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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下南洋 杨金远 4768 2018-03-18
黃佑國十九歲時,黃佑娘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他們兄妹兩人相差只有一歲,看起來分不出誰年齡大,誰年齡小。兩個兄妹長相卻各有所屬,一個長得像母親,一個長得像父親。如果從科學的角度說,女孩子一般像父親,男孩子則往往長得更像母親。然而,這對兄妹卻偏偏倒過來了,男孩子長得像父親,女孩子長得則像母親。特別是黃佑娘,不但和母親長得像,就連聲音、舉止、走路等等,一舉一動都非常的像。和母親高蘭香相比,兩個人簡直就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這對黃澤如來說,倒是一個安慰。從黃佑娘身上,他又看到了高蘭香的影子,彷彿是已經離開的高蘭香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這年秋天的一天,李清華找到橡膠園裡來,說孩子都長大了,不如把他們的喜事給辦了。黃澤如一時還沒明白過來。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婚約,也就是說,黃佑娘已經是有主的人了。黃佑娘將來要託付終生的人是陳可鏡和李清華的兒子陳山子。這些年來,兩家人常有來往,黃澤如也經常見到陳山子,他覺得那孩子倒是挺實在的,又懂得疼人,將來把黃佑娘交給他,黃佑娘一定不會吃虧的。黃澤如倒是爽快,讓李清華把日子定下來。他說,佑娘沒娘了,但婚禮還是要辦得體面一點的。

李清華走了後,這天夜裡,黃澤如卻久久不能入睡。他一會兒想起高蘭香,一會兒想起黃佑娘,覺得人生真是一場夢,好的夢不好的夢都讓他碰上了。他才感激上蒼這輩子能夠慷慨賜予他高蘭香這樣好的一個女人,使得他成為這個世界最最幸福的人。誰知道,高興還沒來得及呢,一夜之間,所有的美好夢想都被殘酷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甚至於讓他背上了一輩子都休想棄掉的良心的桎梏。高蘭香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不是因為他黃澤如呢?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麼,他就更加罪孽深重,不可饒恕了。但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欠高蘭香太多了,他真恨不能時光倒流,又回到二十年前,只要讓他的高蘭香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唯一可以讓他得到安慰的是,高蘭香給他留下的這兩個孩子,特別是黃佑娘。都說女兒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這話一點不假。自從高蘭香死了後,這些年來,也多虧了女兒佑娘,佑娘的心跟高蘭香一樣的細,天冷了,她會說,爹,再加件衣服吧,小心別著涼了!爹事情多,已經很晚了還在熬夜,她會把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面端到爹的面前,說,爹,趁熱給吃了吧。反正,女兒每做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特別的慰藉,特別的貼心貼肺。有時黃澤如就會想,這些年來,要是沒有佑娘,他一定會更加想念高蘭香,他的日子一定會更加難過的。

現在,女兒要出嫁了,佑娘要離他而去了,作為父親,黃澤如一邊是高興,一邊是離愁別苦,他的心情矛盾而復雜。 黃佑娘出嫁的日子定在中國舊曆年的八月初六,以中國民間傳統的說法,那是一個相當吉祥的日子。陳可鏡按照中國的傳統習慣,把一個家里里外外佈置得喜氣洋洋。紅對聯,紅蠟燭,大紅燈籠,一切都準備得好好的,就等著迎娶佳人的那一天。黃佑娘這邊,自從婆家人走了後,黃佑娘心裡就一直處在又歡喜又不捨得離開的矛盾之中,那是中國女孩的通病,黃佑娘也一樣。一邊,她為自己終於找到可以託付終生的男人感到寬慰;一邊,卻在為馬上就要離開爹,離開這個家庭感到傷心難過。平時,黃佑娘常常會想,娘沒了,現在爹的生活都是靠她給照顧的。要是有一天,她也嫁人了,爹要怎麼辦?爹還年輕,爹的身邊不能沒個女人。爹就是以後老了,身邊也更需要有人照顧。

黃佑娘知道陳可鏡的表妹陳淑嫻在暗暗愛著爹,為此,有幾次,她在爹面前提起陳淑嫻,黃澤如卻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沒有把她的話當一回事。她沒有辦法,甚至跑到墾場裡去找陳淑嫻,想通過陳淑嫻說服爹,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其實,佑娘完全找錯了人,因為在這件事上,掌握主動權的,說話算數的是她的爹爹黃澤如,而不是她陳淑嫻。陳淑嫻苦笑笑,覺得黃佑娘到底還是一個孩子,既天真又可愛。黃佑娘就又回去找爹。在這件事上,黃澤如可以說是頑固到了極點,盡你怎麼說,就是說不通他。為什麼說不通,他似乎也沒有更多的理由,堅持就是他的最大理由。但作為黃澤如來說,他的內心非常清楚,他之所以拒絕陳淑嫻,那是因為他實在是太愛高蘭香了,高蘭香已經不可排斥地深深地滲透在他生命的每一個細胞裡,和他一起呼吸,隨心臟一起跳動。他也知道陳淑嫻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但是,她再好,也不能替代高蘭香,也不可能把高蘭香從他的生命中趕走。

