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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下南洋 俞智先 10949 2018-03-18
海上明月升起,繼而又被朝陽代替,潮起潮落斗轉星移之間只有波濤永不疲倦地翻捲著,掀起一層又一層的浪花。 十六年過去了。 簡肇慶已經長成了儀表堂堂的大小伙子,他精明能幹,對新生事物有自己的主見和獨特的判斷,如今他已是匯文洋學堂裡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這天,下課鈴聲剛響,簡肇慶便隨著同學們從教室裡走出來,沒走幾步就被從旁邊女生教室走出來的陶舒燕叫住了。她就是陶厚源的女兒,也是簡肇慶的女朋友,不過兩個人並不知道上輩人的恩怨。 簡肇慶回答的工夫,身邊的一個男同學已經起哄了:“簡肇慶,勾你魂魄的人來了!” “討厭!”陶舒燕並不真惱。 那個男生做了個鬼臉兒:“不是討厭,是陶舒燕!”大笑著跑開了。

“看你,在大庭廣眾面前叫我,多不好。”比起陶舒燕來,簡肇慶顯得穩重多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陶舒燕並不在意,嬌嗔地一笑,揚起一張燦若夏花的臉看著簡肇慶,“我才不怕他們取笑呢,我就怕你阿媽。你說,你阿媽那麼好脾氣,怎麼一見到咱倆在一起,就立刻變了個人似的。” “我也不知道。是嫌咱倆年齡還小吧。”簡肇慶搖搖頭,來到車棚裡推出自行車,“舒燕,我走了。” 陶舒燕一把拽住自行車,不容置疑地說:“帶我一起走。還小?都十七了!真不知道你阿媽是怎麼想的。”陶舒燕滿不在乎地坐上了後座,美滋滋地悠蕩著兩條纖細的小腿,風掀起了她的裙裾。 身後傳來了同學們的一片起哄聲,簡肇慶加快了車速。 “是不是你父親和哥哥要從南洋回來了?”陶舒燕探著頭問。

“好像是。” “什麼叫好像是?哦!你父親從南洋寄錢回來供你讀書,你怎麼連他們回來的日子都記不得?要是一路順風,今天就應該到汕頭了!”陶舒燕嗔怪著。 簡肇慶當然記得。父親和哥哥在南洋掙錢不容易,馬上要考試了,他怎麼也得考個第一,好讓他老人家欣慰。百善孝當先,簡肇慶是個大孝子。 “哎,你怎麼不說話,跟你說,我們陶家有個遠房親戚,過番十幾年,最近才從南洋回來。聽他跟我阿媽說,你父親在南洋發了財,是一家銀行的大老闆!”陶舒燕晃著身子,簡肇慶車把一歪,又扶穩了。車已經上了村路。 “胡說!我父親來信說,他是在一家銀號里當錄事,我哥哥是出納,天天點的都是別人的錢,你肯定是聽錯了。” 路邊的地裡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 “停停!”沒等簡肇慶停穩陶舒燕已經跳下了車。她跑過去摘了一大把油菜花,重又跳上車後座。

遠遠地已經看到了村里的房子,簡肇慶捏住車閘,用腳尖將自行車停住說:“舒燕,快到家了,你還是下來,自己走回去吧。讓咱們兩家人看見都不好。” “我不。我就讓你帶著。”陶舒燕不肯,她的興致正高,她還不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分開,和簡肇慶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是快樂的。 簡肇慶有些為難,他當然也不想這麼早分手,可是他更怕阿媽生氣。 “我就是要他們看看,陶舒燕非簡肇慶不嫁!簡肇慶已經向陶舒燕求婚了!”陶舒燕任性地大聲說著。她並不知道簡肇慶的阿媽已經站在自己身後了。 雅蘭平靜但威嚴地叫了一聲:“肇慶。”雖然十六年過去了,雅蘭還是那麼漂亮、優雅。她目光平靜:“肇慶,回家去。” 陶舒燕只好從車後座上跳下來,問了聲簡伯姆好。

