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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下南洋 俞智先 9323 2018-03-18
天亮了,一點亮光從小圓窗戶照進來。 簡肇慶和唐阿泰並肩躺在破席子上,嘆了口氣,這才熬過一夜,還早著呢。躺在旁邊的黃裕達呻吟了一聲,簡肇慶忙摸他的額頭,燙得灼手,看來傷口感染髮燒了,忙從自己的水罐裡倒出一些水,餵黃裕達喝,接著又敲打著艙門讓人快去叫大夫,然而根本沒人理他。 容鐵鑄也醒了,他拍拍肚子坐起來。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了,還不見有人來送飯,就算是豬仔吧,也得讓吃飽了,養肥了再挨刀吧?好不容易等到艙門被打開,只見地皮丁領著幾個人拎著幾隻大木桶走了下來。 “囉囉囉,開飯了!”老賈扯著脖子像喚豬一樣叫著。 豬仔們一聽開飯了,全都拿出了自己的碗,向門口擁去。地皮丁一瞪眼:“都拿著自己的碗,原地等著!”

豬仔們不敢動了,眼巴巴地等著。簡肇慶站起來徑直衝到阿炳面前:“我們是人!雖說被你們叫成豬仔,可我們不是豬!從今天開始,把你們喚豬吃食的叫喚聲給我改了!” “喲呵!你是皇上啊?”老賈譏笑著。 “用喚豬吃食的叫聲來給我們送飯,是對人格極大的侮辱!”簡肇慶說。 地皮丁哈哈大笑起來:“人格?豬仔也配有人格!簡直笑話死我了。” 簡肇慶沖地皮丁面門就是一拳,地皮丁被打懵了,指著簡肇慶:“你敢打我?弟兄們,把他給我廢了!”幾個打手擺開了架勢,朝簡肇慶大打出手。 “住手!”阿伍走了進來。 幾個打手住了手,看著阿伍。阿伍拍拍簡肇慶的肩膀:“這是個洋學生,聽不得這樣的叫聲。” “你們要是不把這種侮辱人的叫喚聲給改了,我就絕食!以示抗議!”簡肇慶說。

唐阿泰也跑過來:“我也算一個,絕食,不吃了!”說著也回到了自己的席子上躺下了。可別人不管,照樣吃。 聽著邊上的豬仔們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簡肇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到底是唐阿泰先挺不住了,餓得肚子都不叫了,現在就是豬食他也想吃兩口了。簡肇慶更擔心黃裕達,再不吃點東西,怕是挺不住了。唐阿泰藉機爬了起來,端著兩個碗去盛粥。 老賈用鄙夷的眼光看著唐阿泰:“你是大少爺,這豬食可不敢伺候給唐大少爺吃。” “過什麼山頭說什麼話,本少爺不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嗎?”唐阿泰並不在乎。 “嘴再硬,也硬不過肚子吧?”老賈拿過唐阿泰的碗,刮了半天給刮了半碗菜粥,朝唐阿泰面前一伸。唐阿泰嫌少還想要,老賈卻衝豬仔們一揚手:“還有誰沒吃飽?這還有半碗!”

