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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怕黑的女人不要回家

唐山絕戀 王家惠 29403 2018-03-18
文燕回到唐山已經是年底了,春節就要到了。她的身體該好的地方徹底恢復了,沒有好的地方還有,她的腎被砸傷一些,還沒有到換腎的地步,醫生叮囑她只能是慢養了。不管怎麼說,總算沒有在北國冰城過春節。那裡現在太冷了,冷得文燕簡直無法忍受。其實無法忍受的還是對親人的惦念。文燕不知道海光和文秀的一切消息,更不知道自己這個年怎麼過?她懷著身孕,緩慢地走在小街街道上,環顧著這條生活過的小街,狹窄的街道高地不平,密密麻麻的簡易房,都籠罩在濛濛霧氣裡。已經是傍晚了,冬日的陽光,既冷清又乾淨。把高低不平的廢墟照得怪模怪樣,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文燕獨自徘徊,她既陌生又激動。這就是昔日的小街嗎? 文燕打了個寒禁,手裡的包裹顫索了一下。文燕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軍大衣,肩膀上圍著一條狐狸皮圍巾。從唐山火車站下來的時候,天空陰沉沉的,這時落雨了,初冬的雨絲輕輕漂落,似雨非雨,似霧非霧,使她更加迷離和恍惚。昔日銀行住宅的樓房不見了,醫院也變成了簡易的。那個可怕的瞬間,把美好的東西都毀滅了,不知不覺,無聲無影,留給她的只是憂傷。她心底是喜歡這條小街的,但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原樣?

“不會了,這里永遠不會有原樣了!”文燕傷感地想。或許這不是小街?文燕將信將疑地辨別著,看見不遠處走過來一個行人。文燕輕輕地問:“大哥,這是路南區銀行小街嗎?” 行人點頭,看了看陌生的文燕。文燕還想問一問文秀的情況,可是那個人急匆匆地走了。文燕怔怔地看著,走著,感覺自己真像一個遊蕩的孤魂。那麼海光呢?他是死是活呢?文燕幻想他還健在,那樣她就會與自己所愛的人生活,給他生下這個孩子,然後兩個人相依相靠,幻想也就有了展翅的雙翼,愛情就有了完美的果實。在哈爾濱的醫院裡,文燕不只一次地構築著未來生活的藍圖! 小街的簡易房一模一樣,簡直無法辨認是誰家的。文燕想:如果不能找著文秀,就找到何大媽,找不到何大媽就去報社找海光。這個時候,她看見又走過來一個人,那個人是銀行的老魏,文燕認識,當文燕走近他詢問文秀和何大媽的時候,老魏被嚇了一跳。老魏驚直了眼:“你是文燕?你不是——”文燕說她在埋屍場被解放軍給救活了,剛剛從哈爾濱轉院回來。老魏鎮靜下來以後,替她提著那個包裹,帶著她怯怯地找到文秀的簡易房。簡易房里傳出悠揚的琴聲。

“文秀,文秀!”老魏喊,“你姐姐回來了!” 文秀和海光給孩子們洗澡。小妹光光的身子泡在水盆裡。文秀剛剛給小妹洗完,小妹和孩子們不聽話,文秀就拿出手風琴拉著,哄孩子們玩。由於孩子們的嘲鬧和琴聲,她沒有聽見老魏的喊聲。 海光將燒開的水提過來,聽見老魏的喊聲,走出來望去,看見文燕不由驚呆了!怎麼會呢?眼前就是自己懷念的文燕? “海光!”文燕驚叫了一聲,手裡的水桶滑落下去了。 “文燕?”海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吶,這是真的嗎?他看見文燕死去了,他親手將她的屍體包裹好,護送到“三角地”的埋屍場,她分明是死去了啊? “這是喜事啊!你還不快讓文燕進屋?”老魏焦急地喊。

“文燕!”海光一陣狂喜,心想,現在的世界真他媽的亂套了!文燕還活著,細眼瞧著,她還是那樣美麗,臉龐清瘦了一些,額頭的光澤比先時還亮。他猛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文燕,淚流滿面,“你還活著?活著?” “都活著,活著!”文燕緊緊地摟著海光的脖子,渾圓的肩膀一聳一聳,嚎啕大哭了。 海光扭頭喊文秀,趕快把這個喜訊告訴她。文秀拉著手風琴,她快樂得像個孩子,她正和孩子們喜氣洋洋地唱著歌。 文秀瘋快地跑出來,看見了文燕,手風琴突然止住,驚得目瞪口呆。 “姐姐,真的是你嗎?”孩子們兀自唱著,當她們發現手風琴不響了,才止住歌聲,他們發現了文燕。老魏站在那裡不動,過了一會,他抹了抹眼角,悄悄地找何大媽去了。

文燕甩開了海光,緊緊地抱住文秀,激動地哽咽了:“小妹,小妹啊!在哈爾濱醫院裡,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文秀哭著哭著就笑了,拉著姐姐的手進了房間。小妹摸索著走過來,嘴裡甜甜地喊著:“文燕阿姨?文燕阿姨!” 海光把文燕的包裹放好,忽然感到頭疼。激動過了頭的時候就會頭疼。他看見文燕俯身拉著小妹的手,輕輕喊著小妹的名字,然後抱起了小妹。文燕的體力顯然不行了,抱了一下小妹身體就微微晃著。 海光將小妹接了過來。小妹和孩子們知趣地躲開了。 海光開始操持著做飯,讓文秀陪著文燕說話。文燕把自己從死屍坑里爬出來的事情跟文秀和海光說了,說得人們心裡一緊一緊的,使海光覺得她像個鬼影飄來飄去的。當海光聽到她的聲音,感覺是真實的。可是他在心裡埋怨著文燕,怎麼就不給他一個消息呢?難道是要給他一個驚喜?這個玩笑開得真是太大了!文燕顯然還停留在親人相見的激動裡,等到一切都平靜之後,文燕也會像海光一樣責備他和文秀的。那就是說文燕給他們寫了那麼多封信,怎麼就不給一個回信呢?

