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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下南洋 俞智先 9861 2018-03-18
唐阿泰一回家就直奔父親的上房而去。 唐家堂屋裡,唐阿泰的父親和他的小老婆正要吃飯。桌子上擺著兩個飯碗,兩碗菜幫子煲的湯,一盤菜心炒的菜。姨太太給他盛了一碗米飯。他對姨太太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菜心湯:“嗯!” 姨太太會意,取過香油瓶子,把自己的筷子取過來,捅進瓶子裡,然後取出筷子,把香油滴在財主面前的湯碗裡。姨太太斜了他一眼。 唐財主也斜了她一眼:“你懂什麼?富日荒年也得把富日子當窮日子過!要不是我唐家祖上省吃儉用,能積攢下這一大片家業嗎?” “省著省著,窟窿等著。你的寶貝兒子哪天跟你一個桌子吃飯來著?嗯什麼嗯?他一定又去縣城下館子了。” 正說著,唐阿泰一步跨了進來:“阿爸,有件大事我要你替我辦!”

唐財主用手搧著自己的鼻子,兒子一身酒氣,這真是個敗家子兒!不年不節的,去喝酒?酒有什麼好喝,辣辣的。 “你!勤儉持家你懂不懂?古人云,食不二味,居不重席……” 唐阿泰無奈地閉了嘴,他得讓老爺子說完。 “……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這些教訓,你這耳朵聽那耳朵冒是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 唐阿泰打斷阿爸:“你把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先放一放,我有大事要同你商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唐財主聽清楚了:“不是早就和親家商定好,過了寒露就讓你同沈姑娘完婚嗎?” 唐阿泰正經起來:“我不是說沈姑娘,我說的是長工鄺振家的妹妹鄺秋菊。阿爸你別吃驚啊,我說的就是咱家長工鄺振家的妹妹,鄺秋菊!這回你聽清楚了吧?”

姨太太扑哧笑了。 唐財主生氣了,這個兒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他也不理唐阿泰,只當他說的是酒話,只叫區管家進來扶少爺回房休息。唐阿泰甩開區管家:“躲遠點!阿爸,我可是認真的!你馬上把沈家的親事給我退了。這回,我非鄺振家的妹妹鄺秋菊不娶了!”說完一甩手走了出去。 唐財主叫了兩聲阿泰,兒子也沒理,他氣呼呼地在地上轉了一圈,問區管家誰叫鄺振家?區管家告訴他是替老爺磨米的長工,那丫頭有一次來找他哥,他還真見過一回,模樣是不錯。 “妖精!簡直就是個九尾狐狸精,她施了什麼法術,把我兒子給迷住了!婚姻大事,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的親事是有三媒六證,還下過聘禮的!人家沈姑娘又沒犯七出之條,有什麼理由退婚?”唐財主還在氣頭上。

姨太太勸他:“生氣也沒有用,少爺一向任性,他認定的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縱然您說得全在理,可你的寶貝兒子是天生一個死爹哭媽的擰種,你讓他往東他偏往西,你讓他打狗他偏罵雞。不信就等著瞧,你要不把鄺秋菊那個小妖精給娶回家來,少爺他就敢上房揭瓦,鬧得你雞犬不寧,永遠不得安生!” 區管家也說姨太太的擔心不無道理。 唐財主卻不管什麼道理不道理,沈家有萬貫家財,同唐家是門當戶對。鄺家有什麼?除了給別人幹活的力氣什麼也沒有!娶那樣人家的女兒進門他虧大了!這件事絕對不能依著阿泰! 老財主氣得夠嗆,小財主也氣得要死,唐阿泰回了自己屋心煩意亂地拿起瓷花瓶就往地上摔,心裡恨恨地說,哼,天黑不讓點燈,吃飯不讓沾油,連娶個媳婦都得聽你的,這回,本少爺就不聽了!越發狠命地抄起一個花瓶用力砸下來,花瓶頓時被砸得粉碎。

“什麼東西碎了?啊,誰把什麼東西打碎了?”聽到瓷器的破碎聲,唐財主急忙問。 “是少爺……少爺在摔瓷器。”區管家這邊沒說完,那邊又傳來一聲脆響。 “哎喲,我的小祖宗呱!快去攔住他,生氣也不能糟蹋東西呀!”唐財主可真急了,和區管家跑了出去。 唐財主剛跑到院子,就見唐阿泰抱著一個大瓷瓶子從自己屋裡跳出,指著他叫道:“老頭子!憑什麼事事得聽你的,連娶個媳婦都要你來管?” “少爺可不能這麼說,且不說這是自古傳下來的規矩,那沈家小姐可是方圓百里數一數二的美人呀,少爺您是沒見過,不光是姑娘長得好,那沈家也是金銀滿罐……”區管家連忙上前勸說。 唐阿泰一聽似乎有些動心:“你說什麼,沈家姑娘也是個美人?她真是美人嗎?”