頓時有好幾個豬仔站了起來。唐阿泰一看這陣勢,趕緊抱著碗跑了…… 船在大海上顛簸著,如同一片樹葉,簡肇慶想,這些人就像這樹葉一樣,無法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會是怎樣。 又一天來到了,簡肇慶餓得渾身乏力躺在破席子上。身邊的唐阿泰一個勁兒地呻吟。黃裕達卻在說胡話:“阿爸,您來了,阿爸?” 唐阿泰奇怪地看了一會兒黃裕達,突然一激靈坐了起來,捅捅簡肇慶:“哎,他是不是要死了?我聽說,人臨死前都能見到他過世的親人。” 簡肇慶知道是燒糊塗了。 黃裕達臉上又露出猙獰的神色:“冼致富!你還我阿爸!渴,我渴……”他用手撕扯著自己的前胸,感染的傷口又流出了血水。簡肇慶爬起來,把自己的水都倒出來,一點一點地餵到黃裕達的嘴裡。

靠在船幫上的瘦青年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吃不下多少東西,家裡有個老媽,眼睛看不見,腿還不能走路。他被抓了豬仔,他老媽還不餓死?從一上船,他就發呆,半死不活的樣子。 簡肇慶牙齒咬得咯吱響,抓豬仔,抓豬仔,真是慘絕人寰! 阿伍和地皮丁、阿炳抬著大桶來到豬仔艙門口。 豬仔艙的門打開了,老賈依舊扯著脖子叫:“囉囉囉,囉囉囉……開飯了!” 豬仔們都拿著碗在原地等著,到了簡肇慶面前,別人都伸過了碗,簡肇慶依舊連看都不看一眼。地皮丁伸著大勺子看著簡肇慶:“哎,這豬仔艙裡又悶又熱,你要是兩天不吃飯,就算是鐵打的,也得餓死。” 簡肇慶不理他,繼續給黃裕達餵水。 “知道嗎。自打有了豬仔販運的買賣,就一直這麼叫。”地皮丁挺沒趣。

簡肇慶大聲說:“這麼叫就不行!” 阿伍看著奄奄一息的黃裕達和癱在地上如一攤爛泥的唐阿泰,眉頭一皺,把地皮丁和老賈叫到一邊。這趟豬仔販運不太順,船剛出港灣,沒到公海就死了一個,看來黃裕達也難逃一劫。 “這個洋學生再鬧下去,還有那個跟著起哄的唐阿泰,弄不好,都得扔到海裡餵魚去了,那三爺的損失可就大了。” 地皮丁和老賈問怎麼辦。 “改嘴吧,別像喚豬似的叫他們吃飯了。別小看這些人,你看看那個洋學生,雖不諳世事,有點書呆子氣,卻是條漢子!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柴禾妞都敢下豬仔艙。這種人,只要能活著到南洋,以後錯不了。”阿伍說。 阿炳只好走到簡肇慶面前:“先生,吃飯了!” 簡肇慶看了一眼阿炳:“不是沖我一個人這麼說,衝所有的人都得這麼說!我們都是人!不是豬!”

阿伍走過來拍拍簡肇慶的肩膀:“放心吧。我們改。你請用餐。” 簡肇慶這才伸出了自己的碗。唐阿泰直喊多給他打點,把前幾頓沒吃的都給補上。阿伍當下應承,一時間借了幾個豬仔們的碗,打滿了飯。 朱瑾一醒來,鄺秋菊就端著一小杯茶遞給她,朱瑾品了一口,真是不錯,沒想到鄺秋菊沏得這樣一手好茶。其實鄺秋菊也是剛剛學的,昨天朱瑾教她怎樣沏功夫茶,她一早起來琢磨了半天,手背還被熱水燙紅了一塊呢。 “我要真是個男人該多好啊,那我就娶你。把你供在家裡,一點苦也不讓你受。”朱瑾知道鄺秋菊在家裡什麼活都乾。 “那不好。你要真是男的,那我睡哪兒啊?”鄺秋菊忽然鼻子酸了。從小沒有阿媽,幾歲大的時候,阿爸就去了南洋。阿哥是個粗人。她長這麼大,就沒人疼過。未婚夫是阿爸給定的娃娃親,自己這次被唐阿泰逼得走投無路,跟阿哥去投奔他,沒想到蝦仔居然找藉口不肯娶她,說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可他們定娃娃親的時候,他們家就一條破漁船,打了魚還得交給唐家。其實,讓鄺秋菊走投無路,逼她下決心過番的,不只唐阿泰一個人,還有彭蝦仔。