“文秀啊,你好嗎?”文燕靜靜地問,“唐生呢?” 文秀垂下眼睛,半天沒說話,一提到唐生她的心就會塌的,塌出一個黑不見底的洞。文燕從她的眼神裡感覺到了一個可怕的信號。海光嘆了一聲:“唐生走了,他是為了文秀死的,他的爸爸也走了。” 文燕抬頭看了看文秀,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她似看不看地望著文秀:“文秀,別難過了,那麼多人都沒了,你活著?我的妹妹活著,我很知足哩!在東北養傷的時候,我聽不到不你們的一點消息,急死人了!” “姐姐!”文秀再次撲進文燕的懷裡,喃喃著,“姐,真的是你麼?” “是姐姐,是姐姐,真的是姐姐。”文燕笑了笑。 文秀在文燕的臉上撫摸著:“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文燕說:“不是夢,這是真的,真的,你可把姐姐想苦了。”

文秀說:“姐,我們想你,我們更想你呀……” 文燕說:“我想,我們是命大的人。” 文秀泣不成聲:“我們總算又團圓了。” “是啊,團圓了!”海光心裡在流血。 吃晚飯的時候,何大媽回來了。幾天來何大媽一直為這個事情犯愁,沒想到文燕趕回來得這樣快。老人為文燕生還而喜慶,又為往後的婚姻尷尬為難。文燕看見了簡易房裡的大紅喜字,心裡敏感地一愣,起初並沒有往別的地方想,海光照顧著文秀使她高興,在地震中海光對不住文秀。這個埋怨是文燕牢記永遠的。夜幕悄悄降臨了,一家人吃過了晚飯,何大媽想找個時間跟文燕談談,老人促成了這個婚姻,她就想把一切責任都攬過來,免得年輕人之間產生什麼誤會。可是吃過飯後,文燕最想跟海光說說話,海光的目光與文燕的目光相碰的時候,文燕看見他的眼里布滿血絲,疲憊的表情裡還顯出某種暫時的憔悴,這是短時間裡出現的症狀。這種表象的後面有怎樣的故事呢?其實,這個故事對於文燕來說無異於天塌地陷。海光知道文燕的性格,他好強,有抱負,而且格外看中情感,更是渴望自己與海光建立一個溫馨的家。在文秀和唐生辦理結婚的時候,文燕曾經設計過她和海光將要組成一個什麼樣的家。文燕就是這樣想的,歲月無涯,青春有限,女人最終需要的還是一個穩穩噹噹的家,而不是絢爛刺激的“戀”。她懷著海光的孩子勇敢地踏上唐山的土地,恍惚聞到了她與海光組成家庭的氣息。可是現在她分明感到了什麼可怕的信號。

海光緩緩地、沉著地走過去,像是有很多的話要說,一時又不知道怎麼張嘴,文燕的身體微微顫抖了。文燕雙唇顫動著:“海光,有什麼話你就說吧!我能承受得住!”海光不想說太多的話,可她關注的眼神和耐心的傾聽,就讓自己心動,他要知道文燕是怎樣活過來的,又是怎樣被軍人救助送到北國冰城哈爾濱的?文燕與海光單獨坐在一起的時候,這些問題對於她已經不重要了。文燕眼睛濕潤了:“文燕,你,你……好麼?”海光好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了,一個“好”字讓他心中既酸楚又無奈。他機械地點著頭,嘴裡說著:“好,好,還好。”文燕不錯眼珠地看著他:“海光,你瘦了。”海光又點點頭:“是瘦了。你也瘦了!”文燕想撲到海光的懷裡去,但還是忍住了,淡淡地說:“說說你和文秀的事情,說說吧!”她輕輕一笑,笑得非常勉強。

海光悶悶地坐著,雙手使勁挫著膝蓋,半晌沒有說話。 屋裡靜得都能聽見呼吸。文燕看著眼前的海光,想說的第一個字便是“想你!”,這句話意味著,把戀人想得心疼的時候睡去,忘卻之後的醒來,又一番感情的牽入。可是她感覺海光的眼神不親了,是不是把她給忘卻了?生活本身就是忘卻的,大災過後的生活就更能忘卻,沒有忘卻就成其為生活,愛也是如此。可這正是文燕所不能接受的!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文燕的睫毛開始顫動,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就連跟我說句話的興趣都沒有了嗎?”海光的心怦怦狂跳使他感到窒息,心裡埋怨的東西是文燕無法預見的,他埋怨文燕無為什麼不給他來一個消息,那樣他一定會看她,也就不會出現眼前的尷尬局面了,眼睛有些羞怯地望著地面。文燕眼睛含著一泡淚,橫豎流淌不下來:“你行啊,你即便不說什麼我都明白!明白!”海光彷彿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臉上,連眼睛都是紅紅的:“文燕,今天你剛剛回來,旅途勞累,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文燕高挺的雙胸劇烈地起伏,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海光感覺文燕默認了他的請求,就乖乖走出去燒水。 文燕一個人呆呆地坐著,茫然地環視著屋內,在簡易房的泥牆上看見大紅的喜字,頭上的血又湧上來了。文秀和海光肯定是結婚了!這個結局是她擔憂過的,女人的神經往往都很敏感,特別是對待自己心愛的人。沒有受到回信的時候,她就對海光做過多種猜測。整個過程真像她夢裡預見的一樣,如果唐生死了,海光和文燕活著,他們會不會結合成一對夫妻呢?果然就是這個樣子。何大媽哄著著孩子們睡覺,文秀看見海光出去燒水,就悄悄走進來:“姐,您累了吧?上床歇著吧,這是咱的家。” “咱的家?”文燕神色慘然,說話的語調很低沉,“文秀,過來!姐姐有話問你!” 文秀走過來了,默默地站著。

“文秀,這個家是你海光的?”文燕扭頭看著牆上的大紅喜字說。 文秀驚訝地看著姐姐。 “你要如實跟我說!”文燕的語氣加重一些。 “嗯!”文秀點了點頭。 “你們是哪一天辦的?” “姐!”文秀聲音顫抖了。 “回答我!”文燕大聲地吼了一句。 “沒幾天!姐!你為什麼不——”文秀眼睛紅了。 “天吶!”文燕腦袋懵了,不知自己被什麼魔力所驅使,在一剎那間抬起胳膊,狠狠地打了文秀一巴掌! 文秀被打愣了,愕然地看著姐姐。 文燕強壓抑著淚水,渾身像中了邪似地抖著:“沒想到,你們這麼快……” 文秀哭了,站著不動:“你打呀!你打呀!” 文燕的手軟了,她也為自己剛才的舉動驚訝。因為她腦子裡打閃般地湧起奇怪的思緒,你們可以結婚,但不能欺騙我,我在遙遠的地方那麼惦念你們,你們接到信都不回音,這叫什麼親人?這叫什麼戀人? “你打呀!”文秀一頭撞向文燕,雙手抓著,傷感地哭叫著。 文燕仰著冰冷的臉呆立不動。 文秀兇猛的進攻被闖進來的海光抱住了。 文秀一把掙脫了他,跌跌撞撞地扶著牆,哭得很傷心。海光一直在外面灶台旁燒水,不知道姐倆個怎麼一見面就打起來了,但從兩個人的表情上看與他自己有關。他走到文燕跟前時,毫不費解地感受到來自女人的巨大壓力。精神上的放逐,是感情上的背叛?文燕把他看成是背叛情感的人了?戀愛關係中的種種麻煩,都是因為相互不停地想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達到對對方的佔有。這是多麼混亂的佔有?爆發吧,遲早會爆發的!海光心裡打顫,頭上嚴重失血,還是厲聲問道:“這是為什麼?” “我到要問你!”文燕說不出話來了。 文秀哭著跑出去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對不住你?啊?”海光問。 文燕起身去提包裹,身體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海光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看見文燕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他滿懷感動地說:“文燕,你聽我說!” 文燕閉上眼睛,喘息了一會兒,臉色在燈光下慢慢恢復。