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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誰的眼淚在飛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7679 2018-03-18
文燕在病床上躺著看報紙。 經過一短長時間的睡眠之後醒過來,昨夜醫生給文燕用了雙倍的藥量,難得一夜沒有受到噩夢的困擾。文燕的傷勢好起來,她的頭髮挽在腦後,整齊、高貴而清爽。她的臉瘦削許多,可面龐上含著的慈祥和溫和,依然是過去的神采。過去朋友們都說文燕是淑女型的,文燕感覺很慚愧,他問過海光自己是淑女嗎?海光沒有回答,看來他認為不准確,只是說她女人味道很足。文燕覺得一本書上說的對,千年的文化,百年的世家,才能培養出真正的淑女。一個淑女代表著普遍的自尊和高貴。她不是個喜歡懷舊的女人,她的心總是被前面朦朧的美景牽引著,誘惑著。可是大地震改變了她的這種性格,唐山親人的安危時時掛念在心上,明天是什麼樣的她根本不去想。

報紙上以大字標題報導著唐山震後的情況。唐山在恢復生產和生活,可是自己寄給妹妹和海光的信,為什麼總是石沉大海呢?難道他們真的像何亮一樣震亡了嗎?他們死了,自己回去還有什麼活頭呢?她瞅著報紙,失望地垂下頭來,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這嘆息又勾動了她心中最纖細的一縷神經,使她的心又猛地一跳,身體跟著一陣痙攣和酸澀。文燕臉上的愁容完全消解了她的漂亮。 中午的時候,文燕出現了一些恐怖的幻覺,她又爬行在“三角地”埋屍場上,一具具的屍體幾乎把她淹沒了。這是她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噩夢。一個無休止的噩夢,圍著她繞來繞去,不管走了多遠,依然要在某個無奈的時刻與那些鬼怪相見。小護士走進來了,她的手裡拿著一隻飯盒,親熱地遞給文燕,讓她吃飯。文燕被小護士的聲響嚇了一跳,她一點食慾都沒有。她禮貌地朝小護士點點頭,慢慢打開飯盒,取出裡面的筷子,是一盒熱騰騰的餃子。哈爾濱跟唐山的飲食習慣很相近,文燕習慣囗重,這裡的飯菜幾乎都合她的口味。飯菜再好也不能代替她對親人的惦念啊!小護士笑著說:“文燕姐姐,這是我特地為你包的餃子!”文燕含著眼淚說:“謝謝你,謝謝!這麼多,我一個人怎麼能吃得了?”

小護士疑惑地看著她:“為什麼?”文燕慢慢變換了那臉愁容,嘴角逐漸浮了笑意:“你們每人每月才供應三兩油,半斤肉,我怎麼吃得下去?再說,醫院的伙食也很好。”小護士急忙解釋說:“這幾天你吃的東西那麼少,連伙房的師傅都急了。我知道,你沒有接到姐夫的信,心裡放不下,我也不知道怎麼為你分憂解愁,回家跟我媽說,我媽給你做了這,她說,這是我們全家的心意。讓你千萬別著急上火。”文燕哽噎了:“好妹妹,我吃,我吃。” 看著文燕張嘴吃上了餃子,小護士才高興起來:“可能鐵路剛開通,忙,信就走得慢。”文燕抬頭看了一眼好心的東北小姑娘。小護士又說:“也可能唐山連門牌號碼都沒了。信送得慢。”文燕不再看小護士,低頭吃著餃子。忽然她想起了什麼,忙說:“我的好妹妹,來,咱倆一起吃。”小護士說我不吃。文燕任性地說:“你不吃,我也不吃。”小護士被文燕說愣了,拿起筷子朝餃子夾去,狠狠地吃了一個,邊吃邊嘟囔說:“真香,媽可夠偏心的,給你多放了肉。”文燕感動了:“有媽媽,多好哇。”小護士聽文燕說過,她很小就沒有媽媽了,爸爸也在震前去世了,聽他說有戀人,還有個好妹妹。小護士說:“要不,就再寫一封信,我給你寄去。你給我高興點好不好?”文燕抬臉看著她,眼神了有了新的企盼。

小護士又找來了紙和筆。 文燕不吃了,拿著紙和筆,心裡又難過起來。看著眼前的小護士,長得跟她的妹妹文秀像極了,連說話的衝勁都像。文燕在小護士身上找到了寄託,小護士歡快地走出去了,文燕感覺房間裡猛地暗淡下來。她忽然有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妹妹不在了,海光也不在了。這個年頭冒出來的時候,她的腦海裡閃過一道魔影,使她的身體像觸電般地驚跳,同時,還有男女混合的恐怖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著: “姐姐,姐姐,文燕,文燕,我們在另一個世界,我們找不到你啊!” “不,我不能失去你們!”文燕顫栗著,呼喊著,緊緊閉上了眼睛。 那個混合的聲音消失了。 文燕將一封信撕掉了,然後抓著被子大聲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醫生,驚動了那個好心的小護士。

醫生和小護士走了進來。 小護士緊緊抱著文燕顫抖的身體,感覺她的身體往下陷落。小護士說:“姐,你別這樣,別這樣啊!你寫好的信,咋又撕了?” 文燕好久不能穩定情緒。 過了兩個小時,文燕的情緒才慢慢穩住。她擦乾了眼淚,再次提筆為海光和妹妹寫信。她這次寫了兩封信,地址也是分著寫的,一封寄給了街道,一封寄給了海光所在的報社。上次寄給海光的信中,她的措辭還是很嚴厲的,她感覺他還活著,她責備他沒有及時救助妹妹文秀。可是男人自有男人的理由吧,他還有野心呢。他撲進煤礦搶險的行列,文燕也跟進來了,她沒有後悔,沒有責備,還增添了她對海光的崇拜,她們在巷道裡與死神搏鬥的時候,海光身上所放射出來的男人的英雄氣,使她更加愛他,愛在黑暗中陡然升騰了。這封信中,文燕對海光的用詞柔和而親熱,因為久不回音,她預感不好,她不能再責備一個沒有瞑目的高尚靈魂。

小護士說:“姐,我給你郵走吧。” 文燕看了看小護士,搖了搖頭:“不,這回我要親自去郵。” “大姐,你不相信我?” 文燕笑了笑:“哪裡,我也想到外面走走,好妹妹,我太悶了。” 小護士笑著:“也好,到外面走走,也許心情會好些。” 文燕拿著信,晃悠悠地走出醫院。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文燕看見跟唐山一模一樣的公共汽車,看見湧動了自行車車流,看見忙碌奔走的人群,心裡舒暢了許多。陽光盡情的鋪張著,她揉了揉被陽光曬熱的太陽穴,腦子裡一片空白。走了很遠,雙腿走累了,使她漸漸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再就是說不出來的孤寂無依。 文燕向人打聽了一下,這裡離郵局還有五站地。 一輛公共汽車緩緩駛過來,文燕吃力地登上汽車。上車的時候,售票員拉了她一把,上車的剎那間,文燕渾身一陣疼痛,感覺自己的筋骨還沒有痊癒。車裡很擠,文燕扶著欄杆站著,她的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新軍服很引人注目。一個老人發現了她是唐山傷員,就站起身問:“同志,您是唐山地震傷員吧?”她看見車里人友好地朝她微笑,消融距離的笑,火熱的笑,庸常的生活還真需要這種火焰帶來的溫度。

