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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下南洋 杨金远 6214 2018-03-18
孩子們都成家了。孩子們已經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該經營橡膠園的經營橡膠園,該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只有這時,黃澤如才開始有心思去考慮他一直想去做卻還沒有做的一件事。那件事對他來說簡直太重要了,只要那件事一天沒做,他就覺得他的靈魂片刻也得不到安寧。因為最近幾年,黃澤如一直被一個不斷重複的夢折磨得苦不堪言。那個夢雖然有點荒唐,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卻是真的,他實實在在地做了那樣一個夢。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復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境裡。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那些死去的墾民天天一到他要睡覺的時候就三五成群來他家裡敲門,一下兩下三下,聲音不輕不重,固執而持久。有時,他都已經睡著了,結果被那敲門聲給吵醒了。於是他出去開門,他覺得那些人好陌生,卻又像是在哪見過似的,就問那些人都是誰,找他有什麼事。那些人就說,場主你真是好健忘,把我們都給忘了,難怪你會把答應我們的事也都給忘了!黃澤如說,你們都是誰呀,不說我還真的給忘了。那些人說,場主你真的忘了?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黃澤如說,真的忘了。

你們到底是誰呀?那些人便說,我們都是你從福建老家帶到南洋來的,後來在墾場裡病死餓死了的那些墾民呀!你怎麼好把我們給忘了呢?你不是已經讓人把我們的名字都記下來了嗎?你不是還答應過我們要把我們的遺骨送回老家去的嗎?黃澤如打了一個激靈,忽然想起自己真的曾經答應過那些死去的墾民,有一天要把他們的遺骨送回國內的,只是都讓自己給忘了,心里便有點內疚和自責,罵自己糊塗,怎麼可以把那樣大的一件事給忘了呢?他覺得,在這件事上,他真的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嘴上卻說,我怎麼會給忘了呢?我不會忘的,我只是太忙了,等忙過這陣子了,我就把你們給送回去。那些人說,黃場主,我們可都記住你這句話了,你可要說話算數。黃澤如說,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結果沒過多少日子,那個夢又來了,如此往復不斷。夢的內容大同小異,幾乎都差不多,但很明顯,那些人開始變得有點急躁了,他們說,黃場主,你忙過了嗎?你怎麼還不來辦我們的事呢?我們在等你呢! 黃澤如每每從那個夢中醒來,總是大汗淋漓,就好像是被人在後面緊緊追趕似的。他知道,那些不安的魂靈一定是向自己討債來了,要不然的話,自己為什麼會老是做那種夢?一旦這樣想,黃澤如就覺得這件事已經不能夠再拖下去了,他要在他有生之年把這件事親自給做好,否則的話,他真的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親們。 這一年,黃澤如已經五十多歲了。 有一天一大早,黃澤如吃過早飯後就直奔墾場去了。一到墾場,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把陳可鏡徑直拉到那座埋葬著他的妻子高蘭香和許多鄉親的山坡上。幾十年過去,山坡雖然還是原來的山坡,但是,山坡上已經堆滿了一個個的墳頭。墳頭上面長著沒膝高的野草。正是深秋時節,風一陣陣在山坡上呼呼吹過,墳頭上那些已經開始乾枯的野草發出沙沙的響聲,聽了不覺讓人生出幾分悲涼。站在那些墳堆邊上,黃澤如向陳可鏡講述著最近幾年來他所做的那些怪異的夢,然後他說他打算把那些死去的墾民們的遺骨運回中國去。他說當初他是對那些墾民許下承諾的,既然承諾了,現在就要按照當初的承諾去做。他不能夠做對不起那些死者的事。

陳可鏡對他的想法很吃驚,但卻非常讚賞也非常支持,他也覺得那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功德無量的事。因為不管怎麼說,那些人當初都是他和黃澤如兩個人從家鄉帶到南洋來的,現在他們已經死了,他們有的甚至於在南洋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越是這樣,越不能夠讓死去的人死不瞑目,讓他們拋尸海外。人一旦上了年紀,年輕時根本不可能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的一些問題這時也想得多了,特別是生前身後事。問題在於要移葬那麼多死去了的墾民回到中國,那畢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從把那些骨骸一個個從墳裡刨出來,分門別類,打上標記,再到把骨骸運回中國去,再一個個地下土安葬,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好的事,必須要有詳盡的籌劃和安排。一句話,需要時間、人力和財力。