她看都沒看海光一眼,有氣無力地說:“我走,我走!” “你去哪裡?這是我們的家,也是你的家!”海光急切地喊著。 文燕也想扇他一個嘴巴,可她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她緩緩地搖著頭說:“這是你們的家,不是我的家!”說完眼淚就洶湧地淌下來。 海光激動了:“我是你的戀人,文秀是你的妹妹,你難道就不聽一聽我們的聲音嗎?你等我解釋完再走不行嗎?” “我不想听,還有什麼可解釋的!看見你我就噁心!”文燕說著抹了抹眼睛。 海光強忍著:“好,你說什麼都行,我們都退一步,你明天走準行吧?” “別說了!”文燕抬臉看了看他,眼睛裡充滿怨恨。她的眼睛像一扇強勁的耳光,猛然打在他的臉上,使他感到手足無措。文燕提著包裹往外走,海光竟然不敢伸手去搶,去攔,文燕身上有了一種讓他驚恐不安的東西。自己在文燕眼裡是個什麼人呢? 文燕走了幾步,海光還是追了上去,使勁抱緊了她哀求著:“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我不能放你走!” 文燕是下了狠心的,她狠狠一扭身,將海光甩開,包裹落在了海光的手裡,文燕一個人突然跑出門去。 海光追了出去:“文燕……” 文燕頭也沒回地跑著。海光正與何大媽撞個滿懷,何大媽拍著軟軟的兩腿,呼喊著文燕的名字,沒見到文燕的反應,就哭泣地喊著,都是我給做的孽呦!何大媽癱軟在地上了。海光顧不上何大媽了,他朝著黑暗中影子追了過去。 天黑得淒涼。文燕急急走過小街,腳下磕磕絆絆的。文燕看見那片黑沉沉的廢墟,剛剛開始清理的廢墟雜亂地隱蔽在夜幕下,散發出腐朽的氣息。夜風吹得她打顫。她突然感到頭痛得厲害,親人相見的激動已經過去了,然後是痛苦和沮喪,和一種從沒有過的悲哀,就好像身體裡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樣。 海光在後面追著喊:“文燕。” 文燕不理睬他,繼續走著。 海光繼續喊:“文燕,你聽我說。” 文燕聽到海光的腳步越來越近,可是她的心與他越來越遠了,遠到了陌生的地步。後來當海光真的追上來的時候,她就冷冷地問,你是誰?你是我的什麼人?我憑什麼要聽你說?海光沮喪到了頂點,祈求文燕不要這樣任性。文燕還是沒有回頭,更沒看他一眼,她簡單地盤算著自己的去處。是死?還是出走?海光想給文燕下跪了,文燕鐵了心了,你跪就跪吧,反正她再也不相信愛情了!記得在他們談戀愛的時候,海光追逐著她,文燕就向他顯露出一副冷靜、憂鬱的面容,被海光的報社同事們稱之為“冷美人”。 “冷美人”怎麼就輕易答應他了?她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反正她愛上他了,致使地震台的何亮品嚐失敗的痛苦。何亮死了,他會知道眼前的結局嗎?不會,文燕如果沒有被雨水淋醒,她也不能看見愛的結局。遺憾的是文燕看見了愛,還看見了愛倒霉的結局,聽到了記憶外層那一片寂寥。天下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嗎? 海光說你要去哪裡? 文燕沒有回答,因為她確確實實不知道能夠去哪裡。心裡想:你要我怎樣?你有什麼資格管我?你給我滾吧!我用不著你假惺惺的關心。去哪裡是我自己的事情! 文燕繼續往前走,海光默默地跟著。 走了一會兒,海光聽到了火車的汽笛聲,忽然心裡一緊,急忙收住腳步。不能再跟了,這樣跟急了會逼她臥軌自殺的。海光喊:“文燕,我不跟你了,你別跑了,回來吧!” 海光收住了腳步,文燕扭頭看了看,黑暗裡的男人異常模糊,像根樹樁一樣立在路旁。文燕踉踉蹌蹌跑到錯了行的老槐樹旁邊,她伏著粗糙的樹乾嚎啕大哭,哭聲在荷花坑旁邊的夜空上迴盪著,她的身體在月光裡慢慢跌落在地上:“天吶,我為什麼還活著啊?為什麼還活著?” 海光沒有追上來,讓她哭個痛快。他焦躁地等待著,心在一點點破碎,眼淚也跟著湧出了眼眶。 倆人對峙著。 路過的火車急速駛過,帶來了一股股的涼風,文燕的哭聲被火車的聲音淹沒了。文燕不哭了,眼淚哭乾了。她抬起頭來看著火車的一個個明亮的窗口,想起自己坐火車回來的情景。她看著窗外的景色,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地想像著與海光見面時的幸福時刻,那一定是個浪漫的黃昏,沉重的浪漫會令人暈倒。是愛使她從死屍堆里站起來,愛是火,火總是熱的,是光明的,不論火星燃著廟堂,還是燃燒在荒灘上,火焰裡跳躍的都是同樣的光輝。可是回家之後她沒有看見光明,到處都是黑暗,黑得令人膽寒,一切都完了,完了!還是去死吧,給妹妹留一個空間,她不願意在一個人的眼裡看見兩個人的淚水!天不能幫她,地不能留她啊! 文燕瘋狂地朝火車道跑去。 海光急了,拼命地追去,邊追邊喊:“文燕,你要聽我把話說清楚,然後,你去死,我陪著你,咱倆一起死!”文燕沒有回頭,吃力地跑上火車道,這個時候沒有火車。她呆呆地站著,看著天上的每一顆星星,星星像雨點一般砸了下來,她猛打一個寒禁。看見海光追上來了,她就沿著白亮亮的鐵軌跑著,令人驚恐的局面出現了!一輛貨車迎面疾馳過來,一米一米地朝著文燕逼近,海光往前看了一眼,眩目的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張大了嘴巴狂喊:“文燕,你給我站住!地震把那麼多人都砸死了,想死還不容易嗎?”文燕聽到海光的聲音,心裡顫了顫,雙腿一軟,跌倒在冰涼的鐵軌上,火車好像看見前面的人影了,瘋了似地鳴笛,這個時候,海光追上來了,就在火車即將碾過文燕的剎那間,海光猛撲過去將文燕抱緊,使勁一滾,兩個人骨碌碌滾到了鐵路一旁的樹棵裡。 文燕的額頭滲著血,昏迷過去了。 海光緊緊地抱著文燕,使勁地搖著她的肩膀呼喊著。他把嘴巴對準了她的蒼白的嘴唇,一口口地做著人工呼吸。文燕甦醒過來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然後緩緩睜開眼睛,她首先看見的是海光的臉,頭頂閃爍著無數顆明亮的星星。看見文燕的甦醒,海光顯得很驚喜:“文燕,你醒啦?”文燕呻吟著,又閉上了眼睛:“你讓我去死吧。”海光堅定地說:“我們不讓你死。”文燕又痛苦地閉上眼睛。 月光盡情地舖張著,把鐵軌、小樹和小路照得格外清晰。鐵路不遠的地方就是荷花坑,這是多麼熟悉的水湖啊!湖邊埋葬著文燕的父親,還有海光在父親的墳墓邊給文燕豎起的小墳墓,墳墓裡埋藏著文燕的一些衣物。海光還在墳墓旁邊種植了一排排的胡林樹,海光抬手指著墓碑旁的胡林樹,動情地說:“文燕,你看——”文燕緩緩睜開眼睛望了過去。茂盛的胡林在微風中搖曳。文燕眼睛紅了:“胡林樹?”海光點點頭說:“這是你提議的約定啊,我替你給爹的墳上,栽上了一百棵胡林樹。” 這裡的嚴冬,寒冷而陌生,今夜並不是很冷,暗處好像藏著許多隱秘莫測的故事。文燕在海光的懷裡掙扎了一下,海光明白了她的意圖。他吃力地扶著她站了起來,攙著她一點點走向荷花坑父親的墓地。文燕發現父親的墳頭一邊多了一座墳墓,不由驚訝了,情不自禁地扭頭看了看海光。海光指了指墓碑,沒有回答,因為他此時已經不想說話了。文燕慢慢蹲下身,伸手撫摸著大理石墓碑,藉著月光看見了“楊文燕之墓”幾個字,文燕心一顫,眼睛再次模糊了,父親的死和自己的墓碑,好像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她平靜地喃喃著:“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這是你給立的碑吧,這是你給我栽的胡林樹吧?”海光伸手顫抖地撫摸著胡林樹,胡林樹像一些晃動的雲,帶著黝黑的韻律。文燕最喜歡胡林樹,父親說母親勞動的時候把她生在了胡林樹下。父親也像喜歡她們姐妹一樣喜歡胡林樹。