售票員擠了過來,舉著話筒喊:“乘客同志們,我們的車上有一位唐山地震傷員姐妹,請大家為她讓座。” 其實在售票員喊話之前,那個發現文燕的老人已經給她讓座了。文燕沒有坐。這個時候,全體坐著的乘客都站了起來,把友好的目光都投向文燕。文燕有點緊張,她不願意驚動這些好人,可是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一個老大娘站立起來,拉著文燕的手說,誰也不用爭了,閨女,你就坐在這裡。文燕看了看大娘:“謝謝,這怎麼行,您這樣大的歲數,我怎麼能坐您的座位?”大娘站著說:“閨女,啥也別說,坐。你不坐,大娘也陪你站著。” 文燕猶豫了,急著說:“大娘,不您坐吧!”大娘把文燕按在座位上。文燕拉著老大娘的手,心裡湧動著一股暖流:“謝謝大娘。”她說話的聲音略帶喉音,溫柔悅耳,和諧動聽。大娘和眾人都湧上來問她,唐山大地震瞬間的險情,她就怕回憶那個恐怖的場面,可又不能不說,說起往事的時候,文燕的嗓音就不那麼悅耳了,甚至有點沙啞。東北人與唐山人十分相近,重義尚氣。旁邊一位乘客站起來,讓老大娘坐在他的座位上。下車的時候,有幾個人攙扶著文燕下了汽車。走到郵局營業廳,文燕沒有把兩封信塞進信筒,她要親自來,就是要掛號,把這兩封信郵出去,這不僅僅是兩封信,寄走的是她期盼的心。

生活是什麼,生活就心情。文燕的心情是時候才能有個美好的著落呢?回到醫院的時候,她沒有先進病房,她坐在醫院的花壇的台階上歇息。腳下是一條狹長而清悠的小河,清粼粼的河水不停地流淌著,像一條柔軟的綢緞。傍晚的餘輝與炊煙瀰漫開去,如同女人臨窗的嘆息,在黃昏中久久不散。這個時刻,海光的身影又浮到眼前來了。 文燕想起了她和海光的初戀。文燕不只一次地問自己:你愛他嗎?愛他什麼呢?愛情到底是何物?竟然讓人寢食難安,生死相許? 文秀的感冒好了,她出院的第三天,就做出了一令人吃驚的決定: 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盒結婚! 文秀的這個決定是在住院時決定的。她夢裡見到了一身軍裝的唐生,唐生很帥氣,威武,他們親熱地拉著手,朝北戴河的海邊走去,重新開始了他們的旅行婚禮。愛情在文秀的感覺中還是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東西,新鮮得幾乎令她手足無措。這種新鮮感帶來的幸福,只有文秀自己知道。文秀依偎在唐生寬厚的胸脯前,望著大海的波濤,他們朝舒卷的海水走去了,兩個人歡笑著,彎腰撿海灘上的貝殼,摳鑽進沙灘裡的小蟹。唐生什麼時候從她身邊消失的,她全然不只,只感覺刮過來一陣海風,唐生就不見了。任文秀怎樣呼喊,怎樣尋找,都不能再與他牽手。她在驚恐和失落中猛然驚醒。醒來之後,看見震後的一縷陽光照射進來,文秀的腦海裡就萌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她要跟唐生的骨灰相伴一生。

海光、何大媽和黑子知道後會怎麼想呢?會阻止她嗎?文秀想找個機會跟海光攤牌,相信他能理解的,因為海光畢竟與姐姐真心地愛過。愛過的人最懂得愛是什麼。世上所有聰明的人加在一起,也無法向一個從沒有感受到愛情的人說明愛是什麼,而它對一個真正感受到愛的人,又不需要任何一個字來說明。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要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它便成了生命的全部意義。文秀有了唐生,這還不夠嗎?可她漸漸看出來了,震後的婚姻都開始從俗。人們快速地結合成親,好像是要故意麻痺自己,逃避心中最珍貴的東西。 文秀好像也不能脫俗。那天晚上,孩子們都睡了,何大媽曾經向文秀透露了這方面的意思,何大媽問她喜歡不喜歡海光?文秀說她責備過他,也感激過他,但是不能拖累他,這是她對死去姐姐的一份交待。何大媽急了,用世俗的理論,老人不能解釋文秀的回答,何大媽嘆息著說:“我們活過來的人容易嗎?互相攙扶著,照顧著往前奔,還有什麼呢?死去的人死去了,活著的誰也不能跟了去!我看你和海光挺般配的!”文秀不讓何大媽再說下去了,她對於這個問題從來沒有考慮過。她估計海光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海光照顧她是姐姐那裡的因素,是同情和惦念。何大媽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不敢再提了。可是老人覺得現在不是時候,這得需要時間。何大媽的想法推動了文秀的進程,她從醫院回來以後,想找到海光,她感覺他有失去姐姐的痛苦,某種程度他會理解她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有理解也就夠了。

那天上午,海光來了。文秀把腳泡在藥盆裡跟他說了自己真實想法。海光驚訝地瞪了她好久。 “我想好了,真的想好啦!”文秀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海光之後,反复解釋著。 “你簡直是瘋了,瘋啦!”海光心裡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搞藝術的人往往都很偏執任性,文秀的骨子裡更加強烈。男人做事敢當,女人做事敢為。 文秀看見海光真的生氣了,就不再說話。 海光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她。這類事情一旦從她嘴裡說出囗,是很難再勸住的,自從文燕離開了他,他腦海裡也曾閃過這樣的東西。一生不娶了,以真心陪伴著她,那樣該是多麼美好的壯舉?可是忙過了一段時間,海光就淡了,畢竟他是男人。海光怔怔地看著問秀的臉說:“文秀,你姐姐走後,我是你的一個親人吧?”