區管家笑了:“人家小姐不單長相好,知書達理,還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呢,您是不知道呀……” 不這樣說還罷,一說唐阿泰反倒急了:“你等等!持家過日子的好手?我怎麼聽著這話有點不對呀?持家過日子……那不等於又找個人來管我嗎?”他舉起手中的大瓶子對唐財主說,“好啊,原來你就是想找個人來管著我,讓我跟你一塊喝那個清湯寡水的菜葉子湯!告訴你,老頭子!要是不趕快把鄺秋菊給我娶回來,我就把家裡的瓷器全砸了聽響!” 唐財主擺著手,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不光是砸瓷器,還要把家裡能砸的全砸了!”說罷將手裡的大瓷瓶子狠狠一摔,瓷片碎了一地。 唐財主快背過氣去了,一隻手摀著胸口一隻手指著兒子:“哎喲呃……”

唐阿泰腳一頓:“告訴你,打今天起就算開頭了。你一天不把鄺秋菊給我娶進門,我就砸你一天!不光是把能砸的全砸了聽響,我還要放火!對了,我要放火燒了這宅子,我要晚上燒,讓方圓幾十里的人全能看見咱家點天燈!” 唐財主搥胸頓足:“你這是要殺了我呀!”他好容易說出句完整的話來。 區管家忙把唐財主扶回了屋。 唐財主抱著堆在桌面上的破瓷片,老淚縱橫,家門不幸啊!竟要讓一個長工的妹妹進他唐家的大門!姨太太卻勸他還是快找媒人去鄺家提親:“不然就等著你兒子給你點天燈吧!少爺可說了專等著天黑就要放火燒房子呢。”她身子一扭,進了里間,再不想管這爺倆的破事。 區管家見狀想了個主意,說:“少爺這邊惹不起,但可以在鄺振家那邊想想辦法。十年前鄺家兄妹的阿爸下了南洋,一走就再沒回來過,他們的阿媽想他阿爸哭瞎了雙眼,走路掉山崖下邊,也摔死了。鄺家現在不是窮嗎?想嫁給少爺,不過是圖個錢財。您何不現在送些銀兩過去,讓他們兄妹遠走高飛。少爺找不到他們,也就自然而然死了這份心,一了百了了。”

唐財主卻不同意,主要是他不想出這個錢。 “如果老爺不肯出錢了事,那隻能來硬的了。”區管家也想到了這點,一個把錢都串在肋骨上的人哪能出錢呢? “少爺不是砸自家的東西嗎?我帶幾個家丁過去,先把鄺家砸了!” 這回唐財主同意了。 區管家帶人出了門。 區管家領著家丁手提刀槍沿著山路氣勢洶洶直奔鄺家而來。 鄺家兄妹剛吃了飯,兩人正和朱瑾聊天,說到鄺秋菊的婚事時,秋菊的臉紅了,那是阿爸在的時候給她訂的娃娃親,男主是個打魚的,叫彭蝦仔。家裡也挺窮,住在一條漁船上,阿媽還生著病,身下還有一個妹妹十三歲的海鰻。正說著,就听見了外面的喊聲,朱瑾首先一愣,隨即竄進里屋一把抓過包袱,伸手摸出槍。鄺振家已經在堂屋應了一聲,走出了門。

“鄺振家,你有個妹妹叫鄺秋菊?” 鄺振家唯唯諾諾地:“有有。” “她施了什麼妖法迷惑了我家少爺。去,把那個狐狸精給我抓出來!”區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讓家丁進屋抓人。家丁推開鄺振家剛要進屋,鄺秋菊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不用抓!我自己有腿!我倒要問問,我犯了什麼王法?你們要抓我?”鄺秋菊直視著區管家,她雖穿著簡樸,但骨子裡卻有股傲氣,越發顯得美麗,神清氣爽。 區管家打量著鄺秋菊,心想確實有幾分姿色:“犯了什麼王法?你犯了迷惑我家少爺的王法。你個九尾狐狸精。怎麼?你也想當我們家少奶奶?也不脫鞋底子照照?” 鄺秋菊氣壞了:“讓你們家少爺回去脫鞋底子照照自己!誰稀罕當你們家少奶奶?別看我窮,你們家少爺就是給我提鞋,我還嫌他手笨。”

