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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下南洋 杨金远 5412 2018-03-18
黃澤如的老丈人高伯費了好長的時間才找到了鳳。你猜高伯是在哪裡找到她的?妓院!新加坡一家叫“春紅”的妓院裡,他找到了鳳。高伯見到鳳時,鳳已經改了名字,藝名叫阿芬。也是湊巧,那天,高伯拉著黃包車送一個客人到“春紅”妓院,車剛在門前停穩,樓上的老媽已經在喊著:阿芬,白先生來了!你的客人來了!這時,只聽樓裡有人脆脆地應了一聲“白先生,阿芬來啦!”聲音落處,白先生才下車,就有一個打扮妖媚、渾身散發著濃濃香水味兒的女人走過來扶那白先生。那一刻,高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哪敢去想,那個叫阿芬的女人就是他一直要找的鳳!心裡想,怪不得自己一直找不到鳳,原來躲到“春紅”院這種地方來了!也就是那一刻,鳳也已認出了高伯,霎時,她簡直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在那種情況下,她覺得她很難處理她和高伯之間的關係,認他不是,不認他也不是。正當鳳佯裝不認得高伯,轉身要扶著白先生走進屋子裡的時候,誰也想不到高伯這時已經搶前一步,不由分說,把鳳推上黃包車就跑了。高伯的舉動當然有點可笑,要想這樣就把鳳帶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果然,高伯拉著黃包車沒跑多遠,就被老媽派人給抓回來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或許也不會有別的事情發生,偏偏高伯就是不能善罷甘休,他無法容忍鳳繼續呆在那種地方做她的皮肉生意,他必須馬上讓她離開那裡。於是,高伯在妓院里大鬧起來,他罵老媽說都是中國人,她怎麼好強迫自己的同胞姐妹幹這種事?怎麼好強迫一個民女做這種事? 老媽一聽,笑了起來,怎麼?中國人就不能夠幹這種事?為什麼?中國人就不吃飯了?你說她是民女?到這種地方之前有哪個不是民女?難道我就不是?難道別人不是?難道就阿芬一個是民女?有誰是世代當妓女的?真是笑掉大牙了! 高伯說,那些他不管,他讓老媽馬上放了鳳跟他走。老媽說走人可以,可得付一筆錢。錢掏不出來,休想!高伯說,多少錢?老媽說,你最好甭問了,問了會嚇死你!高伯說,多少會嚇死我?

這時,鳳對老媽說,讓她跟高伯說幾句話。 鳳將高伯叫到一邊,勸著高伯說,你趕緊走吧,我的事你別管了。 高伯說,我不走,要走我就帶你一起走。 鳳說,你就別鬧了,再鬧下去他們會叫人打死你的。 高伯說,我不怕。 鳳說,你不怕我怕,我求求你快走吧! 高伯說,難道你就心甘情願過這種日子了? 鳳說,不過這種日子又能過什麼樣的日子?我還能去哪裡?我已經沒地方可去了。 高伯一臉驚愕說,你不是找你的表哥去了嗎,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鳳低下頭來,她說,有一回出海,他遇上海難了。 高伯說,這事你為什麼就不早說? 鳳說,你走吧,這不關你的事。你不要自己攪進來,你不要管這個事。你也管不了這種事的。

高伯說,我怎麼可以不管呢,誰叫我認識了你? 鳳說,那好,你告訴我,你要怎麼管? 高伯說,我要帶你逃跑,回到中國去! 鳳說,逃不掉的,別做那個白日夢了。你趕緊走吧,你再不走,老媽就會叫人來打我了,你總不會願意看到我被他們打吧? 鳳想一定是她的這句話起了作用,高伯果然走了。 在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鳳就再也沒有見到高伯。鳳心裡就想,一定是高伯拼著老命賺錢去了,然後把她給贖出去。高伯如果真的那樣子做,鳳會傷心死了,因為高伯畢竟不是一個年輕人了,他年齡已經那麼大了,要是給累出病來,那她會後悔死了。 人真的非常脆弱,一個命簡直就像紙糊的一樣,風一吹就倒了。鳳那樣想著想著,變得越來越憂鬱,病就來了,而且是大病。整天的發燒,咳嗽,到後來,臉簡直就像是一張白紙,蒼白得看不見一絲的血色。血卻是從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來,一吐就是大半盆,把妓院裡那些姐妹嚇得連看都不敢看。老媽有經驗,老媽說鳳得的是癆病。癆病在當時是很可怕的一個病,是不治之症,而且還會傳染給別人。老媽就怕了,擔心花錢給鳳治病不說,要是把病傳給別人,讓癆病在“春紅”院裡蔓延開來,那時就全都完了。

