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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下南洋 俞智先 10245 2018-03-18
唐阿泰見簡肇慶被抓,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忍著嘔吐,指著簡肇慶衝大家比劃著說:“兄弟們,這個白面書生是為了給大家討口救命水喝才敲大鐵管子的,我們能看著他被綁嗎?不就是一條命嗎?責不罰眾!咱們接著敲!使勁敲!我就不信,他敢把我們大家都給捆起來!”眾人被唐阿泰鼓動起來,群情激憤,使勁敲擊著船甲板和大鐵管。 龍三剛走出豬仔艙,就听見裡面又響起了有節奏的敲擊聲,他皺起眉頭。剛才在頭等艙撞上了那個姓鄭的,他已經過問此事了,這些不顧死活的傢伙要是當面喊冤,他的腦袋還能長在脖子上嗎? “阿伍,放人!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豬仔艙裡看著他們,別再生出事端。” 阿伍咧了咧嘴:“是。” 阿伍回到豬仔艙,看了一眼正敲得起勁兒的唐阿泰,用手指頭朝他指了指:“誰再敲,我就把他扔到海裡去。”

唐阿泰住了手。眾人也跟著零零落落地停下了。 “你們以為鬧出點動靜,我就怕你們了?實話告訴你們,這整條船上的英國人已經被我們三爺買通了,你們就是敲翻了天,也沒人管。再敲,就把領頭鬧事的扔到海裡餵魚,其他人不給水、不給飯。看你們誰能挨到南洋。” 眾人被阿伍一番話給震住了,唐阿泰也洩了氣,蔫蔫地蹲了下來。阿伍走到肇慶身邊,親手給簡肇慶鬆了綁:“學生仔,五爺我可是心善,我們也是想把你們安全送到目的地,這叫和氣生財,你可別當我是軟柿子。” “和氣?你們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簡肇慶看看容鐵鑄,“他呢?” 阿伍一聲“放”,打手上前解開了容鐵鑄的繩子。 大海吞沒了最後的餘暉,海上暮色四合。

阿伍領著打手們給每個豬仔的水罐裡打滿了水:“船上沒那麼多淡水,這是三爺花高價從英國人那買來的。都省著用,一直堅持用到輪船靠岸。下次你們就是把船甲板敲漏了,鐵管子敲斷也沒水了,一滴都沒了。” 簡肇慶抱起了黃裕達的腦袋:“黃裕達,我們有水了。” 黃裕達無力地睜開眼睛,張開乾裂的嘴唇,只見口形沒有聲音地說了聲:“謝謝。” 簡肇慶給黃裕達餵水,唐阿泰一邊幫忙一邊說:“我也挨了好幾頓皮鞭子,一發燒就過去了,暈船暈得苦膽汁都吐出來了,吐完了也就挺過來了。這黃裕達怎麼就不見好呢?還能挺到上岸嗎?黃裕達,你聽得見我說話吧?一定得活下去,聽見了嗎?你還有血海深仇沒報呢!要是就這麼死了,你阿爸都不會原諒你!”

