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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換個愛法容易嗎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9167 2018-03-18
又一個月過去了。 初秋來臨了。廢墟上飄過的是帶著涼意的風。過去熏人的臭味兒消散了,陽光盡情地舖展著,含著某種醉人的溫馨。時光是有味道的,文秀似乎聞到了時光的味道。時光裡死去的人都變成了粉塵,陌然無聲的粉塵。文秀也由此變得不易捉摸,常常一個人獨坐,神色迷離,魂魄不知飄到了何處。第一批解放後走後,又留下了一批,軍人又給唐山人搭建了新的簡易房,簡易房底座有半截磚石,緊挨著房樑的地方,用高粱秸和蘆葦支著,抹上一層層的黃泥,顯得既美觀又結實。文秀的簡易房很寬敞,何大媽搬過來以後也並不顯得窄小,何大媽搬過來以後,與孩子們住在一起,早早晚晚文秀就輕閑一些了。海光雖說沒有成為這個家庭的真正男人,可他還像往常一樣,默默照顧著這個殘缺的家。黑子也經常過來看看小妹,給小妹送來一些吃的東西,還耐心地蹲在小妹身旁試眼睛,可是無論黑子怎樣晃巴掌,小妹的眼珠兒依舊沒有動靜,黑子傷感地走了。當黑子路過房前看見文秀的時候,就想蹲在文秀的旁邊說點什麼,可當他的眼神與文秀相碰的時候,黑子又有點膽怯了,只是呲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悻悻地走開了。文秀總想問問他住在哪裡?生活得怎麼樣?成親了沒有?可是黑子沒有給她一個機會。文秀只是感覺到,他每天都想著把小妹接走,如果不是文秀和何大媽看得緊,小妹早被黑子給拐走了。 “這個二猛,還算有良心!”文秀常常聽見何大媽這樣誇獎黑子。

那天下午,海光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說毛主席逝世了! 海光說完的時候,孩子們不鬧了,文秀和何大媽驚顫了,屋裡的所有人半天都沒說話,是文秀的一聲尖利的哭泣,使人們找到了宣洩囗,真誠傷感的眼淚流淌著,比地震時哭親人還要難過,海光感覺頭頂蹋了一方天似的。這一年,對於中國人來說,真夠多災多難的,週總理和朱德委員長相繼去世,剛剛一場大震過後,毛主席又匆匆地走了。戴白花,纏黑紗,扎花圈,開過追悼會之後,海光和文秀的生活才漸漸恢復正常。死去的沒能複返,活著的人還要面對未來。 文秀把毛主席像掛在簡易房裡,每天都要擦得乾乾淨淨,家裡留下來的半身毛主席瓷像,還完好無損。文秀和姐姐從小就敬仰毛主席,毛主席的詩詞幾乎首首都能背誦過來。那天文秀去學校接孩子,路過工人文化宮廢墟的時候,看見高大挺拔的毛主席雕塑完好地矗立那那裡,毛主席揮手的姿勢還很英武。文秀聽海光說,海光所在的《唐山勞動日報》就是建國時毛主席的親筆題字,海光還告訴他,毛主席在病榻上批閱的最後一個文件就是《關於唐山大地震救援》的報告。文秀聽得心裡一陣酸楚,還有一份更深的敬意。文秀練習舞蹈的時候,明顯體力不支了。她練舞蹈有兩份心意,一是對毛主席的懷念,也是對唐生的紀念。她拿著唐生設計的《萬紫千紅》圖譜,幾乎抬不起腿來,後來她強撐著,挺胸踢腿,做一個美好的造型,可是造型沒營造出來,自己卻硬硬地摔倒了。何大媽聽見里屋有響動,就急忙走進來,扶起軟軟的文秀,既心疼又是埋怨:“你這孩子,咋就這麼不聽話呢?”

“大媽,真不好意思,拖累您了!”文秀紅著臉說。她知道自己要癱瘓,可還不知道是脊椎開裂的毛病。癱瘓意味著什麼?不就是說明她不能重返舞台了嗎? 何大媽語重心長地說:“文秀啊,大媽是看著你長大的,大媽喜歡看你跳舞,可是眼下是個啥情況?大媽勸你別再分心了,好好養傷,傷好了,大媽送你去團裡跳舞!我想啊,你多把心思往家裡想想,多往海光那兒用點勁兒,啊?” “大媽,您說過不逼我的!”文秀用手揉著膝蓋,裂著嘴巴說。 何大媽也幫著她揉膝蓋:“孩子,大媽不是心疼你嗎?大媽活了這把年紀,還沒見過你這麼硬性的姑娘!” “大媽,別叫我姑娘,我已經是媳婦了。”文秀自嘲地說。何大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跟她辯解了。文秀知道何大媽心裡只有她與海光成親這一件事。可她心裡還是做不來,她也曾努力設想過,忘記唐生吧,跟姐夫海光組成一個新家,忍忍心也就過去了。可是文秀偏偏不是這種性格,最後還是不能說服自己。她不能丟掉唐生,不能放棄舞蹈,重返舞台好像是不很要能了,因為文秀聽海光說,她原來所在的軍區歌舞團已經解散了。人員分流到了地方武裝部門和地方歌舞團,文秀就被分到了唐山歌舞團。歌舞團的領導來看過文秀,見她病著的樣子,就安慰她好好養傷,再也沒有提跳舞的事情,所有人都認為她應該謝幕了。果真是這樣嗎?那她還有什麼勇氣活著?

何大媽依然不死心,用熱毛巾給文秀燙著受傷的腿:“秀兒,你也說了,名義上你跟唐生結婚了,按理兒說你也算過來人了,大媽跟你說話不隔心。如果你看不上海光,或是有你姐姐的障礙,大媽就給你找個別的對象,魚幫水,水幫魚的,咱再活一遭。是不?” 文秀眼睛紅了,痛惜地搖著頭:“大媽,您誤解我了,沒別的,就是心裡丟不下唐生,誰要讓我忘掉他,就是往死道上逼我啊!” 何大媽傷感地嘆息著:“大媽知道,唐生剛走,你心裡丟不開他。可是,咱唐山誰家不這樣哩?都像你這樣,破碎的家庭都缺著?” 文秀眼神裡透過一陣迷茫:“我是我,別人是別人,唐生是為我而死的,我曾對著北戴河的大海發誓,永遠不再嫁人。” 何大媽惱著喊:“你看,你看,又說糊塗話不是?唐生這小子哪來的這麼大的福氣?”

文秀說這是我的心裡話。兩個人又都無話了。文秀不知道何大媽想什麼,但她自己是心亂如麻,愛情啊,不但使人瘋也讓人傻,不但使人聰明更讓人愚蠢。 何大媽終於又開口了:“文秀,你要是大媽這把年紀,我啥也不說了,可你還年輕,啥愛情不愛情的,得找個幫手啊!海光難道不是你的好幫手嗎?” 文秀搖著頭說:“大媽,我需要幫手,可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啊,我的身體這樣了,萬一癱瘓了,我不能拖累我的姐夫,他跟我的姐姐還沒結婚,他畢竟是我姐姐生前最愛的人,他要有自己美好的家庭!” 何大媽搖著她的胳膊說:“傻孩子,海光是真心喜歡你啊!” 文秀冷冷地說:“不,他喜歡的是我的姐姐,他把我當成姐姐了!這讓我無法接受!” 何大媽臉上掛著笑意:“這有啥不好呢?這叫親上加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哩!”