老媽這時想起了拉黃包車的高伯,她想鳳眼下已經病成這樣了,何不成全他讓他把鳳接走呢?這樣想著,她就去找鳳攤牌,她說阿芬哪,你不是做夢都想跟那個拉黃包車的男人走嗎?這下我成全你們,我答應你去找他,兩個人好好過日子。 沒想鳳卻冷冷說,你是怕我死在這裡在趕我吧? 老媽一聽跳起來說,看你這話說的,你看我是那種人嗎?我還不是為了你好,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而你這病也不是三兩天就能治好的,如果他把你接去調養一些日子,病不是好得快嗎? 鳳一口一口喘著氣說,你別說了,我不會跟他走,死我也要死在這裡。 老媽知道跟鳳再說多少也是白說,就讓看院子的阿四去找高伯。阿四叫起來說,新加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你讓我上哪找他去?

老媽說,反正他就在新加坡,一個拉黃包車的整天就在街上跑,還能跑到哪裡去?你多找幾天不就找到了?他又不是老鼠,我不相信他會鑽到地底下去。 阿四沒找幾天就把高伯找到了。那天在“春紅”院裡,就是阿四把高伯給抓了回來,現在看阿四站在自己的面前,以為阿四是要來抓他的,剛想脫身逃跑,阿四已經對他說,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的,是老媽讓我來找你去“春紅”院接阿芬的。 高伯說,你們同意放阿芬跟我走了? 阿四說,是,你跟我走吧。 高伯就跟阿四走了。走在路上,高伯無法想通老媽為什麼要突然答應讓鳳跟他走。這些日子,為了要贖回鳳,他幾乎豁出去了,他沒日沒夜地拉車,沒日沒夜地賺錢,他想總有一天,他要把鳳給贖出來。

到了“春紅”院,高伯才知道鳳已經病倒在了床上。看鳳病成那樣,高伯的心幾乎要碎裂開來,心裡想,才幾個月不見,她怎麼會病成那種樣子?看到高伯,鳳就明白是老媽派人把他給找來的,她埋怨著高伯說,你為什麼要來?你怎麼可以那樣傻呢?他們是想把我這個快要死了的人丟給你,讓你背著。你怎麼就不明白他們的意圖,上了他們的當呢? 高伯說,他們怎麼想的我不管。現在他們既然答應你跟我走,我們這就走,要不然過一陣子他們又要反悔了。 鳳有氣無力地說,要不我怎麼會說你傻?他們怎麼可能反悔呢,他們現在是巴不得我們越早走越好,他們還擔心我走晚了要死在這呢!你走吧,他們越是怕我死在這,我卻偏偏要死在這。我哪裡也不想去了。

高伯說,哪裡都可以死,就是不能夠死在這種臟兮兮的地方。說著,拾起鳳的手,兩腿一蹲,就把她背了起來。高伯覺得鳳輕得不如一把稻草。鳳在高伯的背上使勁拍打著高伯的肩膀,讓高伯放下她,高伯哪里肯依,一口氣把她背到了黃包車的邊上,讓鳳坐穩後,拉起黃包車頭也不回就跑了。那樣子好像是跑得慢了,人家就不讓他們走似的。 在那種情況下,高伯把鳳重新接到家裡,確實讓鳳感動得不得了。她想不到高伯是那樣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而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還不是夫妻,他們最多只能算是露水的緣分而已。但是,在自己最最落難的時候,高伯卻能夠對她這樣好,這不是有情有義又是什麼?她想,在異國他鄉,在自己即將要死了的時候能夠碰到高伯這樣的一個好人,她已經很知足了。她已經死而無憾了。

