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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

下南洋

俞智先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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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32035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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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下南洋 俞智先 10508 2018-03-18
清末,新加坡。 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夜,簡阿七冒著大雨跑進錫礦工棚,他是來工棚收“僑批”的。因為雨大,工棚漏雨,錫工們一邊把斗笠蓑衣連在一起為簡阿七遮雨,一邊從身上和行李裡把小心藏好的血汗錢掏出來交給他。簡阿七一筆一筆仔細記著,然後鄭重地讓工人們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手印。 雨太大了,不時有雨滴漏下來,滴在批信上。簡阿七邊寫邊問:“阿雨呢,他怎麼不寄批?” 人群一下子沉默下來,工棚里頓時只有雨聲。好一會兒,才有人壯著膽子小聲說:“他死了,從錫礦的天梯上摔下來,當時就沒氣了。” 簡阿七怔了一下,接著嘆了口氣,在一封批信上寫上了李阿雨的名字,又從懷裡掏出一些錢放在批信上:“誰替他按個手印吧,李阿雨死了,可他的家人還得吃飯。他在唐山老家的老老小小都盼著這筆錢呢……斷了'僑批',往後可怎麼活呀?”

在場的工人們何嘗不理解這份心情,一個工友走上前,用拇指沾上紅印泥,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按。他為難地看著簡阿七,說:“阿雨沒死。”簡阿七愣了。 “阿雨在煙館抽鴉片,這些年的苦力生活讓他傷透了心,他已經不想再活了,手裡那幾個'豬仔錢'都拿去抽鴉片了。” 簡阿七不再言語,他收好“僑批”,冒雨走出了工棚。 街上無人,雨點叭叭地打在路面上,濺起一個個水泡。遠遠地,簡阿七已經看見了鴉片煙館昏黃的燈光,他加快了腳步。 簡阿七一進來,就看見了正在抽鴉片的李阿雨,他盡力放低聲音:“阿雨,明天有船回唐山。” “什麼唐山,唐山是乾什麼的……”李阿雨顯然是故意遮掩。 簡阿七忍了忍,說:“唐山就是中國啊,就是你的老家。”他不想在煙館對李阿雨發火。

李阿雨不想再裝了,他已經絕望。離家已經快十年了,原以為這兒處處都是金子呢。他已經沒臉回家了:“往後,這間鴉片煙館就是我的家。我只剩下這幾口氣了,就想用在今天晚上,等過足煙癮,死在這兒挺好。”他搖搖頭,眼睛並不看阿七。 “你!”簡阿七不知罵他什麼好,一跺腳,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簡阿七的背影,李阿雨扔下煙槍,他冒雨追上簡阿七,在身上搜了半天,把最後一點錢交到簡阿七手上,懇求他幫自己帶回唐山老家。 “你要是可憐我,到我家送'批'的時候一定幫我帶句話,就說我已經死了。這樣,家裡的女人就可以改嫁,我阿媽也不用再等我了。”阿雨朝簡阿七鞠了一躬,一轉身向路邊的牆上撞去。 “阿雨!”簡阿七大叫一聲。

聲音很快被越來越大的雨聲淹沒了。 簡阿七和工人們草草處理完李阿雨的後事,然後便去僑批館找老闆史致中。史致中的真正身份是革命黨人,僑批館老闆不過是種掩護。簡阿七來時他正在整理著一袋批信,聽到有人叩門忙警惕地將批信收起,藏在櫃子裡:“誰啊?”“是我。簡阿七。”史致中這才將門開了條縫,簡阿七手裡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口袋側身走了進來。口袋裡是碼頭和錫礦上那些苦力的血汗錢。史致中接過口袋,讓阿七坐下喝水:“辛苦你了。”阿七一直忠於職守,是他的好幫手。 阿七說了李阿雨的事,兩個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時竟沒了話。 外面一陣鑼鼓聲傳來,打破了屋裡的沉默。 “牛車水是不是又有新店鋪開張了?”史致中打破了沉默。

簡阿七哼了一聲:“什麼新店鋪開張,是朝廷又派捐來了。你知道這次派捐來的是誰嗎?是我們鄰寨的貪官陶厚源。”阿七告訴史致中,陶厚源還用一萬兩銀子給父母搞了個誥封。 史致中聽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哼,腐敗無能的清廷,居然跑到南洋賣官鬻爵來了!走,咱們抗捐去!” 兩人氣宇軒昂地來到牛車水大街,只見街角開闊處,一個身著洋裝、腦後拖著一根大辮子的年輕人,正敲著一面銅鑼大聲吆喝著:“海防捐嘍!海防捐嘍!捐銀一萬兩,朝廷授予道員銜;捐銀兩萬兩,朝廷除授予道員銜外,還授其父母、祖父母二品誥封!”陶厚源坐在桌子後面,桌子上立著塊牌子,上寫:“海防捐”三字。一些人圍著桌子看熱鬧,有人上前詢問海防捐是什麼意思?人在南洋,又回不了國,用二萬兩捐個道元虛銜,值得嗎?