這天夜裡,黃佑娘找爹掏心掏肺講了很多憋在心裡想講的話,但歸結起來,不外乎有兩點:一點是,她以前跟爹講過的,關於爹和陳淑嫻的事,這一點,黃澤如自然態度和從前一樣,並沒有給女兒商量的餘地;另一點,她說,她確實不想離開爹,她說她離開爹了,爹要怎麼辦?今後還有誰給爹洗衣做飯?誰陪爹說說話?要是娘在就好了,可是現在娘不在了,你讓女兒出嫁,女兒怎麼可能安心走呢?如果那樣,她寧願一輩子不嫁人,就在家裡守著爹。黃佑娘說得情真意切,說得相當動情,好像是父親如果說不答應她,她真的就一輩子不嫁人,永遠留在家裡守著父親一樣。 那當然是一句誰也不可能去計較的笑話。普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在那種時候說過那種話。可是,又有幾個女子把說的話當真?在家守著父母到老,一輩子不願意嫁出去呢?哭哭啼啼,吵吵鬧鬧過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但是,提到娘,黃佑娘又落淚了。黃澤如也長長地嘆了嘆,說,沒關係,你放心走吧,還有佑國陪我呀,有佑國就行了。黃澤如嘴上那樣說,心裡卻酸酸的,說不出的難受。他知道,佑國雖然也對他好,但是,兒子終歸是兒子,沒有女孩子心細,能夠體貼人,照顧人。如今,女兒要出嫁了,他的心情不難受那是假的。他拿出當初李清華下聘禮的銀鐲子給黃佑娘戴上,邊戴邊說,佑娘,你放心好了,你又不是要嫁到多遠的地方去,可鏡兄和清華他們都是好人,山子也是一個不錯的孩子,你嫁過去,一定錯不了。有時間,你多回來看看你的爹不就行了?有哪家女孩不出嫁,一輩子呆在家裡陪父母的?那樣,做父母的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的,你就忍心將來有一天看你爹那樣子嗎?黃佑娘聽著,“哇”的一聲哭起來,叫著,爹!

娘走時,給他們兄妹和爹留下了那麼多的毛衣,可是這麼多年了,一到冬天,爹就拿出來天天穿它,有的毛衣都已經被磨出洞來了,爹還穿著,捨不得扔掉。佑娘有時就想,爹對娘的感情真是太深了,太感天動地了,今後,她和山子的感情要是能夠像爹和娘一樣深厚,那她就一輩子幸福了。 在要出嫁的那些日子裡,佑娘該做的都在替爹做了。爹愛乾淨,平時被子有點臟就睡不著,她把爹的被子拆下來洗了又洗。她像娘一樣,買回來毛線,替爹一件又一件織著毛衣毛褲,她的用心讓黃澤如看出來了,黃澤如說,你要學你娘呀!幾十年的毛衣都一下子給織了放在那?黃佑娘笑笑,既感嘆又自豪說,我娘呀,誰也學不來我娘的! 黃佑娘完婚後,好在墾場和橡膠園路也不遠,沒隔幾天,佑娘就往家裡跑一趟,給黃澤如做些好吃的,使得黃澤如有所寬慰,沒有那種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失落感。辦完女兒的終身大事,黃澤如便想起黃佑國的事了,對黃佑國的婚事,他一點也不想去干涉,當然也不可能像李清華說的那樣,去娶陳可鏡和李清華的女兒河,那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而已,兩家人娶來嫁去人家會笑話的。他只給黃佑國定了一個標準,那就是任何國家的姑娘都不能找,只許找從中國來的姑娘。除此之外,其餘的他一概不管。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由兒子自己把握去,這就像穿衣買鞋一樣,穿在自己的身上腳上,大小鬆緊,合不合適你自己知道。只有哪個國家的人是不能由兒子去選擇的,那是原則問題。其實,黃澤如真是操心過頭了,黃佑國對父親的教導,倒是心領神會,他不可能去找那些外裔的姑娘做妻子,這時的他,早已經有了一個他喜歡的姑娘,他們之間,愛情的種子也悄悄在萌芽了。

