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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下南洋 杨金远 5598 2018-03-18
黃澤如風塵僕僕趕回闊別三年的故鄉,世事難料,沒想等待他的卻是一連串不好的和令他痛心疾首的消息。首先,他的父親黃敬芳在他剛剛去南洋的第二年,就因病帶著亦榮亦辱亦喜亦悲的心情,和對遠方兒子的無比牽掛撒手人寰了。這個消息對黃澤如來說,不啻晴天霹靂,他連站都站不穩了,眼淚立時奪眶而出。 娘把黃澤如帶到黃敬芳的墳前,只聽“撲通”一聲,黃澤如已經兩個膝蓋齊刷刷跪在了墳前,哭起來說,爹呀爹!你兒子來遲一步了!兒子還沒孝順你老人家一天,兒子心裡有好多話都還沒來得及向你說,你也還沒有原諒兒子呢,你就這樣走了。兒子真是罪該萬死了!娘在一邊說,別看爹對黃澤如那樣絕情,把兒子從家裡趕走,其實,黃澤如並不知道,在幾個兒子當中,他爹黃敬芳最疼愛的就是老大黃澤國和最小的兒子黃澤如。想當年,黃敬芳不管走到哪裡,總是把兩個兒子掛在嘴上,那是他向鄉親們炫耀的資本,他總是以兩個兒子的出類拔萃引為自豪。可是,黃敬芳做夢都沒有想到黃澤如會闖下那麼大的禍,轉瞬間把他幾年來苦苦構築起來的那座自豪和榮譽的樓閣給摧毀了。黃敬芳榮極受辱,自然無法接受,一氣之下,把黃澤如趕到南洋去是很正常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黃澤如當初要是不去南洋,他又能躲藏到哪裡去?他能夠逃過那些官兵的追捕嗎?一提起官兵,娘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娘說,兒呀,你在南洋好好的為什麼要跑回來?你就不怕官兵又來找你抓你?黃澤如忽然覺得幾年不見,娘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滿頭都是白髮。心裡想,這次回到南洋,誰知道自己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回來呢?而到了回來的那一天,娘一定已經很老很老,已經走不動路了。或許,娘已經早不在了,離開這個世界了,心裡不由得十分的感傷。他望著娘說,你放心,娘,我會小心的。黃澤如告訴娘說,這次他是回來招募那些農人的,他說他已經在南洋跟人家簽了一份有關開發土地的合約,他要把那些過苦日子的農民都帶到南洋去。讓他們去南洋過好日子。他說爹在世時最想替鄉親們做事了,要是現在爹還在的話,也一定會支持他這樣做的。

娘不再說了。兒子不管是對是錯,她都能夠相信他,理解他,支持他。中國傳統女性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性,她們對丈夫對兒子的寬容和愛是驚人的,透過幾千年的人類文明隧道,彷彿可以看到那一個個母親和妻子像一座座高而明亮的燈塔,在照亮她們的兒子和丈夫一路向前。 除了父親辭世,還有一件讓黃澤如既傷心又感到震驚的事,那就是才短短三年時間,他一直所鍾愛的家國已經變得更加的衰敗無能,百姓的生活也已經變得更加的痛苦不堪,泱泱的大清國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老人。就在黃澤如回國前不久,由英、法、德等國組成的八國聯軍已經砸開國門,打到了北京城。那是滿清政府最為恥辱和黑暗的一天。據說,八國聯軍入侵中國的起因是中國人攻擊了外國人,那種說法不免有點牽強和荒唐。那時,全國各地已經陸續來了一些國外的傳教士,他們在中國修建教堂,廣納信徒,並且收養了大批的中國孤兒,教他們唱歌跳舞認字。許多中國人都不明白那些外國人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為什麼會那麼好心去做那些本不該由他們去做的事。他們百思不得其解,認為外國人那樣做肯定有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當時到處流傳著一個中國人說的一句超級荒謬的話,他告訴人說,據說人眼睛裡的眼白可以提煉白銀,那些外國人就是打算把中國人的孩子養大,然後挖他們的眼睛提煉白銀的。