這個時候,文秀和何大媽聽見外面“噹啷”一聲響,文秀隔著窗子望去,看見海光拉著水車走上廢墟,水車搖搖晃晃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海光把水車放下,默默地朝文秀屋裡望瞭望,沒有看見文秀和何大媽,然後低頭往缸裡放水,車裡的水放到一半兒,缸裡就滿滿的了。於是他又往盆裡放水,直到盆裡的水都溢出來。他端起臉盆一看,盆底漏了一個大縫。海光呆呆地看著盆子,無奈地放下盆子,然後撮了撮手,他的這個憨厚窩囊的樣子,讓文秀心裡一動,她終於支撐不住趴在床邊抽泣起來。 “海光,你進來!”何大媽探出腦袋喊。 海光放下盆子,將水車上的水管纏上,緩緩地走進來了。他的腳步帶風,帶一股很涼很涼的風。海光與文秀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發現文秀那端正的鼻子讓淚水沖洗得很晶瑩。文秀看著海光一下,急忙擦了擦眼窩,但是仍然不能掩飾眼睛紅腫。她原來一直以為浪漫無比、溫情無限的愛情會伴隨她一生,沒想到說沒就沒了,而且自己還陷入了柴米油鹽,平淡無奈的雜事中了,她努力適應著:“姐夫,我都看見了,水盆都漏了,你還那麼傻傻地放水,真逗死人了!”

海光憨厚地笑了笑。 何大媽故意大聲說:“海光,你來得正好,我琢磨著給文秀介紹一個對象兒,你也來給參謀參謀,行嗎?” 海光愣了一下,但他馬上明白何大媽的用意,跟著附和說:“大媽,是什麼樣的?不讓我看見人怎麼當參謀啊?” 文秀臉紅著,瞪了瞪何大媽說:“你別聽大媽瞎說,沒影兒的事,我決不會答應的!姐夫,你去上班吧,水車裡的水我來放。” 海光坐在那裡不動。何大媽挪動著小腳走到外面放水去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海光看了看文秀說:“文秀,你的身體怎麼樣了,脊椎那兒疼了嗎?”隨後就搖了搖脖子,“你這樣動,海那麼針扎似地疼嗎?” 文秀說:“疼的時候比針扎還疼,不疼的時候,我就跟沒事人似的。”

海光焦急地說:“我看啊,你還出聽醫生的,別練功了,然後吃藥,等唐山的條件好些了,我帶你去外地治病!記住了?” 文秀一愣問:“姐夫,你怎麼知道我練功了?” “你能幹什麼,我閉上眼就能猜出來。” 海光繼續盯著她的大眼睛,“我知道你和唐生的感情,忠於患難中的愛情是對的。可是,在這個家庭裡,你面對的已經不是你自己了,扶養孩子們,照顧老人,過日子,你可要有思想準備啊。至於何大媽給你介紹對象的事,你可得考慮好。” 文秀狠狠地瞪著他:“傻子,你真信了?” 海光說:“人是會變的,時間會改變一切。” 文秀說:“時間不能改變我!我永遠是唐生的人!不想結婚了。姐夫,在你沒來之前,我正跟何大媽說呢,你也真的該成個家了!”

“我?成家?”海光眼神裡閃出驚異的光。成家對於他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他同樣不能丟開文燕,如果說與文秀結合了,那也是權宜之計,他的生活能否幸福只有蒼天知道了。海光半晌沒話說,只是掏出一支煙來吸著,心裡替文秀難過。他在想,人們總是說蒼天有眼,其實呢,蒼天沒眼,如果蒼天有眼怎麼會有那麼多,像文秀像自己這樣善良的人受苦受難呢?他傷感地說:“文秀,我們都是苦命人啊!”文秀卻有了一副承載災難和痛苦的勇氣,昂了頭說:“不,我們不痛苦,唐生走了,我的姐姐走了,可我的姐姐愛你,唐生是那麼愛我。我們一輩子經歷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海光說:“這不現實,他們不在這個世界了。” 文秀像木頭人一樣坐著,神情有些恍惚:“不,他們在,你感覺在就在!我跟你們男人不一樣,我覺得唐生每時每刻都守候在我的身邊。我感覺他的那隻手,永遠撫摸著我,給我溫暖,給我力量——”她說著啜啜地哭了,長長的黑髮也一下子散開了,鬆鬆散散的,讓海光看了有些發怵。

海光還是被感動了,漠然地看著她。他的臉部和眼神都是嚴正的,他不知道他和她內心的力量到底能夠較量多久? 文秀睜開眼,有一抹亮光從她的眼裡透出來。 “文秀,我替唐生高興,他是有福的!我沒白愛你一場!”海光激動地說,“可是你走進了一個怪圈,你成家了就是對唐生的背叛嗎?我不這樣看,你要重新開始生活,成個家,這樣就妨礙你懷念唐生了嘛?不,這不會!愛不在什麼樣的形式,而在我們的內心!內心高貴的東西也許終生都是個謎!” 文秀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我成了家,你也可以解脫,是吧?” 海光驚訝了:“你說什麼?我解脫?” 文秀輕輕挪了挪身體:“姐夫,我們別吵,心平氣和地說話,你離開我吧。我知道,你愛我的姐姐,我也愛我的姐姐,我願意你幸福。我不託累你。”

海光急了:“文秀,你小看我周海光了,我從心眼裡疼你呀。” 文秀望著海光。 海光眼睛紅了:“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對你是盡點義務,是憐憫,不,我在失去你的姐姐之後,同樣難受,同樣需要安慰。每當我看見你,看見孩子們,我這心裡才好受一些。你連這個希望都不給我了嗎?” 文秀扭頭哭了:“你別說啦。” 海光輕輕撫摸著問秀抽泣的肩膀,停了一陣,轉身走了。 文秀滿懷感動地抽泣著。何大媽什麼時候進來的,文秀都沒在意。何大媽本來不想再跟她說點什麼,可是老人的心管不住嘴巴,一邊給文秀擦眼淚,一邊嘮叨個沒完:“啥叫對得起唐生呀?依我說,你活著,硬硬朗朗的,能上台上跳他編的舞,就算對得起他。” 文秀終於抬起頭來說:“大媽,我不想拖累別人。” 何大媽沒好氣地說:“這是空話,一點用都沒有,你不拖累別人,這幾個孩子就得讓你拖累死嘍。我問你,你為啥捨不得這幾個孩子?” 文秀很尷尬,倉促地回應道:“起初,我是想拿孩子們當擋箭牌,怕有男人闖進我的生活,可是後來,我的想法變了,地震奪去了他們的親人,我不想讓他們成為孤兒。我是真心愛他們!” 何大媽說:“你說這話大媽愛聽!” 文秀簡直無話可說了。海光和何大媽一見到她,就進行婚姻的擴張和侵略,她堅守的東西被慢慢侵蝕著。自己對海光有感情了嗎?她常常問自己。可是他的身影和眼神,使她那麼無法抗拒,隨之而來的也許就是那驚世駭俗的一刻。 何大媽繼續嘮叨著:“既是這樣,還有啥豁不出去的?地震才過去幾天?你看咱唐山,結婚的這個多呀,隔壁子跟了隔壁子,師傅跟了徒弟,同事跟了同事,小姨子跟了大姐夫,大嫂子跟了小叔子,光咱街道,今兒一天就辦了十幾對兒,人們說唐山亂套了,是這樣麼?