在父親死去的時候,海光曾經答應文燕,他要把老人的墳墓栽滿胡林樹,海光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文燕淚流滿面了:“胡林——”海光哽咽著:“我是呼喚著你的名字栽上胡林的。呼喚到最後一棵的時候,我閉眼一躺,就啥也不知道了。那個時候,我多想跟你一起躺在這裡啊!”文燕激動地看著他,聽見從他的嘴裡說出當時他死不得也活不得的滋味,心里馬上湧起一股熱流,她大聲喊了一聲“海光”就撲進了他的懷裡。海光緊緊地摟著她,分明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他說當時自己昏迷著,是文秀把我背回家裡的。文燕哽噎著說:“文秀,她?”海光皺了皺眉頭說:“你知道嗎?知道文秀有多苦嗎?”文燕淚眼望著海光,似乎海光的身上仍有她糾纏不清的東西。 海光激動地說:“我都是為了文秀啊!你死了,我多痛苦,你又活了誰知道?”海光使勁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先不說了,你知道嗎?文秀失去了心愛的唐生,更是痛不欲生啊!她自殺過,她抱著唐生的骨灰去北戴河旅行結婚,昏死在海灘上,我把她找了回來!送到醫院搶救了一天,她才甦醒過來!命運對文秀真是太殘酷了,你知道嗎?文秀並不是正常的人啊,她傷得很中,地震中砸得脊椎開裂,醫生診斷說很有癱瘓的危險!文秀又面臨著身心上新的打擊,她太脆弱了,在文秀最痛苦的時候,我怎麼能離開她呢?我告訴你,文秀帶著幾個孩子就是想終身不嫁,可是她身體頂不住啊!做做飯,洗點衣服都是很艱難的!更別說讓她重返舞台了!我們沒有你的一點消息,就在這個時候,由何大媽撮合,與文秀走到了一起,可我心中,哪一刻也沒丟掉你啊!你知道我心裡的苦嗎?”文燕眼睛紅了,訥訥地問:“海光!我給你們寫的信都沒見到嗎?”海光一愣:“信?什麼信?我們真的沒看見啊!如果看見了,我能不去哈爾濱看你嗎?你愛我,我愛你,這一點怎麼能改變呢?”他的聲音洪亮、高貴,亢奮而充滿淒涼。文燕滿臉愧疚地癱坐下來,眼淚奪眶而出:“你別說了,別說了!” 風很緊,很烈了,吹得文燕的黑黑的長髮飄蕩起來。海光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他忽然覺得她的身體在初冬月光的襯托里變得輕盈起來,如同一片白色的鵝毛,在冷風中飄蕩。海光說,咱們回去吧!文燕還是不動,依舊心神不定的樣子。她撫摸著自己的墳墓,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和淒涼。墳墓上長出了荒草,在冷風里瑟瑟抖動。冷風吹得她滿身打哆嗦,海光感覺到她的顫抖。 一隻烏鴉從身邊父親的墳墓裡飛出來,像老人遺世獨立的靈魂,掠上了寒冷的天空。文燕不走,海光不知道她還要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文燕靜靜地靠著胡林樹,額頭在月光下很亮,眼睛卻極為乾澀,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海光再次催促道:“文燕,我們走吧,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這樣你會被凍壞的!” “你說完了,你還沒有聽我說呢!你知道我是怎樣活到今天的嗎?”文燕覺得自己現在活在世上,對所有人都充滿感激之情,唯獨對海光不這樣,他對她和妹妹做了什麼,她都沒有感激。她看見海光的臉皮一皺,算是表了歉意,可是走到今天他也許沒錯,或許她能夠原諒了他,但是她將怎樣面對妹妹呢?海光似乎看出她的心意,說他並沒有請求她的原諒。文燕沉著臉說:“剛才你說的都是真實的,可你事實上在為自己辯解。”海光愣了愣:“我在辯解嗎?”過去的時候,海光與何亮爭奪著文燕,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都端給她,讓她臉上有個笑模樣,文燕是笑過了,但是海光從沒有虛幻地尋找天堂。他想尋個好日子結婚便是了,幸福的婚姻是人間,壞的婚姻是地獄,他只想將來的婚姻幸福而已,誰曾想命運還是給他開了一個致命的玩笑。 天幕黑得透徹,人要是死了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文燕想就是這樣吧?風從臉上刮過去,臉上一陣冰涼。文燕看了看海光,知道彼此內心的任何期待都已經幻滅。她問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海光圓睜了眼睛,半張著嘴說:“我請你正視現實,就像我們正視這一場地震。”文燕無奈地點點頭說:“是啊,一場大地震,什麼都變了,什麼都找不著踪跡了。” 海光說:“我們都變了。”文燕苦笑了一下說:“你變成了我妹妹的丈夫。我變成了一個局外人,天不收地不留了野人!是嗎?”海光的心好像被刺痛了一下,沉重地說:“別這樣說,你起碼還有我們的生命,如果我們都死了,你不覺得孤單嗎?所以說那隻是表面,我們無法回到從前,是指形式上的東西。”文燕靜靜地聽著:“你敢說你的情感沒有變麼?”海光堅毅的臉龐閃了一道光:“如果僅僅是指對你的情感,我可以說,沒有變。”文燕輕輕搖著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究竟什麼變了呢?”海光說:“我對不起何亮,對不住文秀,當然也對不住你,我緊張,我累,我害怕。”文燕愣了一下:“對我?” 海光嘆息了一聲說:“對你,我也是害怕。” “對我,你怕什麼?不是已經擁有我的妹妹了嗎?”文燕臉上沒有表情,“我可以想像,你是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才贏得妹妹的心!看得出,你們都吃苦了。” 海光說:“是我們都苦,這心裡的苦,別說的好啊!” 文燕沒有說話,她看著黑暗中的胡林樹。 海光心中生出異常淒涼的感覺。 胡林樹是朦朧的,黑色的樹斑就像文燕的黑眼睛,清晰如目。黑夜給了文燕黑色的眼睛,她要用它來尋找光明。在愛情的格局中從來都是當事者迷。感情這東西是不可掩飾的,因為感情的發生和消失,從根本上說是給人看的。文燕的思緒終於從怪圈裡走了出來,終於挺了挺胸脯說:“海光,作為姐姐。我感激你,因為在我死去以後,你對我的妹妹真是太好了,我爹神靈有知的話,也會感激你的。剛才,我太不冷靜了,你別恨我……” “文燕,你說哪兒去了?” “我就要這樣說!”文燕似乎恢復了往日的任性,“我不這樣說,你不會滿意的,會冤枉了你的!” “你呀,譏諷我是嗎?”海光嘴上這樣說,還是鬆了一口氣,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文燕說:“不要打斷我,讓我說下去,行麼?” 海光讓她在風中把積壓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文燕的講述並不像震前那樣有條理,好像神經受到了強烈刺激,語氣有些紊亂:“我活了,是活了,我在外地養傷的時候,我想你啊,想得發瘋,我拼命給你們寫信。人們越是對我好,我就越是想你,想文秀,想這條小街,想唐山,那樣一種孤獨的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在回來的火車上,我一直在想,當我突然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會怎樣驚喜,會怎樣說些瘋瘋顛顛的話。