其實,人算不如天算,沒等他們動手去做那件事,日本人已經打到了中國的東北,三個月就佔領東北全境。緊接著又進軍上海,並攻占大片華北土地,威逼平津,又在東北建立偽滿洲國,在華北搞所謂的“自治運動”,妄圖長期佔領這些地區。一九三六年,日本製定的總體戰略計劃“國策基準”出籠後,日本舉行了一次“將官”演習,向參加演習的將官交代了全面發動侵華戰爭的戰略部署。此後,日本增兵中國東北,抽調精銳部隊關東軍進駐平津一帶,頻繁地舉行軍事演習進行挑釁,伺機挑起戰爭。一九三七年三月三日,關東軍參謀長東條英機向日本政府提議立即給中國以打擊獲批准,於是,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從中國東北和朝鮮抽調兩萬軍隊和百餘架飛機投入華北地區,同時,日本政府決定進一步投入四十萬兵力,妄圖用武力徹底滅亡中國。

那些壞消息都是黃澤如通過王進學創辦的《南洋日報》,和在其他南洋報刊上看到的,這讓黃澤如既震驚又憤怒。那個階段,黃澤如特別關注來自中國的任何消息,比如,日本人已經打到哪裡了,中國人都在進行哪些抵禦和反抗,共產黨和國民黨聯合抗日了嗎?關於“共產黨”和“國民黨”這兩個詞,對於在清朝時期就已經到南洋的黃澤如來說,確實有點陌生,他只知道兩個政黨政見不同,在鬧矛盾,甚至在打來打去。身在海外的他真的分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誰對誰錯,他只知道國民黨是孫中山一手創辦的,所以,愛屋及烏,他對國民黨懷有很深的感情。後來,孫中山仙逝,他對國民黨的印像也就漸漸淡漠了。至於共產黨,他就一點也不了解了。其實,任何人也無法去苛求他對此作出判斷,如果一定要讓他說出兩個政黨到底誰對誰錯,誰好誰不好,那是一點也沒有道理的。他不但不懂得那都是什麼樣的兩個政黨,這時的黃澤如其實也不想去弄清楚他們,他只認定一個死理,那就是,不管誰對誰錯,誰好誰不好,那都是自己家裡的事,家裡的事再大,門關起來都好商量。問題是現在大敵當前,敵人都已經打到家裡來了,現在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團結一致,共同對外。

國內淪陷,生靈塗炭,中華民族處於危急的關頭,作為漂泊海外的華人,心情一點也不比在國內的人輕鬆。抗戰一爆發,南洋四十五埠的一百六十八名代表,立即在新加坡開會,宣布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並推舉陳嘉庚為主席。大會通過了一項莊嚴的《宣言》,號召八百萬南洋華僑精誠團結,誓為祖國政府後盾,出錢出力,支援抗戰。緊接著,南洋各地相繼成立了分會。張三年親自擔任沙撈越分會的會長,沒日沒夜積極組織支援國內的抗日戰爭,而這時的張三年已經六十多歲了。既然這裡提到了張三年,不妨多費些筆墨囉嗦幾句。多年以前,當那個年輕的張三年準備背井離鄉從中國漂洋過海來到南洋時,據說他已經愛上了一個姑娘,叫桃子。那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呢?桃子姑娘的父親是當地非常有名望的一個富商,雖然是富商,也不一定真的富得不得了,那種富不過是相對張三年而言的。富商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寶貝千金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姑娘的父親說,要娶他的女兒桃子,除非母雞會打鳴,公雞能下蛋,否則的話,只要他在這個世界活一天,他的女兒就不可能嫁給他。張三年知道他在欺侮他窮,配不上他的女兒,一氣之下,出走南洋。他向桃子姑娘的父親發誓,有一天,他的財產要比他們的多一百倍,多一千倍,他就不信到那時他娶不到桃子。這就有了他和陳可鏡的二叔後來的故事。張三年一邊在南洋打拼,一邊從來不敢忘掉那個叫桃子的姑娘。從內心來說,他是深深愛著那個姑娘的。他在賭氣的是桃子姑娘的父親,而不是桃子姑娘本人。多年以後,張三年終於在南洋獲得了成功。他賺到的錢幾乎可以用車拉,用船載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辦了匯票,想回到國內,以極其隆重的方式去向桃子姑娘的父親求婚。儘管他也知道此時的桃子姑娘,早已不是當初的那個桃子姑娘,而是已經成了半老徐娘的桃子,或者說,早已經嫁給別的男人,成了別人的妻子,說不定已經兒女成群了。但是,衝著當年桃子姑娘的父親說的那些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他也必須趕回去,當面會會姑娘的父親,用自己的財富,一洗當年桃子父親給他留下的恥辱。