雅蘭微微地點點頭,並沒應聲。陶舒燕只好衝簡肇慶扮了個鬼臉,轉身走了。肇慶跟在雅蘭後面輕輕叫了聲:“阿媽。” 雅蘭一聲不吭,簡肇慶也找不到話題,母子倆一前一後地走回了簡家圍屋。簡肇慶自然沒忘逢人便打招呼,他朝舂米的叫了聲三叔公,又朝汲水的叫了聲九叔姆,然後是乘涼的八哥、六叔、六嬸子,走到自家的樓梯前,他又對樓裡燒水的中年女人叫了聲祖奶奶,這才上了三樓,走進了自己家的屋門。 雅蘭關上門看著簡肇慶:“你阿爸和你阿哥就要從南洋回來。你也老大不小,該懂事了。” 簡肇慶知道阿媽是指他和陶舒燕的事,他就不明白了,阿媽為什麼那麼不喜歡舒燕?她是一個多麼美好、單純的女孩啊。 “她就是天仙下界,你也不能跟她好。”雅蘭知道兒子想說什麼。

“為什麼啊?”簡肇慶抗議著。 “不為什麼。”雅蘭突然站起來,“肇慶,你要是不聽阿媽的,就到門口跪著去。” “阿媽!你平時說話總是那麼和氣,怎麼一說到陶家的事就那麼嚴厲。一點道理不講。那行!您讓我跪我就跪,這回,您不說明白究竟為什麼,兒子就不起來了!”簡肇慶說罷一轉身出了屋,跪在圍屋三層的走廊上,眼睛裡委屈地含著淚。 雅蘭一驚,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兒子這樣。她有些心疼,想走過去拉起肇慶,但又忍住了。 簡肇慶一動不動地跪在圍屋三層的樓道上,樓上樓下都是人,大家都默默地看著簡肇慶挨罰。有人低聲向長壽公替簡肇慶求情,說肇慶從午到未已經跪了一個多時辰,看來是非得長壽公親自出場不可了。這時雅蘭從屋裡出來:“肇慶,你準備跪到什麼時候呀?”見簡肇慶依然沒有說話的意思,雅蘭停了片刻,一句話不說朝樓下走去。

雅蘭進了祠堂,已經是滿眼淚水。她一下子跪在祖宗牌位前,嘴裡喃喃地說道:“求祖宗原諒,求史家原諒,更求陽春的原諒。都怪我雅蘭,沒有管教好肇慶……” 有人在祠堂門口低聲勸著雅蘭:“肇慶媽!你和肇慶一個跪在樓上,一個跪在祠堂,這到底是怎麼了?肇慶也真是,看著阿媽這麼傷心,也不下來勸勸……” 長壽公走到肇慶跟前,眼睛一立:“你要跪到什麼時候?還不下來?我不管你阿媽為什麼罰你,但是,不能因為念了幾天洋學堂,就連忠孝的孝字都忘了。還不快去扶你阿媽起來。你要是再不去,我可用族規和你這個不孝的孩子說話了。” 肇慶委屈地站起來,拖著跪麻的雙腿來到祠堂。長壽公跟在後面,他將肇慶按在地上:“肇慶阿媽起來吧,孩子來給你認錯了。”

肇慶面朝雅蘭跪下:“我不該頂撞阿媽,讓阿媽生氣了。我,我……阿媽,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阿媽,我知錯了,您快起來吧。” 雅蘭抬抬手止住肇慶,不讓他再往下說了:“你沒錯,是阿媽錯了,阿媽就不該這麼疼愛你。” 肇慶不解地看著阿媽,阿媽卻再沒二話。 肇慶還是沒能抗拒自己的愛情。第二天放學他仍然和舒燕一起回村了,只是隱約見到圍屋的輪廓時,簡肇慶就把自行車停下了。陶舒燕自然明白是什麼意思,她不情願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簡肇慶不想惹阿媽生氣了。阿爸和阿哥在南洋,他和阿媽相依為命,他不能再讓她老人家傷心了。 陶舒燕一跺腳:“你就不怕我傷心?你沒問你阿媽為什麼不許我們在一起。” “問了。她什麼也沒說。”

陶舒燕蹲到小河邊生氣地撿起小石子扔進了河裡,河面泛起漣漪。忽然陶舒燕站起身,大聲說:“我就是死了,也要死個明白。今天晚上就去你家問問你阿媽。我陶舒燕哪點配不上她的簡肇慶?”說完氣咻咻地走了。 簡肇慶追上來:“舒燕,你千萬別去。” 陶舒燕仍然沒停腳,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簡肇慶追了上去。 “怎麼?害怕了?要想不讓我去你們家,也不是不可以。讓我坐上你的自行車,送我回家。”陶舒燕挑戰地看著肇慶。 簡肇慶為難地看著這個倔強的女孩子,還是讓她坐上了車後座。