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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悲情城市燈光依然

唐山絕戀 王家惠 16096 2018-03-18
這個雨夜自然會有很多人睡不著覺。文秀就是失眠中的一個人。孩子們在簡易棚裡睡著,她看著孩子們的臉蛋兒,呆呆地坐著,眼睛怔怔地註視著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麼。風起了,雨很大,她聽見簡易房頂嘀嘀噠噠地漏雨了,雨水落在孩子們的衣服上,她急忙爬起來抓開衣服,找了一個臉盆,承接著震後的最大一場雨。哐哐的敲門聲,使文秀嚇了一跳,聽見是何大媽的聲音,文秀才打開門,何大媽頭頂著塑料布水啦啦地闖進來,說她家的帳篷被風吹倒了,不放心這裡就過來了。 文秀拉著何大媽的手,急切地說:“大媽,您沒受傷吧?”何大媽說沒有受傷,由於寒涼,從牙疼似地從齒縫裡擠出聲音:“天吶,震也震了,死也死了,這風這雨難道也不讓人活了?”

“別怕,大媽。”文秀沒有膽怯,眼前的風雨不算什麼,她擔心的是打雷,雷聲太響會驚動熟睡的孩子們,她們會以為又地震了。何大媽幫著文秀不斷將盆子的雨水倒到外面去,看見外面水流成河。 大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好在還沒有雷聲。小街上空無一人。海光一個人急急地往這裡趕著,手觸摸不到熟悉的牆壁、樹木,腳下的路泥濘不平。他身體一次次地被狂風刮倒,途中遇見軍人搶修簡易棚。本來他應該搭把手,可是一想起文秀和那群孩子,想起何大媽,心裡就火燎燎的。海光回到了報社,暫時住在報社紙庫旁的簡易棚裡,風起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拐棍闖出來了。報社與小街並不很遠,可是走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卻顯得十分艱難。遠遠地,海光驚奇地發現文秀簡易棚前晃動著一個男人的影子,他不由一愣。

那人是黑子,其實黑子是先於海光趕到小街的。他關切地註視著文秀的小屋。離開文秀和孩子們的幾天裡,黑子並沒有從這裡消失,他碰到了獄友眼鏡。眼鏡也是從監獄裡逃出來的,那天黑子找了一個角落給自己搭棚子,黑子正在往棚子頂鋪油氈。忽然有個人幫他推上去。黑子扭頭吃驚地看見了眼鏡,一時沒敢說話。眼鏡詭秘地一笑:“大哥,你不認識我啦?”黑子恐慌了,罵著:“滾,老子不認識你!”眼鏡說:“黑子哥,你別裝,你毀了容,我也能認出你你來。”黑子趕緊下了梯子,小心地把他拉到暗處,狠狠地掐著眼鏡的脖子,壓低聲音說:“小眼鏡!告訴你,黑子已經死了,我叫劉二猛,你以後喊我二猛,懂嗎?” 眼鏡梗著脖子,連連告饒:“黑子哥,你他媽手下留情啊!不,二猛哥,你鬆手啊!”黑子聽見他嘴裡喊二猛,就慢慢鬆開了他的脖子。眼鏡笑著:“嘿嘿,大哥你真聰明。我知道!獄官老米替了你,沒有懷疑你的!只是你這臉,不該弄成這樣!咋找媳婦啊?”眼鏡遞給黑子一支“大生產牌”香煙,黑子猛吸了兩口:“兄弟,我不跟你小子多嘴,只告訴你一句,你往後少他娘找我!聽見了?”眼鏡看見黑子兇兇的眼神,嚇愣了:“你這是咋的了?我給你保密不就結了,別忘了哥們情義哩!大災不死,我們必有後福啊!”黑子冷冷地笑了兩聲:“後福?我們這種人前福都沒個影兒,哪他娘的有後福?”眼鏡神秘地眨眨眼睛:“二猛哥,我們逃吧!”黑子瞪了他一眼:“你瘋了嗎?逃你娘個腳!”然後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眼鏡咧著嘴巴:“別別,我可是好意啊,怕是夜長夢多啊!等啥都恢復正常了,我們這種人還不是專政對象?”黑子梗著脖子說:“我不怕死,可我不能走。”眼鏡疑惑地問:“為啥?”黑子想了想說:“我要治好小妹的眼睛,我要扶養她長大!”眼鏡問小妹是誰?黑子看了看眼鏡說:“她是我的干女兒!”眼鏡更加不解:“從哪兒震出了一個乾女兒?”黑子身體顫了顫,雙手抱住腦袋,任憑淚水混和著疲倦和悔恨,縱橫湧流。他第一次把他與素雲在金庫裡的事情講述出來。眼鏡聽得合不上嘴巴,吃驚地看著這位經歷坎坷卻依然有夢的同伴。地震改變了一個死刑犯的靈魂,這是黑子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風雨交加的時候,黑子守候著文秀的簡易棚子,像一條忠實的黑狗。飄搖的簡易棚被吹得吱吱裂響,黑子緊緊拽著簡易棚的繩子,聽見棚里文秀與何大媽的說話聲。簡易房的門窗也隨著碎響。黑子躲在一塊塑料薄膜下面,薄膜用幾根木棍支撐著。雨水在塑料薄膜上聚集,形成一圈圈的水窪,嘩嘩地往下墜落著。黑子要不時用手把那下墜的雨水桶出去。他望著文秀和孩子們的簡易房,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他跑向簡易房,可剛要舉手敲門的時候,他停住了,又怏怏地折回來。 雷電閃過的剎那間,海光終於在暗處認出了黑子。 “二猛,二猛!”海光喊了兩聲。 黑子聽見有人喊他,卻不知聲音來自何處? 海光又喊了兩句,卻被猛烈的雷聲蓋住了。 “卡嚓”一聲響雷,伴著一道白色的閃電同時襲來。文秀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響的雷聲,嚇得撲進何大媽的懷裡,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孩子們被驚醒了,小妹和幾個孩子直直地坐起來,哭叫著,喊著地震了,光著身子就往外跑。