陶厚源大放厥詞:“此言差矣,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朝廷既要辦海防,又要辦塞防。廣東為東南海防的重要防地,省內財源困迫防餉吃緊,正因如此,才派下官遠涉重洋,來南洋諸島派海防捐的嘛。諸位身在南洋,卻是我朝子民。捐官一則為朝廷分憂,二則光耀門庭,實乃一舉兩得明智之舉啊!萬望各位踴躍認捐。” 在場的人大多都不相信他的話,可也有人被說動了,雖說一萬兩隻捐個道元虛銜,可大家在南洋苦拼苦熬,不就是想扒掉身上這張賤皮嗎?捐一個,死在外鄉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於是人們開始討價還價,說能不能便宜點?五千兩捐一個?一時議論紛紛,一片嘈雜。那個年輕人的銅鑼敲得更響,嗓門更大,更加聲嘶力竭了:“海防捐嘍!降價嘍!五千兩就捐個道元銜嘍!海防捐嘍……”

忽然,在海防捐的對面,傳來一陣熱烈的鑼鼓聲,緊接著,一個扮成關羽的演員手持青龍偃月刀上場,當街唱起了粵劇《灞橋挑袍》: 青龍偃月火光冒,不由關某怒眉梢!任爾姦來任爾巧,難逃我青龍偃月刀…… 原本圍在海防捐前的人聽這邊唱起戲來,呼啦啦一下子全擁了過來。人群中的史致中見圍過來的人不少了,便揮揮手讓唱關羽的演員下場,他和幾個英氣逼人的青年男子站了出來。 史致中衝圍觀的人群一拱手:“各位從唐山來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腐敗無能的朝廷,視華僑為化外之民,海外棄民!任憑我等在外受他國人欺凌也概不過問。想當年,福建尤溪人陳怡老於乾隆元年去巴達維亞貿易,娶土著婦女,生育子女。因思鄉報效朝廷心切,於乾隆十四年回國……沒想到,朝廷卻以交結外國之罪,將他發配邊遠充軍,妻子兒女也遭發遣,財產入官。可憐陳怡老原本心系故國,卻落得如此下場。”下面一片唏噓。史致中的聲音傳到了海防捐那邊,陶厚源坐不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史致中的老子吃朝廷俸祿,兒子卻在這兒反對朝廷……

就听史致中繼續說:“華僑理應報效桑梓,可如今,腐敗無能的朝廷居然跑到南洋來賣官鬻爵!誘騙大家用血汗錢捐虛銜,這不是巧取豪奪,搜刮我們的血汗錢嗎?” 人群開始響應了:“真是豈有此理!”“是啊,我們飄零海外,如同棄兒,朝廷什麼時候問過我們的生死?缺銀子了,就跑來用些虛銜哄騙我們?” “朝廷無能,致使國家遭列強欺凌,連年災荒,戰事不斷。我們這些人誰不是被迫遠走他鄉,誰身後沒有一部血淚史,這都是腐敗之朝廷帶給我們的災難!我們拒不認捐!朝廷搜刮民財,派捐賣官,早已屢見不鮮,我們大家要奮起抗捐,不再受清廷的蠱惑和蒙蔽!”史致中話音剛落,人們便追隨著史致中振臂高呼,一下子擁向海防捐那邊:“抗捐!抗捐!”