“阿妹,等到了南洋,阿姐教你讀書寫字,找個配得上你的男人。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這是封建思想,往後得改改。”朱瑾疼惜地拍拍她的肩。 鄺秋菊愣愣地看著朱瑾,村上的女人都和她一樣的。 朱瑾卻覺得秋菊是個有頭腦的人,敢出來下南洋,就跟那些村上的女人不一樣。她想起簡肇慶為了鄺秋菊,主動下統艙的事,很是感慨,要是秋菊能找個像簡先生那樣的人就好了。鄺秋菊知道簡先生是個讀過書的體面人,她當然配不上人家,更何況人家早就有個相好的了。她對朱瑾說了自己知道的事:“對了,說起簡先生,我還沒好好答謝他呢。我去吃飯的地方看看能不能碰見他,我肚子餓了,弄點吃的來。” 朱瑾囑咐她要專揀洋餐點,在心裡時時刻刻要告訴自己是南洋富商的闊太太,那些人都是侍候她的奴才,頭抬得高高的,不用看他們。

鄺秋菊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鄺秋菊穿著高跟鞋,一開始還挺著胸抬著頭,走著走著,差點威了腳。她四下里看看,見沒人便脫了高跟鞋,一手拎一隻向餐廳走去。冼致富也正好去餐廳,鄺秋菊見後面有人,趕緊穿上了高跟鞋。 鄺秋菊走進輪船餐廳,四下張望尋找著肇慶的身影,侍應生禮貌地遞上菜單。鄺秋菊看不到肇慶有些失望。也不看侍應生,像背書似的說:“兩杯法國葡萄酒,一例牛扒,一例法式魚捲,巴黎捲心菜,羅宋湯,印度拋餅。” 侍應生有點猶豫:“您在這兒用餐嗎?” “不,讓人送到頭等艙三號包房。”鄺秋菊無意之中發現冼致富在觀察自己,不由得緊張起來。 冼致富總覺得似乎在哪見過鄺秋菊,但又一時想不起來,眼睛一直盯著鄺秋菊看。鄺秋菊連忙轉身朝門口走去,由於穿不慣高跟鞋,走得一搖一拐的,不小心絆了一下,朝門口栽去,正好被剛剛進來身穿清朝官服的鄭大人一把扶起。鄺秋菊抬眼看到是個官員,更嚇得不知所措。

“夫人,遇到什麼事了嗎?為什麼那麼慌張?”這個清官姓鄭,是兩廣總督派去南洋考查華僑事宜的。 鄺秋菊朝冼致富的方向望瞭望,支吾著:“那人總盯著我,好像不懷好意!” 鄭大人盯著冼致富,冼致富忙掉過眼睛。鄭大人又讓隨從送夫人回艙,鄺秋菊急忙回絕了。 鄭大人找了張餐桌坐下,向身邊的隨從耳語幾句。兩個隨從點頭,朝冼致富走來。冼致富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隨從還是把冼致富帶走了,鄭大人要核實此人的身份。 冼致富打開自己的行李讓那兩個隨從檢查,兩個隨從看著冼致富的船票以及身份證明的確沒什麼問題,走時從懷裡掏出幾張畫像,說這都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一群亡命之徒。讓他好好看看,有沒有見過。 冼致富邊看邊搖頭。當翻到朱瑾那張時,冼致富樂了:“革命黨裡還有女的?”

一個隨從說:“我看你就是個酒色之徒,看見女人眼都直了。你剛才為什麼老盯著那位夫人看?我們大人吩咐了,如果你的身份沒問題就去給剛才那位夫人賠個不是。看你把人家給嚇的。” “是,是,誤會,我認錯人了。我這就去。”冼致富邊送客邊點頭說道。 冼致富真找到了朱瑾的船艙,他是跟著送餐的侍應生一起來的。鄺秋菊開門接過托盤時,冼致富從侍應生身後閃出來,手推著艙門說:“太太,剛才是個誤會,我只是覺得您眼熟,似乎在哪兒見過,冒昧了!” 鄺秋菊頂著艙門不讓他進:“你認錯人了。” 冼致富仍舊死死推著艙門,眼睛卻往艙裡溜:“是認錯了,剛才那位大人命小的來給您賠個不是。實在對不起!” 朱瑾急忙上前說道:“認錯了還不走,要不我就不客氣了。” 冼致富的眼睛一下瞪大了,眼前的朱瑾同通緝令上的朱瑾影像迅速重疊。他立即緊張起來,趕緊走了。 朱瑾急忙把艙門重重關上,知道是被人盯上了。她從枕頭底下掏出手槍對發抖的鄺秋菊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記住了,如果有人叫門,你就躲進衛生間裡去,不管外邊出了什麼事也不要出來。你別擔心我,我命大。他們如果抓到你,你就說是我用槍脅迫你冒充我太太的。其他的你就有什麼說什麼。