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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下南洋 杨金远 5667 2018-03-18
兩天后,歷經劫難的輪船終於停靠在了新加坡萊佛士碼頭。秋天的異國風情對那些剛剛經歷過一場噩夢的人來說,已經沒有了一點的吸引力,有的只是驚魂未散和一生都無法忘卻的痛苦記憶。輪船也已經成為災難的象徵,大家唯恐躲它不及,船一靠岸,都趕緊離開它投親靠友去了。船上的水手在清艙時卻發現還有兩個人沒有走,也不想走。一個是高蘭香,一個是李清華。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災難已經徹底把兩個家庭擊得支離破碎,兩個女人欲哭無淚。她們已經把眼淚都哭乾了。 從她們的角度來講,接下去,她們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高蘭香和黃澤如本來就是急中無路才來南洋的,從一開始,他們到南洋幾乎就沒有什麼目標,一切只好等待到了南洋再說,走一步看一步。而現在黃澤如已經不在了,她高蘭香一個人能去哪裡?前面的路又在哪裡?李清華和陳可鏡倒一開頭就目標明確,是投奔陳可鏡的二叔來的,但她只知道二叔在南洋的馬來亞,至於馬來亞哪裡,確切的地址卻在陳可鏡身上放著,她是一點也不知道的。而且,最為關鍵的一點是,眼下,她們已經身無分文,她們已經寸步難行了。當然,最讓她們掛心的還是她們的男人。男人是天,男人不在了,天也就塌下來了。她們在想,這會兒,他們的男人會在哪裡?他們不會有事嗎?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邊來呢?

水手趕緊把她們的事向船主報告。很快,水手帶著船主來了,船主雖然也非常同情她們,但同情歸同情,同情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仍然還得讓她們下船。總不可能把她們留在船上。但盡你船主怎麼說,她們就像是耳朵聾了似的,沒有作出任何的反應。船主心煩了,多催了她們幾句,她們就都哭了,眼淚汪汪的。高蘭香已經跪在船主的面前說,求求你不要趕我們走,一下了船我們就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們真的已經無路可走了!我們求求你們了! 船主嘆了一聲說,不是我們要趕你們,可你們不走又怎麼辦?我們這是船,不是旅館,你們趕緊下船吧,我們船過幾天就開了,你們總不可能跟著我們走,跟我們回大清去。你們總得要留在南洋等著你們的男人吧?

船主替她們作了分析。他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她們的男人不可能被那些海盜給殺了,如果那些海盜想殺他們,當場就已經把他們給殺了。他說你別看那些人手裡操著傢伙,能不殺的他們也盡量不開殺戒的,他們也怕報應。他們把人搶走無非有兩種可能,第一,逼良為盜,把他們搶走後經過一番調教,逼迫他們歸順,亦成海盜;第二,南洋到處都有做苦力的礦場,海盜完全可以將他們賣給礦場,還可賺取一筆錢財。也就是說,不管海盜以哪一種方式處置他們兩個人,生命暫時是沒有危險的。因此,船主安慰她們不要過於擔心,只要他們還活著,找到他們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其實,李清華她們並不是有意要給船主出難題,而實在是想不出她們究竟要去哪裡,現在聽船主這樣說,李清華也覺得如果繼續留在船上也不是辦法,不管前面的路多麼艱難,多麼凶險,仍然要去面對,她覺得都是因為自己害了黃澤如,害了高蘭香。從年齡上講,她比高蘭香大了幾歲,她覺得自己要拿出當姐姐的樣子,於是她過去扶起了高蘭香,一起朝艙外走去。在她們要離開輪船的時候,船主讓水手拿了一袋子的黑麵餅給她們。船主說,你們也知道的,船上所有值錢的都讓海盜給搶走了,一樣也沒留下,這些麵餅拿著路上吃吧,只要保住身體,總有辦法好想的。