不是呀,咱唐山人要活呀,咱唐山人經得起大事兒呀,這一地震呀,死的,死了,活的,醒了,知道咋活了,活得不那麼費勁了,不那麼思前想後小肚雞腸磨磨嘰嘰啦,我說,老天爺重新讓你活一回,咱得對得起它。” 文秀坐直了身子。她的臉上掛滿淚珠,但她很剛毅。 文秀哽噎了:“大媽,別說了,我懂。可是,您都看見了,我都這個樣了,還有資格挑人?我姐夫他原本就很苦,很小就成了孤兒,遇到我姐姐,我們這個家,他才知道啥叫親情,如今我姐又沒了,他不說,我知道,他心裡比我更難受,我不能再拖累他,我不能讓他受一輩子罪。”她的聲音暗啞,不像從前那麼清脆了。 “你咋就知道海光跟你會受罪呢?” 文秀終於說出自己身體的秘密:“大媽,我的身體不行。” 何大媽沉了臉:“文秀,你呀,啥身體不行啊?受傷了的人會慢慢好的嘛!白白淨淨的大姑娘,誰見不喜歡呢?我看出來了,還是怕對不住你姐姐,怕對不住唐生,你姐姐要是活著,不就沒這齣事了嗎?傻孩子,對不起這個,又對不起那個。我看,你要是跟海光結合了,既對得起唐生,你姐姐在陰間也高興啊。”文秀已經哭不出眼淚來了,生活有時要講點策略,還要搞點妥協,她用力咬住嘴唇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鮮紅,彷彿罩著一團血影。她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腦子裡一片混亂,淡淡地說:“大媽,您別說了,別說了。容我再想想行嗎?” 何大媽多皺的臉上鬆活了。老人從文秀的臉色裡看出了好的苗頭,但願這苗頭不要被什麼突來的雨水澆滅。 海光的生活總是伴著遺憾,那種殘酷的遺憾。如果海光接到文燕的信,激動狂喜的心情自不必說,也不會出現後來婚姻上的尷尬。那天文燕來的信送到報社了,看門的孫大爺給弄丟了。丟信的事情常常發生,特別是在這個非常時期。報社採編部都搬進半簡易房,可是門囗傳達室一直沒有挪動,天氣一天天涼了,這個災年的秋天,天冷得異常,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味。文燕早期的來信不知去向,後來的一封信的確是被門衛孫大爺弄丟了,同時丟失的信件裡還有一些稿件。新的簡易房蓋成了,傳達室也要搬家,這封信也許就是在搬家過程中給丟失了。文燕的信被門衛丟失,海光一點也不知道,甚至連門衛孫大爺也不會知道,他犯下了一個什麼樣的錯誤!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啊! 昨天上午,海光到市委宣傳部開了一個重要會議,唐山市委決定興建地震紀念碑和紀念館,這裡的照片資料全部落在了海光的頭上。海光就正式被抽調出來了,每天要到市委上班。躲在洗相的暗室裡,海光總有一個錯覺,這裡是煤礦搶險的巷道,巷道裡充斥著煤煙的氣味,他拉著文燕的手,帶領著煤礦工人跌跌撞撞地走著,看不見哪裡有光亮。他跟文燕說什麼呢?只有鼓勵她走出去,可是找不到出口,黑色的蝙蝠和灰色的老鼠都給震暈了,他們最能尋找光明,可是它們跟人一樣愚蠢和呆鈍。洗相的時候,海光好像又重新經歷這場災難一樣。他真切地感覺到,災難就是宰殺浪漫的屠場,等他把每個人心中的浪漫都肢解埋葬掉,那個鮮活的生命就結束了。 “天吶!”海光再也受不住了,急忙收拾好相紙和底片,一把將窗簾拉開,暗室馬上就明亮起來。他喘了囗氣,像是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的人找到了綠洲,他漫不經心地吸上一隻煙。忽然一低頭,在盆子底部的清水里漸漸浮現了一些照片。這是煤礦工人秦大貴和馬胖子等人用生命保護的資料。他們走了,融入大地,化作一塊塊黑色的煤。他忽然覺得一個寒戰從脊梁骨滾落,冷汗涔涔,熱淚縱橫。過了一會兒,他把顯影的照片一張張撿出來,晾在窗台的陽光下,突然,他看見一張文燕的照片。他想起來了,這是煤礦搶險下井之前的照片。沒想到這竟是文燕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張照片。 “文燕,文燕啊!”他捧著這張照片,看著文燕黑亮的眼睛,因緊張而漲紅的臉頰,黑色的長發被雨水淋濕,這一瞬間她好像好像是甩了一下頭髮,看得出來,她在災難面前的心臟在狂跳,情緒也像繃緊了的弦。一時間,他無法回憶她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對他已經像惡夢一般,他竟無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海光哪裡知道,此時的文燕還活著,她正在北國名城哈爾濱的一家醫院養傷。養傷的文燕不明白,海光為什麼沒有給他回信?文秀也沒有回信,她的心徹底灰滅了,他們可能都死了。醫院的後花園綠草如茵。文燕穿著病號服走在林蔭道裡,不把親人往好裡想,失望地坐下來,發出一聲輕輕的恍如隔世的嘆息。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像一些晃動的樹枝,帶著黝黑的韻律。那個好心的小護士輕輕走過來:“文燕姐,又想家了吧?”文燕從悲觀的情緒裡走出來問:“你問大夫了嗎?我啥時能出院啊?”小護士搖了搖頭說:“你的骨折還沒好,俗話說,傷筋動骨得一百天呢。”文燕說:“我這不是能走動了嗎?”小護士嗔怨地瞪了她一眼:“虧你還是醫生,這就沉不住氣了?”文燕的臉上依然透出淡淡的陰影,忽然覺得有些噁心,情不自禁地扶著欄杆吐了兩口,沒有吐出什麼,但覺得胃裡酸酸的。小護士神秘地笑了笑:“你還是先照顧你自己吧。我看你除了想你妹妹,就是想你的丈夫。等你回去了,不就都看見了嗎?”文燕用手絹擦了擦嘴巴說:“丈夫?我還沒結婚呢。”小護士是一臉的驚色:“沒結婚?沒結婚怎麼?”文燕吃驚地問:“我到底是怎麼啦?你快說呀!”小護士尖著嗓子喊:“你真不知道,海是故意騙我呀?”文燕是骨科醫生,對婦產科真是有些陌生,讓小護士快說。小護士聽說她還沒結婚,說出這樣的事情,怕文燕難堪,就轉了話題。文燕沒能從小護士嘴裡得到什麼,但是已經預感到自己懷孕了。她還能依稀回憶出,在黑洞洞的井下,她把身子給了海光。後來她找到了婦科醫生,醫生真切地告訴她有身孕了。文燕心裡一陣欣喜,又有些膽怯,我的要做媽媽了嗎?海光如果活著,孩子的去留不算什麼,如果海光死了,她要把孩子生下來,多難也要生下來,孩子是災難中誕生的。孩子是他和海光愛情的結晶。文燕開始珍惜自己的身體,更加愛護自己的孩子,即使回到唐山後單位不能容忍,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文燕淚流滿面了。 