陶舒燕悠蕩著兩條腿,大膽而熱烈把臉貼在了簡肇慶的後背上,簡肇慶渾身一抖。 “肇慶,我聽到你的心跳聲了。” 簡肇慶停下了自行車,回頭看著陶舒燕,兩個年輕人火辣辣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陶舒燕一把抱住簡肇慶,和他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簡氏族人簡阿三來到碼頭接簡陽春,身後站著身著白西裝頭戴南洋帽女扮男裝的朱瑾,這是位化了裝的革命黨人,也是來接簡陽春的。 輪船剛一靠岸,統艙裡的人擁擠著要往外走,英國船員揮舞棍棒敲打著鐵門:“別擠!誰都不許下船,等頭等艙的人下完!” 簡肇興和父親就坐在寬敞的頭等客艙,眼下他正忙不迭地收拾著東西,他已經聽到讓頭等艙的客人先下船呢。簡陽春一邊喝茶一邊對正在收拾東西的簡肇興說:“慌什麼,等下面統艙裡的人都走完了再說。” 簡肇興不明白,在海上父親天天著急,船靠了港又說不急。正想問個究竟,卻發現父親不見了。此時簡陽春已經來到船舷,正朝碼頭上低頭觀望,他要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人群中的簡阿三發現了他,仰起頭拼命揮手呼叫:“阿春哥,我在這!在這兒呢,我是阿三呀!”

簡陽春朝簡阿三微微點頭,目光卻停留在女扮男裝的朱瑾身上。朱瑾微笑著,將南洋帽抬起朝他示意。簡陽春鬆了一口氣,也抬抬自己的南洋帽,突然,他的神色不安起來。碼頭上,一群衙役奮力推開混亂的人群,朝朱瑾這邊衝來。簡陽春預感不妙,拼命揮動著南洋帽朝朱瑾示意,讓她趕快離開。 簡阿三誤認為簡陽春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大聲喊著:“我在這兒,我看見你了!阿春哥!” 機警的朱瑾卻從簡陽春揮帽動作中發現了異常,她左右看看,見衙役們正左右分開人群,直朝自己撲來。情急之中,一個頭戴草編禮帽的人朝朱瑾說了一句:“聽命令,今天的行動取消,到下一個地點接頭!”說完突然朝人群中衝去,連跑帶撞地大喊,“不好啦!有人跳……有人跳海啦!”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碼頭上一片混亂,擠得清兵再也無法前進。朱瑾的身影也頓時消失在混亂之中。 簡陽春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返回艙裡,一進艙門便匆匆脫下西裝:“肇興,快點兒,把過番時候的衣裳換上!” 簡肇興有些奇怪,他和父親在南洋苦苦奮鬥十六年,現在發了財,該衣錦還鄉才對,幹嗎要穿成這樣?便訥訥地說:“有必要嗎?” 簡陽春斬釘截鐵地回答:“有!這樣做對你弟弟很有必要!” 簡肇興更不明白了。 簡陽春不願多說,換了裝束。衣服還算齊整,八成新的粗布,就像鄉下收入微薄的人走親戚時的穿著。簡陽春又讓簡肇興把皮箱裝進竹箱裡。穿這身衣裳,提著這麼貴重的皮箱,還不讓人當賊抓了去。簡肇興只好把皮箱裝進竹篾編織的箱子裡,跟在父親身後走出船艙。 船艙裡的乘客還在魚貫下船。簡肇興一眼看見了碼頭上的堂叔,高興地剛要伸臂招呼,卻被簡陽春制止了:“別叫!” 簡肇興奇怪地看看父親。 “等一下。”簡陽春說,“你自己看看。正在下船的人有我們這種穿戴的嗎?等上邊頭等客艙裡的客人下完了,咱們跟著統艙裡的人一起走。” 簡肇興不解地往後靠了靠,他一直沒弄明白父親是怎麼回事。 簡陽春和簡肇興終於混在一群下等乘客中走下舷梯。簡阿三已經迎了上來:“陽春哥,肇興大侄子!你們好啊!” 簡陽春一邊應著,一邊左右張望尋找朱瑾。簡阿三上下打量著這對父子,一時沒明白他們怎麼又突然換成這身打扮?簡陽春從遠處收回目光,他看著阿三說:“從南洋做工回來的苦力,還能怎麼打扮?” 簡阿三恍然大悟:“啊,對對對!”簡陽春一點兒沒變。 