可是當我回來了,我卻成了局外人,你成為我的妹夫,我與我的妹夫談著思念呀,情感呀……我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你說,我這不是生不如死嗎?” “我再次聲明,我和文秀都沒有接到你的信。你把信寄哪裡了?” “你們報社,還有咱的小街。” “這就怪了,震後通郵了!”海光疑惑地皺著眉頭,“好了,我回報社查查。” 文燕輕輕地搖著頭:“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 “這樣的非常時期,就像打仗一樣,丟失信件也是正常的!”海光揉了揉凍僵的兩腮,“文燕,我們想多想文秀吧……替她想一想。就什麼都化解啦!” 文燕歉疚地說:“作為姐姐,我應該為她高興,她那樣一種情況,有你這樣的人照看她,幫助她,應該是最好的事情,可是作為姐姐,我不該打她,從小我都沒打過她一下,我今天是怎麼了?我對不住她哩!” 海光說:“文燕,姐姐打妹妹一下,不算什麼,俗話說親姐妹沒有隔夜的仇,我最關心的,是你要挺住。唐山那麼多人都死了,老天夜讓咱活著,咱就好好地活!跟我回去吧,其實,現在的文秀和何大媽不定多著急呢!” 文燕咬了咬牙說:“我是又死過一回了,我應該知道怎樣活。咱回去吧。”文燕站立起來的時候,身體有著極大的不適,險些跌到在地,不僅僅是由於寒冷。冰涼的手腳已經被海光的胸膛暖熱了,文燕彎著腰吐了幾聲。要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她會把自己懷孕的喜訊告訴海光的,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孩子的去留她還沒有相好呢!海光問她怎麼了?文燕沒有說什麼,吃力地站起來,跺了跺腳,甩了他的攙扶自己走在夜路上。 人生在愛中的等待是最多的。生命的蠟燭慢慢地燃燒著,越燒越短,可是最後化作灰燼的不是情感,而是一去不返的年華。沒有人知道,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海將要發生什麼變化。文秀和何大媽等待著海光把文燕找回來,文燕也同樣想念妹妹。在姐姐跑失的時光裡,文秀想出去追找,都被何大媽攔住了,她紅腫著眼睛,何大媽給她洗了好幾遍的臉。她捧著姐姐的包裹,又將它哭濕了好大一片。海光和文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他們聽見何大媽勸著問秀,還不斷地譴責著自己的草率,罵自己是老糊塗了。文秀沒有責怪何大媽,越是沒責怪,何大媽就越顯得愧疚,連連嘆息著:“地震哪,唉,地震呀……”等到海光和文燕走進簡易房裡的時候,何大媽才止住嘆息。 文燕怔怔地看著妹妹,文秀上前撲進文燕的懷裡。海光和何大媽靜靜地看著,都是會心一笑。在夜裡,文燕和文秀睡在一個房間裡,她們要有很多的話要說,兩人一直說到了天亮。姐妹的情感交織裡,往往普遍走不出一個誤區,應該恨時不恨,應該愛時沒有了愛。漂泊了很久的文燕安慰著妹妹,讓她好好跟著海光生活,姐姐祝福你們。文秀說姐姐還活著,這比什麼都讓她高興和欣慰,這個家的女主人應該是姐姐,我要離開這裡。文燕不讓她這樣選擇,因為她已經看出這個家庭的溫馨與和諧。文秀說出自己對海光姐夫的感激之情,可她沒有找到愛。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還有什麼維持的必要呢?愛一個人,就是心疼一個人!愛得深了,潛在的父性和母性必然參加進來。姐姐與海光的愛就是刻骨銘心的愛!文燕輕輕搖著頭,她否認自己與海光的愛,她甚至對文秀撒謊說,當時她是愛何亮的,只是何亮太專橫了,以致把她盲目地推到了海光身邊。文燕記得那時的自己很風光,很溫柔,追她的男人很多,她的人緣和姿色成了她的麻煩,有了海光充當保護傘,有效地避免了過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樹敵。這也就是她與海光晚於文秀結婚的原因。 文秀恍然明白了什麼,可在這個時刻,她不敢相信姐姐說的是真話,她想了想說:“你別這樣說了,我從眼神裡看出來,你愛他!還是說我們吧,我和海光的婚姻是何大媽給捏合的,談不上愛。姐夫人很好,沖他對我的樣子,就值得姐姐一生去愛他!我們的感情純熟相互幫助,只停留在呵護上,沒有深入到心窩裡,所以是不能持久的!”文燕感動地說:“文秀,你別說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夠走下去!你和海光的家就是姐姐的家,我明天就去到醫院上班,我會常來看你們的!”文秀又啜啜地哭了。文燕伸手輕輕擦拭著妹妹的眼淚,感覺到女人除了自己的軀殼需要一個家外,心靈也是需要一個“家”的。這個家雖說不能安放她的軀體了,安置一個“靈魂”還是滿好的。回家後的生活雖說不盡人意,看見海光和文秀都活著,對於文燕來說應該是甜蜜的,雖然這種甜蜜浸透著苦澀,那溫熱的小房子還是給她帶來說不出來的安慰。 夜已深沉,海光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在閉眼睛的一剎那,他忽然坐直了身子,把燈拉亮了。他就怔怔地望著那盞普通的燈。他想听對面姐倆的說話,一副傾聽的姿勢,實際上是聽不見的。海光靜靜地坐著,望著滿天的星星,吸了一隻煙,煙頭燒著手指了,他靈醒地哆嗦了一下把煙頭掐滅。 海光披上一件棉大衣獨自走出去了。 冷風陣陣,海光迎著風慢慢走動著。不時扭頭看見文秀房間的燈一直亮著,窗子裡看不見一個人影。他的感覺如此新鮮又如此激情,渾身有著無盡的熱力,文燕回來了!這種感覺就來源於此吧? “總算是回來了!唐生不會回來吧?”海光心裡竟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海光突然想哭,他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像文燕一樣大聲地哭一場。 夜晚荷花坑顯得很神秘,他就想走到那里大聲哭一場,文燕承受不住了,他一個男人也有挺不住的時候。這個時候又不能在房間裡哭,那樣會驚動她們姐妹。他朝那個窗口望瞭望,就離開了簡易房,走到一片剛剛清理過的廢墟上,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聳動著寬厚的脊背,漸漸地,這抖動變成了抽搐,變成劇烈的顫抖,隨之傳出海光努力壓抑但依然不可遏制的嗚咽,滾燙的淚水從他的手指縫裡往外洩著。這是一個鋼鐵般充滿韌性的男人的哭聲。眼淚不用擦就被刺骨的冷風吹乾了。 文燕和文秀都沒能聽到這哭聲。 天亮以後,何大媽和海光做熟了早飯。吃過早飯後,海光、文燕、文秀和何大媽商量了一下,決定再搭建一個簡易房供文燕居住。文燕沒有答應,她讓海光用自行車馱著她的行李包裹到醫院去,她想好了,她要住在醫院宿舍裡。海光、何大媽和文秀攔不住她,文秀就想立馬離開這裡,可是她不能採取過激的行動了,免得這個家經受新的驚嚇和傷害。其實文秀自己也是很脆弱的了。等海光和姐姐走後,何大媽去居委會了,文秀開始在她的新房裡收拾自己的東西。想來想去,她還是要離開,讓姐姐與海光走到一起來,因為這是有道理的,她心裡一直沒有忘記唐生,她與海光本來就是臨時組合的“伴兒”,除了感激沒有愛情,那樣為什麼不成全一對情投意合的情侶呢?姐姐幸福了,比她文秀幸福更讓她高興啊!她記得,姐姐和海光從談戀愛開始,之間似乎總有流雲和霧靄,不時地奔奔磕磕,阻阻隔隔。他們有太多的原因和太多的理由結婚,可是又有不少的原因和理由使她們擦肩而過。 文秀突然決定自己應該離開這個家了! 文秀收拾東西的時候,碰到了那個筆記本,忽然從筆記本里飄然落下那半張火車票。忽悠悠地漂落在地,那是她和唐生的火車票,她撿起這半張票,呆呆地看著,嘴裡喃喃著:“唐生,你個東西,姐姐從埋屍場里活回來了,你呢?