反正豬仔艙裡有你阿哥會給你出面作證,還有那位簡先生,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鄺秋菊急得直要哭,朱瑾笑著安慰她:“我只是防備,又不是真的被抓著了,等我被抓了你再哭也不遲嘛!” 冼致富回到船艙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想轍,他確信自己看到的那人就是官府通緝的女革命黨。所以阿伍一進來,他就騰地坐了起來:“這條船上有官府通緝的女革命黨!” 阿伍根本不信。 冼致富急了:“我看過通緝她的懸賞告示。她值二百兩銀子呢!怎麼樣?你不認識鄭大人嗎?你去向他告發,得的賞銀,咱們哥倆對半分怎麼樣?” “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自己去報告?你是怕同革命黨結怨,怕他們找你索命吧?”阿伍瞧不起這樣的人,那人要真是革命黨,抓住就得殺頭。拿人血換的錢也掙? “坑蒙拐騙害死了人命,到現在還不積點陰德,小心死後下油鍋上刀山。”阿伍摔門而去。 冼致富頹喪地倒在了床上,想想又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以從來沒有的勇氣,哆哆嗦嗦地指著艙門:“姓伍的!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你販賣豬仔,賺昧心錢!我上刀山下油鍋?你也跑不了!” 不想阿伍又推門進來,從衣帽鉤上摘下帽子看了看他:“你怎麼了?夢遊哪?” 冼致富尷尬地笑笑,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確定阿伍走遠了,才打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冼致富在朱瑾的艙門口來回踱著步,拿不定主意,他想再證實一下。可朱瑾的艙門緊閉,冼致富看看四下無人,把耳朵貼在艙門上。 朱瑾正在教鄺秋菊寫字,她寫了“鄺秋菊”三個字,告訴秋菊這就是她的名字。鄺秋菊欣喜地看著紙上自己的名字,睜大了眼睛。朱瑾把紙筆推給鄺秋菊,又教鄺秋菊握好筆,鄺秋菊認認真真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 茶房再次敲門走了進來,悄聲地告訴朱瑾,住在二等艙的那位先生,在門口轉悠半天了。茶房走後,鄺秋菊開門出來,一眼看見走廊裡的冼致富,慌忙砰的一聲關上門。朱瑾知道這傢伙還真懷疑上他們了:“不用怕,來,咱們繼續寫字。” “你教我寫'別管閒事',怎麼樣?”鄺秋菊突然說。朱瑾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學這四個字,但看鄺秋菊固執的樣子,也沒多問。秋菊寫得很認真,一連寫了好幾遍。 宋雅亭帶著舒燕回了陶家圍屋。舒燕媽淚水奪眶而出,她突然回過身,抬手給了陶舒燕一個大耳光。陶舒燕被打懵了:“阿媽!” 舒燕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頰而下,她吩咐下人把舒燕看好了,再不能讓她走出大門一步。她對宋雅亭千恩萬謝,沒有他的幫助,她還不知怎樣被族人指責懲罰呢。 陶舒燕哪裡會想那麼多,心裡裝滿愛情的她光記著要給簡家送信,好不容易忍到晚上,她把藏在相框後面的信拿出來,放在貼身處,然後踮起腳尖開門出來。透過三樓圍欄,從高處可以看見圍屋大門緊鎖,一個老漢坐在門洞口把門。陶舒燕看了一會兒,只好又沿著牆根走到母親門前,門開著,從裡面露出溫馨的光。陶舒燕猶豫了一下,壯壯膽子走了進去。 陶母正在佛祖前禱告,聽見女兒的動靜,頭也不回地問:“怎麼還不睡?” “阿媽,我想出去一下,行嗎?” “你怎麼就不讓阿媽省心呢?你不在的這些天,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阿媽從來沒合過一次眼,你知道嗎?”