“喲呵!你個柴禾妞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啊?” “柴禾妞怎麼了?柴禾妞就可以讓人家隨便欺負?明明是你家少爺欺負了我,你們卻跑到我家來胡攪蠻纏。”她順手抄起割柴的鐮刀,“滾!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在我們窮人腦袋上屙屎。你們家那幾個臭錢,在我眼裡一文不值!”鄺秋菊正色說道。 區管家沒想到這麼個窮人家的孩子還挺敢說話,剛要發火,鄺振家拽拽鄺秋菊衣襟,讓她少說兩句,自己還得指著人家吃飯呢。鄺振家抱拳衝區管家解釋:“區管家,我阿妹年齡小,得罪得罪。是唐大少爺在路上碰到了秋菊,非要,非要娶她。” “娶她?還非要?我們少爺能看得上她?你們這是有意敲詐,想謀奪唐家的財產!” 鄺振家嚇得一哆嗦,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謀奪唐家財產啊。

“哼,既然你們沒想謀奪唐家財產,那好,你們現在就給我搬家。搬哪兒去我不管,反正不能在這兒住了。不能讓我家少爺再看見你們!快點吧,把要帶走的東西快點拿出來。我要放火燒房子了!”說著對家丁一揮手,家丁們立即往屋裡闖,區管家從家丁手裡接過火把就要往鄺家房頂上扔。 鄺振家衝上去,一把將區管家抱住:“不能放火呀!”二人爭奪著,火把在空中亂甩。家丁們一下子擁進門,先打碎了水缸,又拔了鍋扔到院子裡。 鄺秋菊抄著鐮刀衝了進來:“放下!都給我放下!”她揮著鐮刀閉著眼睛向家丁們一陣亂砍,雖然誰也沒砍著,但也把家丁們嚇了一跳。區管家瞧準機會,猛地從身後抱住了鄺秋菊:“這柴禾妞挺辣啊,還不把鐮刀奪下來!”一個家丁奪下鄺秋菊的鐮刀,又上來一個家丁往外拖著鄺秋菊。鄺秋菊奮力掙扎著。 鄺振家喊著:“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呀?” 區管家也不理,抬腳向屋裡走,前腳剛邁進屋,突然怔住了,一步步往後退著:一把手槍頂著他鼻子尖。眾家丁看見朱瑾用槍指著區管家,嚇得全不敢動了。 “都給我出去!小心我手裡的槍走火!”朱瑾聲不大但挺威嚴。 區管家和家丁們個個都往屋門外退去。 朱瑾逼著家丁們退出屋門,飛起一腳,把麵前的家丁踢翻,又左右一頓拳腳把家丁們紛紛打倒在地。一個被踢飛起來的家丁在空中翻了兩翻正好砸在區管家身上,把區管家壓倒在地,區管家手中的火把燒得那個家丁捂著屁股直叫。鄺家兄妹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知所措。 朱瑾說道:“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知趣的就趕緊給我滾。不然我一人賞你們一顆黑棗吃!” 區管家不甘心一幫人輸在一個人手上,直朝家丁使眼色。一個家丁突然撲上去死死掐住朱瑾的手腕:“弟兄們,快上!”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只見朱瑾三翻兩轉,將那個家丁摔倒在膝前,家丁倒地仍不撒手,砰的一聲,槍響了,子彈從區管家身邊擦過,嚇得他一躲:“快!