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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下南洋 杨金远 5472 2018-03-18
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但是,生活總是在不停地折磨著還活著的人。只要你活多久,它就折磨你多久。等到有一天,你也死了,它就不再折磨你了。那就是人生。 那時,從新加坡到沙撈越的船並不是每天都有,通常兩天開一個班次。料理完高伯的喪事,去沙撈越的船又還沒開,高蘭香覺得家裡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應該去找阿春一起想想辦法。便對兩個孩子交代了幾句,就一個人走了。這個決定對高蘭香來說,不可能有什麼很特別的意義,不過是非常普通的一次走親訪友,她不會想到她的這個非常普通的決定,竟會完全改變了這個家庭和她自己未來的生活。 一切都是非常偶然的。那是在高蘭香去阿春家的路上,她根本無法想到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一輛黑色的小車正不快不慢跟在她的後面,更不會想到當年的男東家英國人伯特這時正透過車窗玻璃一直在註視著她。伯特自從出了那件事後,太太安妮便沒能原諒他,跟他離婚回國去了。應該說,伯特也是在偶然中發現高蘭香的。伯特是個非常浪漫的人,平時有事沒事,總是喜歡自己一個人開車在城內瞎轉。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突然發現了高蘭香,也就是當年他家裡的那個女傭工。這讓他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但更多的卻是興奮。當年的那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至今仍然讓他記憶猶新。使他弄不明白的是,那個當年讓他在太太安妮面前丟盡臉面的女傭工不是已經離開新加坡,到沙撈越去了嗎,怎麼眼下會出現在新加坡的街頭?他於是開車悄悄跟在高蘭香的後面。跟了一程,伯特看見高蘭香走進一條小巷裡,由於巷子里路太小,車子進不去,伯特索性把車子停靠在巷口的路邊,然後坐在車上耐心地等她。伯特不怕高蘭香走進去後不回來,對他來說,新加坡的每一條街道他都相當的熟悉,他知道高蘭香進去的是一條無尾巷,也就是說,從那條路口進去的人,無論在裡面時間呆多久,到最後還必須從那條路口走回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那時已是黃昏,街上已經看不到幾個行人了。高蘭香終於從那條小巷口走回來。當高蘭香走近他的車子時,伯特突然站在她的面前。那一刻,高蘭香簡直魂都嚇飛了。伯特卻朝著她微微笑著。伯特說,別怕,我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你也再不用怕我的太太安妮了,她已經跟我離婚,回到英國去了。我是想問你,你們一家人不是在沙撈越嗎,怎麼會跑到新加坡來了? 高蘭香驚恐萬分,一心只想從他的身邊逃走,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伯特當然不可能放走她,伯特這時說了一句話,幾乎就把高蘭香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了。那句話的大意是,沙撈越拉者布魯克跟他是好朋友,他早就從布魯克那裡知道高蘭香的先生黃澤如在經營一個墾場,並且知道最近墾場碰到了一些麻煩,沙王準備趁這個機會狠狠教訓一下黃澤如,然後把他們一家人從墾場趕走。他說這事其實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辦,只要他跟布魯克打一聲招呼就行了。

伯特說了半天,歸結起來不外乎傳遞給高蘭香一個信息,那就是,他跟沙王布魯克之間不是一般的關係,墾場目前碰到的一些麻煩只要他肯出面,任何麻煩都會得到解決的。否則的話,依黃澤如目前的處境是很不利的,沙政府也有可能判黃澤如坐牢。高蘭香聽了,人都傻了,她想不到一家子人都被趕到沙撈越去了,怎麼仍然還在受伯特的控制。這個伯特為什麼就是不能放過他們一家人。她更不敢相信,沙政府憑什麼要判自己的丈夫坐牢。她說,你說沙政府會把我先生怎麼啦?伯特說,判坐牢是很正常的,三年五年,誰叫他欠錢不還,還聚眾打人了,妨礙政府執行公務呢。 高蘭香一聽,差點沒暈過去。她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伯特的面前,她求著說,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們?你放過我們吧,我求求你放過我們吧!放我先生一條生路吧!

女人有時就是容易犯糊塗,她們從來就沒有認真想過有些男人不是靠求就能夠求得來的,男人有時需要的是等價交換,或者說,寧可不要金山銀山,但不可能不要他所追求的女人。伯特就是屬於那種人。伯特的要求並且相當露骨,或者說近乎厚顏無恥,他知道,上回做不成的事,這回他無論如何是要做到的。他順勢把高蘭香從地上扶了起來,他說,這個忙他一定會幫的,他不可能袖手旁觀,他讓高蘭香現在就跟他走,他說他要當著高蘭香的面給沙撈越王查理士·布魯克打電話。 高蘭香信以為真,卻也朦朦朧朧覺出什麼,女人在那種時候是沒有自主意識的,是相當清醒又相當糊塗的,但一想起全家人所面臨的處境,一想起丈夫可能因此坐牢,她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在她的腳踏上伯特車子的那一刻,她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的車,又是怎麼從伯特家裡回到兩個孩子身邊的,她就像是一個行屍走肉,雙目呆滯,一切都變得毫無意識。天已經很晚了,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街燈照得石板路斑駁陸離,像是一個個搞怪的表情。回到家裡時,兩個孩子問她去哪裡這麼晚才回來,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高蘭香壓在心底里的屈辱和痛苦是在下半夜,當兩個孩子入睡之後,堅守了幾個小時的感情的閘門再也無法承受巨大的壓力,一下子潰塌了下來,感情的潮水隨之奔瀉而下,一決千里。她泣不成聲,一聲聲在心裡喊著黃澤如的名字,心里哀哀喊著,澤如哥,蘭香對不起你!