黃裕達睜開了眼睛,使出渾身的力氣點點頭,指指粥碗。簡肇慶讓唐阿泰快把粥拿來,簡肇慶一勺一勺地餵著黃裕達。餵過黃裕達,簡肇慶又走到那個瘦青年的對面坐下:“這位兄弟,來,喝點粥!” 瘦青年失神的眼睛看著簡肇慶:“有粥了?先給我阿媽吧!” 簡肇慶一震,眼睛濕了:“兄弟,你阿媽已經吃飽了。”簡肇慶把勺子送到瘦青年嘴邊,瘦青年面無表情,被動地把嘴張了個縫隙,簡肇慶把粥硬餵了進去。 忽然鄺振家大聲喊著:“這位兄弟,你怎麼了?你醒醒,別這樣!” 簡肇慶一驚,只見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簡肇慶跑過去,試試他的鼻息:“他叫什麼名字?” 鄺振家搖搖頭。 “有誰知道他叫什麼嗎?他的家住哪……你們這是怎麼了,在一塊受苦受難,彼此叫個啥,連個招呼都不打,還算人嗎?啊?”簡肇慶又問。

大家面面相覷,都回答不出。容鐵鑄說:“看看他有沒有紅腰帶吧,要是沒有,那他跟我一樣,也是被抓來的,誰也用不著認識誰,反正大家都一個名,叫豬仔!” 簡肇慶看那人身旁的衣物,發現了一條紅腰帶,上邊有名字,有地址。唐阿泰上前要了過來:“給我留著,我從南洋回來的時候,找到他家報個凶信吧!” 簡肇慶把紅腰帶交給了唐阿泰。得趕緊把人抬出去,艙裡這麼熱,一會兒就臭了,再引起瘟疫,這二百多號人就都活不成了。簡肇慶轉身跑去敲艙門,地皮丁隔著門喊:“敲什麼?找死呀!” “不用找死,是真有人死了!”簡肇慶氣憤地說。 地皮丁跑到二等艙找到了阿伍,阿伍正在鋪上損冼致富,說他這幾天心神不寧的就在琢磨那個女革命黨呢。聽了地皮丁的報告,冼致富以為是黃裕達,騰地坐了起來,聽說不知道又洩氣地躺下了。

阿伍瞪了冼致富一眼,讓地皮丁趕緊把人抬上來。他也知道,豬仔艙裡又悶又熱,屍體一腐爛,就會發生瘟疫:“快,快把人抬出來扔到海裡去。動作要快,輕點兒,不要驚動那個姓鄭的!”阿伍穿好衣服,轉身出了艙門。冼致富連忙追著阿伍走出艙門,連鞋子都來不及提好:“我也去看看,萬一是黃裕達,也了了我一塊心病。” “你還有人心麼?”阿伍罵了他一句。 冼致富剛離開,就見鄺秋菊從旁邊閃出來,輕輕推開艙門,進門後左右看看,將一團紙扔在冼致富的舖位上。 簡肇慶、鄺振家、彭蝦仔和容鐵鑄抬著那個死了的兄弟上了甲板,冼致富湊上來看了看死屍,確認不是黃裕達,沮喪地掉頭就走。容鐵鑄惡狠狠地瞪了冼致富一眼。 阿伍讓大家快把屍體扔到海裡去。

“就這麼扔下去?怎麼也得給他身上裹塊白佈吧?”簡肇慶不忍。 “這叫海葬。沒聽說過吧?再說你以為他是戰死的水兵?扔!”阿伍說。 簡肇慶退到了後面,那三個人又把死者抬起來。走到船邊,擔架一豎,死屍滑進海裡。容鐵鑄大聲喊道:“兄弟!往北走吧,家在北邊啊!” 簡肇慶嘆息著含淚轉身走下了豬仔艙。 阿伍怪地皮丁,不該讓這個洋學生抬死人。簡肇慶太嫩了,這麼多愁善感到南洋可有苦吃了。冼致富回到船艙正要上鋪,看見了舖位上的紙團,疑惑地打開,紙團裡面掉出一顆子彈……冼致富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拎起紙條的一角,歪著頭看。紙團上歪歪扭扭地寫道:別管閒事!冼致富嚇得面色蒼白,正要將紙扔掉,見阿伍走了進來,趕緊把紙團藏了起來。阿伍盯著他:“是不是剛才扔到海裡那個豬仔也是你抓來的?”