文秀深情地看了看海光,點了點頭。 “既然你承認,就要聽我說幾句!”海光眼睛裡充滿愛護的光芒,“你和唐生的情感,是可以感天動地的,我敬佩唐生!也很羨慕你們!可是這條路是萬萬行不通的,我們不僅為死去的人活著,還要為明天活著!” 文秀說:“我把明天的事情都想好了。” “不,你太衝動,我必須提醒你!不,我要阻止你!”海光的態度很堅決,“你心裡怎樣懷念唐生我都讚成,可就是不能搞什麼婚禮!” “婚禮怎麼了,我們本來是合法夫妻了。”文秀說。 海光鄭重地說:“大地震中有多少合法夫妻發生了咱們這樣的悲劇?數不清,他們都要這樣,生活就全亂了!” “我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只活給自己!” “你自己?你能說你是簡單的自己嗎?”海光的目光格外嚴厲,“你身邊有小妹,有孩子們,有何大媽,有我,我們能眼睜睜看著你往坑里跳嗎?” 文秀冷冷地說:“你別管了,我姐姐死了,你是我什麼人?” “我是你的姐夫!我是你的朋友,還不夠嗎?”海光大聲地喊,“我看著你這樣任性地走下去,怎麼對得起你的姐姐?” 文秀傷感地噎住了,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不吭聲。她沒有想到海光這樣激動?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可他的常規思維不能說服她。過了一會兒,文秀悄然說:“姐夫,我問你一句話,你別不高興啊?” 海光說:“你說吧!” 文秀說:“如果我的姐姐是為你而死,你會這樣做嗎?” “我不會,我想那不是你姐姐願意看到的。”海光緊緊地皺著眉頭,“你呢,你想過沒有?你真的這樣恪守唐生一生,唐生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答應的!” “那是他的事情,我只對自己負責!”文秀倔倔地說。 “別說啦!”海光說。 “你滾,你滾!我不願再見到你!”文秀聲嘶力竭地喊著。 海光愣愣地看了看她,憤然離去了。 文秀的反應是僵住了,心裡非常難過。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目光從海光的背影上移開。她把自己還泡在盆裡的雙腳拿出來,這時才感到盆裡的水已經冰涼了。她下意識地把自己被水泡得變形的雙腳插進塑料涼鞋裡,她剛彎下腰的時候,渾身一疼,她看見了唐生的衣服突然哭了。 海光就知道文秀會很傷心。海光從來沒有跟文秀發過這麼大的火氣。他有一個原則,對待女人最好以綿來以綿應;以剛來的他也以綿應,當年的文燕就很欣賞他這一點。今天她怎麼攏不住火了?而且還面對文秀這樣一個內心充滿傷痛的姑娘?回到報社之後,海光開始自責著。他料想文秀會很好地傾聽他的意見,沒想到她會這麼鐵心。他輕輕搖了搖頭,收住腳步折了回來。 文秀還在抹眼淚。 海光走進來,看著文秀抽搐的後背,忍不住坐到她的身旁。他把文秀摟進懷裡,文秀在海光懷抱中大哭起來。 這時,何大媽嚷嚷著走進來了。文秀立刻止住了哭泣,驚異地看著海光和何大媽。何大媽提著一籃子雞蛋,說是二猛送來的雞蛋。文秀的心思不在雞蛋上,所以對黑子的善舉沒有什麼反應。此時此刻的文秀心情很複雜。海光對文秀的同情是最強烈的,所以他沒有理睬何大媽的嘮叨。何大媽在她身旁坐下來,文秀理智多了,手也從海光那裡抽回來。 何大媽笑了笑說:“我看著你們倆就像天生的一對兒,大媽今天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看啊你們倆成個家算啦!免得那個二猛心事顛顛的!” 文秀沉著臉沒有反應。 “大媽,您就別操心了!”海光說著站立起來,拉著何大媽的手走了出來,悄聲把文秀準備與唐生骨灰盒結婚的想法說了。 何大媽一听就炸了,衝進屋裡與文秀嘮叨起來。 海光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在屋外愣了一會神兒,就悻悻地走了。 何大媽像數落自己的閨女一樣,批評文秀不該想當然。文秀一動不動地坐著,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傾聽上,她知道這類事情是何大媽不好理解的,怎樣解釋都沒用,她恨海光把何大媽扔給她一人就跑了。何大媽說累了,就坐在文秀的身邊接著說,文秀聽見孩子們放學時的說笑聲,她突然站起來,端著洗腳水來到門口潑出去。何大媽就跟到了屋外,指指點點地數落著問秀。文秀無法忍受這種情境,看見孩子們來了,就耐心地對何大媽說:“大媽,孩子們回來了,您就別提這些事情了!讓他們知道了不好!” “你還曉得不好,就別做!”何大媽繼續喊著。 “有了唐生,我真的不會再嫁了!”文秀目光裡透著堅毅,“我會把小妹和孩子們帶大,這就是對唐生的報答!” 何大媽嘆息了一聲:“你這也太傷海光的心了。” 文秀疑惑地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海光是我的姐夫,他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看地震都把你給震呆了,你沒看出來嗎?海光對你有心事!”何大媽噘著嘴巴,厚厚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海光剛才都急了眼呢,你活活把我給氣死啊!” “大媽您誤解了,海光是看我姐的面子照顧我!”文秀心裡感到無比委屈,她估計怎樣解釋都不能跟何大媽說明白,連她心裡也是糊塗得厲害。 何大媽舒硬硬地說:“不准你胡來啊?”何大媽是看著文秀長大的,她想做的事情,是沒有人能夠阻攔的,這就是文秀的脾氣。 孩子們沒有進屋,他們在外面玩耍,文秀扭頭隔窗看著歡快的孩子們,心裡又有了一些安慰。孩子們對災難的遺忘很快,可她文秀不行,如果很快將唐生忘記也許就能夠解脫了,可是她不能。她覺得自己今生今世走不出唐生的世界了。 傍晚的時候,海底光又來了,孩子們在寫作業,小妹呆呆地坐著,獨自敲著臉盆,敲出各種細碎的聲響。海光沒有看見文秀,問孩子們都不知道。海光去找何大媽,何大媽也不知道,海光就慌了,覺得文秀是在行動了,她也許是登上了開往北戴河的火車。據小妹提供的情報,文秀阿姨是在下午五點鍾離開家裡的,還告訴小妹有事找何大媽。海光分析到,震前海唐生和文秀買的就是這個鐘點的開往北戴河的火車票。何大媽急著說,你去北戴河找找她,她身體不好,見到大海一悲傷犯了病就壞了,家裡的孩子們由她來照看。 海光嘆息了一聲,回到報社帶上了一個簡單的軍用包,悄悄地出發了。 