你為什麼不回來?啊?你說你會回來的,你會回來接我的!”說著說著她就淚流滿面了。少頃,她擦了擦眼睛,然後仔細地重新夾進筆記本中珍藏起來。這是要伴隨她一生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她把枕巾、床單緩緩抻平。從一隻被砸壞的箱子裡找出一個人造革皮包,這是當年演出時的獎品。她把自己用的牙刷、毛巾等一切隨身用具裝進一隻網兜,然後,她坐在床上,默對鏡子看自己憂鬱的臉,過了一會兒,她把目光移到牆上的照片上,這是她與海光的合影。海光微笑著,他溫和的眼光中竟然有那麼多堅韌的魅力。她跟海光就沒有一點感情嗎?顯然不是,震後的日子裡,如果沒有海光文秀也許就不會堅強地活到今天。漸漸地,她愛上海光了,這樣的男人是值得她文秀去愛的。可是海光是姐姐的,只要姐姐活著,他就一定是姐姐的! 文秀又緩緩地落下淚來,臉上的表情異常地疲憊和沈重。當她把車票塞進筆記本的時候,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一生誰也不嫁了!她就是屬於唐生的!永遠陪伴著唐生,永遠守候著那個亡靈!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個完好的交待。 過了一會兒,文秀提起盛著洗漱用具的網兜要走,但是她已經提不動這些東西,咕咚一聲掉在地上。她愣了,急忙彎腰撿著掉在地上的東西。她低頭撿東西的時候,忽然看見一雙粗糙焦黑的手,幫助她撿著東西。 文秀驚訝地抬起頭,看見黑子蹲在地上給她撿著東西!她驚訝地問:“二猛,二猛!你個死東西,這些天你跑哪兒去啦?” “文秀,你好嗎?”黑子一見到文秀眼裡就砰地放光。他臉上的疤痕淡了許多,齊刷刷的平頭,眼睛也有了神采。他說:“文秀,我跟一個朋友做小工去了!” “在哪兒做小工?累嗎?”文秀關切地問。 黑子憨厚地一笑:“邯鄲建築公司支援咱建設新唐山了,我和一個叫眼鏡的朋友跟著人家做活兒!我掙了錢哩!” “你掙錢幹啥用?”文秀問。 “給小妹治眼睛!”黑子說。 文秀心裡熱了:“你的心真好!素雲姐要是知道,她會多高興啊!” “文秀,給你!”黑子把一個紙包遞給她。 文秀看見是一個水泥袋紙裹的東西,慢慢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疊錢,急忙又給了裹了起來,還給了黑子:“你自己拿著,我不能收!” “你拿著,給小妹治眼睛的時候用啊!”黑子推了一下,不接這個紙包,“我可跟你說啊,老子這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是乾乾淨淨的血汗錢!” 文秀還是硬把這個紙包塞給了黑子,瞪了他一眼說:“誰說你搶銀行啦?難得你有這份心,我替小妹謝謝你,錢是你掙的,你拿著吧。我姐姐回來了,等她安頓下來,我們就給小妹醫治眼睛!” “文秀,你這大包小裹的,要去哪兒啊?”黑子吃驚地問。 “去哪兒呢?”文秀被黑子問愣了,表情麻木得像個蠟人。她卻實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覺得這個家不能再呆了。如果說有點朦朧的去向,似乎還就是歌舞團,但不知歌舞團能不能收留她這樣的殘疾人,實在不行就只有離開唐山了。她無奈地說:“二猛,我的命多苦啊,屋漏偏遭連陰雨,你說我該怎麼辦?” “到底出啥事兒啦?”黑子瞪圓了眼睛。 文秀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很傷感地講完這一切。 “哦操!”黑子吸了一口涼氣,一時沒能說出話來。他摸了摸鼻子,又擦了擦嘴,靈活地眨著小眼睛,“其實我知道你和海光結婚,那天何大媽告訴了我,我來參加你們的婚禮,可我看見你瘋跑著,明顯給婚禮攪了!其實我是朝你要小妹來的,見你心情不好,我就豆干飯悶著沒說!後來你們結婚也沒辦啥儀式,我就回工地了。你姐姐回來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我真的想不到,死而復生,可喜可賀啊!不過,你就很難辦了,你離開家吧,海光和你姐姐未必心裡好受,不離開吧,姐姐和姐夫又難團圓!我到是有一個辦法,能做個兩全其美!就看你肯不肯了!” “你有什麼辦法?”文秀問了一句。 黑子故意不答,用手將人造革書包係好,提書包的時候他的手碰著了文秀手,他像觸電一般,馬上縮了回來。他呆呆地看著問秀,嘿嘿地笑,神一陣鬼一陣的,讓文秀很是著急:“二猛,你到是說呀!” 黑子想了想,紅了臉說:“你就搬到我那裡去吧,把小妹也帶上。” “這,這怎麼行呢?”文秀使勁地搖著頭,好像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二猛,你救過我我感激你,可你別打我的主意啊!” 黑子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人正不怕影子歪,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壞人啊!再說了,我並沒有強求你跟我結婚!我不配娶你,我只是想得到小妹!這樣也能有幸照顧你,我二猛一輩子汽車軋羅鍋兒死也值了!” “這怎麼行呢?”文秀臉色蒼白,冬天了,她的臉頰卻流出汗水。額前的黑髮被汗水半邊臉龐上,使她的神態和形象顯得不確定、很模糊,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了,“你為了得到小妹,並不在乎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黑子唏噓著很為難,眼光很毒,牙齒不知不覺地咬了起來,“你讓我在乎你,你這樣的美人我二猛哪敢有非分之想?那就回有人說我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啦!我好生伺候你和小妹,就這點奢望!” “你平白無故,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還不是為了小妹!”文秀擔憂地說,“如果小妹的眼睛治好了,小妹跟你親了,跟你好了,你會不會卸磨殺驢?把我給扔到大街上?” 黑子啪啪地拍著胸脯說:“我劉二猛對天發誓,只要我有一口氣,就要對你好,要是對你有一點不忠,雷劈我,天殺我!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他給了她一個真實的承諾以期彌補自己的過錯。 “二猛!”文秀被感動了,不出聲地哭,淚如泉湧。 黑子急切地說:“我到要問問你,你帶著包裹往哪去?” 文秀說不出來要去的地方,部隊歌舞團解散了,全是沒譜的事情。 “這不就結了?我知道你捨不得小妹,帶著小妹走,將來你多一個閨女,老了也有養老送終的人了!”黑子停頓了一下說,“我也了卻了一樁心願。我這命是素雲給的,對素雲得有個交待啊!我今天燒香算是找著廟門了,我們之間致於咋個說法,你拿主意!我二猛不逼你,你也夠難的了!” 文秀想了想說:“你不准碰我一下,我們是假夫妻。” 黑子點著頭:“那是,那是,那是。” 文秀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可是眼神是直的。震後她所受到的刺激,對於她的心靈來說是重大的,使她的心靈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混亂。混亂中總算找到了個委曲求全的辦法,黑子要離開的時候,文秀讓黑子把自己的東西都帶上,黑子比文秀竟然冷靜得多,他讓文秀等待姐姐和海光回來,一切都要商量妥了再辦。