窗射進來的陽光,“太陽?我要看看太陽!” 簡肇慶和容鐵鑄扶起瘦青年,唐阿泰伸手摸摸瘦青年的前額,燒得都燙手了。黃裕達說:“人不行了,扶他坐下吧!”

瘦青年神往地說:“我要是成個家就好了,我的老媽就有人照看了。” “接茬跟他說!”黃裕達忍著眼淚。 唐阿泰馬上問:“有人給你提過親麼?” 果然瘦青年接著說了下去:“有一回,我阿媽託人去找阿嬌家提親去了。阿嬌長得可靚了,就像年畫上的大美人兒。我們倆小時候常常拉著手在稻田裡一邊跑一邊唱,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我拉著小阿妹在稻田裡跑……可是,阿嬌的阿爸嫌我太窮,又有個瞎眼癱瘓的阿媽,沒答應。要不,我下了南洋,就不擔心我阿媽吃不上飯了……阿媽,兒子無能,兒子不孝啊……”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輕,最後只是嘴唇動彈,卻沒有了聲音。 簡肇慶伸手試了試瘦青年的鼻息,淒然地說:“他死了!” 黃裕達輕聲哼唱起了客家山歌:“月光光,秀才娘,船來等,轎來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蝦公毛蟹拜龍王,龍王腳下一蕊花,拿給阿妹轉妹家,轉到妹家笑哈哈……” 唐阿泰站了起來:“都是那個冼致富!阿伍已經放他走了,又讓冼致富抓回來,現在,他死了,冼致富、龍三、地皮丁那幫惡人,正在咱們頭頂上美呢,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簡肇慶把瘦青年平放在破席子上,他臉上顯得十分安詳。唐阿泰頭一個哭出聲來:“兄弟,你死了連個姓名都沒有留下啊!我們都快到南洋了!你為什麼死呢?你不能死,真的別死,你快睜開眼睛!有我們大家在,幫你一起找冼致富、龍三他們報仇!”簡肇慶拉起唐阿泰,輕輕地合上了瘦青年的眼睛:“兄弟,閉上眼睛吧,認准回家的路!你的冤仇自會昭雪!我向你發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蒼天自有公理!” 豬仔艙裡的很多人都哭了起來。 地皮丁下了豬仔艙,走到瘦青年的屍體前:“他早就該死,能活到今天,一定是閻王爺把他忘了。” 簡肇慶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你把話再說一遍!” 地皮丁擺擺手:“別別別,別沖我使勁。” “他死得太冤了,不能草草地就把他扔到海裡去,我們要給他舉行海葬!否則,逝者難眠;生者難安!”簡肇慶說道。 地皮丁一見這架勢不敢怠慢,忙去報告了阿伍,阿伍一把將躺著的冼致富拉起來,用力把他頂在艙壁上:“死了的是你又抓回來的瘦青年!姓冼的,你又多了一個追你討債的冤魂。是人都有生老病死,你也有死的那一天,你就不怕瘦青年和他阿媽在閻王爺那兒告你的狀,叛你個大罪!”他扔下冼致富跟地皮丁走了出去。瘦子是個大孝子,他一死就是兩條人命啊!眼看就要到南洋了,現在趁船上的人都在午睡,得趕緊把屍體扔了。 豬仔艙下面不斷傳來唐阿泰的敲門聲和罵聲。阿伍命地皮丁開了艙門,他衝唐阿泰說:“你急什麼呀?不就是想給瘦子送到大海裡頭,好好葬了嗎?我也覺得他死得冤,死得屈。不過船離南洋已經很近了,海面上船越來越多。你們要舉行海葬可以,但是得抓緊時間,越快越好。” 簡肇慶上前一步:“他冤死在下南洋的路上,神鬼共傷!我們艙裡的弟兄們都要上來送他一程,讓艙裡的弟兄們全都上來送他一程。” 阿伍急了:“我說你這個學生仔怎麼那麼能鬧事呀?這麼多人上來,那不是要我的命嗎?