對文秀來說,這是個奇異的夜晚,奇異得不能再奇異,奇異得令人難以置信。她,懷抱著唐生的骨灰盒靜靜地守候在大海邊。那是鴿子窩一旁的礁石,旅行的人很少。文秀沒有登記旅館,她就想這樣靜靜地坐上一夜,甚至幾天幾夜。有唐生陪伴著她,她不孤獨。當年剛剛實行火化,骨灰盒還很簡陋,其實就是一隻木盒子。骨灰盒的一側貼著唐生的一張黑白照片,這是唐生與她的結婚照,她把唐生的一張剪下來。這恐怕是唐生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片了。照片裡的唐生微微笑著,細長的眼睛很亮,齊唰刷刷的寸頭,像鋼針一樣豎立著,顯得格外精神。唐生的屍體埋在“三角地”裡,骨灰是沒有的,裡面只裝著唐生的一件軍上衣、一隻鋼筆和那半張火車票。文秀看著唐生的照片,嘴裡默默地流淚了:“唐生,我們終於來到北戴河了,我們旅行婚禮現在了!你不高興不高興?”說著眼淚就一滴滴滴落在骨灰盒上。她眼窩裡的淚水不用擦就被海風吹乾了。 天漸漸黑暗下來,海風涼涼地吹著。文秀身體漸漸冷了,猛地打了一個寒禁。她又抱緊了骨灰盒,生怕唐生從她的懷裡溜走似的。她輕輕地喃喃著:“唐生,你冷麼,你冷麼?”海邊觀夜景的遊人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人注意她的表情,也沒能聽清她說什麼,更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一場特殊婚禮。文秀仰臉望望天,天上有無數的小星星私語著,她問星星,什麼是愛情?星星說,思念是愛情,熱淚是愛情,等待的心是愛情,永不再來的他是愛情。她的腦海裡冒出一種幻覺,她和唐生手挽著手,肩並肩走向結婚禮堂,一切都是那麼幸福、甜蜜。女人的蒙昧期,他的全部都屬於聖潔。 這是真的嗎?很快,美好的幻覺剎那間消失。 文秀痛恨起命運的不公,恨災難的無情。起霧了,海面上增加了幾分神秘、飄逸和輕靈。文秀卻感覺自己的四肢很沉重,很冷,冷成了一團。這樣坐一夜,難道會凍死嗎?她淡淡地想,凍死也許就好了,那樣就會在陰間找到唐生和姐姐了。她感到一絲欣慰,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後能同居一穴,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呢?文秀忽然想喊唐生,她聽人說過,一個人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就喊,只要心誠就能夠喊回來。文秀喊著:“唐生!唐生!唐生!”她的喉嚨喊啞了,每喊一聲都要使嗓子一陣刺痛,喊到最後再也聽不出唐生的名字,只剩下噝噝的聲響,她感覺自己的喉嚨喊裂了,有一點點的血湧了出來。文秀再也喊不動了,她思維也給凍僵了,身體漸漸地倒了下來,後來竟然沒有知覺了。 海光找遍了整個北戴河海灘,找到文秀的時候,天都快天亮了。海光抱起昏迷的文秀,感覺她身上一點熱氣都沒有了,手裡的骨灰盒與她的身體融為一體了。海光搖著她的肩膀喊著,問秀一點反應沒有,他哽噎了:“文秀,你怎麼這樣啊?”然後就淚流滿面了。 海光用手指觸摸了一下文秀的鼻孔,還有氣息,就一把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著,用自己溫熱的胸懷溫暖著她。過了兩個時辰,文秀終於在海光的懷裡貓似地吭了一聲,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其實海光這人並不清高,反應也不算遲鈍。只因為文秀心裡只有唐生,難免對海光的關愛冷漠淡然。事實上,海光心裡也沒有娶文秀當妻子的意思。那時的海光個子高瘦,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以外形而論他幾乎算得上英俊。在震前文秀就知道,在海光工作的報社里,好幾位女記者都對海光感興趣,然而她們都不如文燕優秀罷了。海光的最大優點是有追求,他想當一個名記者,而且對女人有著極大的耐性。海光在追求文燕的過程中,使文燕明顯感受到了這一點。文燕離開海光的生活以後,他除了像文秀一樣的痛苦和思念,還比文秀多了一層責任,那就是對文秀的呵護,因為文秀長相太像文燕了,所以對文秀的情感就有了一絲萌動,也許會成為他對文燕愛情的延續。何大媽把這件事情挑明之後,海光還有點不認帳,可是從北戴河找回了文秀,何大媽又找海光提起了這個事情。何大媽說不能等了,再拖下去文秀的精神就會崩潰的。海光沉下心來想了想,獨自到“三角地”墓場跟文燕說了說心裡話,默默地站到中午才回來,忽然覺得不能再等了,他要明確地向文秀提出來,不然就把文秀毀掉了。他在尋找機會向文秀表露自己的心聲。 “文秀,嫁給我吧!”海光懇切地說。 文秀並不感到驚訝,因為這些天裡,何大媽給她提了無數次了,可是從海光嘴裡說出這句話,讓她的心著實痙攣了一下,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海光的眼睛望著問秀,求婚的語言總是甜蜜的,總是溫馨的,總是醉人的。可是文秀卻在一種矛盾的痛楚中,去傾聽這些語言,心裡在反復自問著:他是真心的嗎?他是危險的嗎?這是不妥當的嗎? “文秀,請相信我的誠意!我是那樣愛過你的姐姐,所以我也會好好待你!你長得很像你的姐姐!”海光慢慢說著。 文秀卻沒有馬上回答,她不是不喜歡這個男人,更沒有記恨震中不救。是她的感情不能從唐生那裡走回來,所以使她苦惱,不安,使她充滿了矛盾和懷疑。過了一會,文秀終於說話了:“姐夫,你說我長得像我的姐姐,可我必定不是姐姐啊!況且,我剛剛跟唐生旅行結婚了,我是他的人,所以我不能答應你!” 海光愣了愣,急切地說:“文秀,我們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災難使我們失去了自己的戀人,我們悲傷,我們懷念,可是我們還要攙扶著走出災難的陰影!我會讓你幸福的!” “你愛我嗎?”文秀問。 這句話把海光問住了。海光愣了一下,支吾著說:“我們會有愛情的,這得需要時間!還有,我想你的姐姐和唐生,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文秀的睫毛閃了閃,被動地望著他:“不,我不管他們,我無法面對自己!” “怎麼不能面對呢?”海光急紅了臉膛,“我們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著,這個理由比什麼不重要呢?” 