高伯非常細心地照料著鳳,還請來了醫生替鳳診治。鳳卻一天不如一天,氣息脈搏越來越弱。人到了要死的時候,都會有各種各樣離奇古怪的慾望和要求。鳳也一樣,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日子,鳳特別的想回家,就連做夢也是做那些在家裡時發生的事。鳳這時對高伯說,我們雖然沒有拜過堂,但我們畢竟夫妻一場,那也是一千年修來的福分。現在,我想求你替我做個事。高伯說,什麼事你說吧。鳳說,你不是老早就說想回中國去嗎,我們現在就走吧,我想回家了,夜裡連做夢都是我的爹和娘催著我趕緊回去。你帶我一起走吧。我們一起回中國去!高伯說,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可以回家?等到你病好了,我就帶你走。鳳苦笑笑,我的病還能夠好嗎?你不要騙我了,要是我的病能夠治好,老媽怎麼可能會放我們走?我求求你帶我走吧。要是走得慢了,怕是要死在路上了。我也永遠沒法回到我爹我娘的身邊了。

鳳一字一頓說著,不停地喘著氣,如果這時有女人在身邊,聽了她的那些話,一定會哭得不成體統。高伯雖然是個男人,但他的眼窩裡也已經燙燙的。高伯平日里最重義氣,凡朋友們有什麼事,他都願意幫忙,更不要說眼前這個女人了。鳳在他最難熬的時候把什麼都給了他,現在鳳快要死了,在這種情況下,她提出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他為什麼就不能夠滿足她? 高伯終於決定送鳳回到中國去。對高伯來說,送鳳回國就等於說他必須承擔許多的風險和責任。第一,高伯回國後,必須隨時提防那些官兵依然會糾纏他,找他的麻煩;第二,他必須要為鳳承擔一筆很昂貴的船費。但如今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高伯本來想把自己要回國的消息告訴給在沙撈越的女兒和女婿,想想從新加坡到沙撈越,走水路最少也得數天的時間,鳳已經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給他了。他想,只好以後找機會再告訴他們了。

