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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下南洋 杨金远 4180 2018-03-18
幾天后,黃佑國和陳山子,告別了親人,和三千多名南洋機工一起唱著高昂的《運輸救國歌》,乘“豐祥輪”離開南洋,直取緬甸。在緬甸經過半個月的訓練過後,他們被分成許多個車隊,從滇緬公路進入祖國境內。 滇緬公路,山高谷深,九曲迴腸,這條被稱為“血路”、“中國抗戰的生命線”的公路,承載著南洋機工的無限希望和熱忱,向抗日戰場逶迤而去。應該說,那些華僑機工雖然身為中國人,雖然從小就接受關於中國的各種教育,講的是中國話,並且從父母那裡知道了許多關於中國的事,但是,眼前的一切對他們來說卻是相當陌生的。車輪滾過的地方,每一寸土地對他們來說都是全新的,從來沒有見過的。汽車行駛在父輩生活過的土地上,他們覺得是那樣的親切和熟悉。因為這裡,畢竟是父母親的祖國。

那時,華僑機工可以有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編入西南運輸處,留在滇緬公路,負責在滇緬公路上駕車運送軍需物資。另一種選擇則是奔赴內地,編入國民革命軍,在前線和後方之間,駕車運送物資。黃佑國和陳山子,也不作任何商量,就作出了第二種的選擇。 有時,命運就是喜歡跟人開那些無法預知的玩笑。黃佑國和陳山子所在的兩個車隊在到達陝西境內後,陳山子所在的車隊直奔西安,黃佑國所在的車隊則被告知繼續往西北方向開去。誰都知道,西安是國民黨的天下,而西安的西北方向則是共產黨的地盤:延安。有一首歌唱著,“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唱的就是陝北延安。在當時,對中國人來說,延安和西安是完全不同的兩條神經,共產黨的領袖人物毛澤東和國民黨的黨首蔣介石,那時是國人們茶餘飯後、街頭巷尾必談的兩個人物。這個熱點話題在“西安事變”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西安事變”之前的中國西北地區,以西安為中心的國民黨軍隊的主要力量有張學良率領的東北軍,和楊虎城率領的第十七路軍,這兩支軍隊均非蔣介石嫡系,屢受排擠,對此,張楊極為不滿,尤其是張學良領導的東北軍,過去盲目執行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棄守東北,遭到國人的唾棄,後又被命“剿共”,蒙受重大的損失,全軍上下深感“剿共”沒有出路,強烈要求抗日,收復東北國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中國共產黨針對抗日戰爭的問題,在陝北子長縣瓦窯堡召開會議之後,共產黨通過種種渠道,大力開展對這兩支軍隊的動員工作,堅定了張楊聯共抗日的決心。 但是,不管是張學良還是楊虎城,他們所有的良好動機和願望到後來被證實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是一廂情願的。他們的當家人蔣介石不可能聽他們調遣,蔣介石的槍口依然堅持對著西北方向。盡張學良他們如何苦口婆心,也無法改變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決心。並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初親自從洛陽趕到西安興師問罪,他向張楊攤牌,要他們作最後的選擇:一是服從命令,把東北軍和十七路軍全部投入陝北前線,在其嫡係部隊監視下積極進剿紅軍;一個是如果不願“剿共”,就將東北軍調閩,十七路軍調皖,把陝甘讓給其嫡係部隊。蔣介石所提出的這兩個辦法都是張楊無法接受的,他們既不願替蔣介石繼續打內戰,也不願讓自己的部隊離開西北這個根據地,被蔣介石所滅。當然,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逼使蔣介石停止內戰,聯共抗日。如此一來,便有了由張楊兩人聯合導演的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發生。