黃花港市狹窄擁擠的街道上,挑擔子的、人力車、老式汽車在沿街的小販中擠成一團。冼致富身穿長衫,手提皮箱混在人流當中,不時地回頭看著後面。冼致富是黃家綢緞莊的外櫃,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做事不達目的不罷休,他剛剛騙取了主人的財產出逃。 黃家綢緞莊未成年的少東家黃裕達正在追殺他,冼致富騙了家財氣死了阿爸,黃裕達發誓要為父親報仇。 一家藥舖前立著一人高的大招牌,正面寫著餘慶丸散膏丹膠露油酒真不二價,背後畫著胡雪巖像。突然招牌被人一撞飛快轉動起來,黃裕達身著孝衫閃出半張臉,朝街上左右張望。 冼致富腳步飛快地穿過米店,朝旁門拐去,黃裕達似乎有所察覺,他飛身朝冼致富追了過去,只留下胡雪巖像在原地兀自旋轉。 黃裕達手裡摸著刀把,將刀藏在袖筒裡,搜尋的目光顯得悲憤而焦慮。那邊廂冼致富慌亂間閃進了一家專賣洋貨的布店。 布店伙計不知所以,笑臉相迎道:“老闆來啦!您買什麼料子?這有花旗布、陰丹士林,還有剛從南洋運上岸的花格呢子佈呢。” 冼致富定了定神兒,上前伸手摸著一塊花洋布。伙計追著說:“這可是日本貨。您看……多結實!給太太做個花布衫,三年五年都穿不壞!”伙計用力拉扯著花布。冼致富無心聽伙計兜售,將頭低下,用余光向門外瞄著。 黃裕達東張西望匆匆追了過來。冼致富忙將花布拉開,擋住了自己的臉。布店伙計滿臉帶笑繼續恭維著冼致富:“老闆可真是好眼力!來幾尺?是扯個旗袍還是準備裁一件短衫……” 冼致富不說話,只是低頭打量著花布。黃裕達悄然來到布店門口,滿臉殺氣地堵住大半個門,刀子從他袖筒子裡漸漸抽出。布店賬房先生無意間發現了黃裕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驚恐地朝一邊閃去。布店伙計也覺察出不對,聲音發顫地迎上前,壯著膽子問:“老闆來啦,想買什麼料子?這有花旗布、陰丹士林,還有剛從南洋運上岸的花格呢……” 黃裕達並不吭聲,睜大眼睛搜索著店內,忽然,他發現旁邊一塊垂下來的布料正在發抖,抖動的布料下還露出一雙擦得鋥明瓦亮的皮鞋。黃裕達咬緊牙關懷著仇恨,一步步朝那塊正在發抖的布料走去。他舉起刀朝那塊瑟瑟發抖的布料說:“冼致富,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賊,捲走我家錢財,害死我阿爸,今天我要你的命!” 布店伙計嚇壞了:“兄弟!和為貴,忍為高,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黃裕達推開布店伙計,高吼一聲:“拿命來……”只見刀光一閃,黃裕達將布料砍飛,露出的卻是渾身顫抖的布店賬房先生。 冼致富已經跑了,一出門他就上了一輛洋車,直奔碼頭。 黃裕達從布店追出來,也直奔碼頭。他來到閘口想衝上船,卻被碼頭上的港務人員攔住了。黃裕達著急地問:“剛才是不是有個提皮箱的人上船了?三十出頭,這麼高的個兒。”他用手比劃著。 港務人員不耐煩地說:“提皮箱下船的有,就是沒有上船的。” 黃裕達求他們讓他上船去找,港務人員看了一眼穿著孝服的黃裕達,用力推開了他:“找什麼?人都走光了。就你這身打扮還上船,喪氣不喪氣。走!快走……” 黃裕達失望地朝碼頭四下張望。不遠處,冼致富正躲開黃裕達的視線,抱著皮箱偷偷上了另外一輛洋車。 冼致富在碼頭邊的一處客館門前下了洋車,客館門口站著兩個家丁把門,這是惡霸龍三的客館。冼致富提著箱子匆匆上前報了姓名,其中一個外號叫地皮丁的領著他走了進去。 客館半露天的前廳陰森可怕,大廳中間有個專門用來關人的大鐵籠子,看上去挺嚇人。冼致富跟著地皮丁穿過大廳,一直朝上房廳堂走去。來到上房廳外,地皮丁將臉貼近門禀報了事由。一個聲音從裡邊傳出來:“讓他進來。” 冼致富朝地皮丁點頭笑笑,然後走進房門。冼致富一進門便行了一個三老四少的坎子禮:“龍三爺!請多多提攜!” 