快走!”區管家和家丁們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跑了。 鄺秋菊嚇得用手摀著耳朵,一動也不敢動;鄺振家張著嘴愣了半晌,突然一拱手:“多謝先生搭救!” “不用謝。看來你們不能在這兒住,得出去躲一躲了。”朱瑾鎮靜地說。 鄺秋菊也覺得眼前這位先生說得對,鄺振家卻沒了主意,能躲到哪兒去呀。朱瑾催著兄妹倆快走,唐家的人吃了虧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事不宜遲,把能帶的都帶上快走就是。至於自己,不必擔心,她有辦法對付那些人的。鄺家兄妹倆聽從了朱瑾,當下收拾了東西。 “敢問先生大名?”鄺振家問。 “在下姓朱,單名一個瑾字。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們曾經見過我。我就是要在這兒候著,好讓官府別找你們的麻煩。快走吧!” 兄妹二人向朱瑾道了別,匆匆忙忙離開了家。朱瑾目送他們遠去,自己回屋做好了準備。 唐阿泰聽姨太太說區管家帶人去鄺家提親了,一高興就跑了出來,他也想去鄺家看看。迎面卻見區管家正在催家丁匆匆地往回趕:“帶這些蠢貨來幹什麼?”唐阿泰看看那幾個家丁問管家。 區管家眼珠一轉,只說他們是幫著自己抬聘禮來的。唐阿泰一聽更高興了,以為親事說成了。區管家卻裝出一副苦相:“哎喲!我的少爺!成什麼啊!您就死了這份心吧!姓鄺的不答應親事也就算了。他還罵人,說您看中他妹妹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鄺家才不想讓一朵鮮花插在您這攤臭牛糞上呢。二話不說收了聘禮,卻把我們給趕回來了。” 唐阿泰剛要發火,一想不對,這些人平時橫行霸道的,怎麼會乖乖把聘禮丟下,空手而回呢?顯然是在撒謊。 “怎麼敢騙少爺您呢?鄺振家已經把他的妹妹許給了一個外鄉來的小子,那人手裡有槍。他一槍差點打死我!”家丁們也連忙點頭幫腔說是。 唐阿泰方才好像也聽見一聲脆響。不過打魚的窮小子哪來的槍?區管家看出了唐阿泰的疑惑,忙說:“這回可不是窮小子了,看樣子是個有錢人。腰里別著一把黑亮黑亮的手槍,哎喲!砰的一槍,子彈就從我的耳朵邊上飛過去,差這麼一點點兒!” 唐阿泰狠狠地瞪著區管家:“你從來說話都是一個屁兩個謊,這回,我非去看看你說的是真是假不可。”說完直奔鄺家而去。 區管家一見這個少爺非要老鼠去舔貓鼻子,白白送死,只好先去報告官府了。唐阿泰悄悄來到鄺家,在院外就看見了鄺家屋裡坐著的朱瑾,他一驚,立即躲了起來。看看四下沒動靜,他再次朝朱瑾望去,這一看不要緊,他忽然覺得這人好面熟……在哪兒見過?唐阿泰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他眼前出現了城門口的告示,是她!這回他真的嚇了一跳。 朱瑾其實已經看見了唐阿泰,只是故意裝做毫無察覺而已。此時她故意把槍拿出來比劃著,還慢慢轉過身,對著窗戶做出射擊的動作。唐阿泰見狀抱著腦袋撒腿就跑。朱瑾笑笑,從容不迫地又把槍收起來。 唐阿泰在山路上跑得跌跌撞撞,不一會就追上了區管家一夥,一見區管家他就蹲在地上,只管喘粗氣,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快……快去報告官府,拿人!那個,搶我老婆那人是個女的!