舒燕媽回過頭。 “我知道錯了。可是和肇慶分手的時候,他交給我一封信,讓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他阿媽,我怎麼能失信呢?”陶舒燕低著頭。 “他簡家人拐騙陶家的閨女,陶家和簡家之間沒什麼信用可講!你不會為了那個簡肇慶來成心頂撞你阿媽吧?不能去!” 陶舒燕又沿著牆根往回走,走得很慢,內心充滿了矛盾。突然,圍屋的大門打開了,一個挑著木桶的人從外面走回來,邊走邊和把門老人打招呼。陶舒燕再次看了一眼母親的房間,突然拔腿就往樓下跑。 老人剛要關上圍屋的大門,陶舒燕從黑暗中跑出,一下子抱住他的胳膊:“九叔公,求求你,能讓我出去一會兒嗎?就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九叔公看看樓上:“舒燕,你怎麼不聽你阿媽的話呢。知道嗎?你跟簡家少爺跑了之後,族里人很生氣,有人說要動家法,那可是沉潭之罪,你真的不害怕嗎?” 陶舒燕當然害怕,但她心裡更難過,離開肇慶她受不了,都不想活了:“求求你,就讓我去吧?我阿媽也好,圍屋裡的叔公阿婆也好,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想用沉潭懲罰我,那就懲罰我吧。只要能讓我把這封信親手交給簡肇慶的阿媽,死就死了,我反正不想活了……” 九叔公搖頭嘆了氣,悄悄開了大門,陶舒燕高興地一下子跑了出去。 簡家圍屋裡,陽春和雅蘭正為剛剛送僑批回來的肇興高興,又是端來熱水遞毛巾,又是上廚房端飯。這些天,簡肇興親身感受到華僑家眷的難處了。就像父親說的,他們盼來的都是救命錢。他也明白了父親為什麼要變賣家產來補上這個空缺了。 簡肇興拿起碗筷邊吃邊對父親說:“我記得當初在新加坡收批的時候,經常有苦力手頭沒有錢也來寄批,您就給他們開辦墊付業務。當時我還不理解,還想著他們要是還不起您怎麼辦?現在我才知道,不親自去這些華僑家裡,不親自去看看他們的生活,怎麼能知道這裡的疾苦呢?” 簡陽春點點頭,他知道兒子這次收穫不小,他長大了:“做僑批很重要。僑批是連接華僑和國內親人們的紐帶,不能讓這些孤懸海外的華僑斷了念想。做僑批也有風險,清廷、土匪和船上的英國船警,都盯著我們。有時候,還需要流血才能保住。阿爸這次回來打算在國內辦一家僑批分號,等把你阿弟錘煉成人,你們兄弟倆就聯手。你阿弟經營新加坡的總號,你經營國內的分號,你們要給華僑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我和你阿媽就可以頤養天年了。只是現在也不知道肇慶怎麼樣了?” 提到肇慶,一家人都多了幾分擔心。還是雅蘭岔開了話:“眼看著肇興的婚期就到了,一點兒也不著急,還天天想著往外跑,送僑批。” “咱們自家的事是小,別人的事是大。這都是那些華僑苦力寄回家的救命錢。肇興的婚事,有你一個人操辦就夠了。”簡陽春笑著說。 突然,圍屋院里傳來一片嘈雜聲,簡阿三咚咚咚地跑上樓梯:“肇慶阿媽,不好了。陶家小姐來了,族里人把她攔在大門口了。” 簡陽春和雅蘭一愣,忙跑了出去。 陶舒燕被簡家人圍在門洞裡,簡家族人正在不客氣地指責她:“你給我們添的麻煩還不夠啊?都是因為你,弄得陶家人來找簡家興師問罪,現在連下田種稻都要爭吵,放鴨子放鵝還要分清你我。”“是啊,我們客家人彼此的和氣都因為你傷透了!” 陶舒燕縮在門洞裡可憐之極,唯有流淚。 簡陽春撥開人走了進來,陶舒燕抬起淚眼,委屈地朝簡陽春叫了聲:“簡阿伯。” “這麼晚了,你來這兒有事嗎?” “我……”陶舒燕看看周圍的人,猶豫著,“我想見簡伯母一面,可以嗎?” 簡陽春皺著眉頭想了想,低聲說:“肇慶已經過番下南洋,我們簡家圍屋裡也沒你認識的人了。沒什麼事,就回吧。孩子,我不反對你們上洋學堂學新思想,可我簡家有祖訓和自己的家規,你還是回去吧。”說罷轉身就走。 “簡阿伯!”