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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下南洋 杨金远 8901 2018-03-18
身為舉人的黃澤如一直就沒辦法弄明白,他們作為一群讀書人,憂國憂民,熱血沸騰,思想和行動激進一點,乾一些皇帝不急太監急的事情是很正常的。問題是岳父大人高伯,他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村野之人,一介草民,又哪來的那麼多的激情和浪漫去跟朝廷較勁呢?在沒有見到高伯之前,他總想,有一天如果見到高伯,他一定會就這個問題好好地問一問高伯。但是現在見面了,原先的那種念頭反而沒有了,他覺得自己的問題是多麼的膚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此簡單又簡單的道理難道還用得著問嗎?俗話說,民以食為天,百姓連吃的連穿的都沒有了,為什麼還要交稅糧,為什麼就不可以向朝廷說不!為什麼就不可以造反?在中國,像李自成那類的農民階級領袖是出得太少了,才使得政權更加昏庸和腐敗,國力更加衰落。因此,從內心上說,他已經理解了自己的岳父。

而作為女兒的高蘭香,在見到父親時她悲哀地發現,幾年不見,昔日年輕硬朗的父親已經變得滿頭白髮,變得非常蒼老了。縱然千言萬語,有一肚子的話想跟父親說,但是,當看到父親那個樣子時,卻一句也說不出來。那種心情很奇怪,到真的說第一句話時,卻是罵她爹,向爹興師問罪的。她說,爹,你怎麼可以把我們給丟下來就連一點消息也沒有了呢?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我娘有多想你嗎? 這話叫高伯要怎麼回答呢?光緒二十三年的那場大災荒,把福建的百姓逼上了絕路,同時也讓高伯陷入無以復加的困境之中,要不是那個好心的船工把他送上了來南洋的輪船,他恐怕連命也保不住了。原來,那船工知道高伯就是那個帶領百姓抗捐的人,那是他從心裡所敬仰的,況且,船工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當鄉親們把他交給船工時,船工就覺得自己接過去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良心和責任。鄉親們走後,船工問高伯道:船是要往南開呢還是往北開?那意思很明顯,往南開是要送高伯到廈門,然後讓高伯坐南洋的船去南洋;往北開則是把高伯送到船工的家裡。船工的家就在往北不遠的一個小港灣里。

實際上,擺在高伯面前的也只有那麼兩條路,要么去南洋,一走了之;要么先在船工家裡躲起來。高伯說,就往北開吧,讓我在你家先躲過這陣風頭再講。船工卻說,不是我不收留你,而是眼下官兵在到處找你,就是躲在我家裡怕也不安全,不如先到南洋去。高伯趕緊說,不,我不去南洋,我為什麼要去南洋呢?我到底犯了什麼死罪,連自己的國家都不能呆的?再說,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我走了,她們要怎麼辦?船工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該屈時就要屈,該放棄的就要放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留下來,對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見得有好處,只能拖累他們,讓他們跟著你遭殃,你不能再猶豫不決了,我送你去廈門吧! 高伯想想也是,覺得船工講得很有道理,知道這一步非邁出去不可,他只能背井離鄉去南洋了。心裡越想越傷心,不禁紅了眼眶。從內心來說,他確實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心情離開大清國,他知道,他這一走,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恐怕只有天才能夠知道了。

高伯真的要感謝那個船工。他們的船還沒離開岸邊,官兵卻已經聞訊追趕來了,那個與他素昧平生的船工,竟然不顧自身安危,一根長長的竹竿朝岸邊使勁一點,船就帶著高伯揚帆而去,一路順風將他送到了廈門。然後,船工把鄉親們送給他的錢全部拿出來鋪通了高伯去南洋的道路。高伯至今也不明白,他算何方神聖?生活卻對他那樣的開恩,或者說,對他格外的恩賜,讓他每每在走投無路時卻能柳暗花明,化險為夷。那不是造化是什麼? 這些年來,高伯並不是像高蘭香講得那樣,真的已經把妻兒老小給忘了。來南洋後的每個夜晚,他都會仰望著有星星或沒有星星的夜空,想著大清國,想著家鄉,想著家鄉的親人,和幫助過他的那個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船工。但他所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想想而已,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只是一個大清國的逃犯,他又能怎樣?本來,他也想過給家鄉的妻兒寄一封家信,報報平安。但仔細一想又覺不妥,他想那種信件除了會給妻兒增添麻煩和危險外,對她們不會有任何的好處,也就作罷了。但從內心來說,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國去。那裡才是他的祖國,他的家。千好萬好,不如家裡好;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狗窩。這是他對南洋的全部理解和印象,也是他身在異國他鄉的最真實的心情。他幾乎天天都在為一種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實現的願望準備著,努力著,那種願望就是: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國去!哪怕死也要死在大清國的土地上!