“別跑,是打雷!”文秀喉著,伸手去攔孩子們。孩子們神經受到了刺激,根本沒在乎文秀和何大媽的阻攔。小妹驚恐的臉色十分蒼白,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甩了甩胳膊,拼命地往外跑去。 “地震了,地震啦!”孩子們哭喊著跑進風雨之中。 孩子們像一群驚恐的羔羊,在風雨中狂奔,瑟瑟發抖。 文秀和何大媽急忙跑出來追著,風雨將文秀刮倒在地。她一手抓著地上的泥水,一手抓著何大媽的胳膊,何大媽用力拽她,自己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進泥水里。文秀朝著孩子們奔跑的暗處張望著,嘶啞地喊著:“你們都回來,都回來啊!”她被氣哭了。驚恐的孩子們沒有理會她的命令。何大媽失望地拍打著泥水:“這可咋好啊?”她們怎麼也想不到黑子和海光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黑子和海光驚呆了片刻,他們兩個人相互認出對方,驚雷就炸響了。海光本來是想追孩子們,看見文秀和何大媽跌到了,就返回身來攙扶文秀和何大媽。海光的大手伸過來的時候,文秀幾乎哭出聲來:“你什麼時候來的?”海光扶起兩個人後抬手指了指黑子的身影說:“看,那是二猛,他比我來的還早!他偷偷守候著你們的簡易棚!”文秀和何大媽心裡有了暖意。 雨猛烈地下著,雨夜裡寒冷而淒涼,有許多隱約莫測的黑洞。那是地震廢墟的黑洞,儘管清屍工作基本結束了,可是那一個個令人恐怖的東西還沒有清除。海光害怕孩子們亂跑,會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裡,急忙說:“文秀,你和大媽回簡易房,我和二猛把孩子們找回來,快,不然你們會被淋病的!”他說話時咬肌一閃一閃的。文秀感激地看了看海光,心裡仍不放心,扭頭對何大媽說:“大媽,您先回去,我和海光他們找孩子!”何大媽爽快地說:“走吧,我這把老骨頭地震都沒砸著,還怕風怕雨不成?”何大媽拉著文秀,跟隨海光朝黑色的雨夜撲去。

“小妹,小妹!”遠處傳來黑子的呼喊聲。 海光、文秀和何大媽都喊著孩子們的名字。這些沒爹沒娘的孩兒啊,你們往哪裡跑呢?黑子伸出大掌擼了擼臉上的雨水,看見小妹的身影了。因為小妹看不見東西,腳下磕磕絆絆的,反复跌到,身上都是泥,跌破的胳膊肘淌著血。小妹是光著上身跑出來的,起初被一個孩子拖拽著,可是天黑如墨,地上水滑,跑著跑著就被甩丟了。小妹哭泣著,喊著文秀阿姨的名字,東摸摸,西蹭蹭,根本不知道自己腳下就是黑洞。小妹抖抖地抓著一塊水泥板,腳下的流沙慢慢陷落,黑子大喊一聲小妹別動,就猛地撲了過去,緊緊拽著小妹的胳膊,把自己頭頂的塑料蒙在小妹的頭上,一把將孩子摟進自己的懷裡:“別怕,小妹,我是你的二猛叔叔!”小妹第一次想跟黑子說話:“二猛叔,這是地震嗎?”

黑子抱緊起了她,安慰她說不是地震。小妹踏實了一些,依偎在黑子的懷裡,躲避著雷雨閃電。黑子淋在風雨中,看到人間的黑暗,看到陰險,看到孤獨。於是悔恨就像這沉重的夜色一樣壓來,先是壓在頭頂,然後慢慢浸透皮膚、血液和每一根神經。他的心裡忽然升起一團烈火,小妹是他唯一的寄託,唯一的奔頭,唯一的曙光。每當他面對美好的時候就要與心中的魔鬼較量一次。他沒有去找別的孩子,更不關心別的孩子! 海光和文秀把別的孩子都找回來的時候,天快亮了。 天亮的時候,暴風雨停了。孩子們安穩下來,黑子爬上簡易房房頂,把被風掀開的油氈又鋪了鋪,加固了壓在油氈上的磚頭。幹完所有的活,他才默默地走了。黑子走了很遠,文秀追出去喊了一聲:“二猛,你住哪兒啊?”

黑子繼續走著,沒有回頭。 “二猛,有空兒來玩兒啊?” 黑子心裡一燙,眼睛濕了,回頭朝文秀揮了揮手。 孩子們受到了驚嚇,一個個都蔫頭搭腦的。為了讓孩子們高興,海光取來了相機,給孩子們拍照,照了好多相,他想回報社洗出來,看見簡易房裡只剩下了文秀,就想跟文秀多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張嘴,何大媽急切地走進來,大聲大嗓地嚷著:“文秀,海光,民政局的干部又要收孩子啦!” 孩子們慌慌地望著文秀。 “我不答應!我不給他們!”文秀倔倔地說。 何大媽為難地說:“文秀,怕是你頂不住啊!” 海光看了看文秀,勸著說:“文秀,你的身體不好,還是把孩子們送走吧。要是再發生昨天夜裡的事情,你收拾得了嗎?”