陶舒燕突然大叫一聲跪在了地上,她從懷裡掏出簡肇慶分手時交給自己的那封信,“這是肇慶臨走的時候寫給您二老的信,我只是來替他送信的。”她把信交到陽春手裡,哭著跑了出去。 “阿爸,阿媽,恕孩兒不孝,不該帶著陶舒燕不辭而別。孩兒錯了。信到之日,就是孩兒跪在二老面前叩首謝罪之時。兒子此行南洋,過番求生,不求榮歸,只求用自己的血汗孝敬二老養育之恩。舒燕之事責任在兒,萬萬不可責怪,待兒尋到求生之路,一定明媒正娶,再不做傷害二老之事。只望二老好好替兒子照顧好她,以慰兒過番在外,遊走他鄉苦苦思念之情。惟望二老保重。兒,肇慶……” 陽春再喊舒燕時,陶舒燕已經走遠。 月光如水,陶舒燕沿著小河,孤獨地朝自家圍屋走去,陶家圍屋大門口,站著陶母,她淚眼婆娑地朝母親走去,阿媽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進了屋。 舒燕媽已經想好了,夜長夢多,別再節外生枝,趕緊給舒燕找個人家嫁了。她在家中宴請了宋雅亭,拜託宋雅亭給舒燕找個好人家。這回多虧人家把舒燕給找回來了。她要是真跟簡肇慶跑了,她也就活不成了。 宋雅亭滿口應承,一口喝乾了酒,忽然話鋒一轉:“這幾日,簡陽春有沒有什麼動靜?” 舒燕媽這幾日淨為舒燕擔心了,沒怎麼注意簡家的事,只是聽說,簡家要為老大肇興辦喜事了。宋雅亭讓舒燕媽幫他看著簡陽春,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派人去告訴他。還有,盯著點簡肇興的婚事,看看簡陽春是怎麼給兒子操辦的,他要讓簡陽春捐資辦學。舒燕媽雖是個婦道人家,卻也懂得投桃報李,當下答應了下來。 又一個夜晚來臨,豬仔艙裡有人開始嘔吐。先是鄺振家突然坐起來,摀住嘴,但是終於忍不住還是吐了出來,險些吐在唐阿泰的臉上。唐阿泰一激靈醒了,抹了一下臉上,剛要發火,自己也吐了一身。接著,起來嘔吐的人多了起來。 簡肇慶知道這是到公海了,風浪大,船搖晃得厲害,所以暈船了。唐阿泰又開始吐,簡肇慶替他搥背。唐阿泰喘息著問:“你有辦法治暈船嗎?” “有。想點美事,什麼事美你想什麼。”簡肇慶告訴他。 唐阿泰樂了:“那我就想跟鄺秋菊成親。” 彭蝦仔聽唐阿泰這麼一說,走過來一拳將唐阿泰打翻在地。簡肇慶責怪彭蝦仔:“他都吐成這樣了,你還打他?” 彭蝦仔瞪了唐阿泰一眼:“吐死他!” 唐阿泰晃晃悠悠站起來,指著彭蝦仔:“你怎麼……怎麼不吐呀,難道你就不暈船嗎?”他搖晃著,忍不住差點吐在彭蝦仔的臉上。彭蝦仔忙躲,唐阿泰哈哈大笑,然後一下子倒在地上。 彭蝦仔狠狠地說:“吐死你!這回知道了吧,老子是漁民,從小就生活在浪尖上,習慣了。” 簡肇慶拿起水罐倒出一小口水,唐阿泰漱漱口,黯然神傷,他沒想到自己一個大少爺也有今天。 吃飯時,簡肇慶端著兩碗菜粥走到黃裕達和唐阿泰身邊,唐阿泰一見吃的就要吐。簡肇慶告訴他,要想活著到南洋,再把你老婆帶回來,你就得起來吃飯。唐阿泰一聽,支撐著身子坐起來要吃,可馬上又用手摀住眼睛,他的眼前天旋地轉地冒金星。簡肇慶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邊上靠在船板上坐好,唐阿泰有氣無力地低著頭。 彭蝦仔見了捅捅鄺振家,他以為唐阿泰要死了,鄺振家瞪了唐阿泰一眼。唐阿泰看見鄺振家和彭蝦仔的眼神,忽然來精神了,他衝簡肇慶伸出手:“把碗給我。吐死了我也吃!我不能死了把鄺秋菊留給那個臭漁花子。”他忽然癟癟嘴要哭,彷彿自己真的要死了,“我要是死了,秋菊可就慘了。” 簡肇慶憋住笑:“那你就多吃,把我那份也吃了。” 唐阿泰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幾次想吐,都硬給憋了回去。 簡肇慶端著碗蹲在黃裕達身邊,搬起他的頭,捏開他的嘴,一勺一勺地給他餵粥,但黃裕達看來還是不行了,他的嘴唇乾裂暴皮,手不停抓撓著自己的胸口,新傷舊傷一起化膿流血:“水,水,我要喝水。” 