女兒和女婿的到來,無疑給高伯帶來了無比的欣慰。但當得知女婿是因觸犯了朝廷才被迫來到南洋時,高伯馬上對這個才見面的女婿表現出極大的冷淡和不滿。儘管女婿一再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解釋,高伯仍然不為所動。到了這時,黃澤如才發現岳父其實並不是自己心裡想的那樣簡單,他當初帶領百姓拒交稅糧,那完全是為了生計,為了救命,也就是說,那是萬不得已的,是一種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本能反應。而且,事後他已經在為他自己的行為懊悔不已,並引為終生的遺憾,心想百姓向朝廷交稅納糧就像兒女孝敬父母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怎麼可以抗交呢?那時他到底從哪來的膽量呢?如果說能夠有第二次選擇的話,他一定不會那樣做了。因此,他對女婿說,反正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說也已經晚了,但我只要求你們一點,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做對不起朝廷的事情了,不管你路走多遠,到了哪個國家,有一天你終歸是要回去的。外國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國家。這些都是黃澤如見到高伯後,高伯一口氣向他和自己的女兒掏出來的心裡話。

千萬別以為高伯在說教,和黃澤如的父親黃敬芳一樣,作為他們那一代人來說,他們心裡確實就是那樣想的。在他們看來,朝廷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在他們的骨子裡都潛藏有一種“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情結。那是一種相當原始和固執的情結,只要有了那種情結,有了那份痴迷,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不管你走到哪裡,那種忠於朝廷的心情就永遠不會改變。後來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高伯在他臨死的那一刻,還在為自己當初的起事和後來的離開大清國耿耿於懷,那當然是後話了。 兩個家庭終於團圓了,這是最為重要的事情。三個多月來,兩家人經歷了一樣的災難,千難萬險,都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往事不堪回首。現在,生活好不容易重新歸於平靜,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但都發現,生活已經不可能複原了,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幾乎都已經傷痕累累,於是都不願意再提過去的事,再去回憶過去的事。特別是陳可鏡,他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提起山子的事讓李清華傷心難過。

生活總得重新開始,該忘的就得忘掉,一個人是不能帶著那麼多的包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那該多辛苦,多累呀!按高伯的意思,本來他打算替他們小夫妻租一間屋子,讓他們在新加坡先站住腳,再慢慢看要怎麼發展。但陳可鏡卻堅持要到沙撈越去投奔他的二叔陳忠祖,他的二叔在沙撈越的古晉開飯店。他說他必須找到他的二叔,二叔已經老了,要不是因為二叔,他也不會到南洋來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高伯自然不便挽留,便給了他們夫妻一些盤纏送他們上路了。 從地理位置上講,沙撈越位於世界第三大島婆羅洲西北部的一個小國。它原本屬於文萊蘇丹管轄,文萊蘇丹派有總督及親王駐在沙撈越的古晉,處理政事。沙撈越在馬來語中的意思是“把王位獻給你”。十九世紀初葉,一艘英國商船途經沙撈越境內時失事,船上的水手被沙撈越人救起,並受到了優待。