這又不是私奔,唐山市本來地方就不大,找一個人還不容易?文秀真就听了黑子的勸告,等待著海光和姐姐的回來。中午十一點了,黑子被眼鏡給叫走了,黑子說他明天再過來聽她的回話。黑子一走,文秀海是沒能等到海光,其實這個上午海光夠忙的,他把文燕送到了醫院,他陪著文燕跟醫院的領導談了談,看見文燕回來了,醫院的人都給嚇了一跳,如果沒有海光作證真沒人敢跟她說話。看著文燕那裡消停了,他騎車去市委“抗震紀念館”籌備處了,那裡還有許多照片要擴洗。他還想把文燕的一些好看的照片洗出來給她看。可是走進暗室的時候,他心慌意亂的,什麼也不想幹,腦子裡一片茫然。 文秀和何大媽把午飯做熟了,海光和文燕都沒有回來。到了晚上,海光和文燕回來的時候,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但沒有把自己帶小妹去黑子那裡說透,含含糊糊,其實有黑子的承諾,文秀想溜得徹底,說話都有了一些底氣。及時沒露出黑子,可還是沒有贏得海光、文燕和何大媽的支持,甚至是極為強烈的反對。海光久久不說話,瘦削的臉憋得通紅,又慢慢地變青,依然一聲沒吭,他的心情很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能有一個妻子,眼下文秀是他的合法妻子,而文燕是個局外人。如果文燕躲了,文秀不會安心跟他過日子,他也真的丟不下文燕,如果文秀走了,那麼他還會惦念著她的生活,自己和文燕會永遠生活在惡夢裡。蒼天,怎麼辦啊?海光極力地挽留文秀,說文秀不能走!這聲音像一聲雷,響在每個人的頭頂,可是話音散去的時候,自己感覺沒有多大的說服力,隱隱從心底泛起說不清的苦澀和留戀。 妹妹的心清澈見底,文燕讓海光和何大媽先出去,她要跟文秀好好談談。何大媽輕輕走出去了,海光依舊沒有動。文燕不知道文秀背後的黑子,但她已經決定把海光留給妹妹,她恨恨地問:“文秀,這是乾什麼?”文秀表情淡然:“姐,這是你的新房,這,這,一切都是你的。”文燕說:“秀兒,我不明白。我們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嗎?”文秀的聲音極為尖利,像是用紙擦玻璃的聲音:“姐,海光是你的,是你的,只要你活著,他就是你的,我讓出來是對的,因為我並不愛他,而你愛他。”海光驚顫地看著問秀,什麼都說不出來。文燕氣得顫抖了:“傻妹妹,海光是個大活人,有思想,有意識,有情感。他不是件衣裳,說脫就脫,就穿就穿的。既然你們是法定的了,你要他對你好,姐姐認了,姐姐看著你們幸福就夠了!”海光終於忍不住了:“文秀,姐姐說得對,我不是個東西!這話,雖然有些彆扭,可還是得說。現在我要問你一句,你那麼急著要走,你到底去哪兒?”文秀愣了愣,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是想先談通一個問題,可是這個問題是最艱難的。文秀哽咽了,把臉扭向文燕:“姐,事情就是這個樣兒,這不怨海光,他愛你,想你,這我知道。她要我,也只因為我是你的妹妹,長得像你,他要照顧我,他把我當你那樣愛著,如今,我的姐姐回來了,我高興,又害怕,我怕因為他又失去了我的姐姐,只要姐對我好,只要能夠和姐在一起,我什麼都能做,真的。”文燕急切地說:“秀兒,不要把事情說得那麼嚴重,到底怎麼回事,我已經清楚了,你讓我怎麼說喲,你還是那麼性兒急,啥事兒,都急,我們就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你還沒有回答海光的問話呢!”她的話像雨點子往她的臉上砸。 文秀閉口不談。屋裡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陷入了僵局,文秀心裡想逃了,她甚至盼望黑子出現在眼前給她解圍。黑子似乎使她看見了一個虛擬的天堂。 可是黑子沒有出現。 黑子是怎麼啦?他不會是嚇回去了吧?這小子真他媽的靠不住!文秀想。 這個時候,何大媽帶著一群鄰居進來了。其實何大媽想攔,沒能攔住,老老少少的就湧進來了,正好打破室內的僵局。文秀沉臉坐著,海光和文燕笑著迎接鄰居們,文燕知道這些人是來看望她的。小街居民的眼神與表情是歡笑的,也是複雜的,但他們對於文燕的歸來表示高興是一致的。幾個婦女圍住文燕問長問短。一個婦女問:“文燕呀,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呀。”與素雲住對門的孫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文燕你救等著享福吧!你看,你看,比先前更俊了,好像又脫生一回似的。”文燕感動得熱淚瑩瑩。人們說話的時候,海光到外面買菜去了。 海光把菜買回來的時候,旅居們都走光了。孩子們眼看局勢好轉,亂蹦亂跳地跟著何大媽忙活。何大媽想單獨勸勸文秀,就讓海光和文燕帶著孩子們出去玩,自己與文秀一起包著餃子。何大媽用刀跺著餃子餡兒,文秀默默地包著,包好的餃子就往蓋簾上擺,擺一個,她的心就疼一下。何大媽看著問秀:“秀兒,他倆走了,你到底咋想的跟大媽說說。”文秀淡淡地說:“大媽,沒怎麼想,就是想離開這裡。”何大媽瞪了她一眼:“你當大媽傻呀?說,解玲還得系玲人,沒準兒這事還得大媽幫忙,你就準知道我會幫倒忙?”文秀眼睛紅了:“大媽,你說我怎麼辦?你老歲數大,經歷的事情多呀。”何大媽沉著臉說:“再大的歲數也沒經過這事兒,大地震不也就這一回麼?”文秀沮喪著臉說:“我真地沒有主意,只有走吧,只要海光高興,我姐高興,我都認了。”何大媽咧了咧嘴說:“依我說呀,秀兒,別嫌我說話糙,啊?你這條件兒,難,再找海光這樣兒的,不容易。你姐文燕好找,我給她張羅個好的,就憑她那條件,說聲找,男人得擠破腦袋往屋裡鑽,水道口都得堵上。這不又是完完美美的兩家人?”文秀堅決反對:“那麼容易的?姐姐不會忘記海光的,就像我忘不了唐生,這是愛情。”何大媽無奈地說:“你們年輕人呀,思想怎麼這麼複雜?啥愛不愛的,兩個人捲到一個被筒子裡,生了孩子就算是愛了!”文秀對何大媽的說法不以為然,甚至有些反感,不管怎麼說,她的日子裡多了一層陰影。她不再說話,默默地撈著鍋裡漂著雪白的餃子。何大媽把餃子端到桌子上,然後就擰著小腳到外面招呼海光、文燕和孩子們。小妹眼睛瞎了,耳朵卻很靈,她聽見何大媽的呼喊,高興地嚷著:“吃餃子嘍,吃餃子嘍。”海光、文燕和孩子們聽見小妹喊叫,都陸陸續續走進房間裡來。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餃子,顯得很親切、溫馨。日子又暫時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海光在無奈中看到了一絲希望,微笑著說:“震後,我們是頭一回一起吃團圓飯吧?你們多吃點啊?”何大媽眼睛濕了,一隻餃子放進嘴裡,嚼都不想嚼。文燕已為何大媽又想何亮了,就安慰著說:“大媽,何亮沒了,您就是我們的親娘。”何大媽眼淚掉進碗裡,手在索索顫抖。文秀瞪了文燕一眼:“今天我們說點高興事兒。”海光嘿嘿地笑了笑:“文燕活著回來了,文秀的病好了,大媽,您說,是不是喜事兒?”何大媽頻頻點頭:“是,是哩。”文燕慢慢吃著餃子,把一盤餃子推到海光面前,她無意中流露的那一縷關愛的目光,使海光心中一熱。 海光不知道是歡喜還是茫然,在文燕到來的時候,他在這個家裡幾乎成為了失語者,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解釋眼前的一切,他更分辯不出誰對誰錯,一些好聽的話語安慰不了別人,更欺騙不了自己。他只知道必須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可以為愛放棄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已經沒有退路可走。