文秀想了想,問:“大媽,政府要把孩子們送哪兒?” 何大媽說:“政府在石家莊成立了育紅學校。” 文秀眼睛紅了:“我捨不得她們。” 何大媽說:“別任性了,你有這個心,沒這個力啊。” 文秀目光向一邊移開:“還是不行。” 海光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想起了什麼事情說:“對了,今天我還有任務呢,市里送往省城的第一批孤兒啟程!我得趕緊去火車站!” “姐夫,那你走吧!別耽誤了工作!”文秀說。 海光剛要走,何大媽提議:“文秀,我們帶孩子們看看吧!” 文秀遲疑了一下說:“那他們把孩子搶走怎麼辦?” 海光說:“不會的,人家講政策!” 海光、文秀與何大媽帶著孩子們去了火車站。在路上,海光被市委辦公室蘇主任給叫住了,說市委向書記叫他先去一趟。海光跟文秀和孩子們分了手,獨自去了市委抗震指揮部的的簡易房。向書記滿頭白髮十分醒目,自從兒子唐生和妻子震亡以後,向書記的滿頭黑髮立時變白了,銀白色的頭髮十分凌亂。海光走進來的時候,向書記正在佈置運送孤兒的車輛。他跟海光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一個乾部進來報告說,第一批三千多孤兒不能馬上運走,省城的育紅學校不能馬上安置這麼多人入住,還請向書記批示,看先把哪部分孩子撤下來?向書記久久沒有說話,臉色有些灰暗,眼睛紅紅的。過了一會兒,向書記激動萬分地喊著:“手心手背都是肉,爭取全部送走,我們唐山亂啊,教育系統損失很大,沒有力量管這麼多的孩子,又怕有瘟疫!這些沒爹沒媽的孩子啊!要是沒有這該死的地震,他們還在媽媽懷裡撒嬌啊!注意,再苦不能苦了孩子,一個也不能餓死,一個也不能凍死!”那個乾部為難地站著。向書記有吼著:“你看著我幹啥?趕緊安排啊!過半個鐘頭我親自去車站,送送孩子們!”幹部遲疑了一下:“向書記,您就別去了,醫生說您的身體不能太激動!”向書記不耐煩地揮舞著胳膊:“別管我,你走吧,走吧!”那個乾部一走,向書記身體晃了一下,腫著的眼袋在微微顫索。海光看了看向書記:“向書記,您找我有事兒?”向書記想了想問:“海光,我找你來,是讓你給唐山抗震留下全面的攝影資料,等我們恢復建設新家園的時候,我想建一座大型紀念館,你的照片將是多麼重要?”海光點著頭:“向書記有眼光,我知道,我會保存好所有的攝影資料!”向書記眼睛閃出欣慰的神情,額頭上淌著汗水。海光看著向書記的精神過於疲憊,勸他多休息休息!過了一會兒,向書記又說:“海光啊,文秀怎麼樣啊?”海光說她很任性,自己還帶著那幾個孩子,特別是女警察素雲的孩子小妹,目前雙目失明,她不想讓她們去石家莊育紅學校!向書記眼睛濕潤了,他猛然明白了,文秀守護著那群孩子是需要付出巨大的犧牲的,說明她還愛著唐生,似乎是想終身不嫁了,她想用孩子抵擋婚姻方面的遺憾。向書記哽咽著說:“這個孩子啊,我曾經派人收斂她那幾個孩子,都被局委會主任何大媽和文秀回絕了!你再勸勸她,啊?她是那麼出色的舞蹈演員啊,以後還要重返舞台的!”海光沮喪地說:“我看她是鐵了心的,下一步她要幹什麼,我也拿不准啊!”他說著想起一本書裡的話,都說女人是活在情感裡的,女人永遠都不會忘記初戀的情人,男人就不如女人。他懷念著文燕是真誠的,但絕對不敢設想自己為死去的文燕終身不娶。

“海光,你要多照顧她啊!就算是我替唐生求你了!”向書記抓住海光的手懇求著說。 海光被向書記的話語弄得措手不及,不知怎麼回答他。 向書記忽然胸口一陣疼痛,忽然感覺自己身體往下陷落,陷落。 “向書記,您怎麼了?”海光急忙把向書記攙扶在一張軍床上,讓他慢慢躺平。向書記緊緊閉著眼睛,額頭淌著虛汗。海光給向書記端來一杯水,送到向書記的嘴邊,向書記張了張嘴,嘴巴並沒有力氣張開,水順著臉和脖子慢慢流淌下來。 海光急忙喊來了醫生。 醫生給向書記吃了藥並註射了一針。他的體力慢慢好轉,睜眼就說:“海光,你快去車站吧,把資料留下來!我隨後就去,啊?” 海光說:“您別去了,我會干好的!” 海光急急地走了。他走後不久,向書記就捂著住胸口爬了起來,雙手支著辦公桌,用辦公桌的一角頂住疼痛的腹部,支撐不住的時候,就軟軟地伏著辦公桌上趴了一會兒。最後向書記堅強地站直了身子:“走,到火車站看看孩子們!”都知道他的脾氣,沒有人敢攔他,只好都跟著走了。 海光搭車來到火車站,看見兩旁工人清理廢墟的場面。各地的起重機、挖掘機都支援唐山來了。不時吊起一塊塊形狀猙獰的樓板,空氣中瀰漫著難聞的臭氣。工人們戴著白色口罩工作。不時有人暈倒,小型噴藥飛機像請聽一樣在上空飛翔。乳白色的藥粉像雲彩似的,搖來搖去的。醫護人員用機動噴霧器噴著來蘇水。海光嗅到了一股藥物和屍臭混合的味道,覺得一陣陣噁心,當自己清楚地看見火車站廣場那片孤兒,這種味道才沖淡了,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內心的絞痛,造成心情劇烈的起伏跌宕。 “嘟嘟嘟——”老師將哨子吹響了。 海光看見孩子們往廣場中央聚攏。他爬到了高處的廢墟上,搶先拍下一張全景照片,抬腿往下走的時候,看見唐山站三個字的“站”字,站字還很完好,而唐山兩個字都被砸碎了。他轉身把這張照片搶拍了下來。 廣場的人越聚越多,有三千個孤兒等待出發。還有一些老師和孤兒的親屬。人們很安靜,彼此都是默默的,愛哭的孩子也停止了啼哭。男孩們穿著藍襯衫,懶漢鞋,女孩是花格上衣,白襯衫,藍褲子,偏帶兒布鞋,女孩兒還發了紅頭繩和小鏡子。孩子們的胸前掛著白色布條,白色布條上寫著姓名、年齡和籍貫。每個孤兒都背著鼓鼓的新書包,書包上印著“人定勝天”的字樣。海光脖子上掛著相機,擠進孩子們中間,急切地穿梭著,他好像走進一個怪圈,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好像走走不出去。