兩個女人心裡只想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她們下船後腳踩在南洋土地上的那一刻,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對她們來說,南洋是那麼的大,又是那樣的陌生,她們不知道這第一步究竟要邁向哪裡。高蘭香終於抱住了李清華,兩個人哭成一團。高蘭香說,清華姐,我們這下要去哪?我們已經沒地方可去了! 李清華只顧哭著,哭了好一會兒才說,蘭香,我們的命怎麼一樣的苦?老天為什麼對我們這樣不公平? 南洋的秋天其實跟中國的夏天差不了多少,天氣依然很熱,太陽像一個白色的汽球掛在天上,整個南洋的土地成了它的一個大烤箱,只要你稍稍動一下就熱得渾身冒汗。風倒是不小,把樹葉吹得嘩啦啦響,但吹到身上的依然是熱風,燙燙的,黏黏的,加上天然的海洋氣候,風裡還夾帶著鹹鹹的魚腥氣。幾乎滿眼都是棕櫚樹、芭蕉樹和許許多多說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那些富有南國特色的房子就坐落在一片片的雨林裡。李清華和高蘭香漫無目的,也不知道她們的目的地到底在哪裡,異國的風情對她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她們就像是兩個把家財輸得一干二淨的賭徒一樣,心裡只有悲傷和後悔,後悔不該選擇南洋之行。這一年,高蘭香才十八歲,李清華也才不過二十二三歲,但她們的心境卻完全變得像兩個已經白髮蒼蒼的老太婆。

兩個人各懷悲傷走著,誰也不敢再提到船上發生的那些事兒,生怕傷了對方的心。但終於,兩個人都走不動了。李清華還發起了高燒,臉紅得就像是貼了一張紅紙,人也迷迷糊糊的,像要昏過去似的。高蘭香慌得不行,趕緊扶著她在路邊躺了下來。路邊有一條快乾涸了的小水溝,水溝過去栽種著一片芭蕉樹。按照民間的做法,人在發高燒的時候,不外乎用一些土辦法進行治療,用芭蕉葉涼敷身子就是其中的一種。高蘭香急中生智,蹚過小水溝摘了兩片芭蕉葉,一片鋪在地上,讓李清華躺在上面涼身子,另一片則撕成幾個碎片敷在李清華的額頭上。路上不時有行人走過,他們好像並不關心她們在做什麼,只管在走他們的路。也不知道到底涼敷了多久,李清華的燒仍然不見退,身上越發燙得嚇人,還不停地說著胡話。高蘭香急得嗚嗚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清華姐,你別嚇人好不好?現在我只剩下你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怎麼辦?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路上的行人也變得越來越少。荒郊野外的,就她們兩個女子,高蘭香害怕極了,她決定背著李清華走。她想只要把李清華背到有房子、有人煙的地方,事情就好辦了。李清華比高蘭香要高大,高蘭香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背了起來。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遠,天已經全黑了下來,不時有螢火蟲在面前身後飛來飛去,高蘭香背著她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著,身上汗流如注。高蘭香覺得那是她十八年來走得最為漫長、最為艱難困苦的一條路了。 李清華終於退燒了,在她的背上醒了過來。李清華求高蘭香放下她,高蘭香其實早就背不動了,只是害怕才讓自己硬撐著,一步一步一直堅持著走下去。現在看李清華醒來,原先的那份堅持早已崩塌,她徹底垮了,屁股朝地上一蹲,委屈地大哭了一場,反倒讓李清華回過頭勸起她來。勸過後,她對高蘭香說,蘭香,我們這是在哪?我們這樣子走下去不行的,要走到哪裡才是個頭?這樣走下去要死人的!我們不能夠再往前走了。

高蘭香止住哭聲,心想李清華說得也是,可不走又怎樣,她們現在口袋裡連一分錢也沒有,別說找個地方住下來,就是想吃口飯也吃不起。她說,那依你說我們要怎麼辦? 李清華說,我想我們應該先找點事情做,打打工,邊打工邊打聽他們的消息,無論如何我們要先找到他們。 高蘭香說,可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人家又不認得我們,我們到哪裡打工去? 李清華說,不管怎麼說,總得要想些法子的。 又說,你在家裡都能幹些什麼?你能洗衣做飯嗎? 高蘭香低下頭說,我娘很疼愛我的,在家時所有的家務活都是我娘一個人做的。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學著做。 李清華心裡酸楚地想,是呀,現在到了南洋可沒娘在身邊了,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去做。我想我們可以去找戶人家,替人家洗洗衣服,做做飯,要不就給他們帶帶孩子,我們女人也只有這些事好做了。要是真的像船主說得那樣,那些海盜不會害了他們的性命的話,那麼,只要我們有事情做,有飯吃,硬撐著活下去,我們總有一天會找到他們的。