海光怎麼也不會想到文燕活著,更不會料想文燕的身體裡懷上了他的孩子。他今天能夠做的,就是要把文燕的照片放大,永久地珍藏起來,然後常去照顧文秀,同時對何大媽盡盡孝心。海光又找到了何亮留下來的地震資料,這部分雖說不歸他負責,但也是十分寶貴的資料,他想馬上交到紀念館籌建辦公室。提著何亮的資料走出暗室的時候,海光心裡漸漸明亮起來。 傍晚回到文秀那裡,海光拿來一些新洗的照片。這裡有火車站送孤兒時,海光給文秀和孩子們拍下的照片。當然也有向國華書記倒下時悲壯的一幕,文秀看著照片,回憶的當時的情景,照片卻被跑過來的孩子們給搶去了。 文秀看著歡樂的孩子們,心裡的悲戚就減輕一些。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建議海光開一個影樓,專門為震後人們照相和洗相,再搞一個茶座,讓人們看著照片回憶與親人在一起的幸福時光。海光一拍腦門笑了:“好哇,我這個影樓就有你來看管,免得你在家里呆得難受!” “誰呆得難受了?”文秀瞪了海光一眼說,“我還要重返舞台呢!可是我還是同意你的意見。在我的身體不能跳舞的時候,給你照看影樓我還是願意的!” “說定了,我跟報社頭頭兒商量。到時你可別溜號兒啊?”海光笑著說。 這個時候,何大媽進來說缸裡沒水了,海光說他去拉水,文秀說她也跟著,何大媽想了想,這也是他們交流感情的好機會,就讓文秀跟著海光一起去了。 儘管已是傍晚,陽光很亮,照耀著廢墟、錯位的樹木和彎曲的小路。海光拉起水車,他怕文秀走累了,就讓文秀坐在上面,文秀沒有推讓毫不客氣地坐在水車上面,遠遠地看著遠處的白雲。誰也不說話,默默地走出了小街。 還是那個南湖。震前與震後截然不同了。清澈的碧水變得渾濁,這裡曾是海光與文燕擁吻的湖泊,也是楊文晉死去的湖泊。海光沒有急於往水車裡罐水,而是在湖泊裡漂洗著衣物。文秀抱膝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海光扭頭笑著看了看文秀,眼睛恍惚了,分明坐在岸邊的就是文燕。文燕怎麼又出現了?莫非是她的魂跟著來了?海光隨口喊了一句:“文燕,看我洗得像麼?”這句話喊出囗的時候,海光馬上覺得失誤了,好在文秀並沒有聽出他喊的是文燕。文秀心不在焉地答著:“不像。”海光說:“其實,在學校,上班兒,都是自己洗衣服。”文秀咯咯地笑著說:“說明你進步太慢了。”海光胸有成竹地說:“不過,敢洗,會洗,儘管不怎麼熟練,總是令人高興的。”文秀故意沉了臉說:“不高興。”海光愣了一下問:“不高興?為什麼?”文秀眼睛又紅了:“心酸唄。”海光不知道文秀怎麼又心酸了?但他還是不能解釋文秀的心態。是後來文秀的一番傾訴,使海光明白了一點什麼。 文秀自責地說:“姐姐沒了,本來我應該多照顧你,如今卻反過來拖累你……”文秀把臉扭向一邊默默垂淚。海光心裡更是難過,但還要給文秀寬心:“文秀,咱不說這個,咱是來散心的。”文秀感激地看著他:“姐夫……”海光嗔怨地看了他一眼:“往後別叫我姐夫!叫哥不好嗎?”文秀遲疑了一下,淡淡地說:“哥,我心裡很苦。”海光豪爽地說:“那你就分給我一半吧。”文秀看了看他說:“你也很苦。”海光把水拉拉的衣服提上來,使勁一擰,紅著眼睛說:“蒼天既然讓我們趕上了這場災難,就得承受,別人能承受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可是只要你高興,我就不苦了。你說是嗎?”文秀心裡湧出一股暖意,一時間使他說不出話來了。 晚霞如火,倒映於湖面,湖水嬌豔如胭脂。無數蒲公英的種子在晚風中徐徐飄蕩,輕盈飄渺如思緒,尋尋覓覓如渴望。海光與文秀相互凝視的目光使宇宙淒苦而多情。海光把衣服抖了抖,輕輕掛在樹枝上,然後坐在的文秀的身旁,伸開手臂把文秀攬進懷裡,輕輕梳理著她的頭髮。文秀淚光瑩瑩地偎依在海光的肩頭。文秀深情地望瞭望海光多情的臉頰,靜靜地說:“哥,我懂你,但我不能……”海光說:“小妹,我懂你,我要!”文秀輕輕搖著頭說:“那樣,我會很累,很累。不!我不要這樣!”文秀掙脫海光的手臂。海光任性地說:“不無法避開我,你知道嗎?”文秀輕輕地說:“我已經很痛苦,我不想再給自己增加痛苦。” 海光愣了一下說:“你是指,和我在一起?”文秀點了點頭。海光艱澀地苦笑著問:“為什麼呢?能說說你的心裡話嗎?”文秀搖著頭說:“我會時時感覺對不住你,拖累了你,讓負疚的痛苦時時折磨我。”海光大聲地喊道:“如果換了別人呢?別人就不是人麼?別人你就會心安理得麼?” 文秀狠狠地咬住嘴唇:“我……我沒有辦法。” 海光激烈地反駁說:“要說痛苦,我比你更痛苦,我對這座城市,對這一片廣漠的廢墟,對廢墟下的無數屍骨,對文燕,對唐生,對你,對每一個唐山人,都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酷刑。如果能夠使一個喪生者復活,我寧願去死一千次,一萬次,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在這種酷刑的折磨下活著,就像赤著雙腳,在荊棘叢生的山野間跋涉,我希望能夠走出一條路,一條能夠救贖我的罪孽的道路。文秀,到我這裡吧,如果我能夠分擔一些你的痛苦,能夠和你互相攙扶著,走一段路程,肯定會減輕我心中的痛苦,文秀,你不是拖累我,是在救我,救贖我的心靈走出這片陰影!不,是我們相互攙扶著走出災難的陰影!你愛過,我也愛過,這號還不夠嗎?以後我們手挽著手,心貼著心,走完災難以後的人生旅途,這難道不好嗎?” 文秀激動了:“海光哥,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海光說:“如果能夠把心掏出來,我會那樣做的,給你看一看。” 文秀說:“那就掏出來給我看看!” 海光敞開了衣衫:“你看啊!心在朝你跳呢!你怎麼這麼不自信呢?” “對於別人,我一直很自信,可對於你,不知怎麼,缺少了起碼的自信!”文秀驚訝地看著他說。 “為什麼?” “因為你愛我的姐姐!” “你看,你又回到原先的怪圈裡啦!” “不,不是怪圈!是我們必鬚麵對的現實!” “好,你說到現實!那我就告訴你,現實告訴我,必須把你文秀照顧好,把你娶過來當媳婦!” 文秀淚臉漣漣地撲到海光的懷裡。海光緊緊摟住她。文秀抬起頭,她們在淚光中對視。漸漸地,她們的嘴唇合在一起,她們的淚水也流在了一起。忽然,文秀一把推開了海光,搖搖晃晃地朝著樹林跑了,跑了幾步就跌到在地。海光急忙奔過去,把文秀扶起來,再次抱緊了她。海光嘴裡喃喃著:“文秀,別躲我,嫁給我吧!嫁給我吧!我周海光生來就是跟你們楊家女人結緣的,就是讓我來照顧你的,我會永遠對你好!永遠!” “海光哥!”