沒錯,那女人是官府通緝的革命黨,和告示上畫的人一模一樣!” 區管家一愣,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也覺得眼熟呢,原來放槍的傢伙是女扮男裝逃避官府追捕的革命黨!嗨!他看過那張畫影圖形的告示,那女人可值二百兩銀子呢!他忙讓幾個家丁陪著少爺,把那人給看住了:“我這就去找官府了!”區管家說完人已經跑得沒了影。 唐阿泰緩過勁兒,又領著一群家丁悄悄回了鄺家。鄺家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唐阿泰讓一個家丁過去看看。那個家丁畏首畏尾,退縮不前,唐阿泰狠狠踹了一腳,那個家丁只好膽怯地走在了前面。唐阿泰拾起一塊小石頭扔到院子裡,仍不見回音。這下他膽儿大了,招呼家丁們跑進鄺家,一進院就看見地上摔壞的鍋碗瓢盆,他愣了一下,急忙又往屋子裡邊看,只見屋里地上全是水,缸打破了,鍋台上沒有了鍋。唐阿泰不傻,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你們真的是來送聘禮的?” 家丁們面面相覷,都不吭聲。 “不說是不是?我紮死你們!”唐阿泰奪下家丁手裡的紮槍,捅在他一個家丁肚子上。家丁只好說了實話。 “什麼,你們竟然要趕我媳婦走?我殺了你!我說呢,你們原本是想趕走鄺家人,結果半路殺出來一個革命黨,一掏槍就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了,對吧?”家丁不敢否認,嘿嘿一笑。 唐阿泰哼了一聲:“回去再跟你們算賬!”說完扔下紮槍追鄺家兄妹去了。 家丁們面面相覷,這少爺可不是好惹的主兒。不過又想,天塌了有大個頂著,有區管家他們怕什麼? 阿伍還是決定幫一下黃裕達。黃老闆是個大好人,理應好好發送發送他,更何況也不用花自己的銀子。阿伍掏出銀元吩咐阿炳、地皮丁拿這些銀元買一口上好的棺材,請個鼓樂班子,再去請一撥和尚來給黃老闆念念經。他自己又去買了些乾鮮果品和什錦點心給黃老闆上供用。 地皮丁喲了一聲:“這麼鋪排,那我們哥幾個還剩什麼了?” “辦完了喪事,我請你們下館子。”阿伍向二人拱手說。阿伍又囑咐阿炳別忘了買點冰帶過去,天太熱,他怕黃老闆的屍體臭了。 一切準備就緒。 黃家堂屋已經佈置成靈堂,和尚們吹吹打打。阿伍燒完香紙,鄭重其事地向黃老先生行了一個大禮,禮畢後走到黃老先生身邊,用細細的白紙條紮成的甩子拱蒼蠅,拱著拱著,突然不耐煩了:“棺材怎麼還不運來?” 地皮丁撓撓頭皮說:“阿炳去催了,估計快到了……伍哥,能讓我多句嘴嗎?” “又怎麼了?” “我說出來,你可別生氣。你已經給街坊四鄰那麼多錢,他們也都答應幫忙料理老先生的後事了,要我說,咱們和這老頭既不沽親也不帶故,何必非要看著他下葬呢?差不多就回吧!天怪熱的,我可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呆著。” 阿伍看了地皮丁一眼:“你沒聽見街坊四鄰說嗎?老先生是個大好人,一輩子積德行善。正是因為不沾親帶故,咱們才不能讓他平白無故地做屈死鬼呢。現在,他兒子黃裕達關在大鐵籠子裡,咱們這些在外頭遊蕩的人,幫他盡盡孝又有什麼……”這是阿伍的心裡話,他就是這麼一個講義氣的人。 地皮丁不再多嘴。 發送了黃老先生,阿伍和地皮丁一起回到客館,剛進前廳,阿炳慌慌張張地迎上來說三爺正到處找他,好像有急事。