龍三坐在中堂一側太師椅上白了他一眼。冼致富忙從懷裡掏出一捆銀元:“這是二十塊光緒通寶,請三爺笑納。” 龍三沒接,用眼睛掃了掃他手中提的皮箱。冼致富立即補充說:“只要三爺帶我下南洋,我還有一百塊銀元的酬謝。” 龍三的臉上這才帶出點兒笑容:“都是自家兄弟嘛!我也是義字輩的。”他示意地皮丁把一張船票遞給冼致富,告訴冼致富這是一張二等艙的船票,現在他就可以上船等著。等手下的弟兄們湊夠了兩百個“豬仔”就立即開船。冼致富謝了龍三,在地皮丁的催促下,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冼致富提著皮箱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客館,走了沒幾步,剛一抬手準備招呼洋車,卻又看見了左顧右盼的黃裕達。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黃裕達猛地抽出刀,穿過馬路衝了過來。冼致富嚇得左閃右竄,連忙返身跑回客館。黃裕達追到門口,被兩個看門人揪住了:“什麼人?敢在客館門前鬧事?滾!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 黃裕達掙扎著:“我叫黃裕達。方才鑽進去那個是我的仇人!”卻被兩個門徒一下子推倒在地。 冼致富一溜跑迴龍三處,跌跌撞撞一下子跪倒在龍三面前,抓住他的長袍說:“三爺,有個小子要殺我!您要是能幫我把他除掉,我再付一百塊銀元!” 龍三厭惡地抖開長袍:“有人要殺你?什麼人哪?” “就是我家的少掌櫃。” 龍三笑了:“你家少掌櫃?該不是你對東家乾了什麼缺德事兒吧?”見冼致富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龍三喊過留著兩撇鬍子的阿伍,在阿伍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讓阿伍馬上請人。冼致富憑直覺感到事情不妙,緊張地叫了聲:“龍三爺,您要請誰啊?要幹什麼呀?三爺!” 阿伍來到客館門口,果然看見黃裕達就蹲候在對面的樹陰下,他對看門的阿炳和地皮丁低聲說了幾句,三人一起向黃裕達走來。黃裕達握緊刀把站了起來。阿伍和氣地向黃裕達施禮道:“少掌櫃,失禮了。聽說你要找冼致富?還要殺了他?” 黃裕達警覺地握緊刀把,他不知道阿伍是什麼意思。 “這位兄弟有所不知,冼致富是我們堂口裡的人。幫會有幫會的規矩,他如果真的干了壞事,我們掌門老大會處置他。”阿伍說。 “他拐騙別人錢財,逼死人命,應該怎麼處置?”黃裕達相信了。 “查證屬實,三刀六洞!就是在一塊木板上插著三把刀,讓他趴上去,你說,他還活得了嗎?” “那我就說給你評評。我父親在縣城開了一家綢緞莊,冼致富是我家外櫃。平時他進貨的時候沒少低價高報,賣出的時候又多賣少報。私吞了櫃上一千多兩銀子,被我父親發現,坐實了他的貪污之罪。正要告訴官府,卻被他察覺。這小子竟然偷出我父親的私章,提出我家在銀號的全部存款,有一萬兩千元之巨,逃之夭夭。我父親知道後急火攻心,死於非命,現在還停放在靈堂之上。這位大哥,求你把冼致富這個狗東西交給小弟,我要在家父靈前結果了他的性命。以告慰家父在天之靈。拜託了!”黃裕達向阿伍深深鞠了一躬。 阿伍似乎恍然大悟,想不到冼致富竟是這樣一個人,純屬幫會的敗類!便說:“這位少掌櫃請跟我來,我這就向掌門老大當面講清,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黃裕達抹著淚道了聲謝謝,跟著阿伍來到前廳。走到那個大鐵籠子旁阿伍突然停下,朝黃裕達笑了笑。黃裕達覺得異樣,就听地皮丁在一旁說:“伍哥,他帶著刀子去見老大,不合規矩吧?” 阿伍笑著對黃裕達說:“幫會有幫會的規矩,你看……”黃裕達只好將刀從袖口裡抽出,雙手交給了阿伍。