文秀渾身抖抖的,眼裡淚水橫流。 總算是有了結果,海光選了一個吉日,雙十二,文秀和海光的婚禮還有五天舉行。因為是一種特殊時期舉行的特別婚禮,海光和文秀都不想擴大規模,海光的意思是請上幾個朋友,雙方單位的領導就不叫了。何大媽和孩子們就是婚禮的見證人。為了這個婚禮,何大媽把一排三間真正的“簡易房”打掃乾淨,海光看著房子還不滿意,乾脆找人又修繕了一遍,看上去很接近“平房”這一概念的房子,它們和其它簡易房連在一起。這時的小街已經全是這種嶄新的簡易房,簡易房與簡易房相連接,小街又出現了昔日街道的格局。最後留下來的解放軍戰士在掃著街道。然後給街頭新安了自來水龍頭。久未露面的黑子也前來助陣,他面帶喜色,似乎覺得文秀與海光的結合,就意味著小妹和孩子們將離開這裡,他可以獲取小妹的扶養權。當他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首先遭到文秀的拒絕。黑子顯然有些沮喪,他忽然覺得海光這個角色是他該多好!黑子對海光的仇恨就從這裡加深了,深到怎樣的程度,這有黑子自己知道。他想找他一點麻煩! 其實,不用黑子找海光的麻煩,海光自己的心情格外複雜。沒有誰看見他獨自來到“三角地”新栽的松柏下坐著,坐了整整一天,表情嚴肅得像個孤寡老人。傍晚的時候他才騎車回來。他回到佈置好的新房裡,看見房間裡貼著大紅的雙喜字。文秀也換上新衣裳,臉頰格外有光彩,孩子們穿著新衣服,在他們新的房間裡跳來跳去。文秀有了自己單獨的房間,何大媽正與她一起收拾房間。兩個單人床合併在一起,就成了雙人床,何大媽把兩套新被褥裡放進了棗和栗子,儘管醫生說文秀不能生孩子了,何大媽還是盼望這個家庭免除災禍。一針一線地縫完了,何大媽就遞給文秀看,自己走了出去。文秀看了海光一眼:“這是大媽給你做的被,你好好看看,還中意嗎?”海光撫摸著光滑的被面兒,久久說不出話來。文秀想了想說:“明天,我們就舉行婚禮了,你給我姐說句話,我給唐生說句話。聽見啦?”海光眼睛轉了淚:“說啥呢?”文秀沉下臉,輕輕地說,給他們遞個信兒唄。過了一會,海光說他已經去過“三角地”遞過信了。文秀埋怨他為什麼不帶上她?海光說我在陪你去一回。文秀把被慢慢疊起來,跟著海光去了“三角地”的墓場。 太陽照耀著墓場,照耀著黑土,照耀著近樹和草叢中一條小路。海光和文秀走近墓地的時候,看見有零零星星的火焰,有一些人在給自己的親人燒紙。文秀忽然想起今天忘記給姐姐和唐生帶火紙了,就埋怨海光說:“你看,我們連點紙錢都沒給他們帶來!”海光沒有馬上回話,低頭從一個軍用書包裡掏出一團火紙,文秀會意地點點頭,他和海光身挨身蹲下來,顫顫地點燃祭紙。海光和文秀雙雙跪了下去。文秀哽咽著說:“唐生,大姐,你們看見了嗎?今天我和姐夫來看你們。給你們帶個信兒,我和姐夫就要組成一個家庭了。你們別怪罪啊——”海光眼睛紅著沒說話,心裡緊緊的。文秀繼續說著:“我們永遠想著你們,永遠愛你們,我們會常來看你們。”文秀啜啜地哭著。海光久久地跪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風把他的黑髮吹得飄浮起來。一片黑色的紙灰打在他堅毅的臉上,慢慢就被風吹開去,旋浮著飛上去了。 忙到了夜裡十點鐘,新房佈置一新。海光和文秀都很疲憊。何大媽讓文秀到何大媽原來的房子住上一夜,這是當地的風俗,文秀必須從娘家出來,被新郎迎進自己的家裡。看來新郎明早只能到那裡娶親了。文秀愣了愣說:“大媽,您就是我親娘啊。我去!”海光傷感地說:“大媽,文秀身體不好,今天她總是冒虛汗,我看儀式從簡吧。”何大媽搖頭,倔倔地說:“不能湊合,該咋辦咋辦!”文秀也瞪了海光一眼:“就是,這是明媒正娶。”何大媽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她點東西要拿來,就獨自擰著小腳走了。海光看見何大媽走遠了,就對文秀說:“你別住大媽的老房子吧?好久沒人住了,又潮又濕的!”文秀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全不在意,還說他是不是著急啦?海光噘著嘴說:“我當然想啦,我想和我的媳婦住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在一起,天天在一起,年年在一起,我想,我就說。”文秀撇著嘴說:“所以我才說你沒羞。”海光被逗笑了:“是呀,我有一個害羞的小妹妹,羞羞嗒嗒地就成了我的媳婦兒。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文秀說:“哎呀你真討厭。”文秀舉手要打海光,海光卻趁勢摟住了她。文秀朝著海光噓了一聲:“別吵醒孩子們。”海光瞪了她一眼說:“不許亂動,聽話,嗯?到床上規規矩矩坐著去。”文秀一扭身一撒嬌:“為啥讓人家坐嘛?”海光笑著說:“新媳婦,要坐福,一天不許下炕,不吃,不喝,不動,穩穩噹噹羞羞嗒嗒心花怒放滿面春風,供人們瞻仰、觀賞、評論,這樣才能把福氣坐住,才能一輩子幸福美滿。” 文秀躲開他說:“美得你!”不由得含著淚水笑了起來。海光看著她的樣子很可心,如果相愛的結果讓他平凡,那他此時則甘於平凡。 夜裡十一點左右,何大媽還是把文秀給領走了,還帶去了新娘穿的衣裳,帶著簡單的化妝用品。她們去了原先何大媽的簡易房。海光也沒有睡在新房,他在文秀和何大媽走後,悄悄去了報社的宿舍,明天早上回來娶親一定會使文秀高興的。誰也沒有想到,文秀在這個夜裡犯病了。文秀剛剛睡下,怎麼也睡不著,起初是大汗淋漓,後來就站立不起來了,她吃驚地喊何大媽,何大媽摸著拉亮燈,看見文秀的樣子很焦急,急忙跑出去,到小街不遠的簡易棚裡找海光,海光不在,海光去了哪裡呢?何大媽獨自到街道診所找來了醫生給文秀看病。醫生在診斷完畢後,要看上次住院病歷,馬上沉了臉:“文秀啊,我可跟你說啊,你得住院。”文秀愣著,有這麼嚴重嗎?醫生說你地震砸出了後遺症啊。文秀並沒有太吃驚,問是什麼後遺症?醫生說是你體內的脂肪向頸椎滲透,沒多長時間,就會高位截癱啊!何大媽聽海光說過,當時覺得沒有這麼嚴重,這次醫生說了,何大媽和文秀都很驚訝,醫生給文秀開了一些藥,安慰了幾句走了。何大媽讓文秀直起腰來溜溜,文秀就緩緩走了走,剛才的疼痛一下子減輕了,兩個人這才躺下睡覺。何大媽打著鼾聲,文秀一夜都沒合眼,她想了很多,她曾經在醫院裡偷聽過醫生跟海光的對話,並沒有在意癱瘓的結局。她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情,可是今天病魔又來襲擊了她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信號啊! 