阿伍一邊點頭一邊匆忙往上房走。來到客館上房叫了聲三爺,龍三頭也不回地說:“聽說你去積德行善了。” “是。黃裕達的老父親實在太可憐了。除了關在籠子裡的那個黃裕達,他家裡連第二個給他下葬的人都沒有。”阿伍如實說。 龍三還給面子:“是啊,人死了不入土不行!可是阿伍呀,我們花了錢,好不容易給豬仔們買下統艙的艙位,湊不夠人數就開船也不行呀,你說呢?” 阿伍明白了,答應這就和兄弟們分頭到漁村碼頭上找人,一定在開船前湊足人頭。說罷欲走,又被龍三叫住了。龍三盯著阿伍高深莫測地問:“你把黃裕達的父親葬在哪了?走吧,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怕你不知道黃家的祖墳在哪。”龍三笑得挺怪。 阿伍不解地出了門,碰見地皮丁他奇怪地問:“咱們去給黃裕達老父親下葬,三爺是怎麼知道的?” 地皮丁一愣,顯然有些心虛:“啊?我可沒跟三爺說過……別這麼盯著我呀,我又沒幹什麼缺德事。” 阿伍越發奇怪,正要往下說,剛好路過鐵籠子,他靠近鐵籠子蹲下對充滿敵意的黃裕達說:“用不著拿你那白眼珠瞪我。黃裕達,你淪落到今天這一步,是你的八字不好,流年不利,冰窖失火了,是該著!命裡就該有這一劫,你知道嗎!” “你放我出去!我現在就要殺了那個冼致富!”黃裕達狠狠地說。 “這我可說了不算。不過我告訴過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要是知趣,就老老實實地等著,只要上了船保准你能見到那個冼致富。告訴你,哭天抹淚的不算個男人!黃老闆我們已經替你安葬了,是冼致富出的錢。冼致富給了我十兩銀子,我全花在發送你父親身上了。” “你說什麼?這不可能!”黃裕達痛苦而又無助地大哭起來,“阿爸,你死得好冤呀……” 阿伍沒理黃裕達,他最瞧不起男人這樣,他還有事要辦。阿伍讓地皮丁和阿炳兩人都換上體面衣服,跟他到海邊漁船上拉人頭去。 阿伍離開的當天晚上,幫會的老賈鬼鬼祟祟地走進了龍三的屋子:“我雇了幾個當地人,把白天下葬的棺材挖出來撬開看了。” “浴血狻猊呢?”龍三忙問。 “黃老先生的手裡是空的!三爺,要不要把阿伍抓起來,三刀六洞?” 龍三把牙咬得腮幫子上都起了棱子:“不,不急。有屁股不愁打。把豬仔運回南洋再慢慢料理這個黑了心的阿伍!追回浴血狻猊你就是我的紅棍!” 老賈樂了:“謝三爺栽培!” 原來在安葬黃老闆時,阿伍和老賈幾個人都看見了黃老闆手心裡握著的那個浴血狻猊,幾個人動了心思要把它賣了分錢,阿伍沒同意,又給放了回去。老賈不死心報告了龍三,龍三讓他去挖墳找寶,浴血狻猊卻已不翼而飛。 阿伍哪知道這些,他正一門心思地為龍三拉豬仔下南洋呢。一早上他和地皮丁、阿炳就分別上了船。今天三爺的氣不順,不踏踏實實地騙住幾個豬仔,誰也別想回去。三個人各自散開,阿伍左右看看,選定了一個目標。 一片搖搖晃晃的漁船,彭蝦仔的家就在其中一條小船上。船頭生個爐子,爐子上坐著藥壺。海鰻用一把破芭蕉扇搧著爐子,蝦仔媽面容憔悴正幫兒子補漁網,一陣嘔吐襲來:“蝦仔,蝦仔呀……” 兄妹倆聽見母親的叫聲,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兒,蝦仔媽喘息著:“我是不是得了什麼不好的病了?這心日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堵著。” 蝦仔勸阿媽;“不要緊的,大夫說這藥就是活血化淤的。”