這一天,從高伯住的地方,到萊佛士碼頭,一輛黃包車拉著鳳順著石板路不快不慢地跑著,路邊行人很多,來來往往的黃包車也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車上拉的是一個快要死去的人,更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是專門為了要回到她的國家去死的。高伯想不到鳳連到碼頭的那一刻都堅持不住,就嚥氣了。船主自然不可能讓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上船,船主只當高伯是個瘋子。高伯卻一再堅持著要求說,你讓她隨船走吧,她要回中國去,那是她要死以前求我辦的唯一的一件事,求求你們成全她吧。你們也是中國人,總該理解一個中國人想回到自己家鄉去的那份心情吧。船主說,不是我們不讓她回中國去,而是她已經死了,我們船不能夠帶她走。高伯說,只要你們能夠帶她走,隨便把我們丟在船上的任何地方都行。 船主越不肯,高伯就越硬磨著。船主受不了高伯沒完沒了的哀求,終於發怒了,船主威脅高伯不要再胡攪蠻纏了,他說任何一家船主也不可能運一個死人在海上漂十來天的,他讓高伯不要繼續無理取鬧了! 其實,不單單是船主不讓高伯把鳳弄到船上,就是那些要乘船的船客也不同意,他們怎麼會讓一個死了的人跟自己一路同行,一道在船上度過好幾天的白天和黑夜呢?那還不把他們給嚇死了? 坦白說,高伯也覺得這樣不妥,也覺得人家不可能同意他這樣做,換做他,他也不可能同意的。問題是剛才他被急糊塗了,才變得一點也不講道理。糾纏了半天,高伯只得退掉船票又把鳳從船上背下來,放回黃包車上。高伯拉著黃包車走在街道上,在前面邊走邊說,鳳你已經回不去了。當初我讓你跟我一起走,你偏不走,現在想走已經來不及了,看來你就那個命,你只能永遠呆在南洋了。 鳳生前信佛,鳳說她信佛是因她的母親而起的。母親一生信佛,心腸軟得連一隻螞蟻也不忍心踩死。後來,母親帶了幾次鳳去寺廟進香,鳳就漸漸被迷上了,覺得佛法對她來說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再後來,鳳就出嫁。來到南洋後,雖然人在異國他鄉,但是,只要有空閒,她就往寺廟裡跑,點一炷香,許一個願也好。 信佛的人死了,一般都要請和尚念經做法事的。做法事也講排場,有錢的人家可以請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的和尚來念經,來超度亡靈,一念就是五天七天也不為多;沒錢的人家請三五個和尚過來,念誦一天兩天,也不嫌少。但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做法事的和尚只能是單數,沒有雙數。那是有說法的。多出來的那個人,往往就是這個班裡領隊的,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掌壇師。一般人家做法事,家裡再窮酸,也不能夠少於三個五個人。太少了,連持法具的人手都沒有。當然,話是那樣講,實在請不起,人再少一點也是可以的。人少有人少的法具,人多有人多的法具。人少時一般一鼓一吹二吹,人多時則一鼓三吹四吹或者多吹。做一天的,一般叫“早起晚散”,又稱為“晝宵”。方法是,和尚一進死者家的堂屋,就在堂屋上方香火下的桌子上擺上一些鑼鼓之類的道具,死者的親屬便捧著死者的遺像跟在後面,於是,一個掌壇師邊繞著堂屋走,邊開始念誦,其餘和尚則都跟在後面敲擊鑼鼓,一邊敲擊一邊也跟著念誦經文,那經文大多是和尚平時念誦的、《水懺》、《梁王懺》之類,如此連續不斷,大概一個鐘頭休息一次。休息過後,還接著念誦。 和尚雖然是出家人,但同樣也講錢,講經濟效益。請他們上門做法事,一樣要收取報酬。自然,得人錢財,替人消災,法事要怎麼做,還得主人說了算。掌壇師便問高伯,他們到底要為死去了的人超度什麼?是上天堂,到極樂世界,還是求來生能夠投個好胎?高伯說,她在死前是想要回中國去的,可是沒能夠實現就死了,你們就幫著把她的靈魂引回她的家鄉去吧,她想回中國去。掌壇師便決定讓那些跟班的和尚給已經死去的人唱《阿彌陀佛經》。 《阿彌陀佛經》在經書裡有很長的一段經文,一念誦就是兩個來小時,念得一個個和尚口乾舌燥。念誦完了,高伯趕緊問,她的靈魂回中國了嗎?帶隊的和尚說,你別急,正在引呢!和尚們休息了一會兒,又接著念誦,完畢,高伯又問,這下回去了嗎?帶隊的和尚說,已經回去了!高伯說,真的回了?和尚說,真的回了!於是,高伯心裡寬慰了許多。喃喃說,鳳,你終於回去了!你再也不用擔心回不到你爹你娘的身邊了。 高伯花錢替鳳買了一副棺材,一塊墓地。那墓地正好在一座山上,山前面是一片海,從那裡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據說,每次,從新加坡開去中國的輪船就是從那裡經過的,高伯覺得,鳳雖然已經沒有辦法回到中國去,但是,能夠找到這樣一塊墓地,天天看著來來往往的輪船,鳳至少也不會很寂寞的。 送走鳳不久,高伯也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輕,高伯恐怕讓人打死也不會承認,他是因為想這個女人給想出病來的。但是,鳳的死確實給他帶來非常沉重的打擊。鳳的死,使他想了很多很多。心裡想,鳳就這樣埋在那裡了,以後還有誰會想起那裡曾經埋著一個從中國來的女人呢?逢年過節,還有誰會到她的墓前給她祭拜上供品呢?這樣一想,就覺得鳳其實是很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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