早上起來的時候,文秀欣賞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儘管有傷,還是潔白如洗,身上散發著來自天國的芳香。但是她心裡還在猶豫著,自己如果真的癱瘓了,那不是拖累海光整整一輩子嗎?還有一個屏障,就是怎麼也無法面對唐生。何大媽和幾個姑娘給文秀化妝梳頭,看見文秀面色憂鬱,心事重重。何大媽看著問秀的臉色不好,就笑著勸道:“孩子,高興點兒,大喜的日子。”文秀苦澀地笑了笑,心裡怎麼就沒有一點喜的味道呢?怎麼就跟唐生結婚前的心氣截然不同呢?她化過裝的面容格外美麗,美麗得讓人心動。在何大媽的女友們的誇獎聲裡,文秀卻想打退堂鼓了:“大媽,我有話跟您說!”何大媽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總是撫摸著她的頭:“別急,一會海光就會用八抬大轎娶你。”文秀咬著嘴唇說:“不是,我——”何大媽依舊笑得不緊不慢:“不是真拿大轎抬,是讓他來背你。震後這條件他知能背你了!”說話的時候,一掛響鞭在簡易房外炸響了。親朋好友簇擁著海光來娶親。海光是孤兒,親戚沒有多少,來得都是市里和單位的一些朋友,海光腰上沒有紮著大紅花,而是將一朵小紅花戴在了自己的胸前。海光不知道文秀昨夜裡犯病了,他個不曉得文秀心裡起伏。他靜靜地站在門前,心中猜想著問秀打扮成新娘的模樣,他過於迫切了,一心希望使他與文秀的關係成為既成事實,精心照顧文秀也就又了名分,對他自己,對死去的文燕都是一個圓滿的交待。他聽見身邊的司儀喊:“新郎娶親嘍——”又一掛鞭炮響了起來。 文秀聽見了喊聲,心裡猛打了一個哆嗦。何大媽把紅蓋頭蒙在文秀的頭上。幾個姑娘攙扶文秀緩緩走出,誰也看不見蓋頭下文秀痛苦的表情。海光欣喜地站起來,緩緩地朝文秀走去,張開雙臂,準備將文秀背起來的時候,文秀眼前是黑的,她對黑暗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脊椎處突然感覺一陣疼痛,心也跟著疼了,心比脊椎還要疼,腦子裡回想著醫生的話,你會高位截癱的!這句話響過之後,唐生的臉就閃現出來。她懷疑了,等待她的情愛果真如夢想中那麼美麗幸福嗎?門簾緩緩打開了。 “不,不!”文秀睜大了眼睛,在這一剎那,忽地撕掉紅蓋頭,大聲嚷著:“我不結婚!我不嫁人!我不啊—”紅蓋頭緩緩漂落在地,像灑在地上的一片血。 何大媽顫顫地將她抱住。 文秀竭力掙脫開何大媽,她瘋狂地跑向廢墟。 海光在這一刻驚訝了,大聲喊著:“文秀——” 眾人皆驚呆了。 文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廢墟上。跑幾步,跌到,爬起來,奔跑,再跌到。海光追了過去。感覺文秀再也跑不動了。她狠狠地跌到在廢墟上,額頭上碰出了血跡。海光抱起文秀喊著:“你咋樣?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文秀的額頭流出一條血線,死死地閉著眼睛,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慢慢地淌了出來。 “海光哥,對不起,請別問我為什麼,好嗎?”文秀頭纏繃帶躺在病床上,面容變得模糊,聲音極為微弱,其實她也懷疑了,自己所做真是對的嗎?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文秀不說出婚變的緣由,海光心裡也是明鏡兒似的。他本想跟文秀發火,然後拂袖而去。當時,在何大媽把文秀扶進房間以後,海光狠狠地揉碎了手中的紅花,花根的鐵絲將他的手指扎出血來。他靜靜地站立了好長時間,將心慢慢靜住,他才走進房間裡來,看見滿臉蒼白的文秀,什麼火氣都沒有了,剩下的只是難過。他無法向她陳述歉疚,其實他想娶她還有一個動力,就是震中沒能及時營救她和唐生。開始他誠惶誠恐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用毛巾擦著文秀的臉、脖子和腿。文秀還是神神道道地重複著那句話。海光開始一聲不吭,臉色憋得發紫,後來為了緩解她的精神壓力,看了看她的臉問:“文秀,我們之間還有啥瞞著的嗎?有話你就說出來,即使我們不能成親,我還是你的姐夫,難道不值得你信賴嗎?” 文秀沉臉問:“你有事瞞著我!” 海光一愣:“我瞞你什麼了?” 文秀掙扎著坐起來:“你說,我患的是啥病?” “醫生不是說了嗎?你患的是頸椎勞損。”海光平靜地說,“你那天不是聽見了嗎?以後注意保養就會好的。” 文秀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你騙我!” 海光笑了笑:“醫生還說,你還能跳舞的。” 文秀哭了:“你就騙我吧,你!” “你聽到啥瞎話了嗎?”海光眼光莫測地問。 文秀止住哭泣了:“哥,你別演戲了,醫生來過了,也看過我的病歷表了,我的病很快就會高位截癱。這你是知道的。你的好意妹妹領情了,可我不能那麼自私,我不能拖累你,那樣姐姐在九泉之下也會埋怨我的。” “你看過醫生?” “昨天夜裡我犯病了。” “為什麼不叫我?” “你回報社住了吧?”文秀說,“何大媽找過你。這不重要,哥,我們商量個事情,咱們別結婚了,我們是好兄妹,不是挺好嗎?” 海光激動地漲紅了臉:“不好,我一定要娶你。” 文秀無奈地看著他。 海光一把抱住文秀的肩膀:“文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災大難都經歷了,你怎麼還這麼任性?別說你眼下沒癱,就是真的癱了,又怕啥呢?我情願伺候你。地震把多少個家庭,都震散了,我們自己把家拾掇起來。別說愛不愛的,相依為命總可以吧?” “相依為命?”文秀欣賞疼愛地看著他。 海光點點頭:“對,相依為命!” 文秀痛惜搖搖頭:“可是,我的命不是個好命哩。” 海光說:“你埋了七天七夜,還活過來。誰的命敢跟你的命比呀?我和你的姐姐在礦井裡也悶了十幾天,我還活著,這他媽的就夠了,還說什麼呢?我們結婚,我不會強迫你幹什麼,中國的國情你是知道的,有了這個名分,我照顧你就名正言順了!” 文秀泣不成聲:“哥,你就別說了——” 以後的幾天裡,海光像往常一樣照顧著文秀,照顧著這個家庭。海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她的回心轉意,他感覺她會有想通的那一天,因為文秀的悲傷已經麻木,悲傷到了麻木的狀態才能顯示出悲傷的深度。那天中午,海光抗著一袋白面過來。