在史致中和幾個青年的帶領下,憤怒的人群掀翻桌子,把寫著“海防捐”三個字的木牌和其他隨手能撿起的東西一起向陶厚源和他帶來的人砸了過去。陶厚源一幫人嚇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地逃回了新加坡領事館。 一進門陶厚源就氣急敗壞地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豈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辱沒朝廷命官,這新加坡就沒王法了嗎?” 領事勸他息怒,說新加坡不比國內,這裡的革命黨囂張得很,公開抗捐也不是第一次,他們也毫無辦法:“不過陶大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姓史的小子不是經常往國內送僑批嗎,只要他踏上咱大清國的地盤,他的小命還不是隨你處置嗎?” 陶厚源發出一聲冷笑。 牛車水大街上,史致中的演講不時引得人群爆發出陣陣熱烈的掌聲。這些年來,人們親眼目睹了朝廷的醜行,清廷腐敗無能,海外華僑根本得不到應有之尊重,這樣的政府無力保護國家主權、人民利益,讓那些列強暴戾,欺凌人民,雖然沒有亡國,也等於亡國一樣。這樣的政府只能推翻!

回到僑批館,史致中告訴助手簡陽春,第二天將有一大筆僑商的捐款要帶回國,準備配合孫先生的起義。清廷現在風雨飄搖,正在瘋狂抓捕革命黨,對海外僑批查得很緊,連華工們的血汗錢都不放過,這次他們分開帶“批”回國,一是革命黨經費,一是礦工們的“批匯”,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簡陽春鄭重地點了點頭。 客輪駛離了新加坡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行駛。 史致中站在船舷上,心想,船快的話,能趕上回家過元宵節。元宵節他要為兒子上燈,那可是家中的大喜事。簡陽春聽說後,也準備備份厚禮前去道喜。 “好啊,到時你可一定要去,我們倆到時可要一醉方休呢。” 就在史致中轉身的一剎那,陶厚源正好從艙位裡走出,他一眼看見了史致中,趕緊縮回身,關上了艙門。

史致中與簡陽春交換了一下眼色:“不好!千躲萬藏,還是被這個傢伙盯上了,快走,回艙!”他們坐的是二等艙,史致中朝外張望了一下,迅速關上了門,看來此行凶多吉少,他再次囑咐陽春要多加小心:“這兩筆錢都得由你一個人帶回去了。” “不,錢還是由你來帶,下船的時候我掩護你。” 史致中搖搖頭,陶厚源是沖他來的,他已經躲不開了。他檢查了一下手槍,然後鄭重地對簡陽春說:“這回,無論是革命黨的經費,還是華工的血汗錢,都交給你了。拜託!”簡陽春無奈地點了點頭。 正如史致中所料,陶厚源閃身回到頭等艙後,立刻叫來隨從做了安排,他要趕在史致中的前面上岸。 客輪終於停靠在了粵東黃花港口,海上航行已經讓旅客們疲憊不堪,船一靠岸,人們便爭先走下客輪。碼頭上接人的黃包車、玻璃馬車擠成一團,一時間人聲鼎沸。 簡陽春和史致中隨著人流走下客輪。忽然,一隊全副武裝的清兵將碼頭閘口團團圍住了,陶厚源正對著清兵頭目比比划划,交代著什麼。 史致中已經看得清楚,他把手裡的皮箱遞給簡陽春,讓他趕快脫身:“那個姓陶的狗官已經準備好抓我了。記住,一定要保護好經費和僑批,快走!”還沒等簡陽春反應過來,史致中已將簡陽春一把推出老遠,隨即掏出手槍沖天就是一槍。他故意暴露自己,以掩護簡陽春脫身。 槍聲一響,碼頭上頓時一陣大亂。陶厚源見了史致中,大聲叫喊著:“亂黨在那!” 清兵一邊鳴槍一邊向史致中圍攏過來,史致中一邊往舷梯下衝,一邊開槍,一連撂倒了幾個清兵。清兵沒有目標,只是亂槍齊放,碼頭上頓時人仰馬翻,人們尖叫著逃命。