不行!” “我不是鬧事。他這麼一個老實人大孝子,含冤屈死,艙里二百多弟兄心裡難受,不讓他們上來給他送葬,傷害的可是他們的心。”簡肇慶剛說完,容鐵鑄一腳上前,將門給擋住,怒視著阿伍:“你先用這個大鐵傢伙把爺爺的腿壓成兩截再關門!” 簡肇慶盯住阿伍:“我們艙里二百多人都已經面朝媽祖拜過兄弟了,我們這是要為自己的親兄弟送葬。” 這時彭蝦仔也喊了一聲:“對,我們也去送送他!” 豬仔們一擁而上,魚貫出艙。甲板上頓時黑壓壓站了一片。阿伍、地皮丁等人傻了眼。簡肇慶等人步履沉重將瘦青年抬上甲板。豬仔們黑壓壓的一片,神色凝重地擠滿甲板兩旁。鄺振家和彭蝦仔攙扶著黃裕達。阿伍和地皮丁、阿炳等人左顧右盼,生怕有人看見。 冼致富輕輕打開自己的艙門,跑到船舷朝豬仔艙張望,看到豬仔們都站在甲板上,嚇了一跳。猶豫了一下,急忙跑向頭等艙給龍三報信。 阿伍要人趕緊把瘦子扔海裡去,被眾人攔住了。簡肇慶說:“我兄弟死得冤,死的時候不得瞑目,還希望伍哥給找塊白布來,我們不能就這麼草草地讓他走了。” “你可不要得寸進尺,伍爺我也不是吃素長大的。實話告訴你,我打一開始就同情這位小兄弟,這才冒著三爺怪罪的危險讓你們出艙瞎折騰。你可倒好,答應讓你們出艙送送他,你們又要白布。把我惹急了,我也是鬼神不認,地皮丁,把屍體給我扔下海!”阿伍說道。 地皮丁等人衝了上來,用皮鞭抽打著,想驅散他們。鐵鑄先挨了一鞭子,他一把拽住地皮丁的鞭子,狠狠地把他甩了個跟頭。阿炳和阿義抬起屍體就要往海里扔,鄺振家、唐阿泰、彭蝦仔等人一擁而上從阿炳他們手中搶過屍體,把阿炳等人打倒在地。容鐵鑄揪住地皮丁的脖領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要往海里扔,被簡肇慶叫住了。 “伍哥,好人做到底,還望伍哥答應我們的請求。”簡肇慶瞥了一眼從高處船舷邊上探頭往下看的冼致富,“我們要冼致富下來,給死者磕頭謝罪。” 阿伍吃了一驚,抬頭看見了龍三和他旁邊的冼致富。阿伍恨得牙根癢癢,心想這個冼致富竟然跑龍三那告自己的狀了:“要他下來?這我做不了主。” “這事我做主了。”從高處的船舷上傳來龍三的聲音。 此時,冼致富嚇得魂靈出殼:“三爺,您可不能讓我下去,他們非把我弄死不可!” 龍三狠狠地說:“姓冼的,這沒辦法,解鈴還須繫鈴人。你惹的禍,我讓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怎麼?你是不是要我替你下去呀?去,把我屋裡的白床單拿上,送下去!” 洗致富嚇得臉色慘白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不能啊,三爺。我所有的錢都歸您了,您就饒了我吧。” “混賬!你不去,我現在就讓人把你扔到海裡餵魚。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要你性命!”龍三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平息這場風波。 冼致富手拿白床單,顫顫悠悠走下旋梯,朝甲板走過來,眾人虎視眈眈,怒目而視。冼致富從他們面前走過時,雙腿發軟,臉頰流汗。唐阿泰要往前躥,被簡肇慶死死拽住了。 遠遠的塔樓上,一個英國水手叼著香煙,懶散地朝這邊張望著…… 龍三手扶欄杆往下邊看,他想盡快了卻這場風波,不想身後響起鄭大人的聲音:“龍三爺,發生什麼事了?” 龍三嚇了一跳,驚慌地說:“哈哈,吹吹海風。”他看到了朱瑾,這兩個人剛從餐廳走出來。 鄭大人一邊和龍三打招呼,一邊向下俯視:“嗯?