張三年的心願最終沒有實現。沒待張三年回到國內,他得到的消息是,桃子姑娘的父親已經死了,桃子姑娘在為他守了十幾年的青春後,一個人買了來南洋的船票,千里迢迢尋找張三年來了。張三年得到這個消息時,桃子姑娘已經到南洋三年多了。張三年賭氣歸賭氣,聽到這種消息,心裡卻說不出的難受。那種感覺很奇怪,不僅僅像是自己當初被一個武林高手打得半死,當他已練就一身絕技,想報一箭之仇時,對手卻已經不在,失踪了,使他憾無對手;讓他感到難受的更多的則是姑娘的有情有義。姑娘記住了張三年和她的父親說過將來有一天,他一定要回來娶她的那句話,並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她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一年又一年的為他守身如玉。與桃子相比,張三年就顯得可惡卑劣多了,他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報復桃子姑娘的父親,說穿了是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從來就沒有設身處地去為桃子姑娘想過一回。如果說,他和姑娘之間確實是在用一種愛支撐的話,那麼,姑娘的愛就比他高尚得多,偉大得多了;而他的愛,卻顯得太自私,太狹隘,太小家子氣,甚至於有點卑劣。

張三年受到良心的譴責,他開始不顧一切地到處尋找著桃子。嚴格地說,他現在要找的桃子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了,她已經是一個中年婦女。張三年算了算,過去燦爛如花的桃子,這時已經是快四十多歲的老女人了。 張三年幾乎跑遍了南洋的所有地方,該找的他都找了,該託的人他都託了,希望他們幫助他打聽桃子的有關下落。但是,最終張三年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桃子。張三年心灰意冷,料定姑娘跟自己今生今世沒有緣分,只求來生結為夫妻了。誰知就在這時,他從吉隆坡的一個朋友那裡得到一個消息,那個朋友告訴他說,有一個女人與張三年要找的人很相似,十有八九就是張三年要找的那個女人。張三年一聽,忙問他那個女人眼下在哪裡。那個朋友說前幾天才死了。張三年大吃一驚,他說,她怎麼會死了呢?她是怎麼死的?那個朋友便把那個女人的事說了一遍。