史致中閃身避過飛來的子彈,不料身後的一個孕婦躲閃不及中槍倒下了。史致中一把抱住了那個孕婦,孕婦卻已經慢慢閉上了眼睛,史致中悲憤地朝圍上來的清兵吼道:“別再亂傷無辜啦!”他把槍放在地上,朝孕婦跪下,悲痛地說,“對不起,阿妹!” 清兵端著槍圍了上來…… 簡陽春想救史致中,可看看手裡的箱子,狠狠心,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史致中到底還是沒有逃脫掉,他被陶厚源帶回了縣衙。 “聽說你是送僑批回來的,還帶了不少亂黨造反用的經費吧。打算什麼時候到香港去解批呀?”陶厚源心裡更惦記著那些錢。 史致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不知你說的什麼批呀費的!你這是公報私仇,栽贓陷害。” 史致中的態度讓陶厚源暴跳如雷,這可不是南洋,他在這裡可以一手遮天,罪名有的是,史致中辱沒朝廷命官,在南洋抗捐對抗朝廷,這就足夠了。 “你要是拿出錢,我看在同鄉的分上可以既往不咎,從輕發落。如果不交,就奏你個夾帶亂黨造反的經費,現在朝廷最恨的就是這種人。那你們史家可就是滅門之罪了!” 史致中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無供可招!”史致中大義凜然。求仁得仁,他死得其所。 陶厚源沒想到這個革命黨死到臨頭,嘴還這麼硬,揮揮手讓清兵把史致中打入了死牢。 史家的人還不知道史致中的消息,史氏家族老老小小此時正聚在院子裡,看著工匠們扎著華麗精美的大花燈。史致中的父親史翰章坐在搖椅上,心情愉快地看著院中熱鬧的景象。 史夫人裕如領著正在蹣跚學步的小彥祖來到了史翰章身邊。裕如指著花燈對兒子說:“彥祖,明天就是元宵節了,那盞花燈多漂亮啊,是給你扎的,知道嗎,我的小彥祖就要上燈了,就是史家堂堂一男丁了。” 史翰章心悅地說:“我們史家客居此地幾百年,真是後繼有人,越來越興旺了。” 小彥祖天真地揚起小臉,忽然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姆……”裕如驚喜地貼著小彥祖的臉,滿心的喜悅欣慰,母愛之情溢於言表:“等你阿爸回來叫阿……爸,阿……爸。” 小彥祖跟著裕如從嘴裡擠出一個字:“爸……” 史翰章捋著鬍子笑了起來。 一僕人引著神色緊張的簡陽春匆匆走了進來。史翰章站了起來。簡陽春走到史翰章面前,避開左右,壓低聲音說:“不好了,致中出大事了。你們一家子快逃吧。” 史翰章穩了穩神:“你先告訴我,我兒致中到底出什麼事了。” 裕如和眾人不由得圍了上來。簡陽春貼近史翰章的耳朵低聲說了事情的經過。史翰章聽罷不由大驚失色。旁邊的人見狀也驚慌起來。簡陽春讓老爺子快逃,陶厚源帶著一隊人馬已經往史家趕來了。 史翰章立在廊下長嘆一聲,逃?往哪兒逃啊?這麼一大家子人。想當初,他和陶家雖都為朝廷效力,可因政見不和,早已積怨已久。本想告老還鄉,圖個清靜,沒想到還是落入陶厚源之手。陶厚源向來做事心狠手辣,這次抓著致中,肯定會強加些罪名,不會放過史家的。 在場的女眷全都放聲大哭起來。裕如更是心如刀絞:“父親!我替致中給全家老小賠不是了……”說罷以頭觸地,朝在場的史家人磕起頭來。 此時,史翰章反倒鎮靜了:“裕如,我兒致中敢作敢當,你就不必替他謝罪了,把彥祖抱過來。” 裕如從女眷手中把史彥祖抱到爺爺面前。史翰章疼惜地看著孫子:“彥祖啊,你投錯了人家,尚是咿呀學語小兒,就要命赴黃泉,只可憐我史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不日將成為刀下之鬼,嶺南史家一脈斷絕種姓矣。老夫之悲,杜鵑啼血啊!”史翰章痛苦之極。 “朝廷苟延殘喘,撐不了幾日了。