李清華說著,突然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特別想吃東西,便說,我餓壞了,還有麵餅嗎? 李清華一說,倒提醒了高蘭香,這才發現自己也已經快一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兩個人便都坐在路旁,拿出船主送給她們的黑麵餅有滋有味地吃起來。都在心裡想著,還是船主想得周到,要不是他的這些麵餅,這下她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吃著吃著,兩人都犯困了。本來,她們打算繼續往前走的,可天實在太黑了,幾乎看不到兩三米開外的地方,在這前不靠村後不靠店的地方,她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連東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楚,她們又能去哪裡?於是決定就在路邊坐一夜。高蘭香說,清華姐,我真的很害怕,要是碰到壞人我們要怎麼辦?沒等李清華回答,她頭一歪就已經靠在李清華身上睡著了。她太疲勞了。李清華雖然也又困又累,加上燒還沒完全退下來,她也很想能夠好好睡一覺,但她不敢,她擔心如果真的碰上壞人要怎麼辦?而且從年齡上講,她是高蘭香的姐姐,本身就有責任保護好高蘭香。這一刻她意識到了自己使命的神聖和崇高。從內心來說,她覺得自己真的很對不起高蘭香這小兩口子,當初海盜在搶劫時要不是她的愚蠢和堅持,黃澤如和陳可鏡也就不至於讓海盜給抓去。兩家人也就不至於落到現在這步田地了。從這一點上說,她更應當對高蘭香他們有所償還。

可是高蘭香睡去沒多久,李清華終於抗不住睡魔,也跟著睡著了。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的男人陳可鏡和高蘭香的男人黃澤如坐著一輛汽車回來了。不停地朝著她們按喇叭,陳可鏡說,你們躲到這來了,讓我們好找!李清華哭道,把我們兩個女人扔掉自己跑了,你還有臉說我們?陳可鏡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快上車跟我們走吧!李清華破涕為笑,咯咯咯笑起來。 李清華醒來時失望極了,在她面前哪裡有什麼陳可鏡,也不見黃澤如,汽車倒是有一輛,那是在趕她們的,原來昨晚天黑沒看清,她們把人家的道給擋住了。那時高蘭香也已經醒了,兩人趕緊起身給汽車讓道。這一覺,她們睡了好幾個小時,太陽都已經出老高了。她們揉了揉眼,又繼續趕路。其實,往前面走不多遠,拐一個彎,就到一片很大的居民區了。那時的南洋,經濟一點也不發達,南洋人基本上沒有什麼事可做,也有個別有錢的人買了小火輪,經營火輪運輸業去了。有的則雇了一些工人到山上開礦,大發國家的礦產資源財。大多數的南洋人除去做一些小買賣外,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職業可做。雖然說那時在南洋的中國人還不是很多,但能夠提供給剛從中國來的移民的職業很少,基本都在乾一些打雜和重體力方面的活計。主要有這麼幾種,當時最流行的叫法是“一輪”、“二輪”、“三輪”和“四輪”。一輪是指踩縫紉機,那個職業一般是婦女做的,相對來說輕鬆一點;二輪是指踩腳踏車;三輪是拉黃包車。這兩個職業都是拼體力的,相當辛苦,南洋當地人誰也不願去吃那種苦,所以便成了才來南洋的中國人的首選職業。四輪則是指幹汽車修理工,替人家修理汽車或給那些莊園主開汽車。