母親都吃好幾服了,一點也不見效。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也許再吃幾服就會好了。蝦仔也著急。他幫妹妹從爐子上把藥壺端下來,往破瓷碗裡倒。正在這時,阿伍西服革履地從船與船之間的跳板上走上來。 “煎藥呢?隔著幾條船都能聞到,都壓過海腥味了……唉!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 一家人打量著穿著講究的阿伍,都以為是從南洋來的番客。阿伍得意地轉了一下身子,展示一下自己的裝束,這才往船梆子上一坐,問彭蝦仔:“兄弟,你聽沒聽說過,這一帶有誰要賣船?” 蝦仔媽說:“先生這是發財了吧?” “不好意思,撒撒水,不敢說發財啦!我下南洋以前也是個漁花子。在南洋五年點錢,就想買個幾十條船,開個漁場。” 彭蝦仔愣了一下,幾十條船?可真是發了財了。 阿伍看到了蝦仔的表情,信口編著:“先買幾十條,把漁場辦起來,交給我兄弟打理,我繼續在南洋淘金,幾年下來,不愁有上百條船嘛!”見彭蝦仔的眼睛都睜大了,阿伍說得更來勁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我去南洋之前同你一樣,岸上連間房子都沒有,只能住在船艙裡。剛到南洋的時候,給人家做苦力,很是吃了一些辛苦。我這麼快就發了財是因為運氣好,拾到了一大塊金子。” 彭蝦仔先前聽人說南洋遍地都可以拾到金子,還以為是騙人,這回可是親耳聽到了。蝦仔媽一邊修補著漁網一邊說:“南洋好是好,可我的親家翁和村子裡好幾家男人,下了南洋就再也沒有回來,倒是寄過幾回錢,後來就音訊皆無了。” “那我明白了,那他一定是在南洋娶了番婆子了。唉,古語說,糟糠之妻不下堂嘛!再有錢也不能把一起受苦的結髮妻子扔掉是不是?我這次回來,就是要把老婆接到南洋去享幾天清福。我在南洋蓋了一棟番樓。三層。比那根桅杆還高呢!也就三千兩銀子。”阿伍編得頭頭是道兒。 彭蝦仔一家人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三千兩!” “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花完了再掙。在南洋就是掙錢容易。”阿伍見彭蝦仔一家人都聽傻了,便掏出一張名片交給彭蝦仔,“這樣吧,你替我打聽打聽,我聽說南洋又來招工了,一定有人想賣掉漁船去下南洋淘金。這上邊有我客棧的地址。你去告知我一聲,我不會白讓你辛苦的,一條船我付給你五塊銀元的中介費。” 彭蝦仔忙說:“那倒不必。” “就這麼定了。你們忙吧!我從南洋運回一大批土產,還急著出手呢。兄弟,船的事就拜託你了。阿婆好好養病!”阿伍很洋派地向三口人招招手,跳下船走了。 彭蝦仔看著阿伍的背影,痴迷了,眼前,彷彿遍地都是金子…… 夜晚來臨了。 鄺家兄妹無路可走,只好來到蝦仔家,這裡終歸是秋菊未來的婆家。小油燈掛在船桅,彭家三口和鄺家兄妹圍坐在船艙口說著話。鄺振家說如果可能現在就成親也行,反正也是早晚的事,秋菊也好有個住處。這是來時兄妹倆商量好的,蝦仔和秋菊要是能把婚事辦了,他也就沒有什麼牽掛了。往後他就跟蝦仔出海打魚,混口飯吃。 蝦仔媽當然同意,都是一樣的窮苦人,碰到了這樣的事,成了親正好,要不秋菊上哪去?海鰻笑道:“太好了,我阿哥要成親了!” 彭蝦仔卻低著頭,好半天才說:“……我,我還不想成親。” 