朋友說,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吉隆坡的街頭多了一個要飯的中國女人,那女人與其說是在要飯,不如說已經瘋了,整天嘴裡喊著一個叫張家棟的人的名字。她說她是從福建到南洋來找張家棟的,她不知道張家棟到底上哪去了,她都已經找了三年了,頭髮都找白了,身上的錢也都花光了,卻仍然沒有找到張家棟。大家也不知道那張家棟到底是何方神聖,讓瘋女人為他苦苦找尋。都說瘋女人是因為找不到那個叫張家棟的人被刺激才變瘋了的,便都同情她,勸她不要再找了,南洋這麼大,找一個人是很不容易的。瘋女人哪裡聽得進去,她說她總有一天會找到張家棟的。大家勸她不聽,勸了幾次,就不再勸了,而且,時間久了,連理都沒人去理她了,盡她嘮叨著,流浪著。 終於有一天,天出奇的冷,那是南洋少有的寒冷天氣,地面上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就是在那樣的一個早晨,大家看見她死在了吉隆坡的一條大街上,於是有好心的中國人替她買了棺材,在郊外買了一塊墓地,把她給埋了。都說那女人可憐,命壞到了極點,到了要死的那一刻,也沒有見到她要找的男人張家棟。 沒等那個朋友說完,張三年已經失聲痛哭。張三年的那個朋友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哭起來會那樣的傷心,像女人一樣,像狼嚎一樣。哭過後,張三年說那個女人要找的人確實是他,他就是張家棟。那個朋友不明白,被張三年搞得稀里糊塗的,他說,你不是叫張三年嗎,怎麼又叫張家棟了?張三年便說了“張三年”這個名字的來龍去脈。並說,事情壞就壞在“張三年”這個名字上,要是到南洋後他仍然還叫張家棟的話,桃子就不可能找不到他,也就不可能會有今天這個事了。於是感嘆命運怎麼老是跟人作對,幹什麼事都不能遂人心願,當初他因為窮娶不起桃子。到後來他富了,他發財了,可以有資格回國和桃子的父親談娶桃子的事了,桃子卻自己找到南洋來了。來了也就來了,南洋再大,以張三年在南洋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完全還是可以找到他的,偏偏,張三年又把原先的名字給改了,好端端的張家棟卻變成了張三年,你叫桃子如何找得到他? 張三年悲傷痛苦過後,花巨資把桃子的墳墓重新作了修葺,原先的一個土墳被改造得相當豪華氣派,南洋那些王公貴族的墳墓也不過如此。儘管這樣,張三年仍然覺得還遠遠不夠,對於死者,張三年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外乎想表達自己對死者的一種敬意和歉疚,但他知道,現在即便是為桃子打造一座金的墳墓,對桃子來說,也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張三年做罷桃子的後事,心裡多少得到點安慰,卻也斷絕了他對桃子的所有念想,原先想回國與桃子的父親一雪恥辱的計劃,也因桃子父親的死失去了實際的意義。現在,留給他的除了一大筆財產之外,他什麼都沒有了。那是比什麼都讓人傷心的事。這時,剛好抗戰爆發,日本人打到中國來了。張三年便把精力全部投給了抗日救亡運動。 客觀地說,從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的十多年間,波瀾壯闊的抗日救亡運動席捲了海外華僑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其規模之大,範圍之廣,人數之眾,時間之長,力量之強,都是空前的。據統計,抗戰期間,為祖國抗戰捐款的華僑有四百多萬人,約佔當時全世界華僑人口的一半左右,遍及亞洲、南北美洲、歐洲、大洋洲和非洲華僑的家家戶戶。僅以陳嘉庚先生為首的“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就在南洋華僑中招聘了三千三百多名機工回國服務。廣大僑胞抱著“蓋國家之大患一日不能除,則國民之大責一日不能卸;前方之炮火一日不止,則後方之急需一日不能停”的決心,上至工商巨賈,下至貧民、乞丐,各階層人士以義捐、義演、義賣等各種形式慷慨捐款。捐款數字僅當時國民政府財政部統計資料顯示,就達十三億多元。這使當時生產落後、財源枯竭、外貿逆差嚴重的中國,獲得了重大的財政援助。同時,海外僑胞抗戰期間匯回國內的數十億僑匯,對支持祖國抗戰也起了重大的作用。 此外,廣大華僑還通過向國內無償捐獻大批戰需物資如飛機、坦克、汽車、衣物、藥品等方式,支援祖國抗戰。而此時的張三年,也幾乎傾其全部家產,購買了抗日前線所需的物資,隨陳嘉庚組織的南僑總會的物品一道,從滇緬公路運回中國。 提到中國的抗日戰爭,特別是海外華僑支援抗日戰爭,就不得不提到滇緬公路。日本人很顯然是詭計多端的,從入侵中國的那天起,他們就在軍事上重點圍繞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區域和對外口岸城市展開。其目的不外乎通過盡快摧毀中國經濟命脈並在封鎖中迫使中國人就範。早在一九三五年,蔣介石就預見到,一旦戰爭爆發,中國軍隊將不可能守得住東部沿海地區和平原地區的城市,最終國民政府必將退守西部。因此,從一開始,中國的整個沿海港口幾乎全部被日本人封鎖和切斷,致使南洋和世界各地的支援物資無法運回中國。於是,中國政府在一九三七年開始修建滇緬公路。滇緬公路修建之難,難在公路經過的百分之八十的路段是崇山峻嶺。 公路開工時,滇緬公路沿線近三十個縣的勞工約二十萬人被徵集來到工地上,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老人婦女和孩子,因為青壯年都已經上前線去了。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支築路大軍,他們來自各種各樣的民族,他們穿著用藍色土布製作的衣服,他們沒日沒夜地,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挖掘著。公路的修建成功,所付出的代價可想而知。建成的公路與緬甸的中央鐵路連接,直接貫通緬甸首都仰光港。滇緬公路原本是為了搶運中國政府在國外購買的和國際援助的戰略物資而緊急修建的,隨著日軍進占越南,滇越鐵路中斷,滇緬公路便成了中國與外部世界聯繫的唯一的運輸通道。張三年捐獻給祖國的物資不是別的,就是從滇緬公路開回去的五部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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