好像是有人死了?” “可能是有人病死了吧?阿伍!你快上來!”龍三叫著阿伍。 阿伍應著跑上來:“三爺,有個簽約的華工生了急病,死了!” “太不幸了。按合約上的住址,盡快把撫卹金給他的家人送去。一分一厘都不能少。”龍三鄭重其事地說。 朱瑾一笑:“鄭大人,這種話,可是專門說給你聽的。” 鄭大人沒有回答。 “這些華工都是自願簽約的嗎?”他問龍三。 “啊。對呀!都是。都是自願的。開船之前管府還來過人,一份一份地審查過華工的合約,一個一個地找這些華工們問話,都有記錄的?不會有錯的。”龍三狠狠地看了朱瑾一眼,又對阿伍說,“我就不下去為這位兄弟送葬了,你們也快點。甲板上風大,別把兄弟們吹著了。” 冼致富已經把白被單蓋在了瘦青年的屍體上,黃裕達大聲喝令道:“還不跪下!”頓時喊聲一片:“跪下!” 冼致富扑騰一下跪在瘦青年的面前。 黃裕達喊著:“磕頭謝罪!”“對。磕頭!”大家也跟著喊。 冼致富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好兄弟,你是好人,是孝子,你一定去西天極樂世界……等清明節,我給你燒兩大車金元寶,讓你和你阿媽在那邊過有吃有喝的好日子!” 黃裕達上前一步:“說完了?你還得說你送他一程!” 冼致富眼睛都直了。 黃裕達盯住他:“這孩子長這麼大,沒走出家門以外五里路,他不認識西方極樂世界,你得送送他!” 冼致富轉向黃裕達磕起頭來:“黃裕達,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老東家,我罪該萬死!饒了我吧!” “黃裕達!我也恨他,可你不要太過分了,小心引火燒身!”阿伍制止著,不想龍三和老賈出現在人群後邊:“阿伍,把冼致富給我捆起來!” 就見冼致富大叫一聲,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龍三對豬仔們說:“眾位弟兄,現在正是吉時,我們還是先把這個小兄弟海葬了吧?”簡肇慶率先跪下了:“好兄弟!我們有緣同乘一艘輪船過番下南洋,同在一口活棺材裡整整十五天,不管是生還是死,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你放心地走吧。我一上岸就寫信給家裡,尋找你的阿媽,你的阿媽,就是我的阿媽!” 唐阿泰也在一邊說:“還有我!” 簡肇慶接著說:“兄弟,你聽見了吧?每年這一天,這個時辰我還會到海邊來祭奠你。你不長出門,你看好了,現在船頭朝西南,船尾朝東北,你的阿媽在東北方向,你要一直朝東北走啊,好兄弟,我們這就送你上路了!” 唐阿泰哭出聲來,接著是哭聲一片。 簡肇慶等把瘦青年高高舉起。 遠處塔樓上,那個叼香煙的英國水手突然拉響了船上的汽笛,汽笛聲傳向大海。簡肇慶幾個人鬆開手,瘦青年像隨風飄落,緩緩掉進了海裡,白布沖走了,瘦青年的屍體在海浪裡搖了幾下,沉沒了…… 黃裕達盯住了冼致富,龍三揮了下手:“我龍三一言九鼎!老賈,剛才那孩子身子骨太弱了,不能讓他與冼致富同行,他在去陰曹地府的路上還會欺負那孩子。你把他扔到右舷去!” 老賈應了一聲,叫上地皮丁、阿炳、阿義,四個人抬著冼致富走向右船舷。 冼致富長長地叫了一聲:“啊——” 只有老賈知道,這是龍三的安排,很快冼致富就被帶到了龍三的艙裡。龍三假戲真做另有目的。他給了冼致富一個地址,讓他在船快靠岸時做好準備,早點下船。按地址去找刀疤臉,等候龍三的吩咐。 冼致富自認白撿了一條命,對龍三感激涕零,連連磕頭。 朱瑾一回艙就和鄺秋菊說了下面甲板上的事,秋菊一听就衝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在人群中尋找著鄺振家。