他摸摸這個人的頭,雙手在微微發顫,連舉相機的力氣都沒有了。 六歲的小哥哥攙著四歲的小弟弟。九歲的小姐姐扶著兩個流著鼻涕的小弟弟。小弟弟要哭,姐姐從書包裡掏出蘋果給他。幾個孩子抱書包裡的牙刷、搪瓷杯反复掏出,又慢慢裝回去。海光看見一些孩子的脖子上掛著縫紉機的機頭,機頭很沉,壓得他們直咧嘴。可他們還想帶著,海光想,這可能就是這個孩子的全部家當了。海光鼻子一酸,把這張照片拍完的時候,自己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海光抬起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窩,他看見這些孤兒的時候,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層永遠也擦不掉的陰影,永遠都擦不掉。過了片刻,他扭頭看見文秀、何大媽和那些孩子。他們圍觀著那些孤兒,勾起心中無限的傷感。一些孩子提著有父母照片的殘破鏡框。一個孩子抱著收音機。文秀和何大媽與圍觀的人群一樣,傷心地抹著眼淚。文秀嘆息的了一聲:“多可憐的孩子啊!沒爹沒娘了啊!”何大媽說:“是啊,可你知道嗎?咱唐山還有七千八百多戶斷門絕煙了啊!他們好歹還剩棵苗兒啊!”文秀不說話了,她看了海光一眼,海光也與文秀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文秀收回慌慌地收回目光,看見孩子們眼睛濕潤了,她的雙腿就像中了邪一樣,不聽使喚。 小妹的眼睛纏著藥布,只能依偎著文秀聽聲音。 文秀帶著的一個孩子看出蹊蹺,原來他看見一個男孩很奇特。那個孩子瘦弱的小胳膊上戴著兩隻手錶。小孩好奇地問文秀:“阿姨,你看他的胳膊,怎麼戴兩塊手錶啊?”文秀哽咽著說:“一塊表是他媽的,另一塊兒啊,是他爸爸的。”孩子瞪著眼睛問文秀,我的爸爸媽媽怎麼沒留給我手錶啊?文秀心里格外難受,馬上將自己手腕上的上海手錶戴在孩子小手腕上。海光擠進孩子中間,給文秀和孩子們又拍了幾張照片。這個時候,黑子從人群裡朝小妹張望,文秀看見黑子了,朝他招了招手,拼命地擠過來。黑子撫摸著小妹的頭。小妹感覺很靈敏,馬上說是二猛叔的聲音。黑子親呢地抱起小妹笑了笑。黑子的笑容讓海光感動了一下,因為他的笑容友善淳樸。 高潮到來的時候,誰也沒有心理準備。海光更沒有料到,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悲壯情景,他看見向書記的吉普車緩緩開過來了。孩子們閃開了一條道,汽車停在廣場。虛弱的向書記從車裡走下來,看見一片孤兒,雙腿一軟,險些跌到在地。秘書一把扶住他。向書記走過來的時候,海光搶著拍了一張照片。 一個乾部向孩子們擺擺手:“孩子們,靜一靜!” 車站廣場靜了。 那個乾部說:“下面由市委向書記講話——” 向書記沒有說話,眼睛紅了,他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走到孩子們中間,緩緩蹲下身,從一個小姑娘懷裡抱起那個三歲的胖小子,親了親。他忽然看見孩子胸前的白布條沒有寫字。他扭頭問幹部:“這個小朋友是誰家的?”這個乾部搖著頭:“他家只活了他一個人,不知道他姓什麼?更不知——”向書記沉重地嘆息一聲,親了親孩子的臉蛋兒,緩緩放下孩子。看見了向書記,文秀的心碎了。她眼前又晃動著靳唐生的影子,唐生長得很像他的父親,特別是眉毛和臉型。 向書記慢慢抬起頭,揚起顫抖的手,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地喊:“孩子們,你們是我們唐山的子孫,唐山父老永遠想著沒們。唐山永遠是你們的家呀!眼下我們唐山條件差,沒法照顧你們,等度過這個困難時期,我向國華親自去省城接你們!你們一定要回家呀!我們唐山是震不垮的!” 老師和孩子們自發地鼓掌。 向書記猛烈晃了一下,腦子亂了,聲音極其微弱:“家,回家啊!” 一口濃濃的鮮血從向書記噴湧出來。 向書記仰天倒地,黑顏色的血流出他的喉嚨。 幹部們猛撲過來。海光擠過來:“向書記——” 孤兒們哭喊著靳爺爺。 這個時候,火車哐噹噹地駛進車站。文秀心裡充滿惦念,想擠過去看看向書記,可是她挪不動步子。向書記被人抬向汽車,孩子們默默地註視著遠去的汽車。一個乾部揮了揮手,大聲地喊:“鳴笛三分鐘!” 火車莊嚴地拉響了汽笛。汽笛聲悲壯悠長,撼人心魄。久違了的笛聲在廢墟中昂揚地顫響著。這聲音從地下傳來,又是從過去和未來滾來的。人們聽不懂,又比任何時候都懂得它真正的含義。大人和孩子們都朝著唐山垂頭默哀,臉上沒有了悲傷和憂鬱的痕跡,顯得那麼安靜清醒。笛聲一停,幹部吹響了哨子,孤兒們擁擠著往站台上跑去。 廣場上哭聲大作。 海光急忙拍下這些場面,文秀就跑到他的跟前,讓海光帶她到向書記搶救的醫院看看。海光與她是同樣的心情,兩個人趕到開灤醫院急救室,看見乾部和醫生紛紛往外走,個個臉色都很陰鬱。海光感到了不妙,抓著一個醫生的胳膊問,向書記怎麼樣了?醫生搖了搖頭,說向書記已經去世了。海光驚呆了。 文秀懵了,閉上了眼睛,把哽噎中一次次湧上來的眼淚,又一次次地咽回肚裡。她不明白,對這樣喪子喪妻的老人,菩薩為什麼還不開恩呢?她在心裡默默地對唐生說,你不孤獨了,你的爸爸找你去了!海光隔著玻璃窗看著被白布蓋住的老人,泣不成聲:“向書記,為什麼會是這樣?”醫生紅著眼睛說:“他渾身有多處內傷,特別是肺葉流血,已經挺了十九天了。本身就是個奇蹟啦!” 海光呆傻地愣著,心裡對向書記充滿無限的敬意。 兩個月過去了,海光一直在奔忙著。這時期裡,海光臉上庸常、漠然,以及隨遇而安,好像有一種曾經滄海的英雄慨嘆。那天文秀跟海光提議,到“三角地”的大墳場給姐姐燒點紙錢。海光默默地跟著文秀去了。在那裡他一句話都沒說,更沒掉眼淚。