李清華和高蘭香的情況跟別人不同,現在她們已經一無所有,她們的想法非常簡單,只要有人能收留她們,給她們一碗飯吃,給她們一間破屋子住,讓她們幹再苦再累的活兒也行。她們覺得自己已經比乞丐好不到哪裡去了。她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巷尾走著,心裡多麼希望在這時有人叫她們一聲:餵!你們不是想有事情做嗎?你們跟我走! 可是,那種聲音始終沒有在她們耳旁響起過。這時,她們倒是聽到身後有人在用興化方言說話。那純正熟悉的土腔土話馬上吸引了她們。 人真是奇怪,無論走到哪裡,總是最念著鄉情。一句濃濃的鄉音,可以喚起你對故鄉的無窮記憶和思念。眼下,這兩個幾乎已無路可走的女子也一樣,已經好些天沒有聽到人說家鄉話了,現在突然在這異國他鄉聽到,覺得格外的親切。一句鄉音就使得她們心潮澎湃起來。她們尋著聲音望去,原來,兩個四十開外的大嫂正站在街上用家鄉話你一句我一句聊著。儘管不外乎說一些孩子和家裡瑣碎的事,但重要的是,她們已經給正苦於走投無路的李清華和高蘭香傳遞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她們終於遇上老鄉了。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讓她們激動的?在她們看來,碰到老鄉就好,碰到老鄉就等於多了一條門路。那兩個大嫂正說得起勁,忽然發現有人在註意聽她們說話,其中一個便不再說,自顧自辦事情去了。還有一個大嫂卻在看著李清華她們。心裡想李清華她們沒有道理這樣聽人家說話的,除非跟她們熟悉。李清華就沖她笑了笑,李清華說,人說有水的地方就有興化人,想不到在這碰巧遇上老鄉了!大嫂這才發現原來是碰到鄉親了,也興奮起來說,是呀!是呀!你們是哪的?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短短幾天時間,李清華她們所受的委屈和災難實在沒法用語言來表達,跟大嫂沒說上幾句,兩個人便都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大嫂非常同情她們的處境,勸她們放寬心,說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運氣要是不來,急又有什麼用?有些災禍你就是想躲也躲不過,你不去想它,反而就沒事了。李清華說,她們也是那個意思,眼下她們只是想先找個事情做,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說。 李清華在說這話的時候,大嫂已經在心裡替她們作打算了。大嫂於是說,如果實在沒地方去,就先到我家染坊做點事。你們要是相信我的話就跟我走好了。 李清華和高蘭香一聽都笑了,這是幾天來她們第一次這麼開心。她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笑罷,高蘭香問大嫂:你們家真的開了染坊?你說的是真的嗎? 大嫂說,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這個老鄉? 李清華趕緊說,相信!我們相信!可是我們行嗎? 大嫂說,反正是讓你們打幫手,幹粗活,又不是叫你們當師傅,還什麼行不行? 李清華說,那太好了,我們這下就跟你走。 原來,這個大嫂叫阿春,阿春的丈夫叫劉文海,劉文海家從祖上開始就在興化開染坊了。他們一家人早在十幾年前就到了南洋,在街上開了一間染店,生意做得併不大,現在她家除去她和丈夫外,還有一雙兒女,兒子叫劉陽,女兒叫劉英,染坊裡並沒有僱外人,所有的活兒全是一家子幾口人自己在操辦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現在阿春收下兩個老鄉,完全是出於一種同情心,實際上是給她的家裡又加了兩雙碗筷,增加了一份負擔。 阿春的染坊開在一個胡同里。到了染坊,阿春帶李清華和高蘭香見過劉文海和她的一雙兒女,又燒了一鍋水讓她們好好洗了個澡,李清華她們才洗過澡,就見阿春早已擺了一桌子的飯菜在等她們,感動得兩個女人都哭了起來。晚上,睡在床上,好像在做夢一般。心想總算暫時有個立足的地方了。但是,越是這種時候,她們就越是強烈地思念起自己的男人,心想這些天來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們不會有事吧?海盜會不會去傷害他們?他們現在到底在哪裡呢?一連串的問題不斷從心底里湧了上來,卻一個也解答不了,不禁都在暗暗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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