豬仔們都抱緊了自己的水罐。 容鐵鑄把自己剩的一口水遞給簡肇慶:“活人還能讓水渴死?”說完向艙門口走去。把門的阿炳攔住了他:“回去!” “你們還講不講理了?人都要渴死了。”容鐵鑄大聲說。 地皮丁向老賈和阿義一遞眼色,三人一起將容鐵鑄制服,拴在小圓窗戶邊上的鐵環上,綁了起來,揮起鞭子就抽。 簡肇慶放下黃裕達,站起來喊:“住手!” 老賈不理睬他,繼續揮著鞭子抽容鐵鑄。 簡肇慶突然抄起一個水罐子往前一站,朝豬仔們說:“各位,我們要想不被渴死,大家就听我指揮,我怎麼做大家怎麼做,同意嗎?” 眾人愣愣地看著簡肇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簡肇慶將手中的水罐狠狠砸在粗大的鐵管子上,水管發出沉悶的迴響,一直傳到艙外。地皮丁吃驚地看著簡肇慶,簡肇慶不理睬他們,一下接著一下,開始有節奏地用手中的水罐敲擊船上的鐵管子:“嘭!嘭!嘭……” 豬仔們起初只幾個人偷偷地跟著敲鐵管子起哄,聲音也雜亂不齊,隨著起哄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紛紛拿起自己的水罐,和著簡肇慶的節拍,一下一下地砸著粗大的鐵管子,沒有水罐的,就用雙手雙腳用力地敲打著船板,嘭、嘭、嘭……一時間,彷彿整個輪船都在巨大的響聲中有節奏地震顫起來。 地皮丁等人驚恐地用雙手摀著耳朵。 龍三正倚在舖位上抽大煙,聽到從豬仔艙傳來的有節奏的敲擊聲,警惕地問:“阿伍!什麼聲音?快去看看。”他怕豬仔們鬧事,如果是,要讓那個鄭大人聽見了,可不得了。 阿伍答應著跑了出去。龍三憂心忡忡,豬仔鬧事以前也發生過,他不想再找麻煩。 阿伍走後,龍三在船艙里呆不住了,他要出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不想一出艙正好碰上了鄭大人。早兩天,阿伍把鄭大人在船上的事告訴了龍三,龍三囑咐阿伍,讓弟兄們都警醒著點兒,千萬不要讓豬仔們接觸到姓鄭的!如果鄭大人軟硬不吃,或者是黑心肝,收了賄賂硬不承認,我們也拿他毫無辦法。還是裝不知道的好,免得惹麻煩。不想竟讓自己撞上了。龍三見躲不過了,只好硬著頭皮走上來,尷尬地笑著:“鄭大人。真巧啊,您也在船上?” 鄭大人打量了一下:“是龍三呀。原來我們同乘一艘輪船,可這幾天我怎麼一直沒看見你呀?” “啊,我暈船,一直在艙裡躺著,我不知道鄭大人在這艘船上,所以沒有去拜訪,失禮失禮。” 鄭大人繼續打量著龍三爺,見他臉色確實不太好。他也是聽到敲擊的聲音後出來看看的:“我怎麼聽這動靜像是從豬仔艙傳上來的?” 龍三故作鎮靜:“也許……噢,對了,豬仔艙里人多艙小,肯定是我們的人帶他們做那什麼?洋人叫什麼來著?哦。體操。帶他們做體操,活動活動筋骨。” 鄭大人白了他一眼:“告訴你的手下,讓他們輕點,別影響其他乘客的休息。”說完轉身進了艙門。 龍三擦了把汗。 豬仔艙裡,豬仔們在簡肇慶的指揮下,還在有節奏地拍打著船甲板和大鐵管子。阿伍跑了過來:“各位,手下留情,停停停。有話好商量。” 簡肇慶先停了手,整個艙裡一下子恢復安靜:“我們的飲用水不夠,有人都要渴死了。”阿伍無奈地說:“船上缺的就是飲用水,每人一罐,歷來如此。” “那就對不起了!”簡肇慶又重新用水罐砸大鐵管子,豬仔們合著他的節拍,更大聲地敲起了船甲板。 龍三捂著耳朵進來,一擺手:“給你們加水就是。每人再多加一罐水。” 豬仔們歡呼雀躍起來。黃裕達勉強睜開眼睛看看大家,也笑了。龍三一見大家住手,臉馬上陰下來:“是誰挑起來的?” 眾人不敢吭聲,悄悄把目光集中到簡肇慶的身上。簡肇慶剛要動,被唐阿泰拉住,簡肇慶甩開唐阿泰站出人群:“是我。” 幾個打手衝上來綁起了簡肇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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