這句話提醒了正在疑惑的中國人,大家非常氣憤,於是一夜之間把那些“圖謀害人”的傳教士統統殺掉。這個事件導致了八個國家聯合起來向中國人“討公道”。 那個傳說當然是太荒謬了,是入侵者的一種藉口。而事實是,從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起,帝國主義就開始掀起瓜分中國的熱潮,拼命掠奪中國,在中國強佔租借地和劃分勢力範圍。隨著帝國主義侵略的不斷加劇,中國出現了維新派和反帝愛國的義和團運動,直接阻礙了外國列強瓜分中國的企圖。一九〇〇年,義和團剛在北京近郊發展起來,俄國公使就提出鎮壓。美、英、法、德各國公使也奉本國政府密令,聯合照會清政府“剿除義和團”,並將艦隊聚集在大沽口進行威脅,五月間,義和團在京津一帶迅速發展,越來越多的清軍士兵參加義和團,以端王載漪為首的排外勢力在清政府內佔據上風。

各國公使眼看清政府已無法控制形勢,總理衙門也無力說服朝廷採取嚴厲的鎮壓措施,便策劃直接出兵干涉。五月二十八日,由八個國家在各國駐華公使會議上正式決定聯合出兵鎮壓義和團,以“保護使館”的名義,調兵北京。因此,從根本上講,那些外國佬們不過以中國人殺外國人,清朝政府仍然放任不管,甚至於加以庇護當做一種藉口,乘機舉兵中國。其真實目的就是要撲滅義和團的反帝鬥爭,擴大對中國的侵略,瓜分中國的財富。於是,一九〇〇年六月,英、美、法、俄、德、意、日、奧八國組成侵略聯軍,由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率領,從天津租界出發,直取北京。八國侵略軍所到之處,燒殺淫掠,慘絕人寰,連八國聯軍總司令瓦德西也供認,“所有此次中國所受毀損及搶劫之損失,其詳數永遠無法查出,但為數必極重大無疑”。

可悲的是,當外國列強用堅艦和重砲搗毀大沽口砲台後,除了受到京津鐵路沿線義和團和部分清軍愛國官兵拼死抵抗外,清朝第十一位皇帝光緒,這個清朝第一位非皇子而入繼大統的皇帝,早已攜侍從隨慈禧太后跑到西安避難去了。留下李鴻章為全權大臣正式向外國列強乞和,並於一九〇一年九月七日在北京正式簽下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其主要內容包括懲辦“得罪”列強的官員;派親王、大臣到德國、日本賠罪;清政府明令禁止中國人建立和參加抵抗侵略軍的各種組織;賠款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分三十九年付清,本息九億八千萬兩白銀;在北京東交民巷一帶設使館區,各國可在使館區駐兵,中國人不准在區內居住;平毀大沽口砲台以及北京至天津海口砲台;各國可以在北京至山海關鐵路沿線駐兵。

《辛丑條約》簽訂後,中國便完全淪為半殖民地。面對山河破碎,國已不國,黃澤如不禁唏噓,不知道中國今後將淪落到何等地步。他真恨不得能重返京城,去斥責那腐朽無能的朝廷,去和那些外國列強決一死戰。但他知道那樣做無異於以卵擊石,他不可能傻到那種地步,他已經不再是學生時代的他了。衝動和狂熱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他已經開始變得理智和成熟。悲憤的情緒促使他加快了招募墾農的計劃和步伐。國家已經徹底沒有希望了,朝廷已經把百姓拖到了越來越黑暗的境地之中。他只能遠離這裡,讓更多的百姓遠離這裡,在那遙遠的南洋找到一塊淨土,耕耘播種自己的理想和希望。 考慮到幾年前的那件事,黃澤如在招募墾農時盡量不事招搖,以免引起官兵對自己的注意而帶來麻煩。黃澤如壓根就沒有想到招募墾農會遇上那麼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他本以為此舉可以為自己苦難的同胞謀一條生路,遠離這個已經完全失去了希望的國家,沒想事與願違,那些農民根本就不買他的賬,儘管他苦口婆心在作宣傳作解釋,人家就是聽不進去,認為黃澤如在白天說夢話,要不就是在欺騙大家,心裡另有什麼企圖,擔心像被賣“豬仔”一樣給賣到南洋去。其實,黃澤如雖然出身農家,但從根本上講他是一個讀書人,書呆子。他並不了解農村和農民。中國的農民是相當保守的,特別是在當時,交通相當不發達,一個普通人的活動半徑也不過在幾公里之內,更何況一個農民。