到那時,史家自會昭雪。”簡陽春不忍讓英雄斷後,史家千頃地裡就彥祖一棵獨苗,“如果信得過我,就把彥祖交給我吧。”簡陽春看著老人,他說得誠懇。 史翰章卻說使不得,萬一泄露會連累簡家的。簡陽春激動了,他和致中是過命的交情,生死兄弟:“致中當是我華夏之英雄。要能救出彥祖,為史家留一條根,我更是義不容辭。我一定把彥祖視為己出,撫養成人,把他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成人後讓他認祖歸宗,延續史家嶺南一脈的香火。” 史翰章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在了簡陽春面前:“陽春,你對史家大恩大義!老夫我尚有來生,當做牛馬為報!” “史老伯,大丈夫一諾千金,您就放心地把彥祖交給我吧。” 裕如也給簡陽春跪下了:“陽春大哥,致中縱死上千迴百回,今生得你一知己,足矣!我和致中就把彥祖交給你了。” 史家眾人也都給簡陽春跪了下來。 簡陽春抱起彥祖轉身要走,裕如急忙把他叫住,她還有話叮囑,然而話沒出口,突然一僕人跑了進來:“不好了!官兵已經過來,快進寨子了!”裕如立刻把簡陽春推向後門:“快走!”簡陽春來不及多說,拔腿奔出了史宅。 月黑風高之夜,史宅被官兵們包圍得水洩不通。家眷們被團團圍在庭院,女眷和孩子們哭哭啼啼……簡陽春跑上山坡,他回頭看著遠處,史家圍屋已被燈火映照得亮如白晝。 史宅庭院裡,史家老小被官兵轟來趕去。陶厚源從院外走進來,一個官吏向他察報,正在清點人數。 “一個一個地點!史家上下老幼,121口,一個都不許漏!”陶厚源咬牙切齒地說,“史致中還有個剛滿一周歲的小崽子,叫史彥祖,可千萬別漏下這個小禍害。”他要斬草除根。 史翰章冷冷地看著陶厚源:“我史家老小如數在此,要殺要剮,任憑於你!” 陶厚源還了史翰章一個冷笑:“你身為朝廷命官,吃著朝廷的俸祿,卻養了這麼個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你兒子私通亂黨,還給亂黨籌資經費,按大清律該滿門抄斬。” “是嗎?我只知道兒子是給那些在外掙辛苦錢的勞工送僑批的,陶大人是想私吞,惦記著這些錢吧?”史翰章輕蔑地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些盜蟲螻蟻,已將大好河山糟蹋得滿目瘡痍。列強欺凌,戰亂不斷,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他痛惜這江山社稷要毀在這些人手裡了。 清查的結果是少了史家的孫子史彥祖。陶厚源頓時大怒,命令清兵里里外外仔細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來!他抓起史翰章衣領:“老傢伙,把孩子藏哪兒了?” 史翰章平靜地說:“如陶大人網開一面,留我史家一丁,我可將僑批的下落告訴你。” 陶厚源笑了:“看來還是老子比兒子聰明,要是早說出來,何必折騰到這種地步呢。說吧!” 裕如急了,大喊著:“阿爸,不能啊,他不會饒過彥祖的!” 史翰章似乎沒有聽到裕如的話,他要陶厚源附耳過來,陶厚源不知所以附過身來,他不知史翰章手中早已緊握著一支象牙別子。趁陶厚源靠近自己,史翰章猛然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將別子深深扎入陶厚源的喉嚨,頓時鮮血四濺,噴了史翰章滿衣襟。 陶厚源瞪著眼睛,全身抽搐,很快就一命嗚呼了。 史翰章仰天長嘯,清兵們這才緩過勁兒來,呼啦啦擁上來,一陣亂刀將史翰章砍死。 這一夜,史家院子成了人間地獄。到處瀰漫著血腥味,殺戮聲、嘶叫聲響成一片,令人肝腸寸斷,神鬼共傷…… 簡家的飯桌上備好了一桌飯菜,大家在等著簡陽春回來。