冼致富連忙搖頭:“不是。我不知道……” 阿伍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你是怕那個豬仔陰魂不散,找你來索命!” 冼致富急了:“豬仔也不全是我一個人抓的,你也抓了不少啊。” 阿伍不客氣地說:“我可沒捲了人家的家財,又氣死人家阿爸。我瞧不起你!” 冼致富攥著紙團沒有回嘴。 這一晚,冼致富翻來覆去睡不著,他下地把艙門鎖了又鎖,又用一把椅子堵住了艙門。阿伍睜開眼:“用椅子可擋不住那些冤魂。” 冼致富嚇了一跳:“你怎麼還沒睡?” “你這麼折騰,我睡得著嗎?我換個房間。”阿伍下床要走。 冼致富一把拽住阿伍:“伍哥,別走,跟我做個伴吧。” “我得走。要不,那些冤魂來抓你,再捎帶把我也抓去。”阿伍挪開椅子,打開艙門走了出去。

冼致富朝阿伍的背影呸了一口,鎖好艙門,費力地挪動著阿伍的床鋪,想用來頂門,一看床鋪焊死在甲板上,氣餒地坐到自己床鋪上。 唐阿泰看著黃裕達的樣子,心裡很害怕,心想,當初黃裕達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誰成想……想著忍不住就掉下了幾滴淚水。簡肇慶俯身衝唐阿泰耳語,讓他別在黃裕達面前哭,又大聲在黃裕達耳邊說:“黃裕達!鐵樹也有開花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黃裕達閉著眼睛樂了,接著又開始說胡話:“阿爸,我不渴了。水,水都喝飽了。我阿媽也,也喝飽了。阿爸,你喝,我有水。喝飽了,去,去殺冼致富。你兒子我活,活著,就是為了殺了冼致富!阿爸……兒子有本事,你等著!”他忽然站了起來大喊:“拿命來,殺!”簡肇慶趕緊抱住了他,把他放倒在破席子上。

“著火了!燒著我了!阿爸,我背你快點離開,離火遠點,啊,熱呀,熱呀!我熱得受不了啦……”黃裕達用手撕扯著前胸,拼命扭動著身子,“熱!熱啊!” 簡肇慶把自己的毛巾用水浸濕,敷在了黃裕達的腦門上,黃裕達才慢慢安靜下來。 接著,簡肇慶給阿泰後背上敷藥,他的鞭傷已經結痂。看著不遠處的鄺振家和彭蝦仔,唐阿泰問:“你說,黃裕達的鞭傷都爛了,我這都快好了。是不是跟我大妻舅扣我的那一桶尿有關係啊?尿是不是能殺毒啊?”唐阿泰指著鄺振家。 幾個人都被唐阿泰逗笑了。 唐阿泰心裡很感激簡肇慶,這幾天,要是沒有他照顧自己和黃裕達,他們倆早死了,可真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唐阿泰抓住簡肇慶的手:“兄弟,我在唐家是千頃地裡的一棵獨苗,沒有兄弟姐妹,我們學劉備、關羽和張飛桃園三結義吧。”

簡肇慶樂了:“桃園三結義?那還缺一個呢?” 黃裕達發出了聲音:“算我一個吧。” 簡肇慶和唐阿泰一陣驚喜:“啊?黃裕達,你醒了?!” 簡肇慶建議幾個人敘敘年庚,黃裕達是光緒二十年十月生人;唐阿泰是光緒二十年七月年;簡肇慶是光緒二十年五月。排下來簡肇慶老大,唐阿泰老二,黃裕達最小,老三。簡肇慶說,既然是結義弟兄,那就得義字當先,今後要生死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個自然。我的萬貫家財就是咱們哥三個的了!”唐阿泰慷慨地說。 簡肇慶搖搖頭:“那你就是陷我於不義了。不論貧富,咱們都是過命的好兄弟!” 唐阿泰說船上也沒有香燭紙碼,我們就對著窗戶外的媽祖磕頭盟誓吧!簡肇慶和唐阿泰扶起黃裕達,三個人跪下了。簡肇慶說道:“媽祖娘娘在上,我簡肇慶、唐阿泰、黃裕達三人願結為異姓兄弟,從此相互提攜,相濡以沫、相依為命。懷仁愛於心,秉義字當頭,生死與共,禍福同當。