孩子們吃得興高采烈。文燕看見孩子們情緒就好起來了,他問小妹:“你們好長時間沒吃上餃子了吧?”文秀看了看文燕說:“誰包呢?何大媽在居委會忙,我這個身體,大夥兒能吃上飯,也全靠海光了。”文燕不說話了,又抬眼看了看海光,眼神裡充滿感激。海光說都是應該的,然後就那臉扭向了一邊。這是他個人品格為自己贏得的信賴和尊重。一個孩子問:“海光叔叔,你的眼睛怎麼紅了?”海光扭回了頭,親呢地拍了拍孩子的腦袋:“那天歡送解放軍,我看你們的眼睛也紅了。”小妹說“:解放軍叔叔真好。文燕阿姨,你也是解放軍叔叔救活的麼?”文燕撫摸著小妹的肩膀:“是的。”小妹揮了揮拳頭說:“長大了,我的眼睛治好了,我也要當解放軍。”文燕酸楚地說:“好,有志氣。阿姨給小妹治眼睛,會好的。”小妹眼淚汪汪地摸著文燕的手。文秀看著場面越來越悲,就提議讓孩子們一起唱支歌兒。小妹和孩子們積極響應,海光正愁無法掩飾自己的情感,他拉開了手風琴。於是,孩子們載歌載舞地唱了起來。 幾天的時間,文秀都在等待黑子的出現。黑子的突然違約,使文秀的計劃遭受挫折,但她沒有灰心,因為即使黑子不喜歡收留她文秀,但是他對小妹一直是裝在心裡的。他不會丟掉小妹的。小妹就是她跟黑子談判的一個很大的籌碼。那天實在等不及了,文秀竟然獨自去找黑子,找到天黑也沒見著他的人影。她又失望地走了回來,只覺得心頭疼痛,說不清是傷心還是憤怒。 夜裡來了寒流,文燕本來應該在醫院值班,院領導怕她身體吃不消,就讓別人替班了,文燕回到家裡的時候,趕上何大媽在居委會值班,她就提出不跟文秀住了,她要跟孩子們住。這樣海光又回到了文秀的房間,他想跟她說說話,這個時候,他與她的心靈溝通是非常必要的。見到文秀,海光沒有什麼話好說,獨自躺在床上默默地吸煙。簡易房裡的爐火很旺,那份暖意使人昏昏欲睡。文秀在梳妝,她那一頭長發依舊黑亮亮的,胸部還是那麼堅挺,一雙長腿還是那麼美麗。她看了海光一眼問他怎麼吸煙啦?海光靜靜地說:“不知道為什麼,想吸。”他抬起頭來,眼睛滿含淚水。文秀再也不想梳頭了,拿梳子的細手停在半空。她知道他承受的前所未有的壓力,他寧可承擔一切痛苦也不願意跟文秀說,既然他與文秀在廢墟上創造了一個新天地,他就不想輕易毀掉,他要確保新天地的純淨與美好,能不能保住那是另一回事。文秀慢慢走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蓬亂的頭,用手指輕輕梳理著他的頭髮:“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很苦,有什麼話跟我說,啊?我什麼都能承受。”文秀摟著海光的脖子,用額頭頂著海光的額頭。海光扳住她的頭,仔細看著她,聲音哽咽了:“文秀,我害怕你離開我們,還怕你受不了這種刺激,耽誤你身體的醫治!答應我,我們過下去吧?”文秀眼裡的淚一滴滴落在他寬闊的臉上:“我挺好的呀?你多想想姐姐,別總是掛念我。”海光嘆息了一聲:“既然你挺好的,我就沒什麼說的了。”燈光暗了一些,海光面目不清的臉使文秀一陣心酸。海光一把摟緊了她的腦袋:“秀兒,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無法逃避的,無論什麼時候,請你相信,我既然對你負起責任,就要負責到底。”文秀忽然掙脫了他,一味地背著臉說:“我相信你,但,僅僅是責任。我們不在一起生活你就對我不好了嗎?我們都要面對現實!我希望你幫助我,做好姐姐的工作,請她回到你的身邊來!”海光一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文秀輕輕地吻了一下海光的額頭:“你還是實際一些吧,我不會怪你的!”海光沉思了一會,唉了一聲,狠狠拍著自己的腦袋。文秀心疼地看著他:“我說句話你別生氣。你別硬撐著了,還是我離開吧!你們別為我擔心,有這些孩子,我會很快樂。”海光驚愕地抬起頭,一把摟緊文秀,喃喃著:“你別再給我捅刀子好不好?”文秀哭泣著說:“這樣活著,還真不跟死了好受!” 海光慢慢扭過臉來,眼神犀利地盯緊了她:“我們都是凡人,而不是聖人,我們都經歷了災難,都忍受過痛苦和孤獨,我們都有過悲哀和掙扎,無論我們怎樣選擇,彼此都應該幸福,我只想把我們的幸福分給天下不幸的人們!” 文秀問:“我算不算不幸的人呢?”海光搖了搖頭說:“你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愛才不幸的!” 文秀被他的言論折服了,十分虔誠地望著他的眼睛。 “文秀,快樂起來吧!你這個天使!”海光看見文秀的鼻翼煽動著紅光,艱難地翻了個身,拉了文秀一把:“睡吧。”文秀站立起來,繼續梳頭:“你睡吧。”海光一愣問:“你呢?”文秀任性地說:“我到那屋去和姐姐睡。”海光叮囑了她一下:“不要動傻心思,啊?文燕是愛你的,比我,更好更深……”文秀轉身出去了,影子似地消失了。 海光痛苦地望著月亮,心中是從沒有過的孤獨。這個時候他真正明白,世間女子未必全願嫁給她們所愛的人。 文燕和孩子們躺在一起,翻著身子,孩子們睡得很香,文燕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她似乎聽見妹妹的新房裡有什麼動靜,她搖搖頭,似乎要趕走自己的什麼思緒。文秀輕輕走過來的時候,給她嚇了一跳。她嗔怨地說:“你怎麼還不睡?”文秀甩了一下剛剛梳理的黑髮,撒嬌地說:“姐,我想和你睡。”文燕遲疑了一會,不情願地說:“來吧。”文秀像小時候一樣乖順地躺到文燕身邊。文秀依偎著文燕的胸脯,感覺從沒有過的溫暖:“姐,你想什麼呢?”文燕搖了搖頭:“文秀,我沒想什麼,可我覺得你想得太多了!是不是還想離開姐姐啊?”文秀摀住文燕的嘴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文燕摘開了她的手,眼睛直直地望著房頂,長嘆了一聲:“我要不是不從車站喊回你們,唐生就不會死,你也不會傷成這樣,我真是後悔啊!”文秀阻攔說:“姐,別提他了,求求你別提那個死鬼了!”文燕一愣:“為啥?” 文秀紅著眼睛說:“提他,我就想哭。”文燕半天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長一會,她撫摸著她的肩膀說:“告訴姐姐,你想他麼?”文秀點了點頭:“想。”文燕又無語了,她把臉頰輕輕貼在文秀的臉上。 臘月的冷風拍打著門窗,呼啦啦地響個不停。文燕一把摟緊了文秀,文秀像個孩子似地看了姐姐一眼:“姐,你想他麼?”文燕說你指的是海光?文秀顫抖了:“你們還是在一起吧,他也想你。”文燕感受到了她渾身的顫抖,顫抖是一種真正的投入,只有糟糕的平靜才使人傷感。她看著問秀:“你怎麼知道他想我?”文秀說:“他對我,只是責任,義務,或憐憫。對你,才是真正的愛。咱們是親姐妹,不能永遠過這種畸形的日子!”文燕痛惜地搖了搖頭。文秀急了:“姐,你不答應我,我就永遠跟你講!你放心,我能活,大不了,我去找二猛。”她一不小心就將黑子給暴露了。其實說到黑子的時候,她心裡也沒底,這個狗東西現在在哪兒呢?文燕愣了愣:“瘋話,二猛?二猛是誰?”文秀簡單說了說二猛的情況,文燕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她果斷地說:“我不能讓你走!你就好好跟海光過日子吧!”文秀見文燕口封得很緊,就將話題重新扯回來:“姐,他對我好,可他並不愛我,你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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