新加坡英殖民當局及商會因此請逗留在新加坡的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布魯克為代表,帶著禮物文書赴沙撈越,向駐沙撈越的文萊親王及總督表示謝意。詹姆斯原為東印度公司的一名職員,後辭職進行他的探險活動,到過檳城、新加坡、馬尼拉、中國等地。一八三九年八月,他到達沙撈越後,向親王與總督轉達了新加坡英國總督與商會的謝意,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與殷勤的接待,他還與親王結為摯友。在此後的兩年中,布魯克幫助親王鎮壓了沙撈越人民的武裝反抗。因為親王曾在事前多次許諾,只要布魯克幫助他平定暴亂,便將沙撈越授給他,並封為該國“拉者”(國王之意)。所以,根據這個諾言,詹姆斯·布魯克於一八四一年九月被授為沙撈越“拉者”;翌年八月,得到了文萊蘇丹的正式冊封。一八四六年,沙撈越宣布獨立。一九六三年,馬來西亞國家正式成立,沙撈越便納入了馬來西亞。

中國與沙撈越的友好已有悠久的歷史,那里大多數是福建人和潮州人。那時,從新加坡到沙撈越州只有輪船可通,辭別時,李清華抱著高蘭香痛哭了一場。都說南洋好,到底好在哪裡?家鄉卻有那麼多人打破頭都想著漂洋過海要來南洋,這不,才來南洋多久呢,就經歷了這麼多苦難的事情,以後的路還怎麼走?兩人互相道了珍重。那情形,有點像生離死別,彷彿永遠不會有再見面的那一天,弄得在場的人心裡頭都淒淒惶惶的,直想掉眼淚。這邊告別過後,李清華又去向阿春一家作別,難免又忍不住一陣哭天抹淚,悲愴的哭聲讓人聽了都心寒。哭過後,還得上路,還得謀生去。大家都在心裡替他們著急,心裡想著,他們前面要走的路到底凶險不凶險呢?只有天知道! 陳可鏡和他的妻子帶著滿腔熱忱和希望來到南洋,彷彿南洋就是他們理想中的福地和天堂。而把他們領到這個天堂門口的人,無疑就是他們至親至愛的二叔陳忠祖。當他們趕到沙撈越時,二叔卻連跟他們見上一面都來不及就撒手人寰了。宛如晴天霹靂,夫妻倆登時目瞪口呆。他們不可能想到,他們夫妻倆完全是讓二叔給騙到南洋來的。這話該怎樣講呢?到了沙撈越後,他們夫婦才知道,二叔陳忠祖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說,陳可鏡他們在接到二叔的那封信時,二叔就已經病得非常嚴重,快要死了。二叔一生是個鰥夫,沒兒沒女的,二叔讓他們來,不過是想讓他們為他送終,為了讓他們有一天能夠把他的遺骨帶回大清國,如此而已,再也沒有其他目的。但是,不想陳可鏡他們的輪船在來南洋的途中遇上了海盜,把時間給耽擱了,二叔到底還是沒能等到他們來到身邊的那一刻就一命歸西。二叔走時孑然一身,沒有留下任何的遺產,就連他平時住的房子都是別人借給他的。所謂讓他們來南洋繼承他的事業和家產,實際上是二叔編造的一個美麗的謊言罷了。當他們知道了二叔讓他們來南洋的真實目的後,大為震驚,覺得二叔的做法也實在太自私了。二叔不該這樣騙他們的。

二叔陳忠祖所在的地方是沙撈越的首府,叫古晉,古晉(Kuching)在馬來語中是“貓”的意思。據說十九世紀中葉,英國探險家詹姆斯·布魯克來婆羅洲島的南方小城,登岸時居民怯生生站在一邊看熱鬧,布魯克手指著地上,以濃重的蘇格蘭口音詢問一位當地人說,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當地人一問三不知,這時,剛好一隻貓在主人身邊磨蹭,布魯克再次以手指地時,當地人恍然有所悟,以馬來語興奮答說,古晉(貓)!英國人據此便把這裡稱為貓城。而實際上,這裡每家每戶都愛養貓,雖說貓作為寵物在東西方皆然,但愛貓的普及率之高當數古晉。貓城也即是貓的天堂,其自由與獨立的性格不受限制,想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沒有人去打擾或驅趕它。 告訴陳可鏡這些消息的是二叔在古晉的一個朋友,他是馬來當地的伊班族人,叫阿茫。陳可鏡注意到,當阿茫跟他說話時,一隻漂亮的白貓就伏在他的腳尖前。阿茫是一個很喜歡跟中國人打交道的馬來人。馬來語是馬來的國語,通常當地人都講英語,也講當地的一些土語。但阿茫卻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那一切都是跟二叔學的。阿茫告訴陳可鏡,儘管他可以天天跟二叔學漢語,二叔卻是一句馬來土語或英語也不願意學不願意講。有好幾次,阿茫也問二叔為什麼,二叔說,學不會,年紀大了頭腦笨啦!阿茫便笑起來說,你二叔很狡猾,他是怕自己慢慢地被馬來人給同化了,有一天自己也變成馬來人了!