其實,海光自己早偷偷去了,他的腦海里文燕的影子一直沒有消失,他好像不能忍受文燕的死亡。文燕總想自己還有時間實現夢想,她沒有為死做任何準備,以為自己離那個世界還遠著呢。可是她卻走了,匆忙地走了。 海光怎麼也不會想到,文燕的身上出現了奇蹟。這個時候,文燕的傷慢慢好起來。 哈爾濱的天氣漸漸地涼了。文燕和傷員們都穿上了秋衣。她給家裡發了兩封信,可是都沒有回音。不知是沒收到,還是文秀與海光都不在人世了?文燕的心驚悸不安,對於剛剛過去的災難,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經歷這場刻骨銘心的戀情,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得了這場變故! 但是,文燕是堅強的。她向醫生詢問自己出院回家的時間?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觀察一些日子。她從陽光裡走回病房,拿出信紙鋪開去,提筆繼續給文秀和海光寫信。她感覺他們應該活著,想到這些,激動起來,提筆的手顫索不止。她寫下了:“親愛的海光——”然後就寫不下去了,淚水又洇濕了紙頁。 站在“三角地”墳場,文秀和海光的悲傷心情是一樣的,但是所懷念的對象和重點各不相同。文秀知道靳唐生也埋在了這裡。在那個世界裡,他唐生會跟姐姐碰面嗎?他們如果見了面,和不會談論她和海光呢?會不會談論這個被災難蹂躪的城市呢?墳場上栽上了一排排的小柏樹,埋在表面的屍體被一些人挖走了。 “文秀,文秀!”海光喊了她兩聲。文秀的思緒從那個世界裡走出來,認真地看著海光,讓海光感到她的目光把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放到了自己的肩上。他的心裡湧起愛護文秀的願望。從“三角地”墳場回到小街簡易房,海光看見水缸沒水了,就默默拉著水車走了。文秀嚴厲更是有很多的活計,她給孩子們縫著衣服。這都是她過去不屑幹的事情。 小妹眼睛的藥線拆了。但她的眼睛依然看不見東西。別的孩子在外面玩兒,小妹看不見東西只能自己在房間裡玩。她在一個箱子裡摸出半張車票。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舉著車票朝文秀喊:“阿姨,你看!”文秀看見一驚,奪過車票,慢慢放到胸前。小妹疑惑地亂抹著:“文秀阿姨,這是啥呀?”文秀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小妹,這是一張火車票。”小妹好奇地歪著腦袋:“火車票還能用嗎?”文秀心裡疼了一下,馬上鎮靜下來說:“能用,阿姨要上車旅行。”小妹問她旅行到哪兒?文秀看見了車票上北戴河三個字,緩慢地說:“北戴河!”小妹天真地笑了:“我聽媽媽說過,北戴河有大海!文秀阿姨,你旅行帶上我好嗎?” 文秀一把摟緊了小妹,摟住她,眼睛紅了,哽噎著說:“帶,阿姨帶上小妹。”小妹幸福地依偎著文秀,文秀卻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她腦海裡奔湧著潮水,唐生微笑著從潮水中向她走來了。 海光拉水回來了,文秀急忙把半張火車票珍藏起來。 後來的幾天,海光被報社領導派到省城採訪育紅學校的孤兒和老師們。除了拍攝一些照片還要寫一篇通訊。海光走前去找了一趟黑子,黑子和眼鏡沒知到哪裡去了,沒能找到,他跟文秀說想找個報社的人給他們拉水。文秀說自己能幹,就讓海光放心地走了。幾天過去,海光快回來了,可是就在那個雨天裡,何大媽和文秀的水缸都沒水了。文秀只有自己去拉水了,文秀吃力地拉著水車艱難地行進在通往荷花坑的小路上。忽然變天了,驚雷喀嚓嚓地響了一陣,閃電如萬條金蛇亂竄。狂風攪動沙土垃圾,撲面而來。文秀拉著的水車被風水掀得七扭八歪。 雨來了,風挾著雨點子狂暴地抽打著大地。文秀把水車把兒緊緊地握住了。文秀拉不出渥住的水車,一鬆手,水車的車轅高高揚起。水車尾部放水的膠皮管開了,水汩汩地流出來。文秀跑過去攥住膠皮管,但是她再也弄不動那輛水車。 文秀在絕望的風雨中哭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海光會這麼及時地趕來。文秀看著海光心裡終於有了依靠,她用濕濕的腳踢著水車:“海光,它……它不聽使喚。它欺負人……”海光說那你就欺負欺負它唄!文秀哭著哭著就笑了。海光急忙把管子攥住,扳下了車轅子,又轉到車後,把膠皮管紮好,然後雙手架起來拉起水車:“走吧!”文秀在後面推著水車。海光臉上水澇澇的,他甩了甩頭喊:“文秀,你不用推,你趕快回家,別澆病了。”文秀任性地瞪了他一眼:“就不!”她繼續使勁推著水車。這個時候,她感覺身邊沒個男人是不行的。難道讓海光永遠陪伴著自己嗎?這個年頭一閃,她馬上又掐滅了,她不能永遠拖累這個姐夫,那樣的話,姐姐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她的! 回到簡易房的時候,文秀發現小妹失踪了。 海光把水車停在門前,馬上攙扶著文秀進入簡易房。海光與文秀走進簡易房,身上還不斷地滴水。文秀看見孩子們簇成一團,擠在床舖的角落裡。唯獨沒有小妹,文秀急切地一問,才知道懂事兒的小妹給文秀送雨傘去了。文秀驚訝地看了看海光:“壞了,咱在道上沒有碰見哪!”文秀額頭急出了汗,要去找小妹,說著就打開門。外面還下著雨,海光看見文秀的身子極為虛弱,就讓她好好在家照看著孩子,他推起一輛自行車撲進風雨中。文秀還是不放心,看著海光的背影追過去,跑入茫茫大雨之中。 天完全黑了下來。也許是陰雨的緣故,小街上行人漸漸稀少。文秀跌跌撞撞地跑著,海光扭頭看見文秀追來了,急得說不出話來。