何大媽把他攔截在門口,悄悄湊近海光問:“餵,文秀想通了沒有?”海光放下面袋兒,搖了搖頭:“她跟她姐一樣擰!”何大媽嘆著:“是個好強的閨女啊。”海光說:“何大媽,她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是怕拖累我,我可真拿她沒辦法了。”何大媽無奈地說:“你總兩頭跑,也不是個法子。”她忽然眼睛一亮,想出了一個主意,就在海光耳邊嘀咕幾句。海光聽著何大媽的主意微微笑了。 文秀斜靠在床上為孩子們補衣裳。幾天過後,她的體力漸漸恢復許多,脊椎上還是隱隱作痛,讓她驚訝的是,在沒有跟她做任何商量的情況下,何大媽將海光與文秀的婚姻私自解決了! 那天傍晚,何大媽讓人在門口重新貼好大紅喜字,讓海光抱著自己的行李站在門口。何大媽站在大紅喜字背後,向左右鄰居們做著宣傳。海光臉色紅著,有些尷尬,但還是裝成當新郎的美氣。可是憑文秀的性格,她知道了能依?除了她身體方面的原因,他搞不清楚文秀為什麼不願意跟他結婚,也許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還沒有忘記唐生,難道那個死亡了的人永遠成為他們精神上的情敵?何大媽大聲地嚷嚷著:“今天楊文秀和周海光結婚,儀式從簡了,大夥吃一塊喜糖吧!”老人向眾人扔著喜糖,孩子們聽見跑出來,吃著喜糖,嘻嘻地歡笑著。眾人笑著接喜糖,都說這樁婚姻還算是美滿的。海光抱著行李向眾人致意。文秀聽見何大媽的聲音,有些吃驚,不知道外面整個發生了什麼,小妹急忙跑進來向文秀報告了事情,文秀的頭一下子炸了,趕緊下床,橫頭悻臉地往外闖。這個時候,門簾打開,何大媽推著海光就進來了,跟文秀撞了個滿懷。文秀白著臉問:“何大媽,你們這是乾啥?”海光只管抱著新婚的被子往床上放。何大媽靈活地眨了眨眼睛:“文秀啊,你好好在床上呆著。那天大媽讓你弄得夠丟人的了,你就給大媽個臉兒,就這麼著,海光和你就成親了。居委會也登記了,大夥也知道了。閨女,你就認了吧,有什麼委屈就全怪大媽,啊?”文秀急了:“大媽,您怎麼能這樣?”海光尷尬地站著,仍舊不說話。文秀漲紅著臉,渾身顫抖不止,像要發怒了梅花鹿,將要從何大媽和海光的身上踩過去。 何大媽雙手叉腰,使勁地吼道:“文秀,你再鬧,我搧你嘴巴!” 文秀被震住了,渾身軟了,雙手摀住臉哭了。 “孩子,別哭,這是喜事啊!”何大媽勸著問秀。 文秀真就不哭了。 何大媽說:“你咋還讓他抱著被子?” 文秀乖乖地給海光接行李。何大媽很知趣地轉身走了。海光還是倔倔地站著。文秀不理睬他,默默給他鋪行李。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無法逃避的,每個人都是受約束的,受約束的是生命,不受約束的是心情。文秀終於認命了,她想: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命運那種東西。海光臉上漸漸有了喜色,有關自己命運的一切也來臨了。 天黑的時候,海光與文秀要入洞房了。窄小的簡易房又搭了一排床鋪。何大媽把小妹和三個孤兒拉到對面屋的老床上。一縷清冷的月光下,文秀和海光睡在新床上。海光一直激動著,感覺天空終於滾到他和她中間,他要向星辰起誓。他要永遠永遠地愛她,但他不知道永遠是什麼,恐怕只有天知道。 文秀和海光都脫了衣裳,他們不停地翻著身子。海光藉著月光看著文秀,感到一陣溫暖芬芳的女人氣息撲來,熱血一下子湧上了他的頭頂。文秀把滿頭的黑髮往後一甩,彷彿甩掉了過去的所有陰影,她的臉上有一片淡淡紅暈,大眼睛裡飽含著脈脈的情。微微張開的嘴唇好像要跟他訴說什麼,眉毛輕輕揚著,像要給海光補償點什麼。她伸手撫摸著海光堅實的身體,手在幸福地顫抖。海光也恍若夢裡,在夢裡苦苦地追尋著,感官的觸覺十分地靈敏,比起現實的世界來,愛情顯得更溫馨。觸摸到文秀鼓脹的雙乳,文秀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擊了一下,這使她們跟隨著一個滾燙的吻,這個遲來吻使他們眼睛模糊,心為之顫栗。 文秀閉上眼睛,把熱燙的臉頰伏在海光寬闊的胸膛上,她顯得有點嬌弱無力,但是溫柔無比,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感覺是依偎在唐生的懷抱裡呢?她濃密的黑髮覆蓋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堅強有力的心跳聲,覺得每一聲心跳都有無法訴說的愛意。她任由他把自己帶到遙遠的地方,沒有痛苦和災難的地方。海光沒有感覺出文秀的異樣,更沒想到她把自己當做唐生,那樣他要多悲哀有多悲哀。他只看見文秀的額頭髮出持久而潤美的光澤,這是文燕額頭上常有的光澤。他竭力忘卻與文燕發生肌膚之親的非常時刻,把文秀當成自己絕對的愛人,是啊,懷裡潔白光滑的女人是世上絕無僅有的。修長的腿,圓潤的臀,柔軟的腰,幾乎融化在他的懷裡了,這樣的女人叫男人如何不喜歡她?他要把她包裹起來,呵護起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很想讓她像她的姐姐一樣,整個人都生長到他的骨肉裡去魂靈中去。海光覺得文秀跟她的姐姐一樣純潔,乾淨,她的每一個快樂或痛苦的悸動,都讓他激動萬分。他盡量把動作做得小心翼翼,輕而又輕,因為他覺得她喜歡這樣。可是文秀還是想起了黑子毀掉他的那一幕,尖尖地驚叫起來。 文秀沒有一點力氣了,這個時候幻覺消失了,看見身邊躺著的就是海光,不由竟捂著自己裸露的雙肩啜泣起來。這個美麗的夜晚,沒有一點風,月亮照常升起來了。她讓海光驚訝地發現自己她對這樣的舉動是那樣的恐懼,一片汗跡印在身下潔白的床單上。在她被黑子姦污之後,海光原以為她已經把身子給了唐生,可是今天他感覺她沒有。他不知道,壓在廢墟里的時候,文秀請求唐生要了她,可他已經流血過多,沒有一點力氣了,即使有這份力氣唐生也不會這樣做的。這也是文秀覺得自己對不住唐生的地方。海光心裡變得沉重起來,沉重裡有一股刺痛。他的淚水跟文秀一樣無論如何控制不住地淌了下來,洶湧地流淌。 對於戀者,一滴眼淚比諸般話語管用得多。 天氣已經很涼了,海光的額頭還是冒出了汗。文秀用毛巾給他擦了擦汗,然後兩個人就靜靜地躺著,擁著,誰也不說一句話。在海光的眼裡,這個女人的魅力不僅僅在於跟她姐姐一樣美麗,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是她的柔弱和病態。天色黑暗,海光腦子裡反复地拷問著自己:這是愛嗎?如果算愛的話,就說明愛情不僅是喪失,同時也使人重新發現。