文秀痛苦地擺了擺手:“姐夫,謝謝你的好意,可我還是想不通,你走吧,往後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我就是要說!你不答應我也要說!” “那我就不再見你!”文秀大聲喊著,身體顫抖了。 海光愕然地看著問秀。少頃,他失望地轉身走了。 望著海光遠去的背影,文秀心裡十分複雜,迷惑,難過,酸楚和茫然。何大媽走進來了,老人一直在外面細心觀察著屋裡的談話。她都聽見了,她不理解文秀為什麼這樣無情?老人披頭蓋臉地數落了文秀一通,文秀沒有看何大媽,更沒聽見何大媽在她一旁嘮叨著什麼,感覺頭昏沉,額頭冷汗岑岑。唐生的淌血的手臂,北戴河的波濤,有都浮現到眼前來了。北戴河之旅的悲傷,疲倦和緊張,使她整個身子都軟軟的了。何大媽再次朝她進攻的時候,文秀雙手抱緊了頭,祈求般地大喊了一句:“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何大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她,眉頭皺得緊緊的。 文秀這才發現自己這聲叫喊又響又激動。何大媽軟了,疼愛地在她身邊坐下來,慢慢扶著虛弱的文秀躺下,扯過一條毯子,給文秀蓋上,哽噎著說:“孩子,大媽不說你了,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孩子們回來我照看!”說完就顛著腳走出簡易棚。 何大媽走了以後,文秀真的睡著了。只是她睡得非常不安穩,她一直在做惡夢,一下子夢到了渾身是血的姐姐,臉色蒼白的唐生。唐生背著姐姐文燕找醫院,見到醫生,唐生就跪在地上哀求著:“大夫,求求您救救她吧!”醫生連看都不看唐生,更沒有給姐姐治傷。後來就看見唐生把自己身上的軍裝撕扯下一條子,給文燕包紮傷口,再後來就更亂了,唐生跟文燕生活在一起了。文秀猛地痙攣了一下,他們倆個怎麼走到一起的?他們在一起說話,還是在一塊生活?醒來的時候,文秀才知道這都是夢。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呢?可能是與海光的求婚有關吧? 天黑著,根本就不知道幾點鐘了。文秀艱難地翻了翻身,發現孩子們都沒有回來,文秀惦記著孩子們,還忽然惦記起海光來了。這是她從沒有過的情緒。文秀獨自喝了一囗水,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依舊是惡夢不斷,海光來了,海光又來向她求婚,求婚時的樣子特別癡情。海光沒走,唐生又來找她,彎下腰要來背她,文秀不讓他背,唐生就惴惴地走了,弄得文秀越來越眼花繚亂了。文秀急切地喊了一聲:“唐生,你別走!”她直直地站了起來,腦子裡還是那些紛擾的影像,車輪般旋轉。她的腦袋一疼,彷彿要炸裂一般,神經和血肉一同要崩潰的樣子。她呼喊了一聲:“天哪!”然後就硬硬地撲倒在床上。她的手打翻了床上的笸籮,一把冰涼的剪刀滑了過來,她伸手抓起這把剪刀,忽然閃過一個要死去的念頭,她的手抓起這把剪刀的時候,思維卻在逐漸清晰,微微睜開紅色的眼睛,只覺得遙遠的地方很美,她喃喃地說:“我要去了,找唐生去了,姐夫,大媽,小妹,你們要好好活著,你們別怪罪我啊!”她似乎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但是,她的意識完全模糊了。人是會殺人的,有的時候好人也會殺人,好人殺不了別人卻能夠殺掉自己,眼下的文秀就處在這樣的混亂狀態中。她狠狠攥緊剪刀,朝胳膊上的動脈戳去。 血流了一床。文秀感覺舒服極了,輕輕地飄走了。 文秀好像睡著了,靜靜地睡著,睡得那麼香甜,那麼安適,在這樣的睡眠狀態中,漂亮的臉蛋兒上海殘留著最後的一抹微笑。 文秀醒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還看見海光也躺在她身邊的一張床上給她輸血。文秀割腕不久,多虧了小妹跑過來找衣服,當何大媽和小妹看見文秀的慘景,急忙找人把她送進了醫院。文秀搶救過來了,文秀失血過多,需要輸血,海光趕來的時候,驗證自己的血型與文秀的血型一致,就躺在病床上給文秀輸血。輸血的時候,海光看著文秀的臉龐,心裡既是愧疚又是怨恨。他後悔了,後悔不該向她求婚,怨恨文秀那麼脆弱,那麼不從俗。有今天的變故,海光心想不會跟她提那個事情了。 文秀看著給她輸血的海光,心裡很是感激,她蠕動著嘴唇說:“姐夫,姐夫!” 海光只是朝她一笑:“你怎麼樣了?” 文秀眼睛紅了。 海光輸血結束了。他慢慢走到文秀的跟前,低沉地說:“文秀,都怪我,我不應該逼你,你就原諒我吧!” 文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有兩顆淚珠滾落臉頰。 海光讓文秀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可是當醫生的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海光卻被檢查的結果震驚了。眼下,儘管文秀被搶救過來了,可她的身體有問題,這是海光所沒有想到的。醫生為文秀全面聽診。海光不放心,就與何大媽在一邊看著。醫生說文秀近來一直渾身勁,果然給說對了,文秀在去北戴河之前就這樣了。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被地震砸的呢?醫生感覺有些不妙,用聽診器慢慢觀察著文秀的胸腔,問她從什麼時候有胸悶的感覺?文秀想了想說,就是上次感冒之後,胸悶,一直渾身沒勁,一天比一天明顯。醫生收拾著聽診器,嘟囔著說:“反正我看不像感冒,最好是去拍張片子,徹底檢查一下。”文秀看了海光一眼,神色有點慌張。海光沒有想到文秀的身體會有什麼大問題,就含含糊糊地說:“檢查檢查也好,免得疑心!如果真的有大病,也好提前治療啊!”文秀強撐著坐了起來:“我這病沒事,別查了,也許養幾天就好了。”醫生給海光遞了個眼色,示意給海光文秀病情的嚴重性。海光把醫生送出病房以後,安慰文秀說:“沒病怎麼會這樣呢?還是早去看看。”何大媽附和著海光說:“有病早治,別慎著,就是沒病,檢查檢查,咱也放心了。趕快去,這幾個孩子我給弄著。”說完何大媽就吃力地走了。醫生送來了一張條子,讓海光扶她做各種檢查。海光接過條子,攙扶文秀走出來。 從上午九點排隊,到下午四點才檢查完畢。當中吃午飯的時候,海光買來了兩盒飯,由於文秀的一右胳膊受傷,海光與文秀坐在簡易醫院的走廊裡,海光一點一點地給文秀餵飯,路過的人看上去,都以為是一對恩愛夫妻。