何大媽打著雨傘走過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訝地問:“這麼大雨,你們咋還往外跑?”文秀抹著臉上的雨水說:“大媽,小妹不見了。你幹啥呢?”何大媽長嘆了一囗氣說:“唉,這屋漏偏遭連陰雨啊,我檢查一下咱這片兒簡易房有沒有漏雨的。咋著,小妹丟了?這孩子,瞎著眼還不讓人省心!”文秀大聲地說:“大媽,不怪小妹,她給我送雨傘哪!您幫我去照看一下孩子,給她們做口飯吃。我去找小妹。”何大媽點點頭說:“好吧,你快去,哎,把雨傘給你。”海光找了一輛自行車追了過來。何大媽遞給文秀一把傘。海光讓文秀坐上來,自行車在泥濘中顛簸著前進。文秀靈活地跳上自行車後衣架,撐開的雨傘在風雨中搖晃著,一會兒遮在海光頭上,一會兒遮在文秀頭上。 一陣狂風,把雨傘猛地吹走。文秀急著喊:“傘!傘!傘跑了。”海光停住自行車,他看雨傘在地面上被風吹,滾向遠處。海光搖了搖頭說:“算了,由它去吧,反正也澆濕了。” 海光又騎上自行車。文秀跳了上去。他們找到小妹的時候,天慢慢變暗了。小妹給文秀送傘,沒有見到文秀和海光,卻在一片廣大的廢墟間迷了路。小妹走到了墳場,墳場上的虛土被雨水沖走了,時而露出死者的胳膊或腿。小妹拄著一根棍子,在恐怖迷茫的廢墟間摸索著走,絆倒了再爬起來,整個一個泥人了。實在走不動的時候,小小妹趴在泥濘裡絕望地哭了:“文秀阿姨,你在哪兒呀?”她的聲音顯得極為微弱,是海光最先看見小妹的。海光騎著的自行車忽然剎住:“你聽!好像是小妹在喊!”文秀興奮地說是小妹。文秀跳下自行車四下查看著,終於看見了小妹,她趴在水溝裡哭呢。海光和文秀循著小妹的聲音急跑過去,看見小妹手裡的雨傘沒有打開,傘面上都是泥。文秀緊緊地抱起了她,眼淚奪眶而出。 海光用自行車馱著小妹回家了。海光推著自行車跟小妹說話,文秀扶著小妹泥拉巴嘰的身子走著。 簡易房昏暗的燈光裡,何大媽把其他孩子帶出去,哄著睡覺。文秀給小妹擦洗著身子。海光蹲在鍋台旁給她們燒水。何大媽看見了小妹就親熱地喊:“哎喲!我的寶貝兒,你跑到哪兒去了?可把大媽給急壞了!”小妹說她給文秀阿姨送雨傘。何大媽極麻溜地扒掉小妹的衣服,放進一隻大盆裡,大盆裡是海光早就預備好的洗澡水。何大媽笑著問:“涼不涼啊?” 她的手裡拿著一隻暖壺往裡面蓄水。小妹搖著頭說:“熱了,熱了。” 文秀笑著看了看何大媽說:“大媽,您回去吧。” 何大媽不放心地盯住文秀說:“好吧,孩子們都吃飯了,那個大茶缸子裡是糖薑水,一會兒你們喝了它,飯我在鍋裡焐著呢,先洗澡再吃飯。” 海光朝何大媽擺了擺手:“哎,大媽。你可真是位大家長啊!” 何大媽說:“啥家長呦,這片兒的事情啊,我不管了!” 海光笑了笑問:“退了?” 何大媽笑了笑說:“你說這人吧,可真怪,剛地震那會兒,好得呀,一個人似的,啥也不分你的我的。慢慢的有了吃的,有了喝的,有了穿的,就過不到一塊兒了。說聲散伙就散伙,我這家長也就退休了!” 海光也有一番感慨:“這很正常,咱們又重演了一遍社會發展史,由原始共產主義到私有製了。” 何大媽說:“你說的那個我也不懂,我知道人啊,不能得好,得好他就變了。” 文秀瞪著眼睛問:“你是說,還要人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何大媽撇了撇嘴說:“死丫頭,胡說吧你,我走了。”說著就顫顫地走出門去。走到了門口,何大媽回頭看了看文秀和海光,忽然有了一個什麼想法出來,輕輕地笑了笑。 文秀為小妹洗完澡,海光給小妹盛了一碗米飯。文秀把一塊布簾子使勁一拉說:“海光,你也洗一洗吧。” “不了,一會兒我得回去,還得趕稿子!”海光說。 文秀心疼地看著他:“總得吃了飯啊!” 海光說:“是得吃飯,我剛下火車,還沒吃飯呢!” 文秀給海光遞過來飯菜。海光狼吞虎咽地吃著。 文秀用床單隔出一個角落,找出一身男人的衣服遞給海光:“吃完了,換換衣服。” 海光一愣:“這是誰的?” 文秀平靜地說:“家裡的。” “家裡的?”海光更加迷惑。 文秀眼圈紅了:“唐生的東西,戰士們扒出來,都給我送來了。” 海光愣著,馬上放下碗筷,什麼也吃不進去了。 兩個人悶了好長時間,文秀才開始吃飯。她輕輕地嘆了一聲,眼睛失去了神采,嘴角也不再俏麗,有股說不出來的隱痛。二十三歲的文秀,正值浪漫多情的年華,可是眼下被災難折磨得像垂暮的老婦了。海光沒吃什麼就飽了,他走到黑暗處去洗澡了。海光在角落裡脫襯衫,襯衫兜里有一用塑料薄膜包著的小包落在床鋪上,他沒有看到。溫水沖在他健美的身體上,才漸漸感覺到了活著的愉快。他洗澡的時候,文秀側著身子看見燈影將海光的身體投印在牆上,她看了許久,彷彿是唐生就在她的身邊洗澡,震前那個悶熱的傍晚,唐生洗澡時的情景不就是眼前的事麼?她不敢往下看了,緊緊閉上了眼睛。 海光洗完澡把水端出來,看見文秀的臉色十分蒼白,額頭出了一片虛汗。海光擔心地看著她問:“文秀,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沒事兒!”文秀喉嚨幹啞,看她那無助的模樣很是讓人憐惜。其實文秀的心情不再是痛苦,她與唐生真情地愛過了,而且唐生為她而死了,她不虛此生。 經過了幾天的忙碌,文秀終於把孩子們上學的事情辦好了。附近的小學校就要恢復,文秀和何大媽給孩子們縫置了書包,買了筆和本。只有小妹沒法上學,在文秀替小妹著急的時候,黑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了,說要把小妹接到盲人區去,文秀沒有答應黑子,不是盲人居住區不好,而是文秀總是覺得小妹不應該離開她的身邊。 “你不能把小妹的前途耽誤了啊!”黑子用很冷硬的口氣說。文秀知道二猛是為了小妹好,可是她不允許他這樣跟她說話。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屁!