那倒是一句實話。當事情過了若干年後,有人這樣描寫在馬來亞的華人:除了當地的水、空氣和陽光外,還有一種必不可少的生存條件,那就是母語,中國人自己的語言。不管男女老少,華人們一律說一口漂亮的漢語,不但講漢語,而且為了不斷延續,還教漢語,在非漢語作主要流通語或官方語的語境中,華人們能不受環境所擾,堅持說自己的母語,確實是一種非常罕見的文化現象。 由於語言交流沒有什麼障礙,阿茫說了許多關於二叔陳忠祖的事情。他還告訴陳可鏡他們,二叔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快就死掉,至少,他認為他應該會跟自己的侄子見上一面的,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侄子偏偏在路途上出現了意外。在臨斷氣的那一刻,二叔交代阿茫說,將來,一定要讓他的侄子,也就是陳可鏡,千萬別把他一個人扔在異國他鄉。一定要把他的遺骨帶回去,然後葬在他父母的墓旁。他說他生不能夠為父母盡孝,死了一定守著兩位老人。

在阿茫的引領下,陳可鏡和李清華帶了一些瓜果和水酒來到二叔的墳上祭拜。墳是土墳,才不過幾個月時間,墳上的草都還沒長出來,墳上的土已經被太陽曬裂了,現出一條條的縫兒,大的地方手指頭都可以插進去。站在墳前,陳可鏡依稀記起那年二叔要來南洋時的情景。一天,剃頭匠二叔興沖衝跑到家裡跟父親說,他要跟一個姓張的打金朋友到南洋去找金礦去,很多人到南洋去都發了洋財了。陳可鏡的爺爺奶奶死得早,二叔七拖八拖到了大三十了也沒娶上媳婦,那時,二叔已經有四十了,仍然還是一個人,父親便說,就別去了吧,金礦真的那麼好找?你就別做那個夢了。都老了,現實一點,趕緊在家找個女人過日子吧,還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幹什麼?二叔說,人家姑娘不要咱,還不是因為嫌咱是個剃頭匠,還不是嫌咱家裡窮嗎?咱到南洋去打拼幾年回來,那時咱有錢了還怕沒有媳婦? 二叔還是沒有聽從父親的勸告,跟那個姓張的去了南洋。陳可鏡非常清楚地記得二叔在走出他家裡的那一刻,二叔衝著他這個侄子扮了一個怪臉,他說,等我去南洋發財了,第一個就把你弄到那邊好好玩去。父親還了二叔一句說,我們誰也不敢指望跟你去享福,你只要自己把日子過好就行了。二叔說,那是一定的。 二叔陳忠祖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甚至連一點有關他的消息都沒有。他的大哥,也就是陳可鏡的父親就常常念叨著,擔心他出了什麼事,直到要嚥氣的那一刻,還在掛念著二叔。他對陳可鏡說,你二叔是個特別愛面子的人,一定是在那邊沒混出啥名堂來,所以連個音信都不敢捎給我們。其實當初我根本就不該讓他去南洋的,他怎麼可能找到金礦呢?他是讓人家騙去南洋的,他太幼稚了。 沒想父親死去沒幾個月,二叔就來消息了。有一天,有人上門帶來二叔陳忠祖的一封信,說是剛剛從南洋回來的,他告訴他們說二叔在南洋開了一家餐館,發展得很好,生意忙得一個人怎麼也做不過來,讓陳可鏡到南洋去繼承他的事業。這話陳可鏡在看了二叔的信後得到了證實。而且,讓陳可鏡意想不到的是,二叔竟然在信裡告訴陳可鏡說他已經在南洋找到金礦,接下去就看要怎麼開采了。二叔在信裡還特意說,當他和那個姓張的同鄉花了十幾年的時間終於找到金礦的那一刻,人都傻了,他們想不到會有夢想成真的一天。 陳可鏡捧著信讀著,激動得淚水盈眶,心想父親可惜走早了一步,要是他知道二叔這樣好的消息,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於是,陳可鏡把全部的家產都變賣掉,然後攜家帶口直奔南洋來了。他們原本是抱著滿心的希望來的,沒想給他們帶來的卻是深深的失望和痛苦。 太陽已經西去,暮色蒼茫中,陳可鏡夫婦倆站在二叔的墳前,昔日二叔的音容笑貌依然歷歷在目,好像才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細想一下,對二叔陳忠祖,陳可鏡一點也恨不起來了。他突然覺得二叔也是不容易的,他一個人身處南洋,實在是太孤單了,他不可能不想自己的親人,不可能不想自己的家鄉和祖國,誰都害怕客死他鄉,成為孤魂野鬼,誰都想落葉歸根,二叔也一樣的,他怕自己老了死了到過年過節連個上墳祭拜的人都沒有。