高蘭香和兩個孩子回到墾場沒幾天,黃澤如和陳可鏡也從古晉回來了。劫後重逢,兩家人喜極而泣,當聽說老泰山已經西去,黃澤如不禁慨然長嘆,說自己枉為高家女婿,連老丈人走了都沒辦法替他送一程。李清華說,好了好了,你的心意老人家在地下也知道了。只要你們平安回來就好了,你們不知道,你們這一去,我們有多擔心,誰知道你們會出什麼大事?陳可鏡說,我們還能夠有什麼大事,他們抓我們是完全沒道理的嘛,澤如你說是不是?黃澤如也說,他們抓人是沒道理的,他們沒理由不放我們回來。 話是這麼講,但是這天夜裡,睡在床上,他卻對高蘭香說,說怪還真有點怪了,讓人不明不白的,說抓人不要任何理由就把我們給抓去了,說放人也不作什麼解釋又把我們給放回來了。而且三萬元還款的事也不再提了。這些黃毛到底在搞什麼鬼!

自從新加坡回來後,高蘭香就覺得自己已經無臉再見黃澤如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她瞞著黃澤如,把黃澤如心愛的一件寶物給偷偷賣了一樣。儘管黃澤如一點也沒感覺出什麼,但作為她,她總覺得這一輩子就是給黃澤如做牛做馬,也已經永遠對不起他了。現在,聽黃澤如這樣說,她一下子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才好,支吾著。後來終於說,你別想得太多了,清華姐說的是,能夠平安回來就好。 嘴上那樣說,心裡卻苦得不行,一想就想到那件事上面去,覺得自己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界上,整天暗自落淚。 墾場又恢復到原先的樣子,大家該干什麼還乾什麼,這中間,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李清華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字叫河。李清華說,生這個女兒的前一天晚上,她夢見老家的那條河了。清凌凌的河水和河邊綠油油的莊稼,河裡有漁夫,有鷺鷥,還有垂釣的頑童。李清華說,都到南洋這麼多年了,她還從來沒夢過一回自己的家鄉,這回夢見自己家鄉的河了,那就是給自己的女兒送名字的。

高蘭香去看李清華的時候,李清華跟她開玩笑說,以後河長大了,就嫁給你們家佑國吧,你們家佑娘就嫁給我家山子做老婆,這樣,我們兩家就是雙重親了。 高蘭香嘴裡說行呀,臉上卻沒有多少表情,李清華這才發現這些日子高蘭香像變了一個人,話少了,笑更少了。臉色白白的,好像得了什麼病似的。李清華便說,香香,你這些日子怎麼啦?高蘭香故作沒事一般,說,什麼怎麼啦,我不是好好的嗎?李清華說,你像是好好的嗎,你看你的臉色,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我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沒事吧?高蘭香慌忙遮掩說,沒事,真的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沒事是不可能的。高蘭香每時每刻都在被那件事折磨著,煎熬著。她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中國女人,她從小就接受母親關於如何做一個好女人的教育,母親雖然不識一個字,卻能夠熟背《女兒經》,一字不漏,琅琅上口。母親說,一個女人可以不識得一個字,但是,《女兒經》卻是一定要讀的。還在高蘭香三四歲的時候,母親就開始教她念《女兒經》了:“女兒經,仔細聽,早早起,出閨門,燒茶湯,敬雙親,勤梳洗,愛乾淨。”那是有關孝道方面的,也有如何守婦道方面的:“遵三從,行四德,習禮義,難盡說,看古人,多賢德,宜以之,為法則。”從《女兒經》,高蘭香懂得了什麼叫做女人。 《女兒經》還教她怎麼去做一個女人。她知道,作為一個女人,一輩子更不能背著丈夫做出那種寡廉鮮恥的事。而如今,她卻已經做了,雖然不是自己情願的,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是不潔之身了。她已經有背婦道,做了遭天遣的事了。她覺得如果這件事不作個了結,她的精神會崩潰掉,她會瘋掉的。

要如何作了結?還能夠如何作了結?高蘭香覺得,也許只有選擇死這條路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複,活著多好!人說好死不如歹活,為什麼要選擇去死?許多人之所以想去死,都是迫不得已的。高蘭香覺得,對她來說,死也許是唯一的選擇。她知道,像她這種人,如果不死,留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她還有什麼臉活著天天面對自己的丈夫?當然,對她來說,結束生命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難的是她不捨得離開這個世界,特別是捨不得離開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孩子。孩子都還小,他們都還需要她這個當母親的,丈夫也需要他,因為他們畢竟是相親相愛的。自從他們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來,他們還真的從來沒有紅過一次臉。當年,她是懷著跟他廝守到白頭的夢想,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跟他漂洋過海來到南洋的,誰想今天卻變成這樣的一種結局!