雖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盟誓人簡肇慶!” “盟誓人唐阿泰!” “盟誓人黃裕達!” 三人正要磕頭,黃裕達突然用手緊緊抓住了簡肇慶的胳膊。簡肇慶嚇了一跳,黃裕達的手非常有力,像鋼鉗一樣抓得簡肇慶直咧嘴,唐阿泰湊過來想掰開,但掰不開,黃裕達的手指深深地摳進簡肇慶的胳膊。容鐵鑄問是不是渴了?唐阿泰拿來水,要給黃裕達喝。簡肇慶卻看出了不同:“等等,他也許不是要喝水,他是有話要說。黃裕達,你是不是有話要說,你有什麼話就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辦到。你說……” 唐阿泰說他還能有什麼話呀?他從頭到尾就一句話,報仇!簡肇慶聽了唐阿泰的話,突然明白了:“黃裕達有事求我們兩個人。來吧,咱們重新盟誓,替咱們的兄弟黃裕達盟誓。”他們重新跪下,黃裕達緊緊地抓住簡肇慶的胳膊,跪得有點歪斜。唐阿泰一見,也在黃裕達身邊跪了下來。 “媽祖娘娘在上,我等簡肇慶、唐阿泰二人既然與黃裕達結為異姓兄弟,他的仇恨就是我們的仇恨,倘若有一天,我等兄弟能活著下船,一定助黃裕達完成心中的願望,除惡務盡,報仇雪恨,盟誓人簡肇慶。” “盟誓人,唐阿泰!” 幾個同艙的人受到感染,從席子上爬起來,面朝媽祖方向跪好,也參加了盟誓:“盟誓人,林三友……”“盟誓人容鐵鑄!” 越來越多的人紛紛說出自己的名字:李長腳、吳二起、孫明遠、齊柱子…… 簡肇慶低頭看著黃裕達。黃裕達緊閉雙眼,乾澀的眼角淌下一行濁淚,握住簡肇慶的手漸漸鬆開,突然無力地放下了。簡肇慶抓住他搖晃著:“兄弟,你要挺住,統艙里二百多兄弟都替你盟誓了,一定要挺住呀……”他趴在黃裕達的身上,無聲地抽泣起來。 雅蘭一直在張羅著給肇興辦喜事,簡陽春卻想收到肇慶報平安的家信再辦,二兒子在海上漂著,生死不明,他沒有心辦其他的事。雅蘭確信肇慶不會有事,有媽祖保佑著呢。而且她心裡一直認為,只有給肇興辦了事,才能保佑肇慶不出事。 “你就什麼也別管了,你也知道,咱們客家人操辦男女婚事的禮節多,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完成,真到洞房花燭夜還早著呢。”雅蘭掏出一份禮單遞給簡陽春,“你過過目,這是我給兒媳下的聘禮。” 簡陽春看著禮單皺了一下眉頭,這麼重的聘禮他可沒想到。他也沒想到兒媳玉雯家竟會有二百畝地的陪嫁。見簡陽春把禮單摔在床上,雅蘭不高興了,肇興一輩子就成這麼一回親,她當阿媽的想給他操辦操辦有什麼錯? “你就知道好好照顧肇慶,因為那是史家的孩子。那肇興呢,肇興可是你的親骨肉,你這個阿爸又是怎麼做的,從小讓他受委屈我就不說了,那麼小你就把他帶到南洋去受苦……” “那不叫受苦,那是為了從小磨煉他,讓他長大有出息。”簡陽春糾正她。 雅蘭打斷他:“行了,這話你都說了16年了,我不聽。這回肇興要成親,我就是要好好操辦,補償這孩子。” 簡陽春急了:“你這麼做不是露富嗎?那個姓宋的縣令從我回來就沒閒著,一直在窺探咱們家,天天盯著我帶回多少錢。”簡陽春氣得說不出話來。 雅蘭恍然大悟:“我是不是給你惹禍了?那怎麼辦?我總不能找親家把聘禮再收回吧?再說,請帖都發出去了。連東山嶴的親戚都發了……” 簡陽春無奈地想了想,只能這麼辦了。不過肇興成完親,馬上就走。宋雅亭這種人,可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這天晚上,簡家祠堂中間按習俗擺放了一口大缸,長壽公在祖宗牌位前上了香,然後領著簡陽春、雅蘭、簡阿三等參拜。禮畢後,長壽公從雅蘭手中接過兩張紅紙放在兩個碗中,又將兩個碗輕輕地擺放在缸中的水面上。 一束皎潔的月光投射在缸裡,兩隻碗在水面上,自由地漂浮著。 長壽公大喊:“封缸!” 