聽父親說過,二叔曾經跟父親開玩笑說他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不打算要孩子了,讓父親把陳可鏡過繼給他,替他在他老了後料理後事,續續香火就行了。沒想此話不幸被二叔言中了。 陳可鏡就想,如果從迷信方面來說,有些話真的是不能隨便亂說的,指不定什麼時候說的話就兌現了。陳可鏡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二叔闖蕩南洋那麼多年了,還依然兩手空空,囊中羞澀呢?他就這個問題請教二叔的那個伊班族的朋友。阿茫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他告訴陳可鏡說,這麼跟你說吧,我認識好多中國人。你們中國人都說南洋好,實際上南洋並不是你們講的那樣好,更不是什麼天堂,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一樣,只能說你運氣好不好。運氣好的人還可能賺一些錢,運氣不好的,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沒賺到錢你還不能回去,人這一輩子,很多人好像什麼都可以不怕,但就是怕人家笑話,怕人家看不起,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也正是有了那種想法,結果害了你們很多的中國人,那種心情其實跟我們馬來人也是一樣的。 剛來南洋幾個月的陳可鏡雖然不可能對南洋有那麼深刻的體會,但他已經感覺到了南洋給他們家庭帶來的傷心和災難。從他們目前的狀況來說,擺在他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他們已經只有進路沒有退路了,家裡的老宅都讓他們給賣了,他們不可能就這樣空著兩手再回到老家去了。他們只能像當年他們的二叔陳忠祖一樣,一切從頭開始,要么在南洋生,要么在南洋死,除此之外,他們已經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了。 陳可鏡忽然想起二叔在信裡提到的巫魯山金礦的事,雖然從理智上說他也覺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對那件事始終保持著一種說不出的濃厚的興趣,心裡想如果沒有金礦,二叔為什麼要編造謊言,編造一個巫魯山呢?除非在現實中確實不存在什麼巫魯山。於是他問阿茫附近有沒有一座叫“巫魯”的山。 阿茫不明白陳可鏡為什麼要突然問起巫魯山,他有點莫名其妙,他說,有巫魯山呀,你突然問起它要做什麼? 陳可鏡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又問,巫魯山離這遠嗎? 阿茫說,說遠也遠,說近也近。說近呢,它其實就在眼前,你現在抬頭就可以看得到,那座高高的就是;說遠呢,它的整個山脈你想走遍它,得需要幾個月的時間。你們二叔在世的時候就經常往那跑,也想不出他究竟去哪里幹什麼,問了幾次他都沒跟我說。好像是他在那裡發現了金礦似的。 陳可鏡聽了渾身一震:依你說巫魯山真的有金礦嗎? 阿茫說,這種事就說不准了,在南洋,每一座山上都有各種礦藏,誰又敢說巫魯山就沒有金礦了?又笑笑說,怎麼,你也想去找金礦? 他這一說,倒弄得陳可鏡有些尷尬,忙說,怎麼會呢,金礦要是那樣好找,大家就都別乾活,專門上山找金礦算了! 嘴上雖然這樣說,心裡卻仍然惦念著金礦的事,心想無風不起浪,要是巫魯山真的沒有金礦,二叔何至於那樣執著跟那個姓張的跑到南洋來,又何至於那樣認真跟他講起金礦的事呢?在他想來,金礦應該會有的,只是到現在為止,誰都沒有找到它而已。他覺得,二叔好多事情都在騙他,唯獨這件事沒有。關鍵是眼下要趕緊找到那個跟二叔一起來南洋的姓張的朋友,只要姓張的朋友找到了,什麼事情就都清楚了。陳可鏡於是問阿茫是不是認識他二叔有一個姓張的朋友,阿茫馬上說,你說的是那個打金的老張呀?當然認識了,你二叔當初就是跟他一起來南洋的。來了呢,天天就跟你的二叔一起往巫魯山上跑,我想他們就是上山找金礦的,但找了幾年,也沒看見他們找到什麼,後來,就再也沒有看到老張了。