關於“西安事變”的內幕,歷史上曾經流傳著許多的版本,其中最為感動人的是張學良親自跑到華清池向蔣介石哭諫,結果被蔣介石臭罵了一頓,無功而返。就是到了準備扣留蔣介石的那一刻,張學良仍然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蔣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日。張學良哭道:委員長真的不能聽我們的忠告嗎? 不料,蔣介石聽了勃然大怒,罵張年輕無知,受了共產黨的迷惑。張楊別無他法,只好孤注一擲,採取了“硬幹”的辦法。在對待這個問題上,張楊兩人是高度一致的。實際上,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他們兩人是有過一些小過節的。有一個段子,說張學良當初帶領東北軍剛到西安時,是很瞧不起楊的,覺得楊就是一個農民大老粗,不像他出身高貴。他的部隊不過是楊起初殺富濟貧,後來拉桿子拉起來的一支部隊。楊虎成大老粗歸大老粗,也不至於粗到連人家看不起自己都無法覺察的地步。有一次,他請張學良檢閱他的十七路軍,閱兵後他講話,說知道剛才閱兵的是誰嗎?是張學良,是張作霖的兒子。張作霖是誰?張作霖是我們過去革命的對象!

真是不打不相識,據說自此以後,張學良便對楊虎城刮目相看。那當然是題外話了。 張楊在蔣被扣以後,立即向國內發出了抗日救國八項主張的通電,並打電報給陝北的中共中央,請他們馬上派代表前來商討抗日救國大計。十二月十七日,共產黨中央派出以周恩來為代表的代表團到達西安,與張楊協商並一起和蔣介石的代表進行了談判。經過談判,蔣介石被迫接受了聯共抗日的要求。後來,不管是“西安事變”的當事人,還是歷史學者,都不得不承認,如果張楊兩位將軍不發動“西安事變”,即使他們不圍剿紅軍,而是聽從蔣介石的指令撤出防區,由中央軍去剿共,中國現代歷史恐怕也要被改寫了。 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成員陳山子到達西安時,被編入國民十七路軍。而此時的十七路軍實際上已名存實亡。 “西安事變”後,張學良被蔣介石囚禁南京,後一路隨蔣直至到了台灣,被囚禁了一輩子;楊虎城則被解除軍長職務,被囚禁十二年後慘遭蔣殺害。楊離開十七路軍後,原十七路軍的部隊經過合併改編,成為新的第三十八軍,軍長孫蔚如,轄第十七師,師長越壽山;以原先的第四十九旅第九十七團等部擴充為第一七七師,師長是前西安綏靖公署參謀長李興中,陝西警備第二、三旅改編的獨立第四十六、四十七旅也歸該軍指揮,投入到抗日戰場上。第十七路軍的番號雖然已經消失,楊虎城也沒能率部參加抗戰,但是,這支自陝西蒲城民團發展而來的武裝,由楊虎城一手帶出的十七路軍各部,卻成為各個戰場上的抗戰主力,在抗戰史冊上書寫了光彩照人的一頁。

陳山子的車隊到達西安後經過幾天的休整,換上了軍裝,就隨三十八軍渡過黃河,布防於山西南部中條山。從地理位置上說,中條山山脈是黃河的屏障,也是陝西及至整個大西北的屏障,此後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由楊虎城的結拜兄弟孫蔚如率領的這支以三萬名陝西冷娃為核心力量的抗日隊伍,歷經慘烈的“永濟血戰”、“六六戰役”、“望原會戰”等,用鮮血和生命挫敗日寇十餘次的血腥掃蕩,使日寇始終未能跨越過黃河,進入西北。 陳山子跟隨他的三十八軍接連打了幾次大仗。在此之前,一直在和平環境中生活的他還從來沒有聽見過槍砲聲,但一上了戰場就不一樣了,震耳欲聾的槍砲聲幾乎每天都可以聽到。這使得本來膽子很小的他經受了戰爭的考驗和鍛煉,不但習慣了那些槍聲炮聲,有時,幾天沒聽到槍砲響,反而覺得很寂寞,心裡就想,隊伍為什麼不開到前線去跟日本人幹上一場呢?從陳山子的本職工作來說,他是負責軍需運輸的,部隊的給養和槍砲彈藥等等由他負責運送,他並沒有直接拿槍拿炮和敵人交鋒的職責,但到後來,陳山子甚至於迷上了真刀真槍的戰場,他覺得開開汽車,運運物品,似乎無法發洩他內心對日本鬼子的仇恨。