長壽公焦急地來回踱步,雅蘭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四歲的簡肇興眼巴巴看著桌上的飯菜,又抬眼看看自己的母親:“阿媽,我餓。” 雅蘭哄兒子:“要等你阿爸回來一起吃,聽話。” 長壽公心疼肇興,正說先讓孩子吃吧,就見簡陽春呼呼喘著粗氣,抱著史彥祖跑了進來。雅蘭和長壽公看著滿臉是汗、滿身都是灰的簡陽春嚇了一跳:“陽春,你這是……”簡陽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快給我口水喝。” 雅蘭趕緊倒了杯水遞給簡陽春,他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了下去。長壽公低頭看看簡陽春懷裡的孩子疑惑不解。雅蘭連忙從簡陽春懷裡抱過孩子:“這孩子是誰家的?” 簡陽春疲憊地抹了一把嘴角淌出來的水:“孩子餓壞了,先搞些米湯喂喂他。”雅蘭急忙抱著孩子,領著肇興招呼族人去準備米湯。 長壽公神情嚴肅起來:“陽春!出什麼事了?” 簡陽春撲通一聲給長壽公跪了下來,說了事情的原委。 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的長壽公聽完了陽春的講述,長嘆一聲:“史家一脈自從中原遷出,輾轉數省,直到在此落下根來,已歷數代,沒想到如今卻遭此不幸。陽春,你不用跪,你做得對。如此英雄一族不能斷後。明日一早,按照咱們客家人的老規矩,由我們簡家為史家在祠堂給這孩子上燈!” 簡陽春淚水奪眶而出:“多謝長壽公!” “去吧!和雅蘭好好準備一下,從今天開始這孩子就是你為我們簡家新添的一個男丁。”長壽公吩咐。 第二日,簡家祠堂門口熱鬧非凡,鞭炮齊鳴,笙樂聲聲,一派喜氣洋洋。 院子裡,簡姓族人們的孩子個個喜笑顏開,奔跑玩耍,知道內情的大人們卻都個個神色凝重。幾個青壯男子用竹竿挑著一串串大紅色的鞭炮,圍屋裡一片紅色,很是耀眼。族中老小齊聚祠堂,長壽公語調凝重地吩咐把大門關上。幾個青壯男子把大門一一緊閉,拿木樁頂上了。 這時,簡陽春領著肇興,雅蘭抱著小彥祖走過來,雅蘭已經從丈夫口裡了解了真相,只為自己能幫助丈夫而心慰。小彥祖穿著喜氣的錦緞小襖,簡陽春和雅蘭也穿著光鮮,他們身後跟著的全是簡姓家族今年要上燈的孩子。那些家人抬著一盞盞華麗精美的大花燈跟在後面。 祠堂一片寂靜,長壽公拿起一碗酒環顧了一下眾人說:“今天是元宵節,按著我們客家人的習俗,去年生的男丁都要在祠堂裡上燈。可是今天上燈的孩子中,有一個身世很特殊,大家也都知道了,他是史家的遺孤,是陽春冒死從虎口中救出來的。史致中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些過番在外的親人辛辛苦苦掙的血汗錢不被奸人所有,才遭此滅門之災。如此大明大義之壯士,令人敬佩!在此先告慰史家在天之英靈,從今天開始,這孩子就是我們簡家的孩子,是陽春的親生兒子。”長壽公將一碗酒灑在了地上。 簡陽春和雅蘭朝長壽公躬身行了禮。 雅蘭把小彥祖遞給長壽公。長壽公把一個包裝精美的紅包塞進小彥祖的錦緞小襖裡,鄭重地說:“掛上燈,你就是我們簡家之後了,要好好長大,好好做人!”然後他威嚴地看著大家,“從今往後,族中老幼要善待這個孩子,誰也不許對外人提起這件事。有膽敢說三道四的,一律不問緣由,按族規處以極刑。記住,從掛燈開始,這個孩子就是我們簡家一族的簡肇慶!” 眾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簡陽春拉著肇興站在眾人前:“諸位,陽春還有一事拜託大家,肇興還小,將來長大了對今天也不會有什麼記憶。