簡阿三等人抬著一個扎滿紅布的缸蓋將缸蓋住。 這是在測肇興和玉雯的八字合不合,等到天一亮就該知道了。為這,雅蘭一夜沒睡著。 清晨,晨霧瀰漫著整個祠堂,揭開封蓋著的大缸,兩隻碗靜靜地貼著缸壁,像兩隻水面上的鴛鴦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長壽公滿意地宣布:“合!” 簡家圍屋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從一樓到頂樓,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紅紅的大燈籠,簡陽春家門口除了喜氣的大紅燈籠外,還掛著大紅的喜帳。圍屋里外笙歌悠悠,族中老小忙忙碌碌,賀客盈門…… 長壽公拉著簡肇興去了祠堂:“來,我要給你講規矩。” 原來,客家人的婚俗講究合八字。一旦有媒人上門提親,第一件事就是考察男女雙方的“八字”是否相合。八字又分“草八字”和“紅八字”。草八字,是指媒人最初向女家討取的八字帖,寫在草紙上,故稱“草八字”。也有用嘴說的“口八字”,那太簡單,不正式。 “紅八字”則不然,它是將男女雙方的八字寫在很正規的紅紙封套內,表示兩家正式定親。 簡肇興笑了,他一直跪在那口大缸前,腿都麻了:“長壽公,你要我跪到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呀?” 長壽公威嚴地說:“跪到我講完。跪好!你跟父親在外漂流,很少知道這些。我現在一條一條給你講,是因為你是簡家長子,有責任記住這些老規矩。客家合八字,是請專門的'八字先生'進行查看的。現在兵荒馬亂,請不到八字先生也沒關係,我們客家人還有另外一種合八字的土辦法,就是把男女雙方的八字裝入碗中,再把兩隻碗放於水缸之內,缸口用蓋封嚴,經一日夜,再揭開看。如果二碗相偎相倚有並蒂之勢,那麼說明這對新人的八字相合;反之,則不然。家中便會出現某種不祥的預兆。” 簡肇興聽得吃了一驚,還有這樣的說法? 按照客家的規矩,“過禮”通常是用籮裝肩挑,客家聚居地的鄉村田野常常呈現出花花綠綠的過禮奇觀,一撥剛去,一撥又來,引得過往行人和田中農夫翹首觀盼。親友挑著禮品擔,有的禮品上貼著鮮紅的對聯: 良緣喜結葡萄綠,佳偶欣成竹葉青。 豬大腿上貼著:百年鳳侶成佳偶,數趾豚肩籍締盟。 大鯉魚身上貼著:錦鱗躍浪拋金尺,翠沼涵春漾玉梭。 大白鵝身上貼著:偶列鷺行鳴伉儷,閒同鷗伴訂佳期。 一支“過禮”的隊伍經過陶家圍屋時,陶舒燕跑出來看著,她的心裡也在盼望著能有一天和肇慶過禮成親……隱約的,她聽到了簡家圍屋那邊傳來的鞭炮聲鼓樂聲……陶舒燕回到自己房裡,看著簡肇慶送給她的照片,聽著簡家的鞭炮和笙歌聲聲,漸漸地覺得身在其中已經是簡家的新娘了…… 陶舒燕難為情地笑了。 舒燕媽和宋雅亭走了進來。 陶舒燕的美夢被喚醒,撅著嘴把簡肇慶的照片收起來。不想宋雅亭卻說要帶舒燕到簡家去看看熱鬧:“先別說你不去,你要是知道了我為什麼去找簡陽春,就一定想跟著去了。”宋雅亭如此這麼一說,陶舒燕愣了,跟著就往簡家跑去。 長壽公還在給簡肇興講規矩:“過禮”要在定親前進行,男女雙方要互相交換結婚禮物。先由男方選年輕健壯男子數名,作為前往女家送禮之人。這些人裝扮潔淨,相貌英俊。禮物多為染過的花生、雞蛋、核桃、金銀首飾,以及一些完整的豬頭,客家人用順口溜述說豬頭的好:“豬頭扁尖,換你屋裡的大毛辮。” 簡肇興大笑起來。長壽公也笑了。兩人正笑著,簡阿三跑了進來:“長壽公,你還在講規矩呢,宋雅亭來了,大家害怕,人都溜走了。這過禮還辦不辦呀?” 兩人一聽忙走了出去。院子裡擺著流水席,但已經沒人,只有那些彩燈在空中隨風搖晃著。