她先看見了簡肇慶,剛問了一句:“誰死了?”鄺振家就擠了過來。鄺秋菊一下子撲在鄺振家的肩頭:“阿哥!” “你真在船上?知道嗎,這位簡先生為了救你,寧願到統艙裡來和我們一起受罪。已經被關在這裡面好多天了……”鄺振家指著簡肇慶,“這些天他一直和我們大夥在豬仔艙裡受罪,還照顧大家……” 鄺秋菊先是一驚,接著就給簡肇慶鞠躬:“簡先生,你是大好人!” 唐阿泰也擠了過來:“鄺秋菊!我也受了一路的苦,九死一生!全是為了你。到了南洋,我就帶你回去當少奶奶。” 鄺秋菊一看唐阿泰吃了一驚,轉身就跑。唐阿泰追鄺秋菊。彭蝦仔衝上來,照著唐阿泰就是一拳。簡肇慶一把抓住了彭蝦仔:“兄弟,我們人在海外,又一起吃苦,更要團結。你也看到了團結的力量有多大了。如果我們還像一盤散沙,今天就不是這個結果。” 容鐵鑄扶起唐阿泰,握緊拳頭逼著彭蝦仔步步後退:“你再欺負人,我掰折你的腿!”簡肇慶一把拽住了容鐵鑄:“容大哥,我剛才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吧?” 容鐵鑄站下了,攥緊的拳頭鬆開了。這時鄭大人差人叫鄺秋菊過去,鄺振家幾個人頓時又憂心忡忡。 鄭大人是想核實一下龍三有沒有說謊,把龍三也叫來了。 “你就是被朱瑾綁架來做掩護的那個鄺秋菊?” 鄺秋菊想起朱瑾的囑咐:“啊……是。” “我剛才看見你下到甲板上去了,下邊有你什麼人嗎?”鄭大人問。 “有我阿哥。他下南洋做工的。” 鄭大人看了一眼龍三:“他不是被什麼人強行抓來的?” 鄺秋菊搖搖頭:“不是。我阿哥和我未婚夫都是簽過合約的。” 龍三鬆了口氣。 鄭大人點點頭:“噢,原來是這樣。你可以走了。” 鄺秋菊站著沒動:“求您放了朱瑾阿姐吧,她是個好人。如果您非要抓個人去頂數,就把我抓去吧。” “抓你?你是革命黨?” 鄺秋菊搖了搖頭。 “那你還不快走!朱瑾是朝廷通緝的欽犯。你能冒名頂替嗎?”鄭大人一揮手。 龍三不明白還有爭著去死的:“要不把她們倆一塊抓了,黃泉路上還有個做伴的。” 鄭大人瞪了龍三一眼,衝鄺秋菊厲聲道:“出去!” 一縷霞光透過舷窗照進了豬仔艙,天亮了。 汽笛長鳴,輪船向新加坡港碼頭靠去…… 朱瑾看著就在眼前的新加坡港,心緒有些激動。鄺秋菊則已經想好了,生死都不跟阿姐分開。 “我不傻。你就記住我一句話,盡量拖住鄭大人,晚下船,能多拖一會是一會。”鄺秋菊說,“你就听我的吧。”說完,轉身向外跑去。 朱瑾不安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這個倔強的姑娘到底要幹什麼。 輪船靠岸,英國船員大聲喊著:“客艙裡的人先下!統艙裡的人後下!”鄺秋菊第一個跑到了艙門口:“我有急事,我要上岸。” 英國船員搖著腦袋:“NO!NO!NO!” 鄺秋菊也聽不懂英國船員說什麼,她衝上去:“把艙門給我打開!” 英國船員看看鄺秋菊的打扮,把艙門打開了一條縫。鄺秋菊跳下了船。 下了船,鄺秋菊攔住一輛正在碼頭外接客的人力車,拿出朱瑾給她寫了字的那張紙幣:“你認識上面的地址嗎?”見華人車夫點頭,她一陣驚喜:“那太好了,你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拉到這上面寫的地方,這張錢就全是你的了。” 車夫高興地連連點頭,拉著鄺秋菊一路飛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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