就是現在,按照中國的傳統觀念,一句話說,父母在,不遠行。還有一句話說,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狗窩。因此,也依然存在戀土的思想。既然如此,誰又願意到那個誰也沒有去過沒有見過的地方?那是哪呢?天邊?還是海角?天邊看不見,海角摸不著。說穿了,就是對南洋不了解,對黃澤如不信任。黃澤如急在心裡,他為鄉親們的愚昧麻木感到痛心,甚至於感到氣憤,他並不明白,他的這些鄉親們完全和他這個讀書人不同。讀書人太敏感了,動不動就無病呻吟,農民則不然,他們已經習慣了過那種苦日子,已經習慣了朝廷的腐朽無能和黑暗統治,他們逆來順受,隨遇而安。黃澤如頓時有一種很深的失落感,覺得理想和現實之間,其實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距離,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庸人自擾,自作多情了。

但他又不能就此作罷,《墾約》都在南洋跟人家簽訂了,他怎麼可以放棄努力,一個人灰溜溜回到南洋呢?讀書人倒是有讀書人的辦法,他把南洋的情況,包括語言環境、當地氣候、生活習俗、農耕習慣等等,一一寫在紙上,並張貼到四鄉八村,當做招農廣告,鼓動大家的報名熱情。那些長年足不出戶的農民終於被他的誠摯和異國的風情所感動,所吸引。或者說,都想開了,都想明白了,紛紛報名加入墾農隊伍。 黃澤如的母親娘家在永泰,那裡還有不少母親的親戚朋友,黃澤如便把招募廣告貼到永泰和閩侯一帶,並做了一些鼓動的工作。有些人聽說要去南洋,二話不說就報了名,甚至唱起了那首在當地廣為流傳的童謠:“番婆番仔弄叮噹,一碗胡(幹)飯吃捌(不)空”……竟然招了不少人。黃澤如喜不自勝,但是,當夜裡他對著那張報名的名單數了數,不禁心涼了,因為從報名的人數看,雖然熱熱鬧鬧的,但實際上才有招募總數的一半不到,接下去到底要上哪補招大半以上的墾農,便成了黃澤如的心頭大病。

這時,黃澤如忽然想起了陳可鏡的家鄉興化,心裡想為什麼不可以到興化去招募墾農呢?那天回國,黃澤如連家也顧不得回,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陳可鏡二叔的遺骨送到興化,他照著陳可鏡的交代,找到了陳可鏡的表弟陳長喜。按照興化規矩,在外頭死去的人還得引魂,還得擺上香案供幾盤水果為死去的人行祭禮,唱招魂經,然後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他和陳長喜兩個人認認真真按照興化的喪葬習俗,把陳忠祖的遺骨埋在了他父母的墓旁。一切辦妥後,黃澤如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即趕回家鄉福清招募墾農,於是倒把在興化招募的事給忽略了。現在,福清那邊招募卡了殼,一籌莫展,黃澤如便想,唯一的希望只好到興化去想辦法了。心裡就想,要是陳可鏡這下在身邊就好了,他們就可以一起出主意想辦法了。至少,在興化招募墾農,可鏡兄完全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