阿伍接刀在手,朝鐵籠子一指:“那……少掌櫃請吧。” 阿炳和地皮丁突然動手,把黃裕達架起來就往鐵籠子裡拖。黃裕達一下子掙脫了,轉身奪回阿伍手中的刀,可剛一抬手,地皮丁從腰後取出鞭子,狠狠抽了黃裕達一鞭,刀子騰空飛起,穿過大鐵籠子,扎在對面柱子上。阿炳順勢抬腳朝黃裕達後面一踹,黃裕達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地皮丁上前把黃裕達投進了大鐵籠子,阿伍捏著大鐵籠上的鎖銷,當的一聲上了鎖,也不管身後黃裕達怎麼叫。 阿伍不慌不忙地去見龍三:“三爺!人請來了,就在前廳候著。” 冼致富絕望地跪下了:“三爺!既然如此就求三爺賞我一刀,讓我痛痛快快地死吧。我實在是不能和那個黃裕達一起上船,落在他手裡,我只有一死呀!” “我剛下船,正等著開張,你家少掌櫃好歹算個充數的,也沒什麼不妥,是吧?”龍三對冼致富說。 “三爺,您不會讓我也跟黃裕達一塊當豬仔吧?他可是要殺我的呀!” 龍三一笑:“他都當豬仔了,你還怕什麼?再說,南洋大得很,他能不能活著看見南洋的岸邊還說不定呢。別總跪著啦,你我都是兄弟,這又何必。” 冼致富戰戰兢兢地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這是孝敬三爺的!” 龍三這才滿意了:“明天帶你上船,他們會安排好的。” 阿伍來到前廳,見黃裕達正抓著欄杆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這些騙子,強盜!你們私設監牢,還有沒有王法!” 阿伍擺擺手示意阿炳和地皮丁離開:“黃裕達,你太年輕了。你還是自己先看明白了吧,這是我們老大專門運豬仔的大鐵籠子。” 黃裕達吃驚地看看籠子,他沒有想到他們這是要抓自己當豬仔運到南洋! “少東家,您現在就是我們不用花訂金抓到的第一個豬仔!等著吧,輪船就在碼頭上停著。豬仔湊齊了,準時開船。”阿伍說完就要走。 黃裕達用力地搖著鐵籠子:“放我出去!我不下南洋,我不當豬仔。放我出去!”阿伍低聲吼道:“閉嘴!你要算個男人,就閉上嘴好好在籠子里呆著!我還告訴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冼致富捲了你家的錢財要逃到南洋去,跟你乘的可是同一條船。”說罷轉身離去。 黃裕達一下子愣住了,轉而悲愴地喊了聲:“可我爹還停在靈堂裡呢!” 輪船停靠在碼頭正在裝貨,粗大的煙筒裡吐出滾滾黑煙。 阿伍打開二等艙門,讓冼致富走進去,隨後自己也跟了進去:“怎麼樣?這可是二等艙,還滿意嗎?”見冼致富點點頭,阿伍接著說,“可你家少掌櫃就大不相同了,他要擠在最下邊的統艙裡。那裡面,又熱又潮濕,潮蟲、臭蟲、蚊子、嶂螂、壁虎,什麼都有。沒有行李,沒有飽飯,沒有蔬菜,沒有能喝的水。吃的地方屙的地方都在一塊兒,只要船一開就有人嘔吐,你想想那是什麼味道?好在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知道嗎?這船要在海上漂個把月,吃不好,睡不好,能活著見到南洋的豬仔只有七成,七成!十個人裡面得有三個死在統艙裡,死了,就扔大海餵魚。所以豬仔們把統艙稱之為活棺材。想想吧!你家少掌櫃這回可有苦頭吃了!”阿伍說的並不誇張。 冼致富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經嚇得不敢出聲。 阿伍是三合會的紅棍,此人亦正亦邪,江湖氣極濃,人很仗義又手段毒辣;為人既狡詐又嫉惡如仇;他替三合會販賣豬仔到南洋,但又暗中替革命黨通風報信。眼下他看著冼致富,心想黃裕達父子真不長眼,竟然花錢聘了這麼一個外櫃。老頭子屍骨未寒,自己還沒入土,兒子又要背井離鄉到南洋當苦力!這世道…… 冼致富發現阿伍鄙夷的表情,忙說自己也是情勢所逼,迫不得已。他叫住欲離開的阿伍:“阿伍兄弟!求你一件事行嗎?”