那個姑娘叫廖紅玉,就在黃澤如的眼皮底下工作,是他們橡膠園裡的一名採膠女工。祖籍廣東汕頭,她也是幾年前才隨哥哥到南洋來的。先在一個銅礦裡打雜,那是一家英國人開的銅礦,總覺得給外國人幹活壓抑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兩年前,看黃澤如的橡膠園需要人手,就跟哥哥一起到這邊來了。廖紅玉也是窮苦出身,三歲死了娘,十一歲沒了爹,是哥哥廖運來把她一手拉扯大的。廖紅玉怎麼也不會想到,她和黃佑國之間會有故事發生,在她的眼裡,黃澤如的橡膠園雖然不是全南洋最大的,但也已經不小了。黃澤如怎麼說也是一個不小的老闆了。而黃佑國,則永遠是她的二老闆,她和他們之間,永遠只能是老闆和伙計之間的關係,老闆就是老闆,打工的就是打工的,這一點她心裡非常明白。她不可能會有別的什麼想法。但是,緣分這個東西就是很怪,並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不想要就能夠拒絕得了的東西。當它要來時,你就是怎麼躲,也是躲不掉的。現在,廖紅玉就面臨著這個問題。

一天傍晚,橡膠園裡的人都收工走了,只剩下黃佑國和廖紅玉。黃佑國這時對廖紅玉說,他要娶她。黃佑國說著,已經把她的手給抓住了。廖紅玉平時雖然知道二老闆對自己好,處處關心她,卻從來沒有往那方面去想,現在黃佑國突然提出這個問題,著實讓她嚇了一跳,還以為二老闆在拿她開心,她拼命想抽出自己的手,無奈卻被黃佑國緊緊攥著,怎麼也抽不出來。廖紅玉几乎是在求黃佑國說,二老闆,你放了我吧,我們這樣子讓人家看了多不好!黃佑國理直氣壯說,有什麼不好,我就是要娶你的,人家愛看就讓他們看好了。廖紅玉說,這不行的!二老闆,我們不合適的。黃佑國說,有什麼不合適?誰規定誰跟誰合適,誰跟誰不合適的?反正我就是要娶你。廖紅玉卻越聽心裡越加慌亂起來,趕緊掙脫開黃佑國,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一樣跑了。

但是,黃佑國並不因此放了廖紅玉。他越追越緊了,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人前背後,他發了瘋似的窮追不捨,追得廖紅玉無處藏身。他喜歡跟廖紅玉在一起,哪怕說上幾句話也好,只要一時不和廖紅玉在一起,就覺得心空空的,幹什麼都沒有精神。作為被追的廖紅玉,她似乎也變得慢慢適應過來。而且,她的魂魄就像是讓黃佑國給勾攝去了似的,她的所有行為幾乎就是圍著黃佑國轉的。黃佑國人在跟前了,她的眼睛會隨著黃佑國轉來轉去,覺得黃佑國在她眼裡,怎麼看怎麼順眼,越看越順眼;黃佑國不在跟前了,她就會沒完沒了地在想,他這會到底去哪了?他吃飯了嗎?他該不會還在餓肚子吧?他事情辦得順利嗎?只要看不到他,她的腦子裡就會冒出來很多離奇古怪的想法,心裡生出淡淡的憂愁。她把自己的這種心思寫在了臉上,帶到了家裡。廖運來說,你是不是愛上誰了?她嚇了一跳,心裡想哥哥怎麼會知道的?她先是否認,等看瞞不住了,只好老老實實交代。這下,輪到廖運來嚇了一大跳,他說妹呀妹,你這不是昏了頭了是什麼?

他罵廖紅玉一點也不現實,怎麼可以往那邊去想呢?再怎麼糊塗也不可能糊塗到那樣,那不是異想天開嗎?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妹妹說她也知道不現實,可是她已經被黃佑國追得無路可退了。她說她確信黃佑國是真心實意愛她的,否則的話,不可能追她追得那樣瘋狂,那樣不顧一切。她覺得,在她和黃佑國之間,只有身份和地位的距離,只是她自己覺得自己實在太渺小了,一點也配不上他,就連跟他站在一起都不配。除去那些,在彼此的感情上,那是不能懷疑的。 到了後來,廖紅玉索性也不再躲不再跑了。她知道,躲也好,跑也好,那是不能夠解決問題的,總得要去面對。這樣一來,心也變得平靜和坦然下來,因此,當有一天,黃佑國提出想要帶她去見父親黃澤如時,她變得很平靜,一點也不覺得緊張和害怕。

前面已經說過,在兒女婚姻的問題上,除了“必須找中國人”這一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條件外,黃澤如並沒有給子女們太多的約束和限制。因此,當兒子把女工廖紅玉帶到他的面前時,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好像是預料中的事,黃佑國和廖紅玉兩個人的婚姻自然也就不成什麼問題。 剩下的是操辦婚宴,拜堂成親。再接下去的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他們將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把他們的事業,把他們的血脈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那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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