也是天意,黃澤如想什麼,什麼就來了。這時,黃澤如面前有男有女站著三個人,黃澤如抬頭看時,簡直呆了,你猜站在黃澤如面前的人是誰?是陳可鏡!還有他的表弟陳長喜。黃澤如已經和陳長喜見過面,自然認得。然而,和他們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子,黃澤如就不認得了。那女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經陳可鏡介紹,才知道那小女子叫陳淑嫻,是陳長喜的親妹妹。黃澤如覺得那女子文靜得有點憂鬱,倒像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子。陳可鏡從天而降,黃澤如還是讓他嚇了一跳,怎麼想也明白不過來。原來,黃澤如走了後,陳可鏡夫婦和高蘭香怎麼想都感到不對頭,都擔心黃澤如一個讀書人要回來招那麼多的農人必然困難重重,於是,黃澤如才走幾天,陳可鏡就跟著回來了。這一來,卻把黃澤如搞糊塗了,彷彿自己在夢裡,怎麼也無法跟現實聯繫起來。他說,可鏡兄,莫笑我,你把我給搞糊塗了,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陳可鏡笑起來說,不是做夢,是真的,你前腳剛走,我就跟著回來了。 黃澤如說,我還是不明白,不都已經說得好好的,我一個人回來,你留在南洋,你怎麼又跑回來了呢? 陳可鏡說,我不放心,大家都不放心,都說你一個人要招募那麼多的墾農,會忙不過來的,就讓我坐下個船次回來了。 黃澤如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陳可鏡真的就站在自己的跟前。黃澤如於是向陳可鏡大倒苦水,他說招募實在太難了,他已經被這件事折騰得筋疲力盡了。他怎麼就想不明白,那些農民為什麼會那樣封閉和保守,寧願在家苦熬守苦日子也不願意出國去? 陳可鏡說,你莫怪農民,農民跟你們讀書人不一樣,農民只要有一碗飯吃就行了,就滿足了,哪怕半飽半餓也能忍受,其他的他們一概不管。你們讀書人就不一樣了,腦袋瓜子想得多,沒有吃飽飯時在想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吃飽飯了呢還想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整天這國家那民族的,所以你們會活得很累很痛苦。 黃澤如被陳可鏡說得半懂不懂,他說,照你這麼說這回我們回國招募墾農錯了? 陳可鏡說,沒有錯,不是還有那麼多人想跟我們走嗎? 黃澤如叫起來說,可鏡兄有所不知,還差一大半呢! 看他一副苦相,沒想陳可鏡卻笑起來。黃澤如被笑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陳可鏡依然笑著,他終於說,你放心好了,還有一大半,我已經替你給招好了,現在就等著和你招的那些人一起走了。 黃澤如哪里相信,他說,可鏡兄你別逗笑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在騙我。 黃澤如說著,看了看站在陳可鏡身邊的陳長喜和陳淑嫻,想在他們那裡找到答案,陳長喜於是老老實實說,可鏡表兄說得是真的,這不,連我和我妹妹也都想跟你們一起去南洋了。 黃澤如喜笑顏開,他說,是嗎可鏡兄,平時還真的沒看出來你的能耐呢,還多虧了你趕回來,否則的話,就耽誤大事了! 幾天后,黃澤如和陳可鏡率一千多名墾農,包括婦女兒童,從福州馬尾分乘三艘英輪南行。隊伍浩浩蕩盪,非常壯觀。在那些人中,不單單是墾農,男女老幼都有。而且,不僅僅是農家,士、工、商、醫生、木工、傳道、老師,各種人才都有。這主要是黃澤如他們從將來墾區的發展考慮的。 剛上船那會兒,那些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農民當看到海上秀美的景色時,還會大呼小叫,嫌眼睛不夠用。但沒堅持多久,風一刮,船一搖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就忍不住暈船嘔吐起來,叫爹爹喊奶奶,擔心再吐恐怕連腸胃也給吐出來了。但還算航程順利,經過將近十天的海上顛簸飄搖,三艘英輪終於停靠在新加坡萊佛士碼頭。後來,每當黃澤如和陳可鏡想起這事,都難免有些後怕,心想,要是像當年他們出洋一樣碰上海盜那該怎麼辦? 但是,此時此刻,黃澤如他們似乎沒有考慮那麼多,他們想的是越早趕到南洋越好,越早把那片荒地開發起來越好。輪船一到新加坡,他們馬不停蹄,接著帶墾農們又換乘去古晉詩巫的輪船,不停地趕路。墾農們沐一身風塵,到達詩巫時一個個已疲憊不堪,幸好張三年和留下來的兩個女人早已安排妥當,並到江邊碼頭接應,細心招待。墾農們很快就適應了過來,打消了原先的顧慮。面對極目千里的荒蕪原野,墾農們呆了,不禁發出一聲聲的驚嘆,都說,南洋人實在太懶了,怎麼會讓那麼多的地白白荒著?糟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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