我想大家也不要告訴他實情,因為我希望他們倆將來真的親如兄弟。” 長壽公吩咐:“上燈!” 祠堂的供桌上點著香燭,擺滿了各種干鮮果品、各式點心、清茶和飯食酒菜等一應供品。禮生焚香高聲唱誦:“伏以日吉時良,天地開張。茲因上燈之期陽居堂下簡氏陽春世嗣孫虔具清香清燭淨茶淨酒寶錠熟食一筵奉上。始祖公簡公曾康妣簡王氏。二世三世依次請到已故之世。”禮生舉壺酌酒斟到半杯,接著說道,“伏望列考列妣品嚐美酒,盡情歡宴,濟濟洋洋。”再次舉壺酌酒斟到滿杯,“還期消災降福,長發其祥。耕田者谷積千倉,商業者金玉滿堂,讀書者學就名揚,人文蔚起……” 簡陽春跪在地上化掉紙寶,雅蘭抱著肇慶跪在一邊求道:“列祖列宗,蔭庇我家肇慶平安長大,像他阿爸一樣做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客家漢子。”夫婦二人抱著簡肇慶向老祖宗的牌位一一祭拜。 禮生大聲喊道:“簡家添丁上燈啦!”祠堂外頓時鞭炮齊鳴。簡陽春點燃燈火,將花燈徐徐升至廳內半空樑上,他和雅蘭看著亮堂堂高高升起的花燈,心中喜憂參半…… 又一個夜晚來臨了。 族人已經散去,簡陽春獨自在祠堂仰望著花燈。雅蘭悄悄來到身後,給簡陽春披了一件衣衫,同他一起坐下。 昨晚為了給肇慶趕製花燈,兩人已經一宿沒合眼了。不過現在誰也沒想走,這個花燈非同尋常,可不敢燒廢啊。簡陽春明白妻子的心思,這可是史家唯一的希望了。按客家人的說法,要是燒廢了燈,可就“拗少丁”,對孩子不利,那怎麼向史家交代啊。雅蘭雖不知道丈夫和史家少爺都乾了些什麼,但她知道他們幹的都是大事,是好事。肇慶將來也要像他們一樣,成為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客家漢子。 “雅蘭,真是辛苦你了!這家裡上上下下都讓你操心不說,還天天為我提心吊膽。”簡陽春深情地說。一陣風吹了過來,吹得花燈在空中搖擺,雅蘭急忙上前,把花燈緩緩降低,兩人手扶著花燈,並肩用身體擋著風吹來的方向。花燈中的火苗靜止下來,越燒越旺,祠堂里頓時再度亮了起來。兩人鬆了口氣。有陽春在,雅蘭心裡就踏實。簡陽春摟著妻子:“將來肇興和肇慶遇到的風雨還會很多,真希望你我都像今晚一樣。” 雅蘭甜蜜地把頭依偎在簡陽春的肩上。 簡陽春還有未盡的事。 陶家也得到了不祥之信,聽到丈夫被史翰章給刺死了,之前還抱怨陶厚源怪自己只生了女兒不待見她的陶妻,此時卻如倒了靠山一樣,大喊一聲暈倒了過去。 奶媽抱著陶厚源的女兒舒燕,不知所措地用撥浪鼓逗她玩。小舒燕見阿媽大哭,也從奶媽手中滑落到床榻上哇哇大哭起來……陶妻緩過氣來,忙讓下人們給永定的巡檢宋雅亭送信,他們是表親。宋雅亭聞訊趕來,陶妻見了悲從中來嚎啕大哭:“阿弟呀,你可要為你姐夫報仇啊!” 宋雅亭陰著臉,點了點頭。 天剛亮簡陽春就出了家門,他要趕到李阿雨家的寨子去分發僑批。革命黨的經費總算已經送出去了,剩下的就是這些用血汗錢寄回來的僑批了。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晚,再危險也要送到。昨天晚上他在燈下整理著那些僑批時就這樣對妻子雅蘭說過。 來到村頭,路遇一個老者,陽春上前躬身施禮,問阿伯李阿雨家怎麼走?老人往前邊指了指告訴他過了小橋,路邊右手第一家就是。簡陽春謝過老人,向李阿雨家走去。 簡陽春剛走,兩個身穿便裝的官吏攔住了老人,威逼利誘下知道了簡陽春是去李阿雨家的,忙跟了上去。這兩個官吏是宋雅亭手下,宋雅亭知道李阿雨在番外,會惦記往家里送錢,而史致中在南洋的僑批館,自然少不了乾系。那些個送僑批的人,說不定就是藏匿史家遺孤的人,所以就派了官吏守著各個有僑民的村子,並宣布誰找到史家遺孤給誰重賞……眼下,那兩個財迷心竅的官吏尾隨簡陽春去了李阿雨家。 