高蘭香覺得自己不能夠再猶豫不決了。在一個女人的貞操面前,任何的兒女情長都是微不足道的,任何的感情用事都顯得非常幼稚和可笑。高蘭香在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在家裡的那段時間裡,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又一場後,終於決定要離開這個世界,用死去洗刷自己的不潔和污垢。作出那種決定之後,她反倒變得非常的安詳和平靜,任風在耳邊輕輕地吹,任鳥在面前生動地飛,她淡然而從容。 她全神貫注地要趕在生命結束之前完成一件事,那件事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她覺得那也是她唯一能夠盡到為人妻,為人母最後的一個責任了。她從街上買來了一大包的毛線,她沒日沒夜地鉤織著它們。中國古人結繩記事最原始最笨拙的那種辦法,在她那裡卻被演繹成一曲淒美得不能再淒美的歌。當高蘭香死去半個多世紀後,坊間有人報導某某地方有某某女性在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後,為兒女鉤織從小到大各個年齡階段的毛衣,讓整個世界為之動容。而事實上,早在上個世紀的初葉,高蘭香就已經開始那樣做了。

那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是在盤古開天地的過去,還是在地老天荒的將來,女性就是那樣的無私和無畏,就是那樣的堅韌和偉大。那是男人們永遠無法理解,也是很難或者說永遠無法做到的。這時的黃佑國,他更多的只能算是一個小男人,當然就更不懂了。他問娘,娘,你為什麼一下子要織那麼多的毛衣毛褲,以後織不行嗎?娘回答說,娘以後會很忙的,娘以後沒時間替你們織毛衣毛褲的。佑娘也說,娘以後為什麼會忙呢?娘說,小孩子甭問了,反正呀,娘以後會很忙很忙的。孩子們好對付,難對付的是大人。好在黃澤如整天都在墾場裡忙,又不太去注意女人家的事。就知道她天天在織呀織,到底在織什麼,又織了多少,他一點也不知道。 問題也就出在這裡,如果黃澤如能夠心細一點,及時發現妻子的不正常的舉動,高蘭香的那些計劃或許就無法得逞。但是,黃澤如偏偏太大意了,這就讓妻子高蘭香有足夠的時間去實施自己的計劃。她把那些毛線織成一件件的毛衣和一條條的毛褲,其中有黃澤如的,也有兩個孩子的。孩子們的從小到大,幾乎各個年齡段都有,一直到成年。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有幾十條。她把那些毛衣毛褲整整齊齊疊好放進了衣櫃裡。做完這一切後,她如釋重負,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笑。

高蘭香神秘地失踪了。 兩天后,有人在拉讓江的江邊發現了高蘭香。高蘭香終於帶著滿腹的屈辱和對丈夫對孩子的深深眷戀,離開了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選擇走這條不歸路。那是一個誰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她把那個秘密永遠地帶走了。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個解釋。最不理解的人是黃澤如,他不明白高蘭香為什麼會突然丟下他和兩個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兒女,連給他們一個思想準備的機會都沒有,就一個人走了。要是心裡沒有天大的委屈,她是絕對不可能這樣做的。那麼,妻子到底怎麼啦?是不是有誰欺侮她了?黃澤如不禁哭道:蘭香,你到底怎麼啦?你為什麼連說都不說一聲說走就走了呢?你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你丈夫對你的兩個兒女有多殘忍嗎? 不過,認真想起來,黃澤如覺得妻子的死還是有先兆的,只是被他給忽略了,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就比如,高蘭香平時總是有說有笑的,這些日子卻明顯變得話少了,笑容也沒有了;再比如,最近一些日子,高蘭香不停地沒日沒夜地鉤織著毛衣毛褲,他明明覺得有點不對勁,卻沒有往深裡去想,如今想想是多麼的後悔。 “新福建”墾場裡的那個小山坡上,孤寂地散落著許多座土墳。有的已經被長出來的草全部蓋住了,看不出那裡是一個墳堆。但是,那裡確實曾經掩埋著那些因水土不服而死去了的墾民。黃澤如也把高蘭香安葬在了那裡。埋好高蘭香,黃澤如告訴佑國和佑娘兩個孩子說,以後要常常來看你們的娘,你們娘死得太冤了,你們的娘怎麼會不明不白的就這樣走了呢?要是知道這樣,當初我就不可能帶她來南洋,我對不住你們的娘。 高蘭香的死,確實成了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在今後的幾十年時間裡,黃澤如也曾經為了這個一直不能破解的謎千方百計地進行解讀,卻仍然沒辦法讓他想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端倪。其實,退一萬步說,當時就是讓黃澤如抑或是後來已經長大了的兒子黃佑國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麼,作為男人的他們,直接的反應可能會採取一些相當激進的做法,但是,那有用嗎?面對那些手裡有槍有炮的英國人,他們又能夠怎樣?到頭來還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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