聽你二叔說他人還在沙撈越,不知道在哪條街上開了一家打金店替人家打首飾。 陳可鏡說,你能確定他人還在沙撈越嗎? 阿茫說,你二叔是這麼跟我說的。 陳可鏡心裡就想,如果二叔對他來說是一個謎的話,那麼,這個姓張的打金匠就是打開那個謎的一把鑰匙。也就是說,為了解開二叔留給他的許多謎團,他就必須找到那個姓張的。陳可鏡對未來的生活頓時又充滿了期待和信心。 憂鬱的是李清華。這些日子,她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從快要崩潰的境地中解脫了出來,已經變得平靜了一些,現在又碰到二叔這種情況,心裡不免又變得沉重下來。陳可鏡看出來了,趕緊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的,好在兩個人都還年輕,年輕就是資本,就可以做很多的事。只要我們好好乾,我們還怕什麼? 聽自己的男人這樣說,作為妻子的李清華還能說什麼?公正一點說,作為傳統的中國婦女,相夫教子,夫唱婦隨是她們的本分和責任,她們不求跟自己的男人享福,但求夫妻和睦,家庭平安,當自己的男人走在人生的低谷或者說落難時,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加堅強,與自己的男人患難與共的決心更加堅決。一代一代,她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她們的頭腦構造就是跟男人不一樣,她們明明知道那樣很吃虧,但是她們卻心甘情願,不怨天尤人,這就是女人,否則她們就不叫女人了。 馬來亞是一個多元種族的國家。當時馬來亞的實際情況是,隨著華人的不斷南遷,馬來人和當地原住民與華人的比例開始迅速發生著變化,華人社會人口僅次於當地原住民伊班族。伊班族是馬來亞原住民中最大的一個民族,伊班族的居住形式有點特別。在伊班族居住的地方,到處都可以看到整排整排長條形的屋子,伊班族人喜歡居住在長條形的屋子裡,據說最初他們只是為了抵禦外敵和捍衛水源,到後來便演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同一個屋簷下,最多的可建立起超過百戶的居住人家,而仍然保持鄰里之間的團結祥和,由此可見,伊班人是一個包容性強、溫和,且具互助友愛精神的民族。 阿茫非常熱心,把當初借給二叔的那間屋子又藉給了陳可鏡小夫妻倆,讓他們安頓下來。這使得小夫妻倆心裡踏實了許多。因為對他們來說,至少暫時有了棲身的地方。 至於接下去這第一步到底要怎麼邁出去,就看他們自己了。陳可鏡犯了難,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事可做,心想自己除了有一身力氣外,還能幹什麼?思量再三,覺得自己也只有去車行租一輛車拉三輪了。李清華在家時不過做一些農活和家務之類,也沒有什麼正經手藝,這時忽然靈機一動,決定現學現賣,就乾剛從阿春那學來的染布手藝。李清華也算是個烈性女子,這天晚上,夫妻兩人到了床上後,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男人叫起來說,陳可鏡!山子死了,我替你再生一個山子兩個山子生一打的山子我也心甘情願,但是你得要有男人的血性,你不可再學你二叔了,既然來了就要像樣兒乾出一番事業來,否則你對不住死去的山子,我也饒不了你!陳可鏡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刺激,用兩手捧著女人的臉望著,望著,一句話也不說,突然,他一個騰身,把身上的衣服剝得精光,然後像一隻猛獸一樣撲向女人,好像要一口把女人給吞了。李清華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一個沉默寡言、不善於表達的人,男人的行動已經表明了一切。也就是說,男人已經答應了她。她得到激勵,熱烈響應,邊響應邊說,你好好乾,我好好為你生孩子,養孩子,到了那一天,我們風風光光回到大清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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