李阿雨家是一個典型客南農家小院,簡陽春敲門卻沒人應,他推門進了小院,才看到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阿婆從堂屋走出來,簡陽春急忙上前攙扶:“阿婆,我是受阿雨之託來給你送信的。”簡陽春說罷,從懷裡掏出信和錢交給老阿婆手中。 老阿婆不敢相信:“啊!阿雨,我的兒啊,他還活著?他好嗎?” 簡陽春略微猶豫了一下,立即說:“好,他一切都好。”他不想讓老人傷心。老阿婆高興起來,忙讓簡陽春坐,又張羅著倒水:“喝碗水再走,好好給我說說阿雨的事。” “阿婆,你坐,我自己去倒。”簡陽春攙扶著阿婆坐下,自己進了灶房。他找了個竹筒剛要取水,突然聽到屋外有動靜,馬上警覺起來,從身上抽出短刀。 那兩個官吏正把臉貼到門上往裡張望。突然,門被踢開,一個官吏一個踉蹌栽倒門裡。另一個官吏剛要反抗,被簡陽春踢翻在地。趁著這剎那的工夫,簡陽春朝寨子外飛奔而去,那兩個人也起身猛追。 兩個官吏追到山坡上卻不見了簡陽春身影,剛要回去通報,簡陽春從他們身後閃出,一把短刀插入一個官吏的後背。另一官吏見狀舉刀向簡陽春劈來,簡陽春一側身,拔出短刀抹在了他的脖頸。 簡陽春結果了兩個官吏,四下看看見無人跟踪,忙往家中跑去。自己已經被清廷的走狗盯上了,留在這裡顯然兇多吉少。他已經做了決定。 當晚,雅蘭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繡著一條紅腰帶……夜長夢多,陽春決定當天晚上就離開家去南洋。肇慶還小,只能留在雅蘭身邊照看,他要帶著肇興一起去新加坡打點史家的買賣。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已經答應過史家的事,當然要辦好。可肇興也不過四歲,他能受得了這流離奔波之苦嗎?你可要上心照顧好他。”妻子囑咐他。 “這我知道。我把肇興帶到南洋去鍛煉鍛煉,也是為他好。”陽春摸摸熟睡的小肇慶的頭,“我已經拜託族里阿公阿婆幫忙,無論出了什麼事,他們都會來的。這孩子你要視為己出,就當他是我們的親骨肉,把他撫養成人。” 雅蘭放下手中的活:“你放心吧。我會對得起史家也對得起你。你對史家一諾千金,我也懂得言而有信的道理。” 簡陽春深情地看著雅蘭,他這輩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這個深明大義的妻子。雅蘭俯下身,把繡著簡陽春名字的那條紅腰帶,系在了簡陽春的腰上。客家女人送男人下南洋,都要給男人系上一條紅腰帶。系上了紅腰帶,丈夫就會永遠掛記著家。妻子的牽掛,妻子的思念,都在這條紅腰帶上了。 碼頭上人頭攢動,有抱頭痛哭送行的,有千叮嚀萬囑咐依依惜別的。下南洋的豬仔們排著長隊等候上船,臉上寫滿了無奈的離愁和對未來的迷茫…… 簡陽春領著四歲的簡肇興已經先上了船,他沒讓妻子來送,他怕那樣的別離場面,也擔心引起官吏的注意。他站在船上,看著豬仔上船,心中無限感慨。這些兄弟姐妹,因為貧窮不得不遠走他鄉,到番外去做苦工,他們滿懷對未來生活的希望,但簡陽春卻知道下南洋的個中艱辛,不說別的,光在途中就有不少人死在船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恐怕這輩子也回不了家鄉了,能回來光宗耀祖的能有幾個呢? 簡陽春撫摸著簡肇興的頭,他希望兒子長大了,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場面。 客輪吐著黑煙起航了,駛向茫茫的南中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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