看著文秀吃了很多的飯,海光嘴角上露出深深的微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的世界裡,除了文燕就是文秀,最近一些日子,文秀在他夢中出現的頻率很高,甚至超過了文燕。文秀轉怒為喜的過程令海光賞心悅目。海光是個孤兒,除了心愛的記者工作,還能給他帶來充實和快樂的就是文秀這麼一個牽掛了。他不敢奢望他們之間還能產生愛情,可他惦念她,除了惦念之外還有經過劫難洗禮的感情。即使是那種認真的、沒有結果的愛情,也能讓他激動,因為這畢竟是災難過後的唐山,一切都要重新開始。海光托著文秀受傷的胳膊,親呢地問:“文秀,還疼嗎?”文秀眼神裡依然充滿憂鬱,她搖了搖頭說不疼。海光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孩。一次練功,文秀摔倒在舞台上,左腳骨摔成骨折,文秀被唐生背到了醫院,唐生精心護理著文秀,文秀有心愛的人陪伴,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來。海光看她養傷的樣子很美,那種美麗與眼前的美麗是截然不同的。 “楊文秀!家裡來人沒有?”海光聽見醫生的喊聲,響亮地回應了一聲。 看來是檢查完了,海光攙扶著文秀找醫生。可是當醫生看見文秀,臉色沉了一下,海光從醫生的表情上感覺到了什麼,就將文秀攙扶到了病房。文秀也很敏感,剛才醫生的表情她也觀察到了,她問海光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不可救藥的病?海光讓她放心,自己卻是心慌意亂地走出了病房。 到了醫務室,醫生同情地看了海光一眼,然後拿出透視片子嘆息著說:“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病。很可能她生下來就有先天性頸椎開裂,地震中又受了傷,加快了症狀發展。這將是很可怕的啊!” 海光腦袋哄然一響,驚呆了片刻。他終於成認這是一次失望的檢查。 “你聽清了嗎?”醫生看著海光。 醫生的話幾乎不能接受,海光怔怔地站著,訥訥地問:“您剛才說得是什麼病?” “脊椎開裂!” “什麼症狀?” 醫生惋惜地說:“什麼症狀呀,渾身無力,什麼活兒也乾不了,慢慢的,體內脂肪逐步向頸椎滲透,會造成高位截癱。看著這樣好的姑娘得了這種病,我也很痛心啊!”海光痛苦地擺了擺手,眼睛直視著醫生:“您別說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可得如實跟我說,這病海能治麼?”醫生想了想說:“唯一的辦法是手術,可是目前在國內最好的醫院,這種手術的成功率也在百分之五以下,幾乎是不可能的。”海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緊緊地抓著醫生的手,使勁地搖著,彷彿即刻就要搖碎似的:“求求您,無論如何別讓她癱瘓,她地震中死了戀人,死了姐姐,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您可別讓她癱瘓啊!”醫生更正說:“請你冷靜點,不是我讓她癱瘓,是病魔!懂嗎?” 海光抓著片子,呆呆地站著,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渾身顫抖著,邁不動步子。 醫生想走,又一把被海光拽住了:“這太殘酷了,太殘酷了!您別走,您可得幫忙啊!”醫生感覺到海光的手很無力,輕輕一甩就甩掉了,然後已久同情地說:“最好的辦法,是多給她些精神的安慰,少讓她幹活兒,延緩症狀的發展。這對當丈夫的是一個考驗呀,你聽見了嗎?” 海光一愣:“丈夫?” 醫生疑惑的地:“你不是她的丈夫嗎?” 海光搖了搖頭,眼睛濕潤了。海光揉了揉眼睛,慢慢恢復了常態,扭轉身想往外走,突然看見文秀站在外面,不禁一怔。 文秀默默地站立在那裡,一動不動。顯然她什麼都聽見了。 海光的臉倏然變色,嘴唇發白,聲音顫抖了:“文秀!” 文秀一頭撲進海光的懷裡,放聲大哭了。 我就要截癱了?我真的會癱瘓嗎?文秀的腦子裡被攪得昏天黑地了。 沒有人能夠解答,只有時間會告訴人們明天將要發生什麼。海光盯住文秀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何大媽和孩子們,這個鬆散的臨時家庭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如果不是遇到這場災難,文秀的生活決不會有什麼波瀾,也決不會患上脊椎開裂的怪病。那樣,她會和過去的二十三年一樣,快活地舞蹈,做唐生的媳婦,即使婚後生兒育女,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很自信,自己與唐生的兒子或是女兒,肯定會非常漂亮、聰明,她想擁有一群盡善盡美的孩子。但是,她遇上了這場災難,對於文秀而言,生與死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這場預告出來的怪病,又給她的信心雪上加霜。對於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弱女子,災難結了伴兒來,老天實在有些不公平了。 臨出院的時候,海光怕文秀回家再尋短見,就把一瓶安眠藥往文秀的床頭一撂,憤憤地瞪著眼睛說:“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就在醫院裡了斷!回家後有老人和孩子,他們還得活啊!”文秀愕然地看著海光,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一抹淚光。那對銳利的眼睛裡,竟閃著淚光,男人的淚光!這比什麼都震撼文秀,這麼一個堅強好勝的男人,在她的身上耗費了多少心血哩?文秀俯身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海光兇惡地吼了一聲:“你說話呀,你不要以為別人都怕你死!我不怕,你死啊,死啊!”文秀震顫了,哽噎了:“姐夫,姐夫,你別說了!”海光依然激動地喊著:“經歷災難的人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我最看不起動不動就想死的懦夫!”文秀抓著海光的手臂哭訴:“姐夫,我不死了,我答應你!”