一些人賀客鄉紳們正匆匆離去,雅蘭向大家一一表示著歉意。 圍屋的三層迴廊裡上下站滿了清兵。 簡陽春從屋裡走了出來,不情願地向宋雅亭抱拳叫了聲:“宋大人。” “令郎大喜之日,宋某也來討杯水酒喝。”宋雅亭命衙役把禮盒奉上。 “大人太客氣了!大人要是沒什麼事,就恕簡某不奉陪了,今日家中辦過禮之儀,實在是忙不過來。”簡陽春隨手就把禮盒遞給了阿三。 宋雅亭一笑:“怎麼,宋某剛到,就下逐客令呀!” 簡陽春只好把他請進了客廳。 雅蘭在一邊皺著眉頭,她不想進客廳,回身正要走,就見陶舒燕跑了進來,心裡一愣,就听陶舒燕說:“簡伯母,你們對肇慶太不公平了!你們這麼鋪張給肇興辦事。為什麼卻欺騙肇慶,還騙他說家裡沒錢,狠心逼他下南洋?” “陶姑娘,今天是肇興大喜的日子,我歡迎你來做客,但不歡迎你以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雅蘭隱忍著。 陶舒燕眼裡含著淚:“你們逼著肇慶下南洋,不就是想拆散我們嗎?”說完哭著跑了出去。雅蘭感到一陣眩暈,她想陽春果然言中了。她知道陶舒燕這樣完全是因為宋雅亭! 客廳裡,宋雅亭呷了一口茶就說出了捐資辦學的事:“聽說簡先生給你的親家翁下了一大份聘禮,您都破產了,還這麼鋪張?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 “捐資辦學是好事,我這兩天把銀子給您送過去。”簡陽春站起身,他不想廢話了。 宋雅亭也起身:“那我就等著簡先生的義舉了!” 宋雅亭走出簡家,站在圍欄前,故作震驚地說:“喲,剛才還熱熱鬧鬧,怎麼一下子沒人了。啊?宋某有那麼可怕嗎?哈哈……” 簡家族人一個個怒視著宋雅亭一聲不吭。宋雅亭自討沒趣地朝清兵們一揮手,走了。 唐阿泰的身邊已經有五條紅腰帶了。大家看著昏睡的黃裕達憂心忡忡。 不知什麼時候,黃裕達醒了,他懵懵懂懂地看著身旁的人:“我這是在哪兒?” “在輪船上。”簡肇慶鬆了一口氣。 “輪船?我怎麼會在輪船上?” “你燒糊塗了。黃裕達,我們被抓了豬仔,這是要運我們下南洋。”唐阿泰大聲說。 黃裕達捂著臉哭了:“我是糊塗了。冼致富捲了我家財產,氣死我阿爸,又把我抓了豬仔,我想起來了,我阿爸的仇還沒報呢……冼致富在哪兒?” “怎麼又糊塗了?冼致富就在咱們頭頂上的二等艙?你還去找他報仇,結果,沒劈了冼致富,自己卻差點被打死。”唐阿泰告訴黃裕達。 黃裕達絕望地拍打著甲板:“冼致富,我絕不放過你!” 簡肇慶勸他別激動,留著點力氣,活著到南洋,那才能找仇人算賬。阿泰已經收集了五條紅腰帶了,另外還有四個抓的沒有紅腰帶的豬仔也死了。想想,能活著到南洋那才是最重要的!黃裕達知道簡肇慶說得對,他得堅持活到南洋。 簡肇慶想,如果大家團結起來,是不是也像群狼一樣,能猛過龍三他們?那樣,像冼致富這樣的人就無法興風作浪了。想到這一點,簡肇慶心裡有了底,他讓唐阿泰看著黃裕達,自己倒頭便睡,很快打起了鼾聲。 鄺秋菊在輪船餐廳又碰到了冼致富,冼致富坐在鄭大人鄰桌,見了鄺秋菊急忙低下頭。鄺秋菊覺得自己的字條起了作用,她忍住笑,抬著頭朝侍應生走去。 “田園沙律、魚軒醬蛋、香草羊扒、兩杯開胃香檳。黑椒牛肉批薩。”她把錢遞給侍應生,“不用找了。把餐送到包房。”她已經一點也不害怕了。 冼致富終於忍不住,湊到鄭大人身邊來:“大人,您認識這個女人嗎?” 鄭大人看看冼致富,臉一沉:“怎麼又是你,還在打這位太太的主意?” “這個人就是朝廷要緝拿的亂黨朱瑾的太太。”冼致富看著鄺秋菊的背影。 “一派胡言!朱瑾是個女革命黨,怎麼會有太太?” “朱瑾女扮男裝,這個太太是假的,是障人耳目的。我雖然不認識,但是我知道朱瑾是革命亂黨!”冼致富從懷裡掏出那張紙條,“這是她們恐嚇我的證據。” 