戀愛說到底是“暗中”發生的事,是夜照亮了夜。文秀驚喜地發現自己前面的路途中還有那麼多平時疏忽的好東西,震後的日子裡,海光對她已經付出了,他也應該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眼看著快到天亮了,海光緩緩地說: “文秀,你不習慣吧?” 文秀搖了搖頭:“我沒啥。” 海光問:“還是睡一會兒吧!” “你睡吧!”文秀呼出溫柔的氣息,“哎,你身子放的下嗎?” 海光點點頭:“放的下,放的下。” 文秀扶了扶他的枕頭。 海光忽然一拍腦袋:“唉,文秀,你知道了嗎?明天上午,全市要歡送最後一批解放軍。解放軍就離開唐山了!” 文秀眼睛一亮:“是嗎?我得送送高連長他們。” 海光說:“是啊,唐山沒有人能夠忘記解放軍。” 文秀眼睛紅著:“我這命是人家給的。” 說到這兒,文秀更睡不著了,她眼看著海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天亮了,儘管何大媽攏著,孩子們的說話聲還是把海光吵醒了。 “今天送解放軍叔叔嘍!”孩子們喊著。海光和文秀麻利地穿好了衣服。 陽光好得無法挑剔,人們情不自禁地走到街上,給親人解放軍送行,都認為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海光走在街上,陽光猛烈地刺進他的眼睛。 當災難剝奪生命自由的時候,婚姻就是給自由設置的一道門欄。歡送解放軍的這一天,何大媽心裡是極為尷尬和混亂的。因為郵遞員轉來了文燕的信。文燕來信了!這個消息對於何大媽等人來說無異於經歷了一場很大的餘震。 這封信在路北區的小街壓了兩個月之後被轉過來的。信是小街局委會辦事員劉小芳接收的。劉小芳是震後隨軍過來的女孩,她不認識楊文秀,所以沒有及時把信送給文秀,更沒有及時跟何大媽講清除。擠在歡送解放軍的隊伍裡,她把信交給了何大媽。何大媽聽說是黑龍江寄過來的,底下落著楊文燕的字樣,不由嚇了一跳,狠狠地訓斥了劉小芳一句:“你不是胡鬧嗎?楊文燕死了,怎麼會寫信呢?”劉小芳驚訝地說:“死了?那可就見鬼啦!”何大媽讓劉小芳把信撕掉,後來再讓她給念了一遍,感覺腦袋轟然一響,雙腿顫顫地說:“別撕,你把信給我念一遍!”劉小芳堅持說私拆別人信件是不道德的,何大媽自己搶過信來拆了,拉著劉小芳到一個隱蔽處,逼她把信讀給她聽一聽。何大媽聽過信之後,幾乎癱軟在地上,雙手摀住臉驚喜地哭著:“文燕啊,你真的活著?”驚喜過後就是前所未有地尷尬和無奈,埋怨劉小芳為什麼不早一天把信念給她聽?劉小芳很費解,但她不知道這關係著一場婚姻的結局。何大媽慌張地自語著:“老天爺,亂套了!亂套了!這可咋辦?文燕是海光的戀人,可是海光讓我掐巴著跟文燕的妹妹結婚了!”劉小芳終於聽明白了,也慌了:“這,這可怎麼好?”歡送解放軍的鑼鼓敲響了,聽見鑼鼓響,何大媽終於鎮靜了一些,想了想叮囑劉小芳,別跟海光和文秀洩密。劉小芳急了:“蒙過初一也躲不過初五啊?文燕姐回來咋辦?”何大媽沉沉地一嘆:“先瞞著,回來再說。”劉小芳愣著不說話。何大媽哭喪著老臉想:“我哪成想啊——”轉念往回想,文燕活了命比什麼不重要呢?不讓人喜慶呢?致於婚姻的事情遠遠比不上命! 海光、文秀和孩子們到處找何大媽的身影。文秀看見何大媽躲在暗處,就讓海光把何大媽喊過來,何大媽滿臉堆出一些笑意,不敢看海光的眼神,嘴裡只是嘮叨著:“這地震哦,這該死的地震呦!”海光和文秀聽不懂何大媽的弦外之音。 戰士們已經排好整齊的隊列,唱著歌兒。小街的居民們聚集著,往戰士們衣兜里塞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何大媽結果文秀手裡的東西,挨個兒往戰士衣兜里塞雞蛋,發糖果,小孩子們更是積極地捧著糖塊兒往戰士們兜里塞。高連長揮了揮手,有一個軍人喊了一聲立正,歌聲戛然而止。高連長修長的身材在陽光下顯得很英武,他大聲喊道:“向唐山人民敬禮!”戰士們齊刷刷地舉手向唐山人民敬禮!有人喊了一聲:“感謝親人解放軍!” 文秀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的眼裡湧著淚花兒。孩子們高舉小旗,隨何大媽喊著口號。 高連長喊了一聲:“出發!” 戰士們邁開威武雄壯的腳步,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走出小街。走到了街囗,高連長回過身來和海光、文秀、何大媽親切地握手。文秀想起自己被黑子和解放軍扒出來的那一幕,聲音哽咽了:“高連長!” 人們隨著解放軍的隊伍走出小街。 街道兩側擠滿了歡送解放軍的人群。鑼鼓震天價響,管樂隊吹奏著雄壯的樂曲。紅旗、紅色的橫幅,人們腰上紅色的綢帶,形成一片紅色的海洋。文秀與海光擠在人群中,轉眼就不知道何大媽被擠到哪裡去了。一輛敞篷越野車緩緩駛過來,車上站著新任唐山市委書記馬本章和解放軍首長。車子停住了,馬書記和解放軍首長紛紛跳了下來。馬書記接過別人遞來的一杯酒。 馬書記把酒高高舉過頭頂,激動地說:“唐山人民永遠感激英雄的中國人民解放軍。” 軍隊首長點點頭說:“我們也要向英雄的唐山人民學習啊!”他接過酒杯,高舉過頭,然後輕輕灑在地上。 海光舉著照相機搶拍下這個動人的場面。 部隊首長揮了揮手:“親人們,再見啦!”馬書記顫著聲音說:“我們感激你們,你們可要常來唐山看看啊!再見啦!”他與馬書記緊緊握手,與海光等人握了握手。車子緩緩開動,車子的後面是望不到頭的軍車,軍車上站著威武雄壯的解放軍戰士,戰士們眼睛濕潤了。不多時,人們扭起秧歌,敲起鑼鼓,放起鞭炮。地震中負傷的殘疾人們,用他們的獨臂,甚至用他們的獨腿,扭著秧歌。一列盲人的隊伍,這些說書藝人彈奏著他們古老的樂曲,唱著歡送的歌謠。小學生們手舉花環有節奏地喊著:“解放軍叔叔再見!”數十面大鼓一字排開,身著工裝的工人們眼含熱淚瘋狂一般擂著鼓,淚花在鼓面上飛濺。文秀看見身邊一個姑娘背著手風琴,她心裡動了一下,問那個姑娘為什麼不拉琴?姑娘被這個場面吸引了,忘記了拉琴,文秀說:“能不能給我用一下?”姑娘一愣:“不會嗎?”文秀說她原先是歌舞演員,姑娘將信將疑地把琴給了文秀,文秀接過了手風琴。她猛地拉動風琴,但是,她無法再繼續拉下去。她的眼裡湧出淚來。 姑娘一聽文秀拉得挺好,就帶著孩子們一起載歌載舞: 軍車緩緩駛過去了。 高連長和他的戰士們在軍車上向人們敬禮。 歌聲、笑聲與淚水混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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