海光心里平順一些,眼光是深沉的,嚴肅的,哀傷的。文秀震動了一下,牙齒咬著嘴唇說:“姐夫,你聽著,往後不管碰到什麼事情,我楊文秀只能被病魔折磨而死,決不會自己輕生!不會!”海光眉頭豎著深深的刻痕,抓著問秀的手起誓。他此時算是看透了文秀的心!海光心頭一震,迅速轉過了身子,用背對著他,文秀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邊,用牙齒咬了一下,僅僅幾秒鐘就猛地回過頭來,除了臉色疲倦之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過了一會兒,海光故意把醫生叫到文秀的窗前,醫生給文秀講解了許多躲開癱瘓的可能性,鼓勵文秀別有心理壓力。實際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異想天開,就自己把自己解脫出來。文秀此時就是這樣的心境,文秀笑了笑,露出一囗潔白的牙齒。從她輕鬆的表情來看,她比過去更明白了。文秀說:“沒什麼,謝謝大夫!我會好好珍惜生命的!”海光和醫生對視了一眼,醫生欣然地走了。海光已經把出院的手續辦好,他攙扶著問秀走到醫院大門的時候,文秀扭頭看了一下旁邊的綠樹長廊。海光忽然明白了什麼,將文秀扶到長廊的一頭坐下歇息。 午後的陽光很暖和,文秀真想依偎著海光睡上一覺。這裡是開灤煤礦醫院廢墟,原先的後院,如今變成了前院。後院幾乎沒被地震破壞,假山石,綠樹,花草跟過去一樣鮮豔,兩隻粉色的蝴蝶在那裡飛舞。海光靜靜地看著文秀,使文秀毫不費解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欣賞。海光欣慰地說:“我相信你會挺住的,文秀,你像你的姐姐一樣堅強。”文秀不願破壞眼前的情緒:“不說這些好麼?我現在不想這些。我想活好我的每一天!”海光輕輕笑了:“你這樣想,我真的很高興!”然後就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海光一直陪伴著她看花看草看蝴蝶。海光的眼神接觸到了文秀痛苦與神情的眸子。他的眼睛把她從一個深深的冰窖里拉起來了,拉起來了。她把頭靠在了海光的肩頭上,誰也沒再說話,但她不能否認,這肩頭成了她最堅強的支柱。到傍晚的時候,海光攙扶著她走出醫院的綠色長廊。 走在清理廢墟的大街上,到處都是推土機的轟鳴聲,煙塵飛舞,與醫院後院的美景簡直是兩個天地。文秀不說話的時候,海底光就問她在想什麼呢?文秀遲疑了一下說,她很想看看房子。無論是誰家的房子!海光微微一愣:“房子?”文秀淡淡地補充說:“嗯,房子,人住的房子,真正的房子。”少頃,海光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拉著她的手朝路南區一排破壞較輕的房子走去。這是一排未被地震破壞的工房,房前小路是青磚鋪成的,很古樸,房子鱗次櫛比,只有到跟前才能辨認出輕微的一些裂縫。文秀癡情地看著房子,撫摸著每一快牆壁,眼神裡充滿悠悠的神往。過了一會,文秀慢慢把紅色的臉頰貼在牆壁上,嘴裡喃喃著:“不知怎麼回事,我今天看到房子是那麼親。”海光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後說:“大約因為唐山的好房子幾乎沒有的緣故吧?”文秀看著房頂的燕子說:“唐山什麼時候能夠蓋起真正的房子呢?” 海光眼睛一亮,堅定地說:“很快,我們就會住進新的防震房!在廢墟上建設一個新唐山!”文秀愣了一下問:“不是有傳聞,唐山要全部遷走麼?廢墟留下來,將來讓人們參觀麼?”海光沉默了一會說:“聽說,西方國家要援助咱們建設,我們沒答應!我們有骨氣,我們自力更生!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懂嗎?否則的話,唐山留給後人的,就只是一座埋著幾十萬人骨殖的大墳墓。”文秀驚訝地問,為什麼要這樣呢?海光怕文秀不高興,就又補充說:“我們報社已經接到任務,專家論證了唐山未來百年的地震發生情況,說能量已經釋放,這裡會安全的。”文秀沒再爭執,淡淡地自語,建成了不知會是什麼樣兒?海光笑了笑說:“一定會很漂亮,超出我們想像的漂亮。”文秀抬頭看了碧藍的天空,動情地說:“我不想死,我已經看見一座城市毀天,還想親眼看著一座城市誕生,你說,這是悲哀呢?還是幸福?”海光拉住文秀的白皙的手:“福中有禍,禍中也有福!我們有福啊!從死亡到新生,值得我們珍惜。啊?”文秀眨了眨眼睛看著他。海光繼續說著:“災難讓聰明人更聰明,糊塗人更糊塗。像我這種書呆子,更是面目全非。”文秀噗地一聲笑了:“這哪裡是哲學,這是生活。”海光愣了一下問:“你指的是什麼?”文秀說:“我們都在選擇。”海光說:“選擇什麼?”文秀認真地說:“活著,還是去死?”海光臉色一沉,狠狠瞪了文秀一眼說:“你又來了,怎麼又是死啊活的!你說得太可怕了。”文秀淡淡一笑:“有什麼可怕的?活?還是死?”海光給她解釋了一番:“都很可怕,但在某種時候,死,是一種解脫,活,卻是一種磨難,死只需要一時的膽怯,活卻需要持久的勇氣。”文秀想了想說:“你是不是一直以為憑幾句正面的教導,就能改變我的想法?你一直把我當孩子對待,就像我對待那些孩子。”海光含著自信的微笑說:“風不怕,雨不怕,天塌地陷更不怕。你不是讀過海明威的小說嗎?人不是生來給打敗的!”文秀說:“那是小說,我已經不是孩子。” 海光是一臉的智慧和冷峻,大聲說:“因為你經過了地震!懂嗎?” “地震?”文秀心頭一震,不再跟海光爭論了。兩個人說著,就走出了那排房子,走上的沒被清理的廢墟。文秀的頭髮在風中飄動,她伸手撩了一下被風吹散的頭髮,失神地望著廢墟上的黑洞,看見它就有一種本能的恐懼,脊椎嗖地竄過一陣冷風。海光發現文秀的眼睛直了,就知道她又想起唐生來了,條件反射,他也會很自然地想起死去的文燕,這種懷念怕要經過許多年才能好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改變。海光本想迴避這些,可是迴避有時也不一定是最好的辦法,海光乾脆直接說給文秀,好讓文秀把積聚在胸中的話暢快地說出來。海光感動地說,我知道你又想唐生了,唐生值得你去愛。這一點,我自愧不如啊!文秀默默地盯著黑洞,緩緩蹲下身,喃喃地說,他走了,卻給我一張車票。還有一張帶血的舞蹈設計圖。海光一愣問,是什麼樣的舞蹈圖?文秀沒有眼淚,緩緩地解釋說:“震前的一個晚上,唐生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刻,用他的心為我編排了一個名為《萬紫千紅》的舞蹈。