鄭大人怔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字,轉身走到餐廳門口,招手叫過衙役,讓冼致富帶他們去朱瑾的船艙:“他說船上有一個朝廷正在通緝的要犯。此人手中一定有槍,繳了她的槍,鎖在艙裡拘禁起來就可以了。” 冼致富湊到跟前提醒道:“大人,告示上說,對舉報有功者要給予獎賞。” “你放心,等我拿到的確實是朱瑾,就會給你獎賞!”鄭大人瞪了他一眼。 衙役抓住那個送水的茶房,跟著冼致富來到頭等艙門口。冼致富指著朱瑾客艙小聲說:“就在這裡。”說完退到後面偷眼觀看。衙役一把又將他抓回來,用手槍頂著:“你以為賞錢是那麼好拿的?先進去纏住她!”又讓茶房去敲門。 茶房只好敲門。 朱瑾聽見外邊熟悉的聲音,把手槍又放回枕頭下邊,示意鄺秋菊去開門。秋菊一開門,冼致富抬腳就往裡面走,鄺秋菊想攔也來不及了。 “冼先生已經盯上我好幾天了,有點太不禮貌了吧?”朱瑾掏出槍,一把頂住了冼致富的腦袋,“沒想到,你自己找上門來要吃黑棗?” “別別。我只想向您請教一下在南洋做生意的事。我是商人,誤會。”冼致富嚇得直躲。兩個衙役已經衝了進來,一個衙役用槍頂住鄺秋菊,另一個用槍指著朱瑾。朱瑾看看冼致富,又看看衙役,然後冷靜地指著鄺秋菊:“放了她!” 冼致富求衙役:“大老爺,快放了她,也讓她放了我。” 朱瑾用槍一頂冼致富的腦袋:“說,你得了多少賞銀?冼先生,我們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是你沒事兒老在我門口轉悠什麼?” “還沒……沒……這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冼致富突然面目猙獰起來,從懷中掏出字條,在手裡抖了抖,“還抵賴嗎?” 朱瑾看到字條,一下子明白過來,轉眼看著鄺秋菊。鄺秋菊已經傻了,見朱瑾看著自己,突然悔恨交加地哭了出來:“阿姐,我……都怪我傻,本想嚇唬嚇唬他,可沒想到……是我害了你。” 朱瑾衝衙役說道:“這事與這個女子無關,她是被我綁架來的假太太。”朱瑾嚴厲地看著鄺秋菊:“誰是你阿姐?你就是我為了做掩護抓來的一個柴禾妞!” 鄺秋菊愣了。 朱瑾和衙役同時放了鄺秋菊和冼致富。鄺秋菊嚇得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冼致富抱著腦袋跑了出去。朱瑾把槍扔給衙役,衙役掂著朱瑾的槍:“你就是那個女革命黨朱瑾?鄭大人說了,從現在起,你的客艙就是監獄了,到南洋之前不許出去!不過,你不是一般的人犯,是朝廷通緝的欽犯。一日三餐都會有人按時送來。需要什麼,只管吩咐。” 朱瑾眼一亮:“那我現在就吩咐你們,立即從這兒出去!轉告你們鄭大人,這位女士是我綁架來的,我的事與她無關。請鄭大人放她出去。” 鄺秋菊後悔死了,自己本來就是賤命一條,死了反倒不受罪了。她是哭朱瑾這麼好的人,年紀輕輕的就……她抱住朱瑾哭出聲來。朱瑾讓她放心,她知道他們抓的是自己。秋菊只要按自己說的,一口咬定是被迫扮成的假太太,就會沒事的。 “阿姐不能陪你到新加坡了,不能教你讀書識字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我原來想到了新加坡就給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再送你去上學,將來呢,把你培養成像阿姐一樣的人。秋菊,你要相信自己。知道我為什麼叫朱瑾嗎?浙江紹興有一個鑑湖女俠叫秋瑾,她在東渡日本的時候,經過黃興介紹加入了孫中山先生創辦的同盟會,回國之後從事推翻清廷的革命活動。安慶起義失敗之後,她本來是可以逃走的,但她卻說革命是需要流血才會成功的。她沒走,被官府抓捕了。