他掏出一張銀票,“我這兒有一張銀票,麻煩你幫忙買口棺材,領幾個弟兄,替我把黃裕達的父親安葬了吧。” 阿伍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你這種人也怕遭報應?” 冼致富可憐地說:“兄弟我求求你了。” 阿伍看看他手中高舉的銀票:“要不了這麼多銀子。” 不想冼致富凶光畢露地抬起頭:“求你再幫個忙,替兄弟把黃裕達給辦了,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他跟我同上一條船。” 阿伍不禁打個冷顫。 革命黨朱瑾的畫像已經貼上了城門處,旁邊幾個人正小聲議論著。 闊少爺唐阿泰盯著捉拿革命黨的畫影圖形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詞:“革命亂黨,女匪巨魁,姓朱名瑾,作歹為非,煽動叛亂,與朝廷作對。有緝拿者,賞金不菲。百兩紋銀,人到即給。”他張大了嘴,“一百兩?這小女子很值錢的嘛,喲,你還別說,這女子長得還真挺俊俏,納她做妾還可以。”唐阿泰搖搖晃晃地去了一家酒館。 簡陽春還不知道朱瑾上了告示,領著兒子肇興、簡阿三在街邊茶莊里喝茶,這是他和朱瑾的第二個接頭地點。 “到家還有上百里的山路吧?”肇興有些著急,跟父親一起過番的時候,他還不怎麼記事呢。 簡陽春告訴兒子,家鄉在永定,路上要經過潮州、梅縣,要走兩三天的山路呢。十六年前,他是扛著眼下的這只竹皮箱子走出大山的。簡肇興難以想像父親當年是怎麼走出來的。 “要不范仲淹怎麼說富貴不能淫呢?富貴對人也是一種考驗啊!它常常會使人忘記奮鬥的艱辛,從此養尊處優起來。就像現在的八旗子弟,只知提籠架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可當初他們卻不是這個樣子的。”陽春對兒子說。 簡肇興若有所思。父親瞞著弟弟,不讓他知道已經發財的事,就是為了讓他好好發憤讀書吧?其實不止如此,陽春還想讓二兒子獨自下南洋,一個人出去闖蕩闖蕩,要學會在亂世之中如何安身立命。 街上一隊清兵正搜索革命黨,弄得雞飛狗跳,人神不安。 簡陽春想了想,對簡阿三說:“阿三,我要等的朋友看來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你去僱輛拉腳的車來,我們抓緊趕路吧。”阿三應著出了門。簡陽春見阿三走遠,壓低聲音對簡肇興說:“跟我去銀號,把現金都換成銀票!”不等簡肇興回過神來,簡陽春一拽,兩人便匆匆向對面一家老銀號走去。 簡陽春和簡肇興從銀號出來時,箱子輕多了。他們剛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簡阿三就領著腳夫趕著一輛馬車走了回來。簡陽春吩咐車夫也進來一起喝盅茶,又讓肇興去買點酒肉留著路上吃,簡肇興應了一聲,放下竹箱轉身去了。 簡肇興在酒肆裡買吃的時候,桌前獨酌的唐阿泰搭訕著問:“剛下船的番客?”聽說簡肇興去了十六年了,唐阿泰搖搖頭:“十六年就混成這個樣子?”唐阿泰看著肇興的穿著,“怎麼樣?過來一塊兒喝兩杯?” “多謝了!您等人吧?”簡肇興看著他面前桌子上擺的菜。 唐阿泰左右看看:“等人?沒有,我就一個人。” 簡肇興吃了一驚。一個人要這麼多的菜,吃得完嗎? 唐阿泰可不管那套,吃不完就扔掉,這是替他老爸破財免災。唐家有良田千頃,房屋萬間。可他老爸是個守財奴。這麼說吧,老頭子過生日才讓家裡殺一隻雞,做一板豆腐。有月亮的晚上他不點燈,也不讓別人點燈。說是月光如水,水就是財,不能浪費了。所以,家裡串錢的繩子都爛掉了他也捨不得花。紙幣和銀票更是存得發了黴。當兒子的問他為什麼這樣節省?老頭子說是為了給後代積攢更多的錢財。當兒子的說:“既然將來都是我的,那我不如現在就花了!現在不是鬧革命黨嗎?免得我家的長工短工丫環僕婦見我阿爸太有錢起了邪念,弄不好革了他的老命。” 