這是大家都沒想到的事,特別是鄺振家,大家一時都沒了主意。這時就見鄺秋菊站起身,眼淚在眼圈裡打轉:“阿哥,我們走吧。我們下南洋去找阿爸。天地這麼大,還容不下我們兩雙腳嗎?” 彭蝦仔急忙解釋:“秋菊,我是說……我現在還不想成親。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等我發財了,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了,我們再成親。” “我知道你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不是衝這個,我是衝……我阿爸和你阿爸從小給咱倆定了娃娃親。人要守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就是再窮,我也能跟你過苦日子。”鄺秋菊一把拉起鄺振家,“阿哥,我決定了,下南洋去找阿爸。他老人家不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走吧。我們反正也無處安身了,沒準兒下南洋還是條活路。”鄺秋菊拉起猶猶豫豫的鄺振家下船就走。 海鰻跳下小漁船,追上鄺秋菊,拽住她的衣襟:“阿姐,我不讓你走。” 鄺秋菊擦著海鰻的眼淚:“阿姐家沒了,只能走。” 彭蝦仔轉身對阿媽說:“我也跟著他們一起下南洋,你看剛才那個下南洋的番客,人家去了幾年就發財啦。說南洋又來招工了,還給了我地址。我跟他們一起去。掙了錢,風風光光地娶秋菊進門。那個番客說了,南洋遍地都是金子,哈腰就能撿。”彭蝦仔跳下船,追鄺秋菊和鄺振家而去。 區管家這時正領著衙役們,舉著火把,乘小船直往鄺家而來,火把映在水面上星星點點。區管家在船頭不放心地問劉捕頭賞銀什麼時候給?劉捕頭說抓到人立馬就給,說著讓衙役們熄了火把,怕讓革命黨當活靶子給打了。衙役們連忙在水中熄滅了火把。 小船無聲地靠岸了。 區管家領著劉捕頭一行接近了鄺家。劉捕頭讓區管家去敲門,區管家不肯,因為他發現四周早沒有了家丁和唐阿泰,他想溜了。劉捕頭一把將區管家揪住了:“你個老滑頭!”又小聲對衙役們說,“都留神,別偷雞不成蝕把米,都躲著點,小心有槍!” 衙役們悄悄摸了上去。 區管家尖著嗓子對屋子裡喊:“出來吧,朱瑾!你跑不了啦!” 劉捕頭嚇了一跳,連忙低頭躲子彈:“你喊什麼?” “她就藏在屋子裡面呢!” 劉捕頭不想挨槍子,他蹲著身子下令:“放火!” 衙役們點著了火箭,將火箭射向草房。隨著一支支飛出的火箭,草房立即著起火來。 一片灰燼之中,劉捕頭領著衙役們在沒完全燒盡的灰燼中搜尋。然而他們失望了,別說死人了,連塊值錢的木頭都沒有。劉捕頭看著區管家,問:“怎麼回事?” 區管家不解地直搖頭,劉捕頭氣哼哼地轉身就走,區管家還想要賞銀,被劉捕頭推了一把:“是不是窮瘋了?我沒治你貪圖錢財,謊報軍情之罪就算便宜你了!滾!” 區管家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也悻悻地走了。 不遠處,一直在樹上觀察動靜的朱瑾跳下來,看著眼前的灰燼,背上包袱,放心地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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