我覺得小妹不會成為盲人,等各方面的條件好了,我就帶著小妹去北京治眼睛,你懂嗎?” “你!”黑子被噎住了,其實他何曾不想讓小妹的眼睛亮起來呢?這些天,黑子和眼鏡撿破爛掙錢,為的是給小妹治眼睛。他還替小妹準備了一條後路,眼睛實在不行了,就讓小妹跟著鼓書藝人白紹良學藝。白紹良是盲人藝人,家住鐵路旁的東風小區,那是市裡的螺絲廠,震前有很多盲人藝人把民政局安置在這裡,一邊生產一邊搞文藝演出。黑子為了巴結白紹良,給白紹良一家搭了簡易棚,還送水送面。 “虧你想得出來,把小妹送到盲人區!”文秀氣憤地吼著,“你要是再說一句,就馬上給我滾出去!” 黑子不敢看文秀的眼睛,雙手抱著腦門兒蹲下了,訥訥地說:“我也是盼著小妹的眼睛好起來,可是我怕萬一,將來小妹也好有個飯碗兒!自己能活命啊!” 文秀心裡忽然一熱,知道自己冤枉了他,想了想說:“二猛,我錯怪你了,你是好心,好心啊!” 黑子抬臉看了看文秀,沒再說什麼。文秀和唐生埋在廢墟里的時候,黑子還是兇惡的靈魂,他被扒出來以後就變了。他曾經看見鼓書藝人白紹良領著盲人演唱隊,拿著從廢墟里把扒出來的胡琴、三弦和鑼鼓,走街串巷搞宣傳,給人們鼓勁。黑子很愛聽樂亭大鼓,白紹良和他的女徒弟邊說邊唱,把動物園震散的老虎、猴子都引過來了。黑子驚奇的是老虎竟然都被陣蔫了,沒有傷人。回收老虎的時候,黑子自願參加了,他把老虎引到臨時籠子,讓很多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黑子說:“文秀,白紹良可是鼓書名人啊,你這個舞蹈演員一點都不知道?” 文秀說:“知道,我聽過他的大鼓書!” 黑子說:“那你還怕啥?你要是不放心,我帶你到白老師那裡看看!” “二猛,你未免太急了點,我得跟海光和何大媽商量商量!”文秀說。 黑子嘆息了一聲說:“人家白老師要收徒了,不會總等著的!” “我記著呢!”文秀說。 “我先走了!”黑子從兜里摸出一把紅頭繩和雪花膏,遲疑了一下說,“這是我給小妹和你買的!” “你哪兒來的錢啊?” “你別管,反正不是偷的搶的!” “謝謝你二猛!” 黑子憨厚地朝文秀笑了笑,好像還有話要說。 文秀說:“二猛,你還有事兒嗎?” 黑子吞吞吐吐地說:“我,我盼望你還能跳舞!”他的面部表情好像突然活過來了,本來很醜陋的地方也俊氣了。 文秀感到很驚訝:“你,你原先看過我跳舞?” “嗯!”黑子點點頭。 文秀心裡震了一下。震後的日子裡,文秀還從沒聽過誰說出這樣的話,好像舞蹈跟她再也沒有關係似的。失去唐生的日子裡,她總覺得走到了藝術舞台的最後一幕了。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會從“二猛”嘴裡說出這種話來呢?而且這話使她冰冷的心沸騰起來?埋在廢墟里的時候,唐生提過給她設計的舞蹈,這張設計方案她還保存著。只是為了懷念唐生,阻止其他的男人走進自己的內心,他才將幾個孤兒收養起來麻醉自己。是的,她的舞蹈生涯雖說沒有太大的成功,可它留下的印痕很美。竟然是黑子這樣一個粗俗的人點醒了她,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啊!為了唐生也要做啊! “二猛,謝謝你的提醒,真的謝謝你!”文秀眼睛濕潤了。 黑子憨憨一笑,露出那顆黃牙,轉身要走。 文秀說等海光回來一起吃晚飯,黑子好像害怕海光,說他還有個哥們儿等著他就走了,走到門口的時候,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送走了黑子,文秀感到從沒有過的孤獨。屋裡沒有人,小妹跟著何大媽玩去了,其他的孩子上學去了。她找出了那張染著唐生血蹟的舞蹈設計圖,圖紙上的血跡變成了黑色。她看圖紙的時候,全然沒有了看車票時的傷感。她找出了那雙紅舞鞋,紅色在她的眼前湮開了。她慢慢穿上紅舞鞋,腦子裡好像迴盪著歌劇《白毛女》的舞曲。她演過喜兒,喜兒盼望大春歸來那場戲就走到眼前來了。 “大春兒——”她在內心裡呼喊著,麻利地舞動著身子。最初的一個旋轉是那麼地輕盈。尖尖的腳尖輕輕地劃著地面,好像落葉滾過她的裙邊,發出充滿個人激情的悄聲吟唱。她白皙的雙臂擺動得是那麼自由靈活。她的眼睛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澈,像一雙美麗的鹿眼。她知道自己丟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尋,她在拼命地追尋。她興奮地喊著:“唐生,你看見了嗎?我還能跳,我還能跳舞哩!”房間裡沒有人答話,更沒有唐生的影子。過去文秀是個很傲氣的女孩,在歌舞團裡她也是最漂亮的演員,她從想過去追求哪個男人,她自恃天生麗質,老是等著別人來憐香惜玉,這個時候唐生主動闖進了她的生活。 舞著跳著,文秀忽然一陣頭暈,天旋地轉,呼吸緊促,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沒有人到來,文秀失去了知覺。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海光回來了。海光提著一兜蘋果走進來,忽然看見昏倒在地的文秀,渾身顫動,眼裡的光都給嚇散了。他抱起軟軟的文秀喊著:“文秀,文秀,你怎麼了?” 文秀沒有睜眼,臉色蒼白。 海光繼續搖著她的肩膀喊了兩句,文秀還是沒有睜眼。他看見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張染著血蹟的紙,腳上穿著紅舞鞋,就什麼都明白了。 海光喊上何大媽把文秀送進了開灤煤礦簡易醫院。 星星出來了,文秀才被搶救過來。其實昏迷狀態的文秀比平時更加靜美。文秀緩緩睜開眼睛,滿眼都是白色。