當時我任性,我沒有答應出演,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對不起唐生!”海光以一種嶄新的、感動的情緒聆聽她的訴說。這一天的生活跟往常不一樣。文秀第一次將悲傷的訴說轉換成心靈顫動:“我愛唐生。我愛他!他更愛我,他是為我而死的。” 海光盯著文秀的眼睛。過了好長時間,天漸漸發暗的時候,文秀忽然停止的傾訴,抬起頭來看著海光:“姐夫,我有一個願望。” “你說吧!”海光說。 文秀眼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我要在癱瘓之前,把唐生的舞蹈演出來。” 海光搖了搖頭說:“你的願望,我很感動。我也支持你,可是,剛才醫生說了,你的身體,不能跳舞了。” “為什麼?為什麼?”文秀聲嘶力竭地喊著。 海光說:“ 不為什麼,你先養傷,身體好了,跳舞算什麼?上次二猛鼓動你跳舞,怎麼樣,教訓還沒汲取?” 文秀沮喪地問:“我真的完了嗎?” 海光一愣說:“誰說你完了,你會重新走上舞台的。” 文秀急了:“姐夫,醫生到底怎麼說的?” 海光說:“你又不是沒聽見!沒問題,得養著。” 文秀沒說話了。兩個人在黃昏裡走著,海光為轉移文秀的思緒,換了一個話題:“文秀,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文秀不知道他要跟她說什麼,眼睛又瞪圓了。海光認真地說:“何大媽的兒子何亮,是為救我死的,他也是你姐姐的好朋友。我想,做何大媽的干兒子,贍養她老人家後半輩子。”文秀說:“我贊成,人得有良心。大媽對我們挺好。”說著話,兩個人就走回了小街的簡易房。他們看見何大媽正帶著孩子們做遊戲。一隻洋鐵皮的罐頭盒放在地上,周圍用粉筆劃了一個圈。孩子們藏起來,一個小孩子在找。一個小孩子從隱藏地衝出來,一腳把罐頭盒踢出圈外。小孩子們歡呼著各自的隱藏地點跑出來。隔了很遠,文秀看見小妹呆滯的身影,心頭一酸喊了一聲:“小妹!”小妹使勁“哎”了一聲,何大媽和孩子們都聽見文秀的聲音,就急忙圍了過來,拉手的拉手,問候的問候,使文秀重新感覺到大家庭的溫暖,心想還是家裡好啊!海光慢慢將文秀扶進屋裡,告知孩子們:“文秀阿姨身體還沒恢復好,你們要照顧她,自己學會幹活兒,懂嗎?”小妹和孩子們齊聲喊,我們懂,只要看見阿姨,我們什麼都能幹!文秀在孩子們的簇擁下緩緩坐下來,還是渾身冒汗了,雙手顫索不止,但是眼裡的淚光已經沒有了。她又是原先那個堅強的姑娘了,一個幸福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我好想你們啊!” 趁孩子們圍著文秀的時候,何大媽急忙把海光叫到她的簡易棚裡,詢問文秀的病情。海光知道何大媽嘴淺,攏不住消息,如果何大媽知道了,幾天的功夫就會像雪片一樣,滿小街都紛紛揚揚了。他只是跟何大媽講了講文秀身體嚴重性,說她有可能截癱,沒有說出是什麼病,即使這樣,何大媽還是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何大媽家的灶堂裡著著火,鍋裡的的水滾動著聲音。何大媽急忙往鍋裡放掛麵,海光蹲在何大媽的身旁,往何大媽的灶堂裡添著柴禾。火苗明明暗暗,暘映紅了海光憨厚英俊的面龐,何大媽心疼地看著他,心裡還是不甘心,把文秀和海光捏合到一起,該是天生地合的一對啊!老人緊緊地盯著海光,眼神裡帶著一抹深深的困惑,她這樣盯了他好一會兒,沉默的,研究的,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當然是出在文秀身上,文秀這孩子越發讓何大媽吃不透了。海光哪點不趁文秀的心呢?海光那張年輕的,堅定的,充滿靈氣的臉孔,滿頭烏黑的頭髮,下巴上的鬍子沒刮乾淨,可他依然是多少姑娘的夢中情人啊! 此時此刻,海光與何大媽想的不是一回事。簡易房裡都是煙霧,在濃厚的煙霧裡,他看不清何大媽的臉,更看不清自己與文秀的明天,只有自己的心在那裡緩緩地滴血,男人心裡的血是沒有顏色的。海光也在盯著何大媽看,看老人臉上菊花般的皺紋,心想該怎樣跟老人正式攤牌,他要當何大媽的兒子。海光與文秀的婚姻受阻,在他心中醞釀很久的想法擱淺了,儘管以前有人當玩笑說過,可是正式跟何大媽提出給何大媽當兒子,還沒有這樣的機會。今天,海光與文秀走在廢墟上的時候,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何亮的影子,這讓他嚇了一跳。好像是何亮要找他有什麼話說,不,是海光又一肚子的話想跟何亮說。海光看了看慈祥的老人,終於說:“何大媽,我有事兒跟您說!”何大媽心直口快:“您別說了,大媽知道你心裡苦!文秀這孩子也不知是咋想的,你這樣對她還不夠嗎?”海光苦笑了一下說:“大媽,我說得不是這個!”何大媽沉沉一嘆:“是啊,文秀這孩子夠不容易的,如今身體又這樣,別逼她了,可別再出啥閃失了。”海光著急地跺著腳說:“大媽,我跟您說的事兒,跟文秀無關,可我說出囗,您一定要答應我。”何大媽一愣,吸了一囗冷氣:“跟文秀無關?你又看上別的女人了?” “又錯啦,又錯啦!”海光急得有點口吃了。 何大媽看了看他說:“海光,你和亮子是同學,又是好朋友,跟大媽還有啥客氣的?” 海光嗵一聲給何大媽跪下了。 這可把何大媽給跪愣了,老人彎腰要扶海光的時候,海光眼睛紅了,顫著聲音說:“大媽,收下我這個兒子吧。” 何大媽驚訝地顫了一下,身體晃了晃:“海光!你——” 海光跪著,一字一句地說:“亮子是救我死的,他走了,您就把我當成您的親生兒子!我給您養老送終!您答應我!” 何大媽泣不成聲了:“孩子,起來,起來!” 海光聲淚俱下了:“您不答應,我就永遠也不起來。” 何大媽感動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海光,亮子沒了,你別掛記心上,那是他陽壽短。那麼多人不都說沒就沒了嗎?你的心意大媽領了,你也不容易哩,文燕沒了,文秀身體又那個樣子,我再不能給你們填累贅了!” 海光說:“不,您說錯了,您過來是我的福份。文秀也答應了,她盼著您搬過來。” 何大媽急忙拉著海光站立起來,連說大媽答應你。 海光撲進她的懷裡,熱熱地喊了一聲:“媽——” 何大媽顫抖地撫摸著海光的頭,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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