陳山子真正走上戰場是在參加“六六戰役”的時候。 “六六戰役”是繼“永濟戰役”之後一個非常重大的戰役。一九三九年六月,日酋牛島、川岸因遲遲無法打通這個西部屏障,屢屢遭到上司的訓斥後,向中國的軍隊發動了規模空前的大掃蕩。從雙方的實力看,無論是兵力、武器、空中還是地面,日軍的力量都遠遠高於中國軍隊,特別是飛機、戰車、遠程山野炮都是中國軍隊所沒有的。按照日軍既定的目標,這場戰役將以“在茅津渡聚殲三十八軍”結束。 茅津渡是三門峽左側、黃河北岸的一個古老渡口,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日軍的進攻是從一九三九年五月二十九日開始的。起初是規模不大的火力偵察,六月六日,日軍的數十門山野炮同時響起,日軍用他們最不習慣的夜戰,從凌晨開始,就兵分九路,一齊凶神惡煞般殺來。雖然,身為總司令的孫蔚如早已料到了日軍會以分割包圍的戰術向部隊發起進攻,並且制定了相關的拒敵方案,但日軍兵力之眾多,火力之集中,還是讓中國的軍隊一開始就處於相當被動的地位。交戰不久,幾道防線就先後失守。面對敵人愈來愈小的包圍圈,便有一支由四十名機槍手排成的一道人牆,他們脫掉身上的血衣,光著膀子,端起機槍,殺向敵陣。這一驚人的舉動,為被圍困的部隊殺出重圍爭取了時間。但是,仍然有兩支隊伍沒跟上,他們被困在了黃河岸邊的許八坡和馬家崖。在那兩支被困的隊伍裡,有一個我們始終在關注的人物,他就是陳山子。

八百多名年輕的中國士兵終於被逼上了黃河岸邊一座一百多米高的懸崖上。那些士兵年齡都很小,大多是陝西人,是楊虎城家鄉的孩子。他們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身後是奔騰咆哮的黃河,面前是密密麻麻、張牙舞爪的鬼子,放眼望去,雲霧茫茫處則是他們的故鄉…… 八百多名中國士兵先跪天,再跪爹娘,然後立起身一齊喊了聲“走!”便都一頭紮下懸崖,投進滾滾黃河中。 八百中國士兵集體投河的那一個場景,曾經被山里的村民看到了。據說,最後一名跳河的士兵是一位旗手,他的雙手緊緊攥著軍旗,軍旗已經被槍彈撕裂成許多碎片,但他仍然高高舉著,破碎的軍旗在腥風血雨中高高飄揚,像中國人高昂不屈的頭顱。最感動人的一幕是他在跳河前還吼了幾句秦腔,是《金沙灘》中楊繼業唱的那兩句:

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 中條山戰役前後歷時一個多月,後來在國民政府公佈的材料中,“計斃傷敵官兵九千九百名”,我軍“共傷亡中毒失踪官兵達一萬三千七百五十一名”。中條山會戰被國民政府視為“最大之錯誤,亦為抗戰中最大之恥辱”。但不管怎麼說,那場戰鬥打得非常慘烈,表現出中華民族不畏強暴的民族氣節和情懷。事隔幾十年後,有歷史學家把中條山戰役描寫得感天動地,可歌可泣,字裡行間雖然沒有提到有一個從南洋回國支援抗戰的華僑機工為國捐軀的事,但是,陳山子確實就是在那次戰鬥中犧牲了的。這從兩件事上可以得到證實,第一,中條山戰鬥前,陳山子曾經給南洋的家裡寫了一封信,告訴家裡他們的部隊可能馬上要與日軍進行一場惡戰。寫信是他的習慣。每當部隊開到一個新的地方,他都會給家裡寫信。但是,那封信卻也成了他留給家裡的最後的絕筆,從那以後,南洋家裡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任何信件;第二,陳山子與其說是一名機工,由於他的強烈要求,到後來,不如說是一名拿槍上前線的戰士,而他所在的部隊,剛好就是那兩支被困的部隊其中的一支,那兩支部隊全體官兵無一倖免,全部在那次戰役中陣亡,陳山子的犧牲也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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