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到這裡?海光微笑著看著她,她的甦醒使海光長出了一囗氣,懸著的心穩當了一些。文秀扭動著憔悴而惶惑的臉問:“海光,我這是怎麼了?”海光嗔怨地說:“你還來問我,我到要問你呢!”文秀竭力回憶著,回憶自己跌到時的情景。 “文秀,你會回到舞台上去的!”海光安慰說,“不過,醫生說你現在的身體挺不住!真的挺不住!聽話,啊?” 文秀傷感地說:“我幾乎都忘記舞蹈!是二猛提醒了我!” “二猛是在害你!”海光很憤怒。 “不,他是好意!”文秀說。 海光沉吟著沒回話。 “姐夫,你看我還能返回舞台嗎?” “行,怎麼不行?” “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別悲觀!你會戰勝自己的!” 文秀猛地一把抓住海光的手,十分可憐地乞求著:“你跟我說真話,我傷在哪裡?我又得了什麼病?” “你感冒了!” “不,你騙我!” 海光嘆息了一聲:“真的,大夫說你是重感冒引發急性肺炎!過幾天就回好的。” 文秀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幾近全裸的身體,就知道是海光全都看見了。她有點害羞地地問:“姐夫,是你一直陪著我的?”海光說:“不僅是我陪著你,還是我發現你昏了過去,把你背到醫院來的!”她想說得瀟灑些,但聲音還是在發抖。因為文秀昏迷時的樣子真讓他害怕。海光看著文秀,文秀彷彿變成了一座雕塑。當時背文秀的時候,她的裙子帶子開了,露出了白皙的裸體,這樣嬌好的體態使海光一震。比文燕的裸體還要美麗。只是他根本沒時間去看甚至是沒有心情去看暴露著她的裸體。如果是在震前,她的下意識動作也會促使她把帶子重新係好,即使只有她和海光兩個人,姐夫必定是姐夫。 “小姨子是姐夫的半個。”這種說法是文秀所鄙夷的。記得當時,在海光的呼喊下,文秀似乎醒了一下,她感到羞怯的神經麻痺了,根本不知道怎樣遮蔽自己。 文秀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海光,神情還是恍恍惚惚。過了一會兒,文秀四處尋找什麼。海光問她找什麼?文秀問那張舞蹈圖紙呢?海光耐心地告訴她,圖紙一直在她的手裡攥著,攥得那麼緊。直到醫生給她搶救的時候,海光才慢慢從她的手裡抽出來,珍藏在自己的衣兜里。 文秀滿足的眼光一閃,那長睫毛就蓋住了黑黑的眼睛:“你早就應該給我。” 海光慢慢將文秀扶起來。文秀拿著圖紙,脊背上忽然穿過一陣寒意。唐生這個冤家啊,你為什麼在告別這個世界的之後還要給我留下這張圖紙?文秀注定會為舞蹈付出代價的。她把對唐生的思念轉幻成激情。滿腔壓抑的激情,如火般燒灼著。她把圖紙慢慢放低胸前,自言自語地說:“唐生,我會演出來給你看!給你看!”海光分明感覺到她那激情中隱匿了一些什麼危險的東西。他不無傷感地想:都怪我啊,如果我不讓文燕去找向書記,他們就會坐上火車走了。如果我不把文燕帶到煤礦,唐生也許會躲過這一場劫難。文秀就能跟唐生美滿地生活了!儘管文秀沒有再提這個事情,可他卻深深自責著。這將是他永遠背負的良心債啊! 文秀舉著圖紙,晃到海光的眼前說:“姐夫,震前他專門給我設計的,也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 海光難過地擺擺手:“文秀,別活在夢裡了,你先把圖紙藏起來,睡一會兒吧,我不說了,你也別說話。” 文秀看見海光的眼睛都熬紅了,喃喃地說:“好,我睡,我睡,你也睡吧。” 海光搖了搖頭:“不,今兒,我是護士。” 文秀床邊還有一張床,海光沒有睡意。文秀慢慢閉上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一滴滴滾落臉頰。 海光看著睡去的文秀,心裡不是個滋味。陡河電廠一號機組已經恢復發電,廢墟上的供電了。海光把電燈炮擰得暗一些,灰暗的窗簾靜悄悄地掩著,使病房裡的光線格外柔和。文秀的臉龐漸漸在他眼前清晰起來,文秀長得多像她的姐姐文燕啊?他夢中的歲月再也不會回來了嗎?他與文燕在春天的城西鳳凰湖邊散步。湖邊的風帶著涼意,那份寧靜和深深的綠意卻是醉人的。他們彼此註視著不是一句話,愛真是突如其來,在女人還來不及塑造心中幸福,它就闖進來了。海光感到愛的最美境界,是兩心的默許,而未著一字的時候。 他深深地低下頭,雙手支著下頦沉思著。 “唐生,唐生,你看見我跳舞了嗎?”文秀忽然嚷了起來。 海光的心不禁一跳。知道是文秀在睡夢中說的胡話。他不知所措地俯身看她。文秀突然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一把抓住海光的手,緊緊攥著。 “文秀,你躺下睡吧!”海光扶驚悸中的文秀躺下。 文秀緩緩地躺下了,可是嘴裡還在自語著:“唐生,唐生……追吧,追吧,那張紙飛了,飛得多高啊!” 海光將秀的眼神沉浸在一層夢幻之中,勸說:“文秀,快睡吧!” 文秀跑下了床,被海光緊緊抱住,使勁把她拉到病床上。 文秀躺下嘴裡又咕噥了一陣,喉嚨暗啞了,臉色像月光一樣蒼白。海光看著她重新睡了,也不敢馬上抽出自己的手。文秀的睡姿像一隻無聲的小貓,輕輕地煽動著鼻孔。他用另一隻手去摸文秀的額頭,她馬上想起自己也曾這樣撫摸過文燕的額頭。文秀睡著的文秀很安詳、很美。海光眼睛又恍惚了,文燕靜靜地躺在土地上。她的身上裹著綠色的軍毯,軍毯上紮著三條潔白的緞帶,緞帶上落滿了新鮮的泥土。 “你這是怎麼了?”海光的整個腦袋像要炸裂般地痛楚起來,不斷地埋怨著自己。別去想文燕了,她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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