一直到殺頭,她的口供只有七個字……秋風秋雨愁煞人!這是秋瑾英勇就義前揮筆寫下的七個大字,是為了表達她對祖國的熱愛和對民族前途的擔憂。我把名字改為朱瑾,就是想效法秋瑾,發誓要做像秋瑾一樣的女人。” 鄺秋菊含淚看著朱瑾,彷彿在這一瞬間懂得了很多很多。 阿伍知道了冼致富告密的事,很是氣憤,他來到豬仔艙,掏出幾塊銀元讓阿炳把船上的英國醫生請來。簡肇慶和唐阿泰一時倒糊塗了,阿伍怎麼變得這麼好心? 阿伍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讓冼致富這種人舒舒服服地活著,不能讓黃裕達就這麼死了! 從豬仔艙出來,阿伍悄悄去了龍三的船艙,將冼致富把革命黨人舉報給鄭大人的事告訴了龍三:“鄭大人繳了那女革命黨的槍,畫地為牢,就把她關在客艙裡,不過從他們把守的艙門口,能看見豬仔艙的鐵門。這對我們來說,可是有點麻煩。” 龍三聽了,罵了冼致富一通,氣得在屋裡轉圈兒:“讓我們的人看好了豬仔艙!不要輕易鬧出什麼動靜,更不能讓姓鄭的有機會接近豬仔!” 夜來臨了。看守朱瑾艙口的衙役們靠在門兩側打起了瞌睡,換上了女裝的朱瑾嫵媚靚麗,輕輕打開艙門。兩個衙役打了個愣怔,睜開眼睛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朱瑾,又睡了過去。朱瑾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兩個衙役鼾聲依舊。 輪船餐廳裡,鄭大人正在吃夜宵,朱瑾走進了餐廳,坐在了鄭大人的鄰桌。 朱瑾拿過菜單,看了一眼鄭大人的桌上,讓侍應生照樣來一份拿回艙裡去吃。鄭大人抬頭看著朱瑾:“哦?這位太太難道跟我一個口味兒嗎?” 朱瑾禮貌地向鄭大人微笑點頭。 鄭大人問:“您也去南洋?” “不,我是回南洋。” “啊,您是華僑。貴姓?” 朱瑾一笑:“免貴姓朱。大人貴姓?” “下官姓鄭。夫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您。” 朱瑾又嫣然一笑:“我雖長在南洋,相貌卻最中國了。我的眉毛是塞外的,我的眼睛是中原的,我的鼻子是嶺南的,額頭是雲貴的,下巴是巴蜀的,我的嘴嘛,當然是廣東潮州的。” 鄭大人想不到此人如此風趣。就說自己其實也不知道西餐裡哪道菜好吃,所以就大一點撒網:“說實在的,這西餐我是真不敢恭維。餐具是真好,裡邊的菜餚太單調了。論起飲食還得是中餐。不要說滿漢全席了,就說烹調的方法就多種多樣,煎炒烹炸、煮燉燒烤、煨溜爆涮、煲焗氽扒、攤熏蒸灼、燉熗烘煸,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說話間侍應生把朱瑾點的餐裝在托盤裡端了過來,朱瑾站起來身禮貌地對鄭大人道了別,款款而去。 鄭大人看著朱瑾的背影不由得一愣,尾隨著跟了過去。 朱瑾和端著托盤的侍應生一起走回艙口,衙役睜開眼睛問:“幹什麼?” 朱瑾掄起胳膊打了衙役一個大耳光:“狗奴才,鄭大人讓你把門看著我,你卻連我都不認識了!閃開!我要回房!” 衙役定睛看看朱瑾,不由大吃一驚:“啊,你什麼時候溜出去的?” “我要是告訴了鄭大人,說我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地溜走了,你們這兩顆腦袋還能長在脖子上啊?” 衙役嚇得忙把艙門打開,朱瑾接過侍應生手裡的托盤,閃身走了進去。 鄭大人在暗處看見朱瑾進了艙門,暗忖:真是個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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