簡肇興笑了,天下還有這樣的人。不過他對父親讓弟弟獨自下南洋的想法似乎有些明白了。 唐阿泰打著酒嗝一路搖晃著上了山路,他隨手折了一根樹枝耍著。鄺秋菊背著柴也正順著這條山路回家,唐阿泰舞著樹枝在前面晃,秋菊總也超不過去。鄺秋菊實在忍不住了:“哎,請讓讓!” 唐阿泰怔了一下,慢慢轉過身,揉揉眼睛,仔細看著鄺秋菊:“嗯?七仙女!” “請你讓一讓,我要過去。” “成,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姑娘?” 鄺秋菊耐著性子說:“唐少爺!你擋住我的路了,我過不去。” 唐阿泰樂了:“你認識我?那你更得告訴我你是誰,你不告訴我,就是跟我過不去!” 鄺秋菊只好告訴他,自己的哥哥鄺振家是唐家的長工。 唐家的長工幾十號,唐阿泰根本不記得。他靠邊站了站,正想讓鄺秋菊過去,立刻又後悔了,伸手攔著:“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呢!不能讓你過去!” 鄺秋菊哭笑不得,只好又說了名字。 “鄺秋菊?嗯,不錯,你長得真像秋天盛開的菊花。餵,你別生氣啊,我又沒有說錯。我是誇獎你,又不是罵你。”他往旁邊躲了躲。 鄺秋菊沿著水陸碼頭的小石台階走了過去。小石階窄,鄺秋菊的柴刮到了唐阿泰的臉上,他大聲叫道:“哎呀,你的柴劃破我的臉了!” 鄺秋菊見唐阿泰的臉上果然出了血,趕緊放下柴:“路太窄了,也怪我沒太注意。真是對不起!很疼吧?” 唐阿泰笑了:“沒關係,離心還很遠呢!我又不是紙糊的。你笑起來真好看,更像一朵盛開的菊花了。” 鄺秋菊愣了一下,馬上背柴要走。唐阿泰上前踩住了柴捆:“鄺秋菊,嫁給我吧!” 鄺秋菊正色道:“少爺!請你放尊重些!” “哎哎哎,你聽清楚,我是說要你嫁給我!我是誰?遠近有名的大財主唐家老爺的獨生兒子!你嫁給我,那就是唐家的少奶奶了,你懂不懂?”唐阿泰湊近鄺秋菊,見鄺秋菊閃開,索性坐在柴上說,“我阿爸今年七十多歲了,好吃的不吃,好穿的不穿,把什麼東西都省下了,瘦得像一把骨頭。我看他也沒幾天活頭了。只要他一死,我就是唐家的當家人!我就是唐老爺!你嫁給了我,就是唐家的大奶奶!使奴喚婢,指手畫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山珍海味你隨便吃,綾羅綢緞你隨便穿!你答應了,我馬上就讓我阿爸向你哥提親!” “唐少爺!告訴你,我已經有婆家了!我阿爸在的時候就把我許給了海邊打魚的客家人彭蝦仔了。”鄺秋菊雖然對這門親事不怎麼滿意,但還是說了。 唐阿泰生氣了:“啊,你阿爸也太不長眼了吧?這麼好的女兒就,就嫁給了一個漁花子?你不會是騙我吧?” 鄺秋菊沒理他,背起柴來要走,唐阿泰幫她扶扶正,鄺秋菊一個謝字都沒敢說,快步下了山坡。唐阿泰怔怔地站在原地,搖著頭,可惜了,一朵鮮花竟然插在牛糞上了。唐阿泰大聲地喊:“鄺秋菊,別嫁給漁花子了,你等著,我一定娶你!” 鄺秋菊慌慌張張走進家門,鄺振家正端著一瓢水遞給朱瑾:“怎麼了?秋菊?慌裡慌張的。” 朱瑾也警覺起來。 鄺秋菊氣喘吁籲地說:“唐家少爺!唐家少爺他……他說要娶我當少奶奶。” 鄺振家和朱瑾都鬆了一口氣。 “唐阿泰就是個長不大的浪蕩公子,他一向說了不算,算了不說。妹妹竟把他的話當真了,人家那麼有錢,怎麼會看上我們這樣一個窮人家的女孩?他是閒著沒事,拿你尋開心!”鄺振家說。 “你是說,他是跟我說著玩兒的?哎呀,嚇死我了。”鄺秋菊鬆了一口氣,她看了一眼朱瑾,“這位